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与《克勒策》相隔十年,十年之中,日益专心于道德宣传。《主与仆》(一八九五)是《复活》以前的暗淡的作品,与放射着慈祥的神光的《复活》中间的过渡之作。但我们觉得它更接近《伊万·伊里奇之死》与《民间故事》。本书大部分是叙述一个没有善心的主人与一个百事忍耐的仆役中间的故事,手法是非常写实的:他们两人在雪夜的西伯利亚草原中迷失了;主人,最初想放弃了他的同伴而逃走,又重新回来,发现他冻僵了,他全身覆着他,温暖他;这是本能地动作的,他自己亦不知为了什么,但他眼睛里充满着泪水:似乎他变成了他所救的人,尼基塔,他的生命也不在他自身而在尼基塔了——“尼基塔生;因此我还是生存的,我。”——他,瓦西里,他差不多忘掉了他是谁。他想:“瓦西里不知道他应当做什么……而我,我此刻却知道了!

我们在最后一时期内的作品中所注意到的艺术性格,在此重复遇到,尤其是叙事的集中,在一部长篇小说中较之在短篇故事中更为明显。作品是一致的,在这一点上和《战争与和平》与《安娜·卡列尼娜》完全不同。几乎没有小故事的穿插。惟一的动作,在全部作品中十分紧凑地进展,而且各种枝节都搜罗净荆如在《奏鸣曲》中一样,同样淋漓尽致的人物描绘。愈来愈明彻愈坚实并且毫无顾忌的写实,使他在人性中看到兽性,——“人类的可怕的顽强的兽性,而当这兽性没有发现,掩藏在所谓诗意的外表下面时更加可怕。”据法译本第三七九页。这些沙龙中的谈话,只是以满足肉体的需要为目的:“在播动口腔与舌头的筋肉时,可以帮助消化。”本书第一二九页。犀利的视觉,对于任何人都不稍假借,即是美丽的科尔夏金女郎也不能免,“肱骨的前突,大拇指甲的宽阔”,她裸裼袒裎的情态使涅赫留多夫感到“羞耻与厌恶,厌恶与羞耻”,书中的女主人,玛斯洛娃也不能被视为例外,她的沦落的征象丝毫不加隐匿,她的早衰,她的猥亵卑下的谈吐,她的诱人的微笑,她的酒气熏人的气味,她的满是火焰的红红的脸。枝节的描写有如自然派作家的犷野:女人踞坐在垃圾箱上讲话。诗意的想像与青春的气韵完全消失了,只有初恋的回忆,还能在我们心中引起强烈的颤动,又如那复活节前的星期六晚上,白雾浓厚到“屋外五步之处,只看见一个黑块,其中隐现着一星灯火”,午夜中的鸡鸣,冰冻的河在剥裂作响,好似玻璃杯在破碎,一个青年在玻璃窗中偷窥一个看不见他的少女,坐在桌子旁边,在黝暗的灯光之下,这是卡秋莎在沉思,微笑,幻梦。

作者的抒情成分占着极少的地位。他的艺术面目变得更独立,更摆脱他自己的个人生活。托尔斯泰曾努力要革新他的观察领域。他在此所研究的犯罪与革命的领域,于他一向是不认识的;相反,他曾混入他在《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高加索人》,《塞瓦斯托波尔》中所描绘的各种社会:贵族沙龙,军队,街头生活。他只要回忆一下便是。他只赖着自愿的同情透入这些世界中去;他甚至承认在没有仔细观察他们之前,革命者是为他所极端厌恶的。本书第二卷第二十页。尤其令人惊佩的是他的真切的观察,不啻是一面光明无瑕的镜子。典型的人物多么丰富,枝节的描写多么确切!卑劣与德性,一切都以不宽不猛的态度,镇静的智慧与博爱的怜悯去观察。……妇女们在牢狱里,可哀的景象!她们毫无互相矜怜之意;但艺术家是一个温良的上帝:他在每个女人心中看到隐在卑贱以内的苦痛,在无耻的面具下看到涕泗纵横的脸。纯洁的,惨白的微光,在玛斯洛娃的下贱的心魂中渐渐地透露出来,终于变成一朵牺牲的火焰鲜明地照耀着它,这微光的动人的美,有如照在伦勃朗微贱的画面上的几道阳光。毫无严厉的态度,即是对于刽子手们也不。“请宽恕他们,吾主,他们不知道他们所做的事情”,……最糟的是,他们明白自己所做的事,并且为之痛悔,但他们无法禁阻自己不做。书中特别表出一种无可支撑的宿命的情调,这宿命压迫着受苦的人与使人受苦的人——例如这典狱官,充满着天然的慈善,对于这狱吏生活,和对于他的羸弱失神的女儿一天到晚在钢琴上学习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同样的厌恶;——这西伯利亚城的聪明善良的统治官,在所欲行的善与不得不作的恶之间发生了无可解决的争斗,于是,三十五年以来,他拼命喝酒,可是即在酒醉的时候,仍不失他的自主力,仍不失他的庄重,——更有这些人物对于家庭满怀着温情,但他们的职业逼使他们对于别人毫无心肝在各种人物的性格中,缺乏客观真实性的,惟有主人翁涅赫留多夫的,其故由于托尔斯泰把自己的思想完全寄托在他身上。这已经是《战争与和平》与《安娜·卡列尼娜》中最著名的人物,如安德烈亲王,皮埃尔·别祖霍夫,列文等的缺点,——或可说是危险。但他们的缺点比较的不严重:因为那些人物,在地位与年龄上,与托尔斯泰的精神状态更为接近。不像在此,作者在主人翁三十五岁的身体中,纳入一个格格不入的七十老翁的灵魂。我不说涅赫留多夫的精神错乱缺少真实性,也并非说这精神病不能发生得如此突兀。托尔斯泰也许想起他的弟弟德米特里,他也是娶了一个玛斯洛娃般的女人。但德米特里的暴烈而失掉平衡的性格是和涅赫留多夫的气质不同的。但在托尔斯泰所表现的那人物的性情秉赋上,在他过去的生活上,绝无预示或解释这精神病发生的原因:而当它一朝触发之后,便什么也阻挡不住了;无疑的,对于涅赫留多夫的不道德的混合与牺牲思想的交错,自怜自叹与以后在现实前面感到的惊惧憎厌,托尔斯泰曾深切的加以标明。但他的决心绝不屈服。只是以前那些虽然剧烈究属一时的精神错乱,和这一次的实在毫无关联。见本书第一卷第一三八页。什么也阻不住这优柔寡断的人了。这位亲王家里颇富有,自己也受人尊重,对于社会的舆论颇知顾虑,正在娶一位爱他而他亦并不讨厌的女子,突然决意放弃一切,财富,朋友,地位,而去娶一个娼妓,为的是要补赎他的旧愆:他的狂乱支持了几个月之久,无论受到何种磨炼,甚至听到他所要娶为妻子的人继续她的放浪生活,也不能使他气馁。当涅赫留多夫知道了玛斯洛娃仍和一个男护士犯奸,他更坚决地要“牺牲他的自由以补赎这个女人的罪恶”。——在此有一种圣洁,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分析能在暗晦的意识深处,能在他的主人翁的机构中,发露出它的来源的。但涅赫留多夫绝无陀思妥耶夫斯基式人物的气质。他是普通人物的典型,庸碌而健全的,这是托尔斯泰所惯于选择的人物。实际上,我们明白感到,一个十分现实主义的人托尔斯泰描绘人物的手法从没如此有力,如此稳健;可参看涅赫留多夫在第一次出席法院以前的各幕和属于另一个人的精神错乱并立着;——而这另一个人,即是托尔斯泰老翁。本书末了,在严格写实的第三部分中更杂有不必要的福音书般的结论:在此又予人以双重原素对立着的印象——因为这个人信仰的行为显然不是这主人翁的生活的论理的结果。且托尔斯泰把他的宗教搀入他的写实主义亦非初次;但在以前的作品中,两种原素混和得较为完满。在此,它们同时存在,并不混合;而因为托尔斯泰的信心更离开实证,他的写实主义却逐渐鲜明而尖锐,故它们的对照愈显得强烈。这是年纪的——而非衰弱的——关系,故在连续的关节上缺少婉转自如。宗教的结论决非作品在结构上自然的结果。我确信在托尔斯泰的心灵深处,虽然他自己那么肯定,但他的艺术家的真理与他的信仰者的真理决没有完满的调和。

然而即使《复活》没有他早年作品的和谐的丰满,即使我个人更爱《战争与和平》,它仍不失为歌颂人类同情的最美的诗,——最真实的诗,也许,我在本书中比在他别的任何作品中更清楚地看到托尔斯泰的清明的目光,淡灰色的,深沉的,“深入人的灵魂的目光”,一八八四年托尔斯泰伯爵夫人信中语。它在每颗灵魂中都看到神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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