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去超市,停车时,正值寒风怒号,天色阴沉,乌云狂走——恰似我心!我拉出一辆购物车,走向购物区。蕾切尔的发飙固然令我不安,倒还算事出有因。我知道那不仅仅是因为青春期的烦恼引起的情绪波动,还因为我与大卫的关系出现了问题——毕竟她知道大卫和我在一起,而且她也喜欢大卫,可没多久又看见我和尼克接触频繁,感到困惑也情有可原。

真正让我抓狂的是巴里。我原以为,经过这么多年的冷战之后我们的关系可以渐趋平和,不说还残留多少温情,至少也应以礼相待吧;不料现在他又这样暗中捣鬼,编造些似是而非的话来中伤我。要在以前,我还可以应付:要么制止,要么转移话题,就能避免造成伤害;可这次,我却被他抓住了把柄——大卫刚走,勒琼就来,正好给了他口实!

我从货架上拿了两袋巧克力豆,撕开其中一包,往嘴里塞了一大把。随着巧克力滑下喉咙,我就吃不准到底该怪谁了——到底是巴里,还是我自己?

莱格里维尔球场附近,有一栋三单元公寓楼,汉克·切诺维斯基就住楼上。我爬上二楼。墙里渗出一股霉味——看来这楼很有些年生了。

汉克打开门,满脸惊讶。我很奇怪,在杂货点里明明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呀。他这段时间都在家里休假,因为编辑室尚未整修完毕。我嗅到屋里的气味,这才明白过来。

很多年前,我曾发誓再也不碰大麻,却又开始喝酒。不选这个就得选那个,没办法!“大麻,让生活更美好”这一说法我举双手赞成,可同时也知道大麻会导致肺癌,有研究还显示和脑损伤有关;酒精则会引发心脏病和脑损伤。看来脑损伤是躲不掉的,那就喝酒吧;我估摸着心脏病发作而死比癌症的折磨痛快得多。再说,喝酒还是合法的呢。

汉克双眼布满血丝,瞳孔放大,“哎呀,老兄!你的确说过要来的。抱歉抱歉。”

我四下一看,“桑迪呢?”

“上音乐课去了。”

“太不巧了,我本来想着能见到她呢。”

“我也想。”他笑得很幸福,“她棒极了。”

看来至少还是有人的感情生活滋润得很啊!我跟着他回到厨房,看到这屋子羡慕不已:硬木地板,天花板高高的,厨房后面还接着个后廊。这与我老城区的第一套公寓格局很相似。一时间,我脑海里闪过和巴里一起度过的那些冬日的周末。俩人急不可耐地蹬掉靴子、扯去牛仔裤、圆领套衫和毛衣,急切地相互抚摸——哪怕是刚刚才把衣服穿好!人年轻的时候,激情和性爱真是想来就来。

汉克打开冰箱,挠了挠头。“你喝点什么?果汁?茶?”

“就无糖汽水吧。”

他转过身,满脸惊恐:“艾利,你知道那鬼东西对身体多不好吗?”

考虑到他此刻头脑清醒的程度,我咬唇不语。

“你应该给内脏做做清洁了,知道吗?把污染你身体的那些添加剂都清除出去。身体可是自己的圣殿——容不得半点污染哟,老兄!”他使劲嗅了嗅,带着皈依某种宗教般的虔诚。“桑迪带到这屋子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有机的。”他在冰箱里翻了一通,拿出一罐黑乎乎的东西。“来,尝尝这个,乌龙茶;这可是有机的,能排毒。”他倒了一杯递给我。

我啜了一小口,味道又苦又冲;不知怎么的,突然特别想吃巨无霸汉堡!“喝了感觉好多了。”

听了这话,他一高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我们来到客厅。桌子上立着一个8×10英寸相框,框里照片上是汉克和一个年轻女人。那女人几乎有汉克那么高,一头长长的红色卷发,带着金框眼镜,皮肤白得透亮。俩人搂在一起,笑得憨头呆脑的。身后的背景是密歇根湖。

“嘿,这还是你第一次来我这儿呢,”他说着,好像刚想起这一点。

“完全正确,汉克。”

他点点头。“太好啦。”

我在沙发上往后一靠。面前是一台大屏幕电视,配上了你能想到的所有的辅助设备:DVD,录像机,卫星接收装置。他甚至还把电视机连上了电脑;一旦需要,就可以大屏幕上看电脑里下载的东西了。

“怎么想起来这儿了?”他问。

“呃,我说了呀,想来见见桑迪。”我指指照片。

他对我憨憨一笑,和照片上的笑容简直一个样。“她在上班。教课。”

“教音乐。”

“你怎么知道的?”

我把杯子放在桌上。“说说灾后重建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再有一两个星期就弄好了。”

“看来还是不知道谁放的火啦?”

“不知道。麦克说还没有查清,不过保险金已到位,我觉得他已经不太关心这事了。”

我点点头。汉克和桑迪的照片旁边是一个雕塑青蛙;青蛙身着红白条纹衬衫,正在为一艘贡多拉掌舵。

“汉克,你还记得抽水房的录像带上那个射频干扰吗?”

他翻了个白眼:“哎呀,老兄!怎么又说起这个来了!”

“呃……最近又出了几件事,而这些事你比我在行得多。”

“我不懂。这事我真的不大想管。”

“哎呀,没几个问题;就算我求你了!”

他把手一摊。“那就说嘛。”

“谢了。”我放下茶杯。“好,如果说你发现录像带受到了电波干扰,而且它可能是受到了单个强有力的信号、而不是一段连续电波的干扰,这能说明什么吗?”

他眯缝着眼睛,用手指揉着下巴。“还是算了吧。你说是什么呢?”

“跟你说正经的,汉克。有人正对那盘录像带进行技术分析”——我没有说是谁——“但他们不能肯定干扰是否来自于摄影机内部。”

“这就怪了。”

“如果录像带曾经靠近正发出无线电波的信号源的话,就不奇怪了,对吗?”

“他们这样说的?”

“他们倒没说,就是我在问。”

他又开始揉下巴。“老兄,我真的不知道,只能猜一下啊。”

“猜猜也行嘛。”

“呃,你说的单个信号波,不管从哪里来的,应该都属于数据传输的电波。”

“数据?”

“语音传输是连续的,而且多多少少比较稳定。当然了,取决于谈话的具体情况。但是在传输数据的时候,用的都是一个一个二进制的信号波。有点像……”他顿了顿,发出一个半是单词、半是打嗝的响亮声音。“啵啊唉唉扑。”

我差点笑出声来。“这么说,那个信号可能就是——呃,很多个‘啵啊唉唉扑’?”

“对。啵啊唉唉扑。”仿佛是在模仿病蛙的叫声。“啵啊唉唉扑。啵啊唉唉扑。”他笑得咧开了嘴,就像小孩子新发现一种惹妈妈生气的招数。

“蕾切尔说的也差不多。呃,比你说的要简单些。”我转了一下身子。“这么说,可能是一次数据传输。理论上说。”

“没错,”他点点头。“如果功率足够大,你可以往任何磁性的东西里传输射频干扰信号。”

“功率?足够大是多大?”

“老兄,我哪知道这个!我是音像编辑,艾利,不是电子工程师!大到能发射信号吧。”他把一头长发甩了甩,又全拢起来,好像要扎马尾辫似的。“那个东西在哪儿?”

“信号发射机?”

“对。”

“就是不知道在哪儿。不过,根据录像带上的干扰信号,能不能判断出传输的是声音还是数据呢?”

“你指什么?”

“呃,好比说,录像带上出现条纹就说明是声音信号,出现雪花点就是数据信号……诸如此类的?”

“不能啊,笨瓜。”

“为啥不能?”

他斜眼看着我。“你上过科学课没有?”

“少得可怜。”

“看出来了。听着,这是一个电磁波谱的问题。全是一样的东西。唯一变化的是频率,波长。”

“所以呢?”

“所以在你这个问题里,就算是观察到了干扰信号,也不能确定电波种类。”

我叹了口气:“好吧;我知道了。”

“真知道了?”

“嗯,大概吧。”

他再次咧嘴笑了。我又坐了几分钟,心想桑迪也许会回来了,但还没有。汉克送我到门口,我下楼梯时转过身。

“嘿,谢谢你的茶。”

“啵啊唉唉扑。”他回礼道。

我沿着湖滨车道往北行驶,只见湖中浪涛翻滚,卷起层层白色的泡沫。正值下午交通高峰期(如今好像三点就开始拥堵)与薄暮时分之间,开回家要一个多小时。就在皮特森路上向西行时,我注意到有辆SUV跟着我。起初我还打算置之不理——视而不见,它就不存在嘛!但三分钟以后它还跟着,我便从后视镜里看它的牌照。

没有牌照!至少前面没有!

我把车开到路边让它过去,好看看它后面的牌照。我减速,它也减速——心中顿觉不安。最后,它总算从一条边道开走了。

蕾切尔放学回家以后,苏珊来了。她穿着宝蓝色毛衣和黑色毛呢长裤——真是时尚而别致。她的头发从未有过一丝凌乱,衬衫上从未有过一点污渍,连裤袜上从未有过一点点挂痕——至少我从未见过。真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她和我一样忙——也许比我还要忙。当时我在冲咖啡,一看到她这身打扮,就感觉自己这身运动装特别邋遢。

我们端着咖啡杯进了家庭娱乐室。电视上正在重播《新星》。这一期讲的是鲨鱼,说潜水者如何在哥斯达黎加附近某小岛的水下拍摄它们。其中有很多梦幻般的水下片段,画面中的槌头双髻鲨和蝠鲼和平共处。真不知道这些潜水员究竟使用了什么设备,是怎么做到拍摄和呼吸两不误的。

苏珊坐进一只沙发椅。“有件趣事讲给你听。”

我关掉电视。“好啊。”

苏珊对我们社区的情况了如指掌。她爱给我讲,我倒也乐得其所,愿闻其详。如果没有她,我哪有机会听到八卦绯闻,哪里有机会咯咯傻笑,再加上冷嘲热讽一番呢?

“你认识卡罗尔·贝利吧?就是有两个挺小的孩子、特别热衷‘母婴会’的那个?”

我点点头。母婴救济会的午餐会是每年九月北岸的传统活动。有五百多名妇女身着华丽的秋装聚集在温内特卡一处豪宅内的大帐篷里,既吃午餐,又进行时装表演。这项活动的收入用于为生活困窘、艰难度日的母亲们提供日托服务。我参加过一两次这样的午餐会,其他感受倒没有,就是对女主人钦佩不已——每一年她都任由一千多只鞋子踩踏她的草坪,任由那么多金属桩插立其中,真是无私奉献啊!

“哪个卡罗尔?”

“理事会的,就是老吹嘘母婴会办得如何如何好、他们提供的服务又多么多么重要的那个。”

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就是那个高高瘦瘦的、一头金发、见不得别人比她长得漂亮的女人?”

“就是她。”苏珊顿了顿,眼睛闪着光。“不过,她上星期被抓起来了。”

“什么?抓起来了?”

她一下子变得很小声。“危害儿童罪。”

“啊,不会吧!”

“她把孩子留在车里,自己去做美甲,出来时两个警察在那儿等着;她不得不求人家不要给儿童与家庭服务部打电话。”

“天哪。后来呢?”

“最后她老公来了。”苏珊撕开一包糖粉,一股脑儿倒进了她的杯子。“我猜他们应该是想办法摆平了。不过,州议会不是制定了新的法律吗,你知道的。把孩子单独丢车里要罚一万两千美元。”

“你觉得她真的交了罚款么?”

她小口喝着咖啡。“可能没有哦。你想嘛,找了亲戚的路子。”

“我知道。”我啜着咖啡。“我最受不了这种人。”

“讨厌他们靠关系走后门?”

“不是。虚伪做作的人。”我挥了挥手。“那些开着个SUV去参加地球日的集会的。”

“还有那种人,捐钱给‘反酒驾母亲协会’自己却酒后驾车。”

“要不就是那种人家的狗儿在他院子里拉了屎尿便火冒三丈、自己带狗去别人家却不带铲子的角色。”

说到这,我俩哈哈大笑。她举了举杯子。“好香。”

“香草咖啡哦。”

突然“啪哒”一声从厨房里传来。我转过身去,只见蕾切尔正伸手去把一只碰翻了的麦片碗扶正。她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进碗里,又从抽屉里抓起一只调羹,显然始终都在躲避我的目光。

我转过身面向苏珊,

只见她的眉毛高高耸起,简直像圣路易斯的拱门。

“看来,天堂里也非个个舒心呀。”

我耸耸肩。

“怎么啦?”

我说了蕾切尔发飙事件。

我讲完了,苏珊直直地盯着我,眼神犀利。

我做好心理准备,说:“好好好。说吧。你也看我不爽。”

“我看你爽不爽并不重要,艾利;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幸福。”

“苏珊,你没搞明白。是大卫提出要我们冷静一段时间的,不是我。”

“原因呢?”

“我出庭作证之后发生了什么你是知道的。可以说,一切都不正常。”

“哦,我也不清楚。也许火灾受困可以当作你的素质锻炼。”

“可大卫接受不了。”

“你能怪他吗?”

我心里的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我知道他很担心我,但如果他愿意,我也可以住进一个漂亮的精装小屋里不问世事——你懂的呀,就像《2001》里凯尔·杜拉最后待的那个房间。”

苏珊放下杯子。“艾利,你算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了。哪怕你去抢银行,哪怕你去推翻政府,我都不会离开你。但有时我也挺纳闷,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呀?”

“苏珊——”

“别打断,让我讲完。有这么好一个男人钟爱你和你的女儿,他别无所求,只想与你共度余生。而你呢,老是找各种蹩脚的借口说两人不合,把他推到一边;然后呢,又跟一个FBI特工跑来跑去的——”她在空气中摆出引号的手势“——突然就要去‘协助’他追查一桩要案。”

“苏珊,我已经给蕾切尔说过了,现在我也告诉你,我和他什么事都没有,只有工作关系。”

“好吧。”

“反正这事儿跟大卫没关系。”

“恰恰就有一点关系——大卫不在你身边而这个男人在。”她的目光从咖啡杯上方越过来,凝视着我。“哦,对了,还有一点要提醒你:大卫真的爱你。”

我皱起眉头。

我想起了在“绿蔷薇”度过的那个周末,四季酒店的那个惊喜,审判结束后他照料我的样子,以及他一直都在为我们的未来所做的规划。“但他向来对人就很好。”

“向来对人就很好,啊哈?好到‘我爱你,希望你幸福’,对吗?”

我没有回答。

苏珊摊开一只手掌。“来……我们看看啊。一边是一个宽厚热心的男人,追求一份充满爱意、亲密无间的感情。”她摊开另一只手掌。“另一边是个FBI特工,像个独行侠一样飞速闯进你的生活,在你们办的不管什么‘案子’结束之后又将飞速离开。不过,当然了,这期间他会带你享受一下坐‘银色闪电’兜风的时光。”她交替着抬高两只手,似乎那双手就是正义的天平,由我自己权衡孰轻孰重。“噫,不知道哪一边更好?”

我的感觉,坐‘银色闪电’飙车可能是个不错的主意。风驰电掣、刺激兴奋,而又没有感情纠葛。但我不能这么说。“苏珊,你真以为我会为了一个自认为是天赐地球救星的FBI特工和大卫分手?不管怎么说,他去外地了呀,我好多天没能和他说上话了。”

她冲着厨房的方向点点头。“你要说服的人可不是我。”

我朝蕾切尔瞄了一眼,她正假装写作业。这丫头,肯定伸起耳朵听着我们说的每一个字。“但有一点我得承认。”

“什么?”

“他大概是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人。”

苏珊端起咖啡杯。“艾利,你不觉得自己不擅长处理亲密关系吗?问题还不少呢!我看哪,你应该考虑去看看心理咨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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