省第一附属医院院长石友三若无其事地踱到九号楼的拐角处。他在长着一层暗黑色青苔的背阴角落停留了大约半分钟光景,顺便用手梳理了一下刚染过不久的头发。

那动作很潇洒。

他之所以停留的主要目的,则是为了观察左右。这种事是绝对不能让人看见的,年纪一大把了,再让人堵在被窝里,晚景一定很惨。

他相信——在以后的许多天里,他始终固执地相信,当时那周围确实没人。正是午后一点半左右,柔和的阳光穿过高大茂密的洋槐树树荫,从略略偏斜的角度洒在幼儿园的波浪形院墙上。正面,也就是北面,是一片绿茸毯似的草坪和几条无人问津的石凳,这是他视野所及的全部环境。左侧是九号楼,背后则是那一向照不到阳光的死角。

没有人。就算有人,也一定在午睡。

这里,惟一拿不准的只有西北角露了一半的那个厕所,当然指的是女厕所。男厕部分朝着与他相反的另一端。

是的,确实没有人。

石友三透了口气,快步闪进了九号楼门洞,那份敏捷,毫不逊于任何年轻人。他五十七了,没有一般人常见的那种老态,宽肩阔背大个儿,浑身脏器都还和四十岁时差不多。早年间,那些被他所倾倒的姑娘们,曾送给他一个挺叫人想人非非的雅号——阿波罗。须臾间,年轻的阿波罗变成了阿波罗他爸,但锋锐有加,甚至有些不可收拾。浑身上下的荷尔蒙依然像破堤之洪水般泛滥成灾,这洪水曾冲来过一个又一个仰慕得一塌胡涂的姑娘,随后又将这些异性一个个从他身边卷走了。几乎每一个离去者,都抛下两个完全相同的字:疯子!

当然,这些事完全属于个人隐私,流传范围是极其有限的。有了家室后,这毛病似乎收敛了几年,但距离脱胎换骨却仍很遥远。男人那种需要后来竟变成了类似于病的东西,光记人个人档案的错误就有三次。这当然不包括那些因女方羞于启齿而永久隐瞒掉的秘密。

汪文嫒住在二楼。石友三轻手轻脚地拾级而上,想当初,他把这套住房特批给陆百铸,表面上看是对新调入的专业人才的特殊照顾,而骨子里至少有一半是冲着这位陆夫人去的。汪文嫒比她那广东籍的丈夫小六岁,是标准的扬州人,而扬州自古又是个出美人的地方。于是,石友三的心猿意马便有了出处。而且他确信,汪文嫒自和他头一次见面,就对他充满好感,这一点在不久以后就被证实了。几乎每次在路上碰到,对方送过来的眼神都有些特别。“石院长,你的头发如果染一染……”从那儿,他便学会了使用“一焗黑”。

念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说不清楚,总之早有了。这是一种心照不宜,来自双方的某种感应。如秋风起于青萍之末,察觉时便明了了。议论么……似乎有一些,但石友三从不在乎议论,否则就不是他了。

陆百铸没有什么表示,闹不清是无所觉察还是故意装的。这个人一向深不可测,刚刚五十,脑门儿上就跟大寨田似的。他和石友三站在一起,多数人会毫不犹豫地说陆比他大。这是没办法的事。

汪文嫒是个性格内向的人,说话办事从来很有章法,过格的话是从来不说的,就算表达某种意思,也自有她独特的一套。相处半年多了,她今天是第一次约院长“到家坐坐”。

这女人真行!

石友三在门前略微迟疑了一下,抬手按响了门铃。少顷,随着笃笃的鞋跟声,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那种既熟悉又新鲜的幽香飘入石友三的嗅觉器官,他浑身燥热起来,扶在门框上的手竟有些颤抖。

眼前的汪文嫒略作丁些修饰,头发无疑刚洗过,像年轻人那样用白手帕系在脑后。嘴唇很鲜亮,但涂抹得让人看不出来。四十四岁了,由于不曾生育而依然那么小巧。两人目光相触的一霎那,她垂下了眼皮,侧身请石友三进了门,然后小心地把门别上了。

石友三迅速地转过身来,手背在她那素雅却质地很好的睡衣上蹭了一下。汪文嫒抬起头,飞过夺人魂魄的一瞥。那一刻,石友三想保持些矜持都做不到了,一把将女人揪进了怀里。

“别……,”女人假意地挣扎着,“老陆怕是要回来的。”

石友三觉得喉咙发干,费力地挤出一句话,“不会不会,他那个手术最快也得五个钟头。”

“真漂亮!”主治医师许桐透过一口长气,将目光投向陆主任那汗津津的脸。许桐这人是轻易不会对谁表示赞赏的,可陆百铸手上的活儿太叫人服气了。那不是修补什么洋铁壶,而是处理一个大活人的脑袋!那是比绣花还要细致的活儿,并且要抢时间。手下得是否准确,血压、给氧、麻醉,以及受术者的自身体质,所有这一切,随时都可能使死神得逞。同样,由于陆百铸精湛的手术,死神失败了。

颅脑外科专家的称号不是谁封的。那些狗屁不是的官僚们可以发奖状、发奖金,又有谁知道,陆主任那每一个动作都担着多大的风险。譬如方才从脑沟中钳出最后一片碎骨,稍不留神就会使他上法院。

这个病人送进来的时候,已经完全丧失了意识,颅内出血120CC,伴有脑疝。在十个小时之内,要想彻底了解此人的病史是相当困难的。许桐凭自己的经验判断,此人的生存希望最多只有百分之二十,还要看术后监护的情况。而现在,他认为病人百分之百活了。

同行最了解同行,因为他知道,一上手术台,便绝对不能掺假。在陆百铸没调来以前,许桐的大名应该承认是相当响亮了。若不是石友三从中作梗,颅外科主任的交椅非他莫属。而现在,他心甘情愿再等几年。

不过,这并不说明他宽恕了姓石的。道理很简单,讨沦他晋级时,陆主任的调入还没影呢。一码是一码,对陆百铸的钦敬和对石友三的憎恶不是一回事。

“注意血压。”陆百铸低沉地叮嘱了一句,便抬着双臂向过道那头的洗手池走去,对许医生的赞叹仅报以一个点头。

巡回护士托着手术器械跟过来,麻利地帮他卸下全副武装,又把药品车向旁边推了推,伸手拧开了水龙头。

“不忙,我先喘口气。”陆百铸靠在墙上,然后慢慢蹲了下去。

许桐走过来,看看陆百铸的股色,也蹲下身子,“怎么样?要不要我送你回去躺躺?”

将近四个小时的紧张和站立,连他都有些吃不消,何况老陆。此人的敬业精神像他的医术一样令人敬佩。

陆百铸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剥开含着,“没事,小许。你收拾一下回去休息吧,我没问题。”

“总不能这么蹲着吧,来来来。”许桐将他搀起来,“到隔壁坐一会儿。”

陆百铸搓搓脸,又到手术台前看了看情况。麻醉师刘瑶认为病人的情况比较平稳,并请他在手术报告上签了字。

“小许,还有你。”

刘瑶是个极其认真的人,尽管方才的手术许桐并没有插手,但作为副手,他还是应该签字的。

“陆主任,回去吧,这儿有我呢。”刘瑶也这样说。她知道陆百铸有低血糖,因为她也是低血糖,现在需要吃饭。

陆百铸看看表,又看看病人,脸色稍许好过来些。

“喂,刘瑶。”陆百铸突然比划了一下,“你带的饭够两个人吃么,如果够的话……”

“咳,又不远,几步路就到家了。”许桐合上笔帽说,“要不我留下观察?”

“不用不用,你们都回去。”刘瑶道,“其实我现在就可以把病人交给监护室了,手术做得相当成功。”

“也好,咱们俩一块凑合吧。”刘瑶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一个男人最不爱说的就是家庭内部那些屁事。事实上,关于陆百铸的夫妻关系,早在底下传开丁。陆本人装聋作哑仅仅是把面子看得太重了。

陆百铸松了口气,跟着她去洗手,“像你这么有经验的麻醉师,早就该分房子了。”

许桐插话道:“您以为上头不知道老刘的技术么?他们全知道。”

刘瑶不让他再说下去,她不想提这个。况且谁都知道,许桐这话有一大半是另有所指。技术尖子在医院挨整的何止一两个。

三个人认真地洗着手。器械护士和巡回护士问刘瑶能不能走,刘瑶说留一个人观察,自己热了饭就来。后来不放心,索性叫陆百铸自己去热,她留下来观察。

看看表,已是中午一点四十分了。

许桐帮陆百铸把饭热上,先走了。陆百铸有些犯困。刘瑶过来看了一眼,劝他还是回家睡一觉,对方仍然不肯走。刘瑶没办法,只得随他去。

唉,换个年轻点儿的,或许还能聊聊。刘瑶望着心电图显示屏上跳动的曲线想,凭自己老大姐的身份开这个口按说是不难的。可陆百铸比自己大,又敏感得不行,致使你说都没法儿说。她对枉文嫒不太了解,只知道她是商检局的干部,进进出出看着挺得体。人长得确实挺漂亮,四十多岁了,一点儿也不显老。两个人究竟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她不想打听,也没地方打听。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刘瑶时常看见陆百铸佝偻着身子独自徘徊的身影,那模样是相当可怜的。不难想象,他是真心爱他妻子的,否则也就无所谓痛苦了。问题是,他除了痛苦似乎没有别的办法。这人真不幸!

她听见汤溢出锅沿的声音,赶过去时,见陆百铸已攥着个汤匙睡着了:竟然淌出长长一条口水。她关了火,叫醒陆百铸。这时,监护室派人来接班了。她索性坐下来,琢磨着是否该劝他几句。

“老陆,慢慢喝,烫。”她望着他,试图找一个合适的话头。不行,看他那睁不开眼的样子,还是改日吧,“老陆,你太累了,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没关系没关系,吃点东西就好了。”陆百铸强打着精神开始喝汤,消瘦而且疲惫的长脸黄得像干丝瓜。

一点五十了。

突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刘瑶伸手抓过听筒,“喂,在。稍等……老陆,找你。”

“告诉他,我睡了。”陆百铸缩了缩身子。

“喂!他在休息……老陆,找你有急事。”

“谁?问问是谁?”

刘瑶冲话筒问道:“你是哪位……老陆,她不肯说。”

“男的女的?”

“女的。”

陆百铸只得撑起身子,接过了听筒,“哪位……对,我是!等等,你再说一遍……”

刘瑶发现事情有些不对,这是怎么了?陆百铸的手为什么抖得那么厉害?手指甲由于用力,竟变成了青白色。只见他扶着桌沿吃力地站起来,身子猛地摇晃了一下。紧接着,话筒被重重地砸下了。

“出事了?老陆。”刘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想去扶他,“要不要帮忙?”

“没事没事,我回去看看。”陆百铸不让她扶,晃晃悠悠推门面去。

墙上的挂钟刚好指向二点……

绣花床罩已经有一半拖到了地上,整个软床都在起伏律动。汪文嫒有一只小猫咪,此刻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这情景,显然连猫都不能在场。它的主人此刻正像它一样在叫唤,低低的,仿佛十分痛苦而实则恰恰相反的呻吟不休。石友三真有力量,肩膀真宽,而且……非常非常有经验。这比汪文暖所有的想象都出色得多,你无法相信他居然会是个近六十的人。应该说完美极了。

他说他是阿波罗!

“你是个疯子!”她这样说。

汪文嫒发现,对方听了这话后,眼睛突然暗淡了一下,随即便愈发亮了,动作也愈发疯狂。这种体验,她一次也没有从陆百铸身上得到过。陆百铸每次都那么快,不待她生出感觉就结束了,味同嚼蜡。

“我会不会怀上?”她一开始就提醒石友三。作为女人,她至今还没体会过怀孕是怎么回事。问这话大概是三分不安七分新鲜。

“可能没指望了。”石友三悲哀地说,“我至今还不曾使任何女人怀孕。”

“任何?也就是说……许多个?”

石友三傲慢地昂着脖子,动作更加迅猛,“那当然,我是谁?”

汪文嫒略略有些醋意,但没有妨碍什么。她原本就想象得出来,石友三正是那种称作老手的家伙。这种老手,你要说他是头一次,鬼都不信!从一开始他就那么……那么有一套,把人摆布得欲火升腾,不管不顾,剩下的只有就范。

“喂,轻点儿!你弄疼我下。”她蠕动着身躯,“我害怕。”

“怕什么?难道我是性虐狂?”

“不排除这种可能。”汪文嫒搂住了他的脖子,“但是,我怕……老陆。”

“我再说一遍,他那个手术至少要五个钟头,至少!”石友三的头发垂下来一缕,额头上也出汗了,“老陆,我是说,老陆有我棒么?”

“你明知故问。”汪文嫒闭上了眼睛,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两只柔弱

的手臂紧紧地箍住了石友三的脖颈,竟那么有力。

石友三伏下身,凑近她的耳朵说了句心驰神摇的话。汪文嫒立刻陶醉了。

突然,他隐约听到了什么响动。

动作下意识地停住了。

“快些!”女人的喘息仍很剧烈。

“不,好像有动静!”

“不会不会,我把门关得很好。快!”

“可是……可是老陆难道没有钥匙么?”

“你说过,至少要五个钟头。”

“告诉我,门扣别死了么?”

“别死了吧?”女人一下子紧张了。

石友三听出了这回答的不肯定,蓦地放开了手,“不行,你去看看。”

但是晚了,随着他的话音,两个人同时听到门锁被扭开的声音,非常清楚。一股轻微的气流,使乳黄色的纱帐鼓苗了一下。

死一般的寂静。

小猫咪发出一声可怜兮兮的呜叫声。

卧室门口出现一个佝偻的身影,旋即便退开了。紧接着,厨房那边传来了铁器的碰撞声,显然是在抄家伙。

石友三一骨碌滚到地毯上,伸手去抓裤子,皮带拉掉了,他赶忙用裤子遮住下身。

陆百铸空手走了过来,怒视着眼前的丑景,长脸更长了。他抓住门把手,往纱帐里看了一眼,然后将目光投在石友三脸上:

“禽兽不如!”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几分钟后,那个低级动物狼狈地从卧房里摸出来,“老陆,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这还用解释吗?”陆百铸歪斜在客厅的沙发里,面色如铅。他背后的窗台上蹲着那只不会说话的猫,两颗绿莹莹的眼睛凝视着石友三的脸。

窗帘尽管拉得很严,还是有一束光线射在沙发背上。

陆百铸浑身颤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只是不断地重复着那句话,“禽兽不如!禽兽不如……”

石友三机械地回头看了一眼卧房的门。

门里没动静。

“老陆,我希望这事只有你我知道。”

陆百铸捂住了脸,“走!你马上滚!”

石友三向门口走去,又停住步,“我愿意作任何补偿,只希望你不要说出去。”

“说什么?”陆百铸蓦地抬起头,“你以为绿头王八这名字好听是不是?”

“小声点!”石友三低声而急迫地打了个手势。

陆百铸哆嗦了一下,而后无力地抬手把石友三轰走了。

房间里重归于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扶着沙发立起身来。这时,那卧房的门开了,汪文嫒双腿一屈,跪了下去。陆百铸疾步上前,伸手要扶她,可是,那手在半路上停住了。

“这种人最好让他死掉!”女人听到这么一句阴森森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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