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说的家常琐碎已经过去。又隔了几个星期,国会开过会,夏天也正式来了。伦敦的上流人物都在准备按照每年的惯例出国游历或是将养身体。一天早上,天气晴朗,巴塔维厄号汽船载着一大群出国避暑的英国人离开高塔码头向外驶去。后甲板上张着天幔,甲板当中和长凳上挤满了粹红脸儿的孩子,还有好些管孩子的佣人,也在那里忙忙碌碌的张罗着。太太小姐们穿了夏衣,戴上漂亮的浅红帽子。先生们穿了麻布上装,戴了旅行便帽,开始在留胡子,为的是出国的时候好看些。也有老军人,长得壮大,穿戴得整齐,领巾浆得笔挺,帽子刷得干净;自从战争结束之后,常看见这一类的军人往欧洲去,并且把本国骂人的话儿带到了大陆上每一个城市。帽匣子呀,勃拉马式的书桌呀,箱子呀,在甲板上堆了一大堆。船上还有意气扬扬的剑桥学生,由老师陪着,准备到诺能窝斯或是克尼斯温脱去,一边旅行,一边读书。也有爱尔兰人,留着漂亮的胡子,戴着珠宝首饰,不停的谈论养马打猎,对于同船的年轻女人们非常客气。剑桥的学生们和那苍白的教师恰恰相反,像姑娘们一样腼腆,看见女人就远远躲开。也有向来在帕尔莫尔一带悠闲度日的浮浪子弟,出发到爱姆士和维斯巴登去喝矿水,把一季下来吃的饭菜从肠胃里洗洗干净,同时也来一点儿轮盘赌和纸牌戏,免得生活太沉闷。那边是玛士撒拉老头儿,刚娶了年轻太太,她的陽伞和旅行指南都由禁卫军里的巴比容上尉拿着呢!这边是梅依那个小伙子带着新娘出去旅行。新娘原来叫温德太太,是梅依的祖母的同学。再过去是约翰爵士和爵士夫人,领着十二个孩子,再配上十二个佣人。舵轮旁边坐着的是了不起的贵人贝亚爱格思一家。他们不和众人合群,对人人都瞪着眼端相,可是谁也不理。

他们的几辆马车在前甲板上,车身上画着王冠,上面堆满了发亮的行李箱,跟其余的十来辆类似的马车锁在一个地方。在马车中间穿出穿进真不是容易的事,可怜那些住在前面房舱里的客人挤得行动都不得自由。这些家伙全是从汉兹迪却来的犹太人。他们衣著光鲜,自己带着口粮;拿他们的资力来说,把头等舱里的时髦人物买一半下来也容易。还有几个老实人,留着胡子,带着公事包,上船不到半个钟头就开始写生。又有一两个法国女佣人,船一过格林威治,她们就晕船晕得不可开交。此外还有一两个马夫;他们只在自己所照管的马房附近闲逛,或是在舵轮边靠着船舷向下看,一面谈论圣里杰大香槟哪匹马能跑第一,对于哥德窝德金杯他们存什么希望。

所有招待旅客的向导先在船上穿来穿去,把主人们安顿在船舱里和甲板上,然后聚在一起抽烟闲谈。那几个犹太人围着他们,一面端相船上的马车。那儿有约翰爵士的容得下十三个人的大马车,玛土撒拉勋爵的马车,还有贝亚爱格思勋爵的大马车、敞车和法国式小车——只要是肯出钱的,尽管来买。勋爵居然会有现钱出国游览,真令人纳闷。那些犹太人倒知道底细。勋爵手里有几个钱,是谁借给他的,利息多少,他们都很清楚。那边还有一辆又整齐又漂亮的旅行马车。大家都在猜测,不知这是谁的车子。

一个戴着耳环,拿着大皮钱包的向导对另一个戴耳环拿大皮钱包的同行说:“这辆车是谁的?”

那一个用德国口音的法文答道:“我想是基希的。我刚才看见他在车里头吃夹肉面包。”过了不久,基希从甲板下面上来,他刚才在下面对船上堆藏行李的人伕大叫大嚷,一面用各种语言咒骂着。这时他上来,就对充当翻译的同行兄弟们报告自己的来踪去迹。他告诉他们说这辆车子属于加尔各答和贾米加那边回来的一位贵人;这位贵人是个大财主,刚雇了他做向导。正在这时,一位小爷出来了,他本来在装置在明轮上部各个木架中间的桥上玩,给人赶了下来,便跳下来掉在玛土撒拉的马车顶上,又跨到别辆车子的行李箱上,一直爬上自己的车顶,从窗口钻到车身里面。向导们在旁边瞧着,都喝起彩来。向导脱了金箍帽子,笑嘻嘻的用法文说道:“乔治先生,过海的时候风浪不会大。”

那位小爷答道:“谁叫你说法文?饼干呢?”基希便用英文——反正是他会说的英文——回答他。基希先生虽然各种语言都能说说,可是一种也不精通。说的既不准确,也不怎么流利。

专横的少爷就是我们小朋友乔治·奥斯本。他狼吞虎咽的吃了饼干,原来早饭还是在里却蒙吃的,足足隔了三个钟头,也该吃点心了。乔斯舅舅和他妈妈在后甲板上,还有一位老朋友陪着。这夏天他们四人准备一起出门游览。

那时乔斯坐在甲板上的天幕底下,差不多正对着贝亚爱格思伯爵一家的人,全神贯注的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对尊贵的夫妻比在多事的一八一五年,乔斯在布鲁塞尔看见他们的时候反而更加年轻(在印度的时候,乔斯总对人说他和贝亚爱格思是熟朋友)。当年贝亚爱格思夫人的头发是深颜色*的,现在变得金里带红,十分美丽。贝亚爱格思的胡子从前是红的,现在却成了漆黑的,光照着的时候还发出紫的绿的颜色*。两位贵人虽然变了样子,一言一动仍旧能够吸引乔斯,几乎使他心无二用。他给勋爵迷住了,别的都不屑看了。

都宾瞧着他笑道:“你好象对于这些人很关心似的。”爱米丽亚也笑了。她戴了一顶饰黑缎带的草帽,仍旧穿着孝,他们一路上过得热闹有趣,又不必干正经事,所以她兴致勃勃,一脸都是欢天喜地的样子。

爱米说:“天气多好呀!”并且表示她自己独特的见解,说道:“希望过海的时候没有风浪。”

乔斯很轻蔑的把手一挥,向对面的阔佬偷偷的溜了一眼,说道:“倘若你像我们一样走过长路,就不会在乎天气好坏。”不过虽说他是久经风浪的老手,那夜却躺在自己马车里,晕得不可开交。他的向导伺候着,给他喝对水的白兰地,又把船上的各色*好东西拿来请他受用。

不久之后,这一群快乐的人在罗脱达姆码头上岸,换另一只小汽船直到哥罗涅城。全家人马,还有车子,都上了岸,哥罗涅的报纸上登了“赛特笠勋爵携带随从,从伦敦到达此地”的消息,乔斯看得称心满意。他行李里面有上朝用的礼服,还逼着都宾随身携带全套军装。他告诉大家,说他准备到各国的宫廷里去朝见当地的君主,他既然赏脸到那些国家去游览,这点儿礼数是不能免的。

他们不论到了什么地方,只要一有机会,乔斯先生便去向“咱们的公使”致意,把自己的名片和少佐的名片送过去。在主登施达自由市,英国的领事非常好客,请他们去吃饭,乔斯一定要戴礼帽穿礼服,大家好不容易才劝住了。他一路写日记,住过的旅馆有什么短处长处,酒菜滋味好坏,都细细的记载下来。

爱米非常快活,都宾老是替她拿着写生用的画本子和小凳子,还夸赞她的作品。这好性*子的画家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给人赏识过。她坐在汽船甲板上画岩石和古堡,或是骑了驴子去看古代被强盗占据的堡垒,乔杰和都宾便做她的随从,到处跟着她。少佐骑在驴子背上,两条长腿一直挂到地,样子真滑稽;她瞧着他笑,他自己也笑。他对于军事德文知道得不少,便当了大家的翻译。他和乔治重演莱茵河之战和巴拉蒂那之战,乔治好不得意。几星期来,乔杰常常坐在马夫座位上,和基希不停的说话,学了许多荷兰话,居然能够和旅馆里的茶房和马夫通话,他母亲得意得很,他的保护人瞧着也觉得有趣。

他们三人下午出去游耍的时候,乔斯难得跟着一起去。他饭后要睡一大觉;旅馆里都有整齐的花园,有的时候他就在亭子里晒太陽。莱茵河上的花园好不可爱啊!四围的景致清明而恬静,陽光照耀着,青紫色*的山峰气势雄伟,峰顶倒映在壮丽的河面上。好一幅亲切、宁静、美丽的风景!见过你的人谁能不留恋呢?我只要放下笔,想一想那漂亮的莱茵地带,心上就觉得愉快。每年到夏天这时分,傍晚的时候,一群群的母牛从小山上下来,呣呣地叫唤着,脖子上的小铃儿叮叮当当的响,都回到这古城里面来。那儿有古色*古香的城河、城门、尖塔和栗树,日落时分,长长的深蓝的影子落在草地上。天上河里都是一片亮晃晃的金红色*。月亮已经升起了,淡淡的庞儿恰好和落日相对。太陽在山顶上的古堡后面沉下去。黑夜忽然降临,河水的颜色*越变越深。年深日久的壁垒里从窗口放出灯光,射在河水上闪闪抖动。对岸山脚下的村庄里也有灯火在静静的闪烁。

乔斯常常把印花手帕盖了脸睡觉,舒服极了。凡是英国的新闻,以及加里涅尼的了不起的报纸上所有的消息,他一字不漏细细的读。(但愿所有出国旅行过的英国人都给这家专事剽窃的报纸的创办人和股东们祝福!)他睡着也好,醒着也好,他的亲友们并不怎么惦记他。总而言之,他们真是十分的快活。到晚上,他们常到歌剧院去,那儿上演的歌剧有德国小城里特别的风味,全是家常本色*,又有趣又老派。在戏院里,贵族们坐在一边,一面看,一面哭,一面织袜子;中产阶级坐在另一边,正对着他们。大公爵带着他的一家也来听戏,全是胖胖的,一脸好脾气样儿,坐在正中的大包厢里面。正厅里挤满了仪态文雅的军官们,细细的腰,干草黄的胡子,每日的军饷一股脑儿全在内只有两便士。在这儿,爱米第一次欣赏莫扎特和契玛罗沙①神妙的作品,听得非常心醉。前面已经说过少佐爱好音乐,也曾经夸奖他吹笛子的技术。可是我看他从这些歌剧里得到乐趣主要在于欣赏爱米的快乐。她听到这些超凡入圣的曲子,仿佛突然进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充满了爱和美的世界。她的感觉又敏锐又细腻,听了莫扎特的音乐怎么会不感动呢?“唐璜”里面柔情的部分使她从心窝子里直乐出来。她晚上祷告的时候常常自问,不知享受过分的快乐是不是算一种罪过,因为她欣赏《我将和爱人相见》和《打,打!》两支曲子的时候,温柔的心里实在太快活了。她提出这问题向少佐请教;少佐算是她神修方面的顾问,自己又是信仰虔诚的人,就对她说,在他看来,不论是自然的美或是高超的艺术,不但使他觉得快乐,同时叫他生出感谢天恩的心思。他说我们欣赏美妙的音乐,就等于望见天上的星星,或是看到美丽的图画和风景,尽可以把它算做上天的恩赐,应该像得到了世俗的福气一般,诚心诚意感谢上苍。爱米丽亚在白朗浦顿住了多少年,看过好几本像《芬却莱广场的洗衣妇人》一类的宗教书,听了少佐的话忍不住要辩驳几句。少佐便说了一个东方的寓言作譬喻。寓言里的猫头鹰嫌太陽光太亮,刺得它睁不开眼,又说夜莺的歌声不值得大家那么夸奖。少佐笑着说:“夜莺天生会唱,猫头鹰却只会呼噜呼噜的叫唤。你的声音这么好听,自然该帮衬夜莺这一派才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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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契玛罗沙(Domenico Cimarosa,1749—1801),意大利音乐家。

我很愿意多讲些爱米那一阵子的遭遇。她心境好,精神愉快,我瞧着也高兴。这样的好日子,她一辈子没有享受过几天。她一向受那些俗气的蠢材驱遣,从来没有机会启发自己的聪明,加深自己的修养。这种命运在女人里头是很普通的。亲爱的太太小姐们总把别的女人当做对头冤家。她们的心胸真宽大,照她们看起来,怕羞的全是糊涂虫,温柔全是蠢材。寡言罕语的习惯,其实是胆小的可怜虫对于那些蛮横的人表示不服气,等于没出口的抗议,可是在女人的裁判之下尤其得不到谅解。等我打个比方吧。亲爱的有修养的读者,如果今天晚上你和我跟好些卖菜的在一块儿,咱们俩的谈吐恐怕也就不能太露锋芒了吧?反过来说,如果有个卖菜的到你家来吃点心,碰见的都是些文雅高尚的贵客,人人都是满口的俏皮话,时髦的有名儿人物还用最风趣的口气把朋友们挖苦得体无完肤——这个陌生人到了这样的场合上,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别的客人准会嫌他的话不动听,他本人一定也觉得气闷。

请别忘了,这位可怜的太太直到现在没有结识过真正的君子。看来真正的君子也不像大家意料的那么多。有的人居心仁厚,忠诚不变,理想崇高;因为心里没有卑鄙的打算,性*子也比人直爽,能够诚实待人,不论对于阔人穷人,都一样正直,一样宽容。这样的人,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千百个里挑不出几个来。我们认识的人里头,有百来个服饰整洁;有几十个礼貌周到;更有一二个好运气的,能够钻谋到所谓内部小圈子里,成了上流社会里的主脑人物;可是君子人究竟有多少呢?请大家拿张纸条出来把这些人的名字写下来算一算。

不消说得,我所认识的君子人就是我现在描写的少佐。他的两条腿很长,脸皮黄黄的,说起话来还有些大舌头,叫初见面的人觉得好笑。可是他心肠正直,脑子也不错,待人既诚恳又谦虚,一辈子干干净净,老老实实的做人。他的手脚很大,因此两个乔治·奥斯本都要挖苦他,还给他画讽刺画。他们的讥笑大概使可怜的爱米小看了他。我们不是也时常小看我们的英雄,直到后来才承认错误吗?在这一段好日子里面,爱米发现少佐的许多好处,对于他的看法和以前大不相同。

也许当时便是他们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只可惜他们自己不知道。谁这么聪明呢?谁能够知道好运气已经登峰造极,人间的福气到此已经享尽了呢?不管怎么,他们两个都很知足,尽量享受这次暑期的旅行,心情的愉快比得上那年任何离英出游的人。看戏的时候,乔杰总跟着一起去,可是看完戏之后替爱米围上披肩的却是少佐。每逢出去散步,孩子走在前面,有时跑到塔顶上,有时爬到树上,他们两人沉着些,便留在下面。少佐静静的抽雪茄烟,爱米写生,有时画风景,有时画废墟。这本真实的历史的作者就在那次旅行的时候和他们碰头,交了朋友。

我第一回和都宾上校和他的一群朋友相见,就在本浦聂格尔公国的京城里。从前毕脱·克劳莱爵士就曾经在此地做参赞,出过一阵风头;可是这是老话了,那时奥斯德力兹战事还没有发生,在德国的英国外交官还没有改变原来的见解。他们一行人坐了自备马车,带着向导,一直来到城里最讲究的皇家旅馆,全家就在旅馆吃了客饭。乔斯威风得很,吃饭的时候他叫了些本地酒,拿着酒杯啜一啜,尖着嘴一口口的吸,仿佛是个喝酒的内行;大家都很注意他。我们发现那男孩子的胃口也真不错。火腿、烤肉、土豆、红莓果酱、布丁、拌生菜、烤鸡鸭、甜点心,什么都吃,那勇猛的劲儿真能替他的祖国增光。他吃完了十五道菜以后,再吃一道甜点心才罢。他甚至于还带着甜点心出门,因为同桌有几个年轻的爷们觉得他那种从容不迫的气概很有趣,又叫他再拿一把杏仁饼干搁在口袋里。他饭后到戏院去,一路就吃饼干。在这种德国小城市里,气氛非常和睦愉快,饭后大家都去看戏。孩子的妈妈,那位穿黑衣服的太太,脸红红的笑着,吃饭的时候她瞧着儿子顽顽皮皮的耍各种把戏,又得意,又不好意思。我还记得上校——他不久以后就做到上校的地位了——我记得上校正颜厉色*的和孩子开玩笑,告诉他说还有许多菜肴他没有尝过,劝他不必委屈自己的肚子,尽可以再吃双份。

在本浦聂格尔的皇家大戏院,那夜到了一颗新星。施勒因特·台佛里昂太太正在盛年,美貌和天才都是最惊人的时候,在了不起的《菲台丽娥》一出戏里扮演主角。我们坐的是正厅前排,恰好望得见刚才在旅馆里吃客饭的四位客人。他们坐的包厢,是皇家旅馆的希文特拉先生特地给贵客留下来的。出色*的女戏子和醉人的音乐使奥斯本太太(我们听得那位留胡子的胖先生那么叫她)感动的了不得。我们由于座位关系,把她的动静看得清楚极了。囚犯合唱的一段效果很惊人,女主角清脆的歌声越出众音之上,越唱越高,音调那么优美,真听得人心旷神怡。那位英国太太脸上惊喜的表情连小菲泼斯那参赞都觉得动心,他还算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呢。他拿起望远镜对她瞧着,慢吞吞地说:“天哪,一个女人居然能够这样兴奋,叫人看着心里真喜欢。”在监牢里的一幕,菲台丽娥冲到丈夫面前叫着:“不,不,我的弗罗莱斯坦,”奥斯本太太忍不住把手帕遮着脸儿哭起来了。那时戏院里所有的女人都在息息索索的哭,可是我偏偏注意她,大概是因为我命里注定要写她的传记的缘故吧。

第二天,歌剧院又上演贝多芬的《威多利之战》。在开头的时候,玛尔白鲁在戏台上出现,表示法国军队正在迅速推进。然后是鼓声、喇叭声、隆隆的大炮声、兵士临死的呻吟声。最后便奏出英国国歌,那响亮雄壮的《天佑我王》。

全戏院大概总共有二十来个英国人,听得这支无人不知无人不爱的国歌,都离开座位,站得笔挺,让人家看出他们是英国人。我们这些坐在正厅前排的小伙子,约翰·布尔密尼斯脱爵士夫妇(他们在本浦聂格尔弄了一所房子,准备让九个孩子在本地受教育),留胡子的胖子,穿细白帆布裤子的高大的少佐,那个很疼儿子的太太,都站起来了,连他们的向导基希,本来在楼厅上看戏,也离开了座位。代理公使铁泼窝姆在包厢里站起来,躬着身子,装腔作势的笑着,仿佛他就是整个大英帝国的代表。铁泼窝姆是铁泊托夫元帅的侄儿;也是元帅的财产承继人。铁泊托夫将军在前面已经介绍过。那时滑铁卢之战将要发生,他统领第——联队,都宾少佐也属他管辖。铁泊托夫是今年去世的,临死前还吃了一大顿肉冻,里面有许多呼潮鸟的蛋。他活着的时候名位极高,死掉之后,国王就委派了低级骑士麦格尔·奥多上校统领第——联队。奥多上校曾经带领这一联队军士打过好些光荣的胜仗。

铁泼窝姆准是在都宾上校的上司铁泊托夫元帅家里见过都宾,因为当晚在戏院里,他竟还认得他。国王陛下的代理公使大赏面子,从他自己的包厢里走过来,当着众人和他新发现的朋友握手。

菲泼斯在下面正厅里端相着他的上司说:“瞧铁泼窝姆那混帐的滑头。不管哪儿有了个好看的女人,他就来了。”我想,外交官不是专门做这些事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用处呢?代理公使问道:“这位是都宾太太吗?我跟您相见,非常荣幸。”说着,他献媚似的涎着脸儿笑。

乔杰哈哈大笑,说道:“天哪,真是妙极了!”爱米和都宾绯红了脸。我们在楼下都看得见。

少佐说:“这位是乔治·奥斯本太太。这位是她哥哥赛特笠先生,在孟加拉民政部地位很高。勋爵,请让我把他介绍给您。”

勋爵对乔斯嫣然一笑,害得乔斯差点儿站不稳。勋爵说:“您预备在本浦聂格尔长住吗?这儿沉闷得很。我们很希望有些高尚人士住在此地。我们总想法子让各位生活得舒服。呃哼姆——先生——喔霍——太太。明天早上,我上旅馆来拜会各位吧。”他临走满面堆笑,向后溜了一眼,以为这样准能使奥斯本太太死心塌地爱上他。

散场之后,我们年轻小伙子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看上流社会里的人回家。老公爵夫人坐了旧马车,铃子叮当,先走了。随身跟着她的有两个形容枯槁的忠心的老宫娥,还有一个矮小的、乌烟煤嘴的侍从官。这侍从官两条腿很瘦,穿着栗色*的上衣,绿色*的外套,上面挂了不少勋章,勋章里面最引人注目的是本浦聂格尔的圣麦克尔勋章,除了宝星之外还加一条华美的黄|色*绶带。那时鼓声咚咚,卫兵们立正敬礼,那辆旧马车就动身去了。

然后轮到大公爵和他妻儿子女和官员随从。他从从容容的向个个人都鞠躬。卫兵行着敬礼,穿大红衣服的侍从举着亮亮的火把跑来跑去张罗,他们的马车也走了。他们住在古堡里,古堡筑在山上,上面还有尖塔和了望楼。在本浦聂格尔,大家彼此认识。随便什么陌生的外国人在那里露了脸,外交部长和大大小小的zheng府官员就到皇家旅馆去探听他姓甚名谁。

我们等在那里眼看着他们也出了戏院。铁泼窝姆披上大衣,尽量扭捏出唐璜般的风流体态,走出戏院去了。他有个高高大大的卫兵,老是拿着他的大衣在他左右伺候。首相的太太刚刚挤进轿子,她的女儿,那可爱的亚爱达,刚刚系上头巾,穿上厚底鞋,那一群英国人就出来了。那男孩子倦得直打呵欠;少佐留心着不让大披风从奥斯本太太头上滑下来,赛特笠先生歪戴着弹簧折叠帽,一只手按着胸口,塞在宽大的白背心里,样子好不威风。我们看见这些同桌吃饭的朋友,都脱了帽子。那位太太微笑着行了一个屈膝礼,大家都觉得受宠若惊。

他们的马车早已从旅馆里赶过来等在戏院门口,基希忙忙碌碌的张罗着。那胖子说他宁可走路回家,一路还可以抽抽雪茄烟。另外的三个人听见他这么说,对我们大家笑着点点头,离开赛特笠先生先动身。基希捧着雪茄匣子,跟着主人走回去。

我们大家一起走,一路和那位肥胖的先生谈起本地的好处。英国人在那儿过得很舒服,常常可以出去打猎,而且当地的宫廷非常好客,舞会宴会也不少。来往的人物都很不错,上演的戏文又好,东西又便宜。我们的新朋友接口道:“再说,咱们的公使待人和气,真是讨人喜欢。有了这样一个zheng府代表,再只要一个好医生,我想这儿很可以住一阵子。再会,先生们。”乔斯上楼睡觉,鞋子吱吱地响,基希举起火把照着他。我们都很希望那位好看的太太肯在本地多住些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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