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安娜终于有时间来思考、悔恨与回忆了。她想搞清楚自己的生活是在什么时候被毁的:是努里第一次丢下自己奔赴那无穷无尽的会议那晚吗?还是他醒来后转身用厌恶的眼神看着自己的那个早晨?还是他不让自己独处并软禁自己的时候?

安娜想起一本论述悲伤的书,说悲伤有五个阶段,而自己正在一点点经历那五个阶段,只不过并不是按书上的顺序:努里开始转变时,她体会到了什么叫被人否定,接着她开始妥协,认为只要努力取悦对方,情况就会好转——然而结果并非如此!随后她陷入了抑郁,即悲伤的第四个阶段。

从那时起她本该认命了,就像努莎一样。可安娜做不到;她一生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完整家庭的一分子并建立自己的家庭;可这个梦破碎了。这令她愤恨不已;怒气像温室里怒放的花朵,抖落一地的花瓣;而这样一来倒也云开雾散,反而有了生存的目标。此时已经断定有人陷害自己,她对此决不容忍,必须振作起来拯救自己,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要拼死一搏!

安娜渐渐觉得努莎是个可靠的人。一天她对努莎说起了努里的死。

“革命卫队的人带走我公公那天,拉蕾和我赶了过去。我怀疑那是个圈套。也许就是那时有人闯进我家偷走了那把刀。”

“可会是谁呢?谁想害努里?谁想陷害你?”

“我婆婆一直都不喜欢我,但应该不是她。她一看就没那本事。再说,她没理由杀自己的亲生儿子啊。即使她想害我,也会用别的手段。拉蕾想让我作她最好的朋友,当然,那是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安娜的声音小了下去。

“什么?”

安娜摇摇头:“不会的。我觉得拉蕾与此无关。拉蕾只在乎自己,而且她已经下定决心离开伊朗去伦敦找她男友了。”

“那又怎样?”

“拉蕾肯定不想惹恼努里。因为我公公不在,所以就只有努里能批准她出国了。”

“如果她还没结婚,那么在她成年前只需要得到监护人的同意。过了18岁她就能拿到护照走了。”

“她刚满18岁。”安娜说着,想起一个月前拉蕾18岁生日那天,努里在德黑兰市中心买了一只漂亮的金手镯送给拉蕾。

“那她就完全不用考虑她哥哥怎么想了。”

安娜沉思着。

“你不是说,你猜到你丈夫在烈士基金会工作吗?抄别人的家?”

安娜点点头:“他抄的大多是他父母朋友的家。”

“那不就得了?”努莎摊开手,露出胜利的笑容。

“真相大白了。”

“什么?”

“就是某个朋友干的,为了报复努里。”

“你这么想?”

“如果你一直熟悉和信任的朋友把你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偷走了,你会怎么做?你可能也会想办法让这家的一两个人也去坐牢,以示报应吧?”

安娜皱了皱眉头;她从没这样想过:“可他们为什么要陷害我?而不是陷害努里?”

这下轮到努莎皱眉了:“为了报仇。以牙还牙。《古兰经》鼓励穆斯林报复敌人。”

“有可能。”安娜说。可她还是怀疑哈桑。

“即使在努里出卖了自己的亲爹以后,哈桑仍然觉得努里是个威胁;很可能是因为他娶了我这么一个异教徒。”安娜对努莎说,她认为哈桑趁家里没人时偷走了那把刀,并让同伙杀了努里。

“谋杀,如今早已司空见惯。”

努莎绕着舌头,似乎在思考安娜说的话;然后她耸耸肩说:“有件事你得知道。”

“什么?”

“你孩子出生前他们不会对你怎样。”

安娜的脸刷得一下变白了:“你怎么知道我怀孕了?”

“你每天早晨都犯恶心,皮肤泛红,小腹也渐渐隆起了。这儿的伙食不可能让人长胖的。”

安娜把手搭在努莎胳膊上说:“求你别说出去。我跟谁都没说。”

努莎扬起眉头:“可你必须告诉他们。几个月了?”

“我也不太确定。三个……不对,差不多四个月了。”安娜不愿回想努里强暴自己的情景。

“你得记着,你怀着努里的孩子,一个伊朗孩子。如果他们知道了,就不会杀你了。否则就是违法。而且他们会对你好一点。”

“是吗?”安娜合上双手;这是她来到伊文监狱以来第一次感到一丝希望。不过她注意到努莎低着头,好像地上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怎么了,努莎?你有事瞒着我。”

努莎抬起头,一脸忧伤:“孩子出生后,很可能会被他们带走。”

安娜僵住了。

“他们可能会把孩子交给你公婆,或者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

安娜设想了一下自己的婆婆——或更糟糕的情况,由一个陌生人——养育自己腹中的孩子。不,那绝对不行!直到这时安娜才意识到,不管孩子是怎么怀上的,自己都想要生下来。

“那我就想办法带着孩子逃走。”

努莎惨淡地一笑,好像知道安娜在做白日梦:“如果这个孩子在伊朗出生,就是伊朗公民,决不允许带出境的。”

“不行!”安娜叫了起来,引得其他女囚纷纷转过头来看她。安娜赶紧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心潮澎湃:孩子是我的,决不让任何人夺走!

两天后,女囚们穿戴整洁,兴致勃勃地聊着天,满心期盼。这天是每月一次的探监日,囚犯们可以见到自己的亲人。安娜尽量不去理会这份热闹,没有人会来看我,除非是我的行刑日,拉蕾和婆婆来看我的下场!否则她俩绝不会主动来这儿。

安娜坐在地上,看着被点到名的女囚们一个个穿上罩袍离开牢房。大约一小时后她们回来了。很多人都在哭,牢房里笼罩着悲伤焦虑——幸好自己不用经历这些。

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安娜惊得一下子伸直了上身!谁会来看自己?她慢慢站起来,穿上罩袍,到了阿扎尔的办公室后被蒙上眼。

“你现在要去个特别的地方。”安娜紧张地绷直了身子: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努莎曾对安娜提过探监室。一面厚玻璃墙将房间隔成两部分,探视的家属和囚犯各居一侧。那里没有电话,双方只能通过肢体语言或唇语交流。当他们让安娜坐下时,安娜以为自己会坐在囚犯一边。可当他们将蒙眼布揭下后,她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小屋,很像她刚到伊文监狱时被审问的那个房间。看守铐上了她的手脚。

安娜的心跳开始加速,呼吸也急促起来:难道又要受审了?脚上又要挨鞭子?还是比挨鞭子更惨?也许努莎弄错了,他们并非不会处决孕妇。想到这儿,安娜口干舌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门开了,进来一个穿制服的人;起初他背对着安娜,可当他关上门转过身来时,安娜倒抽了一口气——哈桑!

哈桑走到桌边,坐在安娜对面,一脸严肃。

过了好一会儿安娜才缓过神来:“你是来取笑我的吗?事情变成这样,遂了你的心愿吧?”

哈桑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知道你讨厌我,安娜。”

安娜没接话。

哈桑摆摆手说:“你觉得我是这件事的幕后主使。”

安娜还是没说话。

“安娜,我对你没有敌意。”

安娜用力合上双手,指甲都快陷到肉里了。

“彼尚让我来的。”

安娜朝后靠去:“我公公?”

“他被释放了,现在家里。”

“什么?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

“你应该已经知道努里的死让他成了一个殉道士;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对努里的家人从宽处理,才把彼尚放了出来。”

安娜顿时怒火中烧。

“你的意思是,努里的死是为家人平安付出的代价?因祸得福?你觉得这样你就算没有害人了?你就使劲自欺欺人吧。你真让我恶心,哈桑!”她真想啐哈桑一口,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哈桑十分平静:“有些事你不知道,安娜。”

“我知道你杀了人。”

“我没有杀害努里。”哈桑不紧不慢地说。

“但我承认我们之前吵过架。”

“我不让你进家门,所以你很生气。”

“不是的。”过了半晌,哈桑才说:“不是因为那个。”

安娜目不转睛地盯着哈桑:你还想掩饰真相,颠倒黑白?

哈桑清了清嗓子,说:“努里确实在烈士基金会工作。是我介绍他过去的。那时我觉得他很适合干那个,因为家庭的缘故,他认识很多有钱人,他知道上哪儿抄家,能抄到什么。”

安娜哼了一声:“包括他父母家?是你唆使努里出卖家人的吧?”

“我没有。”哈桑顿了一下,继续说:“相反,我试图阻止他那么干;可组织要求他证明自己。”

他也的确证明自己了,安娜想。

“所以我说对了。”

“但你冤枉我了。努里和我争吵是因为……”他咽了下口水,“……努里私吞了他抄没的财产。”

听到这个,安娜有如五雷轰顶。她声音沙哑:“什么?”

“基金会的报酬不高,肯定供养不起你和他的家人,何况他父母家也被抄了;所以努里私吞了一些抄来的东西;不过组织不在意。要是一只手镯或一串钻石项链不见了,他们都会装作没看见。”

“你是说努里盗窃公物?”

“我们为此吵得很激烈;我让他收手,他说他别无他法。我对他说,他这种行为正是我们要打击的,正是革命要整肃的。”哈桑脸上闪现出痛苦的神色。

“你知道,我们小时候情同手足,努里一家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从买书到日常的吃穿用度,还不时带我去看电影。我待在他家的时间可能比我在自己家里的时间还要多。我觉得介绍他到基金会工作是报答他。”说到这儿,哈桑有些坐立不安。

“基金会的工作本身不是坏事,可我没想到努里会私吞他本应帮助别人的财产。”

“所以你就杀了他。”

“安娜,你好好想想,我为什么要杀他?我可以让他坐牢,而且我会那么做的,如果——”哈桑忽然停下了。

“如果什么?如果没有人捅死他?你真以为我会信你吗?尤其是在你刚刚那番话后。”

“安娜,努里的所作所为令我感到惊骇,可这并不代表我杀了他。我真的没有,我向真主发誓。”

“那是谁干的?”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不是你。”

安娜惊得猛地向后仰去,张大了嘴。

“你跟我一样,对努里爱恨交加。可你不忍心伤害他,你是被陷害的。虽然我知道你不一定会相信,但我真的在努力营救你,彼尚也是。他已经联系上了你父亲,也决定举家离开伊朗。拉蕾这个月就走,努里的父母随后。”

尽管经历了种种绝望,安娜依然感到了一线渺茫的希望。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出来,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你弄出来。我和彼尚在新政权的司法系统里都没有熟人。我只希望你不要绝望,你还有朋友。”

安娜看着哈桑,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不是穆斯林;不过,祈祷祈祷还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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