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麦克打来电话来,带来了好消息。保险公司将会偿付大部分清理费并承担设备更新费用。麦克还打算借机更新一套更好的Avid系统。新系统有读写更快的芯片,更优质的处理器,还具有将录像带转为DVD的功能。

“那——资料库里的东西都毁啦?”我问。

“很抱歉,艾利。我知道你很多片子都在里面。”

“不,是我应该道歉才对。”

“为什么?”

“这火可能是冲我而来的。”

“嗯,警察也这么问我的。”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他没说话;但就是从这沉默中,我听见了他们交谈的全过程。

“麦克?”

“听我说,艾利,”他说。“重建任务繁重,百废待兴,我还要养家。如果说有人在给咱们传递一个信号,那我是真真切切听到了——我可不想卷进去!”

“所以你——”

“我也搞不清谁放的火,为什么放火。我也不想去搞清。我就想让这事儿过去就算了。”

“所以我这不是自己一个人在面对么?”

“其实你也不用管。”

我换了个话题。“汉克还好吗?我打电话不接,现在只跟我语音留言;他缓过来了吧?”

麦克笑了。“这么说吧,如果他应对压力的方式就是那样,那我还真得给他多加点儿压力呢。”

看来,那个桑迪对他有很大的安慰。

我挂了电话,望向窗外。晴空万里,蓝得通透——这种蓝色,只有秋天才有!随即打电话约苏珊散步,但她已经出门了,去一个美术馆做兼职。我刚套上球鞋和运动装,突然觉得,简直羡慕死了这些人——个个都有去处,人人皆有活干!

我伸展了下筋骨,慢慢跑上沃尔兹路。此路蜿蜒穿过森林保护区,两边没有人行道,只有砾石路肩。路两旁高树成行,为后面的房屋形成一道屏障。夏日里亭亭如盖的树叶如今开始枯萎凋落,地上的残叶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两年前,我曾开车带着蕾切尔经过这里,看见一只小鹿卧在路中央。驶到它近前,只见它微微地抽搐,鲜血从它身下流出;腿和背都已折断,身都翻不过来,更别说站起来了。

我们停车报警。等候时,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捧起来,走到路边,轻轻放进干涸的水沟;它那黑曜石一般的大眼睛久久地看着我;这眼神告诉我,它已经知道自己有了大麻烦;它那年轻的天空已经无可挽回地开始塌陷。

警察来了,他仔细检查小鹿后说,“你们知道我得怎么处理。”

“不,”蕾切尔哭喊着,紧紧抓住我的手臂。

我把蕾切尔揽入怀中:“可以——可以等到我们走了之后吗?”

我拉着泣不成声的女儿上车,驶离现场;猛地一声枪响,我俩都没回头。

两年后的今天,当我慢跑经过那个水沟时,不禁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缓缓开过我身边的那辆黑色轿车。不过,这边的社区里这种轿车并不少见。

SUV同样也很常见。一辆深绿色SUV跟在轿车后面然后开走、紧接着又开过一辆灰色小轿车,我也没怎么在意。

片刻后,我停住了脚步。一只身长大约十五英寸的动物挡住了我的去路。这只小生物鳞片般剥落的粉色皮肤上刺棱着凌乱结块的稻黄色软毛,小圆眼,小塌耳朵,吊着半根似乎曾经是尾巴的东西。我瞪大了眼睛,不知道眼前看到的是什么:没皮的大老鼠?小白浣熊?变异的森林小兽?这时它迈开小短腿,小碎步向我跑过来。

原来是只小狗。

“钉子。”一个男人的声音。“过来。”

小狗原地踯躅着,好像在考虑要不要服从命令。然而还没等它做出决定,一个男人就从旁边的灌木丛里走了出来:五短身材、小潮T恤、休闲裤和意大利懒汉鞋,深色头发中夹杂几丝灰色;手拿一根白色皮狗绳,绳子上钉满了五颜六色的水钻,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一副墨镜,遮住了眼睛。

我们相对时,那狗突然尖利地叫了一声。我惊恐地后退一步。那狗跑到一丛灌木边,翘起后腿,算是圈明了他的领地。完事后,他竖起耳朵,再次狂吠起来,尽管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男人弯下腰,一只手抱起小狗,另一只手向上推了推眼镜。

“抱歉。”他冷冷地盯住我。“钉子今天不太舒服。”

“他怎么了?”

男人耸耸肩。“兽医也搞不清楚,说是库欣综合征。也可能是甲状腺功能减退。鬼知道什么毛病?这小坏蛋已经吃了六种药,花了他妈的一大笔钱。”

“哦。”我说着想离开,男人却挡住我。

“别急,福尔曼小姐。”

我傻了。

我飞速地想着怎么逃。现在开跑也许能甩开他一段距离——狗儿会拖慢他的速度。但我瞥见前方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壮如橄榄球后卫的彪形大汉,立即断了这个念头。

“我的车在那边。”带狗的男人用大拇指指了一下,朝我笑笑,露出一口有些歪斜却很洁白的牙齿。“去兜个风吧?”

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天色暗了下来,万物失去颜色。

我在运动服上擦着汗津津的双手。

彪形大汉走过来,紧紧钳住我的手臂,拉我走过转角。他打开那辆轿车的后门,翻下弹跳座椅,命令我坐进去。钉子和那男人也坐了进来。

车开过沃尔兹路西口的桥,进入沃基根路后向北行驶。钉子蜷缩在后座上垫的一条蓝色毯子上。近距离看钉子,我发现它皮肤在不停脱落,大块大块落在毯子上,它身上还直散发出一股酸味。

“大概十个月前开始生病。”男人将手抚过钉子的脊背。“我以为是恶性肿瘤,但他们一直说不是。马尔济斯就是容易得这些怪病。”

经过公园区那个泳池;去年大半个夏天蕾切尔都泡在那儿。

“就兜会儿风,文尼。”

“是。”文尼加速行驶,只差几英里即达限速。

“你是谁?”我问。

他无视我的问题。“你养狗没有?”

蕾切尔曾经磨着我要养只狗,但我一直没答应;因为看过《老黄狗》,我知道养狗会带来什么问题。我摇了摇头。

“也许你应该养一只。省得去麻烦那些老人家。”

德帕尔马。

驶过一座教堂。告示牌上宣称周五晚上的活动:炸鱼宴和宾果游戏。男人把钉子抱起来,让狗舔着他的面颊。“你不能那样闯到人家里去,问那种问题。他们都是体面人家,应该享受安宁的生活。”

“我也是走投无路。”

“有人把你待的地儿给点着了,是吧?”

看来要么是德帕尔马跟他说了两句,要么是他自己知道了情况。

钉子在男人膝头趴下来,脑袋埋在两爪之间。“怎么不跟我说?”他问。

我紧张地咯咯笑了两声。我居然会坐在一辆轿车的后座,向这样一个黑帮喽啰倾诉!这样的情节,即使对于我这个拍过各种故事的人来讲,都算得上太离奇了。“你知道姜尼·桑托罗吧?”

“在卡柳梅特公园干掉女朋友的那个人嘛。”

脉搏开始加速:他都知道!“我一直在想,他到底有没有——”

“还是让我来问你吧。”

进入了莱克郡。沃基根路的这一段只能慢行;人们说是因为施工,但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多年了,真能施工这么多年,其中的“成本超支”恐怕都足以填满好几个承包商的腰包了。

车在路中寸步挪行,周围挤了一堆小汽车、运货卡车,还有一辆塞满孩子的黄色校车。

“你有桑托罗的录像,审他的时候你出庭作了证。”

“对。”

“你怎么会认为我认识他?”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向他解释:我探听到的桑托罗的背景,公园里的神秘人,以及朗达·迪萨皮奥和布拉谢尔斯的死,还有那场大火。但当我竹筒倒豆子向他一一叙说时,我发现自己串在一起的那一系列事件此时一讲出来,就有些单薄且缺乏说服力,不像只是存在脑海时那么有底气,那么有信心;里面好像没什么阴谋,甚至可能都是巧合。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看着这位交谈者脸上的表情,先是充满戒心,到继而迷惑,再到恼怒,我就知道他也是这种感觉。

“这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说。

我朝后车窗向外看去。那辆深色SUV这回是直接跟在我们后面了。我僵住了。“有人盯梢?”

“当然。”他挥着一只手说。“全球第一高精尖反暴组织可是每天都要来报到的。”

“FBI?”

“答对了。”他转过身去,向窗外敬了个礼。“他们搞了些新型扩音器,对准哪里,就能听到哪里的声音。”

SUV开始后退,然后换了车道。那辆灰色小轿车还隔着几辆车跟在后面。真是一支奇怪的队伍。男人回转身来。

“文尼,可以掉头回去了。”

“遵命,头儿。”

驶离了沃基根路,开始往东走。好像察觉到转向似的,钉子抬起头,在空气中嗅了嗅。

“你听好。”男人顿了顿,说:“根本什么事都没有。这个桑托罗——他跟我们毫无关系。他不是我们的朋友,甚至连我们朋友的朋友也不是。”

我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但是我原以为——”

“你的以为是错的。”

“我知道,我没有你所谓的确凿证据什么的,我可能刚才也没解释清楚。但已经死了三个人,我也差点被烧死;肯定有人有什么阴谋。”

他紧抿着嘴,似乎对我渐失耐心。“这位女士,我不知道是什么人或什么事让你一直这么烦恼,也不知道是谁点了那把火。而且,这种事你不了解的话可能更好,知道吗?”他顿了一下,好让我充分理解他的话。“跟你说说我的建议吧!我觉得呢,你最好离开芝加哥一段时间。去度个假,度个惬意的长假,会大有裨益。你的想法会大有改观。”

随后向南转弯,驶入司考基高速公路。钉子打着呵欠,舔着他那秃毛的爪子。男人把他抱起来,蹭着他的脖颈,完全无视落在他裤子上的那一片片皮屑。驶出高速、拐入日落岭时,阳光直射进来,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最后到了沃尔兹路,车开过了我刚才的上车地点,又朝我家开了一个街区。

“文尼,让她下车,”男人说。

车慢了下来。

“对了,这次谈话根本没有发生。”

“哪来的谈话?”我说。“我根本不认识你。”

他点点头。“这样才好让你守口如瓶。”他示意我开车门。

我从座位上移过去,钻出了汽车。他探过身子来想把门关上,但我还拉着门把手。

“希望钉子早日康复。”他敷衍地点了一下头。

我拖着脚步朝家走去。两边的人行道上,小石子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也许德帕尔马的朋友说的是实话;当然,也许并没有。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没必要这样费尽功夫就为了告诉我一句桑托罗和他们没有关系呀?我踢开一颗石子。老爸说的没错,我是在用我那套关于贩毒欺诈和两面派手法的猜测搭建起了一座纸牌屋,这才出尽了洋相。当然,我这也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蠢事;即便如此,事情还是解释不通。如果此事没有犯罪分子从中作祟,没有牵涉毒品交易,为什么玛丽·乔·博赛尼克会蹊跷死亡?还有朗达?紧接着布拉谢尔斯?

我捡起小石子,把它在两个手掌里搓来搓去。我本想去监狱找桑托罗问个水落石出,但一想到要一个人去库克郡,便不寒而栗。我要跟他说什么呀?你参与贩毒吗?假如他真像斯威尼说的不是个东西,那么我就很难得到坦率的回答。假如真的像我认为的那样,有人想陷害他,那他不过是又一个受害者罢了,就如同玛丽·乔、朗达一样——甚至还有我!

罢了罢了,genugizgenug,还是适可而止吧。

我四顾无人,便用最大的力气把石子扔了出去。从来没有哪个人会公开宣布自己的阴谋。阴谋总是通过一些事件悄无声息地逐渐显露。这些事件即使有关联,也常常被认为是巧合。这或许很奇怪,但认为这是纯属巧合的人未必心怀恶意。人们只是在揭示和重述一连串事件的过程中才能看到其中的意图、策划与奸诈。

就好比森林里倒下了一棵树,如果没有人说出,谁会发现?阴谋也是一样。朗达也许确实是死于交通事故,布拉谢尔斯也许确实是被抢劫犯杀的。那起火灾也许确实是纵火者为骗取保险金所为!

或许猪儿真的能飞了吧!

晚上我拨通了大卫入住酒

店房间的电话。当时大概是伦敦时间凌晨四点,但他没接。我只好关上灯,在一片黑暗中盯着墙壁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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