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安娜被抓,关进了伊文监狱。

平时,只要有人在谈话中提及伊文监狱,众人就会沉默不语。人们谈之色变,随即更换话题。很多年前,这座监狱的所在地属于一位亲西方的首相。他死后,沙阿得到了这片地产,于是命萨瓦克将之改造成一座专门关押刑事犯和政治犯的监狱。看守们对待囚犯十分残忍,常常施以酷刑。关在此处的人,大多有进无出。沙阿下台后,伊文监狱落到了革命卫队手中,此时的残忍比起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监狱坐落在厄尔布尔士山脚下,离谢米兰不远。安娜每次从德黑兰市中心开车回家时都会路过这儿。由于曾经是座庄园,里面看上去比别的监狱显得气派一些。当然了,房子都重新整修了一番,四周围起了高墙。但这一大片土地上绿树成荫,监狱的院子也打扫得十分干净。

安娜深夜被革命卫队抓走,罪名是谋杀亲夫努里。她当时就知道自己将被关进伊文监狱。这是离家最近的监狱,也是让人噩梦连连的地方。革命卫队来时不仅带着枪,腰间还别着刀。一人挥舞着安娜丢失的那把从美国带来的刀子。他们不让安娜碰它,只说刀刃上暗淡的红棕色污迹就是努里的血。

他们命令安娜穿好衣服,披上罩袍,然后把她双手铐起来,带上了黑色的奔驰轿车。安娜没有反抗。不知为什么,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太震惊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另有原因。车开起来后,她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甚至差一点笑了。她真想告诉他们,那把刀正是来自撒旦之国的工厂。她很想知道他们听了后会不会像抓到炙热的火钳一样赶紧把它扔掉。这样的困境真是莫大的讽刺!想到将要面临的一切,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流露出幽默感了!

很快,车子就开上了一条七弯八拐的小道,穿过一座大门。暗夜给这片土地抹上了黑色。安娜想起来了,白天的时候这些高墙是沙黄色的。不过监狱周围的聚光灯发出的一束束强光穿透了这片黑暗。每隔几米就有一个卫兵把守着。安娜感到前途未卜——自己正踏入刀山火海,不知还能不能出来。

逮捕安娜的人将一块布蒙着她的眼睛,然后把她从车里拖了出来。一人拽着她的胳膊,押着她来到一块空地——也许是个院子。正值盛夏,天气炎热,可晚风吹得安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安娜试图数一下从外面走到监狱入口再到大厅的有多少步,可那些人带着她绕来绕去,她只好作罢。最后,他们把她推到一面墙边,按下她,把她摔在石板地上。由于被蒙着眼,她只能隐约感到一丝微弱的光亮,听到了靴子的声音。有人命令她不要动。虽然他们说的是波斯语,安娜还是听懂了。

她倚在墙上,试图坐好。房间里充斥着汗臭、尿臭还有不知哪儿来的洋葱味,另外还夹杂着一丝咸腥——好恐怖!安娜只好用嘴呼吸。不过真正让她害怕的还是各种各样的声音——穿着靴子的脚步声、鞭笞声以及随后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神秘的重击声、关门声和求饶的哭喊声。

安娜浑身发抖,各种难以名状的感觉纷纷涌上心头。这冰凉坚硬的地板一会儿让人很舒服,一会儿又让人难以忍受。难道自己生病了?还是怀孕的缘故?努里被捕时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先前的勇气早已烟消云散,此时她只觉得自己很可笑,竟然傻到如此地步——到了这里还想着死里逃生!

又想到了努里;他已经死了,刚过去的半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可他们最初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何等的甜蜜!自己从未如此深爱一个人,也从未被人这样爱过:怎样在书店相识,成天又怎样缠绵在一起……恐怕今生再也不会像爱努里那样、那样不顾一切地爱一个人了!上帝,或者真主——无论是谁在主宰着这一切——给了自己一次机会,可后来又亲手毁掉了这一切!想到这儿,安娜垂下了头。尽管她和努里这一段时间来都很生对方的气——不,是互相憎恨,可一想到和努里相爱的时光,依然忍不住了,一滴热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的声音变了,并非变得安静,只是和以前不大一样,尖叫声也没有那么凄厉;不过,也许是因为听久了而习惯了吧。脑子里一团乱麻。很明显有人陷害自己,正如陷害努里那样;只是与努里被捕的罪名不同——为了栽赃陷害,他们可真是费尽了心思!

可疑的人不多,而且肯定是去过我家的人,不然他们没有机会拿到那把刀。这样一来,就只有哈桑、拉蕾、罗娅和我的公婆有嫌疑了。努里在地铁公司的一些朋友也来家里吃过饭,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要真是他们干的,肯定早就发现那把刀不见了;夏洛和伊布拉姆也去过,但夏洛肯定不会干这样的事,伊布拉姆也不太可能。搜索来搜索去,最后疑点总是落回到哈桑身上。哈桑一直很讨厌我,讨厌我跟努里结婚,讨厌我是美国人,更讨厌我不温顺。哈桑很可能是趁努里上厕所而我在房间里或是在院子里给梧桐树浇水时,溜进厨房偷走了那把刀!

“安娜·萨梅迪!起来!”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打断了。

由于眼睛被蒙着,手也被铐着,所以安娜身子很不稳。她靠着墙,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向前走三步。”那个声音喊道。安娜照做了。

“现在向右转,一直走。”安娜也照做了。走了八步后,她撞上了一堵墙,朝后退去。忽然她感到一阵风吹过。门开了。另一人用英语喊道:“进去。”

安娜伸出胳膊摸索着走进一个房间,好像一个在玩藏猫猫的孩子。一人把她拽到一张椅子上,扯下了她的眼罩。光线刺得她睁不开眼;过了一会儿,眼睛才慢慢睁开,眯成一条缝。

屋里有三人,两人坐在一张桌子后;但他俩并不是把她带到这儿来的人。三人都胡子拉碴。其中一人,脸上没长胡子的地方都是麻子——看来生过很严重的痤疮。一人戴着眼镜,似乎年长一些。安娜向来对戴眼镜的人有好感,因为眼镜让一个人显得温文尔雅,可这人的眼神却冷若冰霜,想从他那儿博取同情?不可能!最后一人站在那两人身后,好像有些紧张,身体不停地摇来晃去。他和安娜对视了一眼后赶紧瞥向别处。安娜忽然觉得这人很眼熟:我认识他!可他是谁呢?安娜寻思着。

戴眼镜的人扔了一叠纸和一支笔在桌上:“尽快认罪的话,日子才会好过些。”这人开门见山地用英语说道,没作任何自我介绍安娜撅起嘴;口渴难忍,嘴唇开裂!好想喝水!“认什么罪?”

问话人扬起眉头:“拜托,别把我们当傻子。我们已经知道你杀了你丈夫,原因和作案手法我们都清楚。没什么好调查的了。但凭天意,你罪有应得”

这些人浓烈的体味从桌边飘了过来,安娜强忍住才没作呕。

“我没杀他,也不知道是谁杀了他。我是被陷害的。”

戴眼镜的人眉头扬得更高了,眼神表明他早就知道安娜会这么说。

“我绝对不会杀我丈夫的。”安娜在想要不要告诉他们自己怀孕了,但斟酌一番觉得这可能适得其反:他们会认为,只要杀了努里,她就可以等孩子出生后把他带去美国了。

“你当然会抵赖。谋杀在伊朗可是死罪,你要一命偿一命。”

安娜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人:“我说了,我是被陷害的!”

这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你说我们会相信一位勇敢的伊朗母亲和她的女儿呢,还是相信一个美国人?”他死死盯住安娜,继续说:“要知道,你丈夫的死使他成了烈士,和其他烈士一样,他反抗压迫,最后牺牲在魔鬼撒旦及其走狗的手下。他是一个英勇的革命战士,他将永垂不朽。”

安娜泄气了:此处根本没理可讲!她看了一眼其他两人。那个满脸麻子的人恶狠狠地斜睨着自己,好像等不及想把她吃了。可另外站着的那人依旧回避着安娜的目光。他到底是谁?

忽然间,灵光一闪:是马苏德!安娜的脑子里闪现出芝加哥的戴利广场,当时这人是伊朗学生联盟主席。安娜盯着他:没错,尽管他留了胡子,穿着制服,安娜还是认出了他,当时他还交了个美国女友,那个金发女孩曾帮着他发传单。安娜张开嘴,想要喊他,不过还是犹豫了一下:有个声音告诉她别喊。不过,安娜从马苏德的眼神判断,他肯定发现自己认出了他。安娜重新把目光转到眼镜身上;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了信心。

“我为了和努里结婚而来到伊朗,他是我丈夫。”安娜说着朝那人苦涩地一笑。

“我爱他胜过爱任何人。”

那人不耐烦地摆摆手:“你想回美国,可他不许;你没有尽到一个穆斯林妻子的义务。他完全可以和你离婚,再娶一个,可他没那么做。他给了你很多次机会让你改过自新,可你还是老样子,不听话;你不愿穿罩袍,不愿遵循伊斯兰教法。后来他发现你在计划逃跑,于是你便杀了他。”

是谁跟他说了这些话?安娜绞尽脑汁,想啊想啊。

“你不承认吗?”

安娜十指相扣,按捺住自己的怒气和恐惧,说:“我没有杀他;任何指控我杀了他的文件,我都不会签字!”

与此同时,安娜的脑子飞快运转着。马苏德怎么会变成了伊文监狱的看守?他应该是在努里和自己以后才回的伊朗,然后选择了一条比较容易走的路;他也曾激烈地反对沙阿。安娜很好奇:他的金发女友现在怎样了。她很可能嫁了个医生,居住于北岸。

也许马苏德和努里一直有联系;可不对啊,如果是这样的话,努里肯定会说的。不过也不一定。可即便他们一直保持联系,这跟现在发生的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戴眼镜的人似乎看出安娜走神了。他清了清嗓子:“如果你不主动认罪,我们就只能帮着你改变想法了。”

安娜猛地回过神来。

那人站起来,跟其他两人嘀咕了几句;然后他们朝安娜走来,左右各一人按住安娜,把蒙眼布和手铐重新给安娜戴上。他们抓住安娜的胳膊,将她带了出去。安娜觉得马苏德的手劲似乎比“麻子脸”的轻些,不过也许只是自己“以为”要轻些罢了。不管怎样,她还是挣扎着说:“不用麻烦,我自己会走。”

可他们把她拽得更紧。

安娜被带进了另一栋楼,这栋楼的地面上铺着油毡,走在上面发出砰砰的响声;下了一层台阶,绕了好几个弯后终于停下了。安娜被绕得晕头转向,她怀疑那些人是故意的。伴随着刺耳的一声金属声响,什么东西被打开了。他们解开安娜的手铐,把她推了进去。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其中明显混杂了屎尿和呕吐物。安娜摘下眼罩,发现自己身处一间跟橱柜差不多大的小隔间内,这地方小得连四肢都伸展不开。一丝微弱的光线从屋顶处细小的通风口透进来。安娜这才意识自己在地下室里。这个隔间空空如也——没有水池和厕所,也没有床和毯子,只有水泥地和墙壁!

起初,安娜感觉这儿似乎比刚才的地方要安静,可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这只是假象。她听到了哭泣声。看来附近有人,而且这些人日子不好过。他们受刑了吗?自己也会遭这种罪吗?安娜寻思道。

安娜咬着嘴唇,环顾四周。有人知道她在这儿吗?婆婆和拉蕾肯定知道,刚刚审讯自己的人说得很清楚,是她俩指控的自己!她们肯定是指望不上了。或许她俩此刻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很有可能还得准备努里的葬礼——穆斯林会把逝者在24小时内安葬。一想到自己不能参加努里的葬礼,她不禁泪如泉涌。

她又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还不知道努里死了。跟在美国不同,在这儿坐牢是没法打电话的。而且,除非看守允许安娜联系父母,否则基本无人会知晓她的遭遇。她会像很多人一样,就这么从人间蒸发了。看守会说她是在越狱时遭遇意外而死的,或者说她自杀了。没人会质疑,因为没人知道真相。

安娜感到越来越孤独。她蜷缩着双腿,来回摇晃着身体,觉得自己迟早也会加入这如泣如诉的合唱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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