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没有空调,即便已是九月下旬,安娜还是很快就满身大汗。脱下罩袍?绝不能!里边还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她打开窗户,可此时正行驶在德黑兰北部的沙漠里,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吹得她有些眩晕——还没完全从流产的创伤中恢复过来。她把头倚靠在车壁,想打个盹。

约莫一个小时以后,只觉得一股藏红花和柠檬的气味袭来,她睁开双眼,看见周围的妇女正掏出各种食物,她们愉快地聊着天,享用着皮塔饼、蔬菜和水果。安娜的胃一紧,口水就流出来了;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也没带食物。她转身背对那些妇女,望着窗外,可食物的香味、妇女们的笑声和饥饿感折磨得她如坐针毡。

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转过身;前座一个女人举着一块三明治。

“饿了吧?”她问。

安娜看了一眼那块三明治,又看了一眼那个女人,然后点了点头;那女人嫣然一笑。

“谢谢。”安娜接过三明治,狼吞虎咽地吃掉了。

“好香!”那女人又是一笑。这一小小的善举,让安娜感动得几乎掉下泪来。

大约三点多钟,车子逐渐减速,最后完全停下。前面横着一个路障。革命政府大展神威,在各城市和高速路上都设置了关卡,名义上是检查人们的证件,实则搜寻叛军和间谍。车门打开了,上来三个端着机枪、看似军官派头的年轻人。安娜缩在座位上,双脚晃个不停:他们检查到我的时候,会怎样呢?会看出我是个外国人吗?苍白的脸庞会泄露我的身份吗?她把头发塞进头巾,又把头巾拉低到额头上。

突然,给她三明治的那位妇女戳了戳坐在她身边的朋友,用波斯语嘀咕了几声。那个朋友转过身,盯着安娜,然后跟对面一个抱小孩的年轻妇女小声说了几句。婴儿正在酣睡,那位母亲似乎有些犹豫,不过没多大会儿,就起身把孩子塞给了安娜。

安娜的心怦怦直跳,她知道她们在做什么。她朝那位年轻的母亲点点头,抱住了婴儿,裹在薄毯里的婴儿在睡梦中蠕动了一下;安娜屏住呼吸,生怕孩子醒来大哭。

那几个军官派头的人冲到车厢后排。他们稚气未脱,但年轻往往意味着理想主义和妄自尊大,这可是相当危险的。其中的一个命令刚才塞给安娜婴儿的那位母亲出示证件,她乖乖地把证件递了过去,但看都没看那名军人一眼。

哎呀,天哪!安娜心想:万一证件上写着那位母亲带着个婴儿出行呢?军人们会发现吗?那个军人盯着证件,皱了皱眉,然后打量了一番那位母亲,而那位母亲依然不愿和他对视;看到他把证件还回去,安娜才松了一口气。她怀疑那名军人根本没看,甚至可能是个文盲;要么就是跟许多革命者一样,这些人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于是安娜集中注意力照顾怀里的婴儿,可眼角的余光表明,那个年轻男子正看着自己,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婴儿这会儿在轻轻蠕动,嘴唇一张一合,正在睡梦中醒来,想吃奶了;安娜用鼻子蹭了蹭它。

那个军人转身朝公交车前半截走去,这时婴儿睁开了双眼,也许一看不在妈妈怀里,脸色陡变,小脸蛋扭成一团,哇哇大哭起来,哭声传遍车厢;前座的妇女朝那个士兵吼了一声:“瞧你做的好事,把婴儿都吵醒了!”

安娜晃了晃正在大哭的婴儿。

那个小伙子边下车边耸肩:“对不起。”

安娜舒了一口气,把大哭的婴儿还给妈妈;眼眶一湿:多好的伊朗人啊!

夕阳西下,大巴到达了马库市郊的巴扎尔甘;这里位于伊朗西北部一片岩石嶙峋的山谷中。本以为这会是座荒无人烟、尘土飞扬的边境小镇,随着车子驶入,她才吃惊不已:街道繁华,高楼林立,既有天主教堂,也有清真寺——尽管其尖塔和穹顶的风格偏向俄罗斯样式,而非波斯样式。不过话说回来,此时毕竟差不多已经到了亚美尼亚那么靠北的地方。

临近海关时,车流慢了下来。巴扎尔甘是进入土耳其的大关口,小汽车和大卡车从边境往外排了至少半英里的长队。不过此时地形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们再次驶入了山峰林立的沙漠高地。妇女们窃窃私语,议论着关闭边境、海关办事官僚之类的事。

终于,大巴驶进了边检站。这是个只有一层楼高的平顶建筑。众人刚下车立即就被身穿制服的官员轰进了站内。安娜放眼去找那个阿訇,却不见其踪影。她本来应该在外面等那位阿訇,可卫兵丝毫不给她出列的机会,她只能被迫跟着其他人走进边检站,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里面是一个大房间,房间一头是服务台。服务台分成五个窗口,但只有一个窗口开着。安娜心下琢磨:如果自己就这么排着队,最终会面对窗口里的官员。公公叮嘱过自己别跟任何人讲话,可如果出列到外面去的话,卫兵会问及原因,这就极其危险了,纵有德黑兰革委会的信也无济于事——心里顿时拧成了一团。

幸运的是,队伍移动得十分缓慢。窗口里那个男人审查每一个乘客,问一些问题,再检查证件,似乎有些过于仔细。大巴上对她示好的那些妇女一个个地通过了检查,怀抱婴儿的那位年轻妇女朝安娜点头道别。

快一个小时过去了,依然不见那位阿訇;安娜这会儿已经到了队伍前端,她挠了挠罩袍下的后脑勺,由于恐惧而心如乱麻,不知道怎样才能避免和那个官员讲话。

突然,有人用波斯语喊了一声。

安娜大脑一片空白:那人在喊什么?转过身,身后的女人轻轻推了她一下。安娜小心翼翼地向前迈出一步。

“快点!”那人用波斯语喊道,不耐烦地招招手。

她知道这是在催促她,于是走近窗口。那人说了一长串波斯语,快得她不知所云。安娜看着他,脑子里依然一片空白。那人重复了一遍,安娜拿出德黑兰革委会的信递给他。他扫了一眼,皱皱眉,摇摇头,然后又爆出一长串波斯语。这一次,安娜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好不容易听出了几个词语。他是在要自己的护照。她当然拿不出来。

世界仿佛坍塌了一般!真想融化进地板里去,难道又要被送回监狱!她四处寻找在公交车上帮过她的那几位妇女,可她们早出了边检站。她转身对着那位检查员,那人突然用英语问起话来。

“你的护照呢?”

安娜不自觉地露出听懂的样子——正准备开口回答,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那个检查员也注意到了她的表情。

“你是哪里人?”

安娜没作声。

“你住哪儿?”

“伊朗。”安娜用波斯语答道。

那个检查员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哼了一声,喊道:“卫兵,过来!快点!”

两个端着机关枪的卫兵瞬间把安娜围住了。检查员说她没护照,并且似乎听得懂英语。

“美国人?”一个卫兵问道。

检查员点点头。

“跟我来。”其中一个卫兵说道。两个卫兵抓住她,往边检站里头走去。安娜慌了,难道就这么前功尽弃了吗?

突然,一个身穿阿訇服饰的男子冲进边检站;他喘着粗气,额头上满是汗珠。他四处张望,看到安娜后皱了皱眉,赶紧跑过去拥抱她,同时冒出一大串波斯语。安娜听出了几个词。

“欢迎!终于来了!你跑哪儿去啦?”

“你是哪位?”其中一个卫兵质问道。

那人放开安娜,先是后退了一步,然后又挺直身子,表情严肃起来。

“晚上好。我是阿米尔。这是我侄女,我要带她去朝圣。非常抱歉,我找边检站的时候迷路了。”

那个卫兵扫了一眼自己的同伴,然后看了看那个阿訇:“你侄女怎么不会说波斯语?”他的眼神里满是怀疑。

“是的,是的。”阿訇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仿佛不太理解这个问题一样。

“她是法国人,”他指着安娜慢慢说道,以便她能听懂,“会说法语、英语和德语,不过她正在皈依伊斯兰教,真主保佑,不久就会说一口流利的波斯语了。”他安详地笑笑,“是这么回事,我是她叔叔。她妈妈是法国人,嫁给了我哥哥。他们刚刚回到伊朗,不过阿亚图拉在巴黎的时候,他们曾去拜访过他。他跟我们家人都认识。”

看到检查员瞪着安娜,阿訇赶紧站到她面前,用自己的身体作盾牌挡在两人中间。

“我的乖侄女,你跑哪儿去了?”他用波斯语问道,“我早就在这里等你了。说实话,我昨天就到了。”

“都怪公交车,公交车来晚了,路上又走太慢。”安娜用法语回答。

他满意地点点头。

“谢谢,谢谢,”他一边说,一边朝两个卫兵狂点头,“……多谢照顾我侄女。”

“阿米尔,她没有证件,只有这封信。她的护照呢?”

“对,对,护照在她妈妈那里。”他瞥了一眼窗外正在西沉的太阳。

“就快到祈祷的时间了,真主保佑,等明天我们准备好了再来。”他示意安娜跟他出去。

可卫兵并没有就此松开安娜,他们仍在商量着。

阿訇插话道:“兄弟们,我们把她从异教徒手中抢了回来,她将成为我们的一员,成为一个合格的穆斯林妇女。她已经在往圣路上走着啦。真主至上,让我继续教导她吧。”

卫兵们看向检查员,检查员又看了一遍那封信,抄下信中的名字,夹到笔记板中。安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需要那封信啊。可阿訇似乎镇定自若,两个卫兵也松开了手。阿訇抓住安娜的胳膊,拉着她走出了边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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