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秋天总有一个月左右,到处菊花盛开,香满芝城;似乎花神早已下令:“汝须尊奉菊花,须得处处种植。”

麦克的影视公司也不例外:门口两边是巨大的花盆,花盆里长着红红黄黄的各样菊花,尖尖长长的花瓣令人忍不住笑逐颜开——这就是我进门时的情景。

麦克阿瑟·肯德尔三世和我开始合作的时候,只有一间小小的摄影工作室,摄影机和编辑器材塞得满满当当的。十年以后,他的工作室已经拥有两个非线性编辑室,一个有声电影摄影棚,还有一个全银河系最优秀的编辑。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是干某个行当的那块料——迈克尔·乔丹,玛莎·葛兰姆,汉克·切诺维斯基就是这类人。汉克瘦瘦的身躯,柔软而长长的手指,鼹鼠一样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烁,注定了他要么是一个钢琴演奏家要么是一个音像编辑家,他选择做了编辑;不过,看着那些灵巧的手指在操纵台上飞来滑去,你别说,还真像是观看一位艺术大师的表演呢。

我与汉克好几天都忙到了深夜;他总是像有魔法一般,让我们的片子不同凡响。这倒多亏了爱才惜才的麦克,他总能使汉克心情舒畅;其实对于汉克来说幸福基本上就是一种永恒的状态,我从没见他发过脾气。

记得有一次,我问他最大的幸福是什么。

“你先说。”

“好吧。”我紧闭双眼:“四季酒店的一张床上,一盒暖暖的卡卡圈等着我。”

他头一歪:“四季酒店?”

我睁开一只眼:“你在那儿住过没有?”

“呃,没有。”

“首先,那些床很大,而且既柔软又硬挺,不管是坐着还是躺着,都舒服极了!还有——呃——你知道吗,他们不仅提供住宿,而且一年要卖出去两百多张床呢。”

“你怎么会知道四季酒店的情况……”

“嗯……呃……”

“好吧,”他打断了我的话,“好啦;什么口味呢?”

“什么什么口味?”

“卡卡圈呀!”

“哦,”我想了一下。“那无所谓。”

我们相互点头以示会意。

“该你说啦。”

他俯身于键盘,完成一段编辑。“最幸福的时刻,嗯?”他十指交叉,向后拗着指头。“这个好说,就是和克莱普顿同台演出呀。”

“地点呢?”

“谢伊体育馆。”

“乐器?”

“当然是贝斯呀!”

“不弹钢琴?”

“那可是我的撒手锏!”

“怎么讲?”

“要到卡内基音乐厅与贝西伯爵同台竞技。”

这下你该明白,我说的命运是什么意思了吧。

今天上午,编辑室里却涌出了乱糟糟的声音,好像被一群愤怒的鸽子占领了一样。我避开了编辑室的门口,走向麦克的办公室。

“喂!”

麦克穿着圆领毛衣和卡其裤,看上去就像一个大龄预科生。不过,绝对不能小看他。他可是一位优秀的导演,并且精于识人。他从一堆文稿上收起目光,然后抬起头来。“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又有了新客户?”

我摇了摇头。“没那么快。”以我的经验,企业宣传片制作产业是宏观经济的风向标,如果我的生意面临停滞,美国经济停滞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我想要看看咱们给水区的片子拍的那些素材。”

“怎么想起这个了?”

“需要查看一下。”

他满脸放光。“他们想重新编辑?”

“看来你也没揽到客户。”

他起身:“很多年都没这么不景气了。”

我随他穿过厅堂,来到一道紧闭的门前;他在墙上的一个控制板上输入4位数字。门开了,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灰色的墙壁,灰色的搁架,架子上挤着成百上千盒灰色的录像带。

“会好起来的,对吗?”

“肯定会挺过去。”他开始扫视那些搁架。“你呢?”

“有一点儿害怕。”

他把额前长长的棕色头发甩到脑后。“我已见惯不惊。呃……你到底要找什么?”

“芝加哥水区。”

“咱们尚未谱完的交响乐?”

“正是。”

去年夏天,我们开始为芝加哥水区制作一部宣传片,介绍自来水是怎么从密歇根湖到达人们家里的水龙头的。水的旅行从取水装置开始。取水装置位于离岸几英里远的40英尺深的湖底。大量湖水从装置抽入,经管道通过水下隧道,随后进入岸上的两个水厂。水厂处理过滤之后又通过另一个地下管网配送到遍布全城以及郊区的上百个输送中心,这些中心再把水泵入千家万户。

简单至极的设想,叹为观止的工程!

不幸的是,才拍了一半,便发生了“9·11”事件,水区立刻取消了该项目。鉴于当时的形势,制作自来水生产过程的宣传片当然很不明智;不过幸运的是,项目取消之前,我们已经做了的部分依旧还是拿到了报酬。

可能比舒伯特拿到的多一些。

“找到了。”麦克指了指架子顶层那一堆录像带。“想要哪几盘?”

“情景再现期间的拍摄花絮。”

麦克踏上活动折梯,向上跨了一步。“当时拍这些镜头的确是很好的创意,就是你提出的。”

我不禁笑了。我们曾乘坐市区的拖船从海军码头出发,去探查一个名叫卡特·哈里森的取水作业区。其实卡特·哈里森就是一个小小的吊桥连在一起的两个圆筒;一个围着石灰岩和红砖墙,另一个外表是白色,边上是自上而下的浅粉色条纹,就像一个巨大的婚礼蛋糕,只不过它中心矗立着一个小小的塔尖。尽管出于安全原因,我们没能去拍摄圆筒内部;而迪威尔装置——船工们称之为“志愿者护士”,就是实际的抽水之处。

在石灰岩和红砖墙圆筒处,我们下了船。那是几十名工人的宿舍,抽水自动化以前,工人们都得住在那里操作机器。装置建于1900年前后,也有卧室、厨房和餐厅等生活设施;但是到了现在,工人们只是夏天到那儿去保养维修才需要住上几周。我们曾计划,待到天气热起来就去拍摄一些镜头。

我还记得,曾经进入一道沉重的铁门,原本有几分期待身后立即传来“砰”的一声——可关闭式吊桥关门的声音,结果却没有。原以为里面破旧不堪,不过一进门,我却大吃一惊——!作业区是改造过的,里面灯光明亮,墙壁雪白;一端是一个宽敞而空间很高的厨房和用餐区,另一端是一排寝室。原来作业区早已经过了改造与修缮。

接待我们的水区公关部人员解释道,改造期间,把原来的一些大寝室隔成了小间,以便能住下更多的人员。经过其中一个大房间时,只见靠墙立着一张巨大的翻盖式木书桌。

“那是干什么的?”我问道。

“那个嘛,说来可就话长啰。”公关先生扫视了一眼书桌,然后对着我。“但不得发表。”

我耸了耸肩。我不想被人当作记者,我的工作内容本来就根本谈不上客观。不得已时,你可以将我的片子称为“信息广告片”,但底线是,如果客户不喜欢某个内容,我就必须将它拿掉。

“以前这里一度声名远播。禁酒令期间,这儿是地下酒吧,还有妓院。”

我还记得,当时自己眼睛瞪得老大:“不可能!”

他笑了起来;对于我的震惊,他显然觉得非常有趣。“听说过大比尔·汤普森吧?”

我点点头。大比尔·汤普森,本名威廉·黑尔·汤普森,芝加哥历史上最贪婪的市长之一。他勾结黑道,收受贿赂,于20年代市长任上敛财200多万美元,几乎相当于今天的2000万。不过,人们记得最牢的并非他那些肮脏的交易——毕竟他在那方面有不少同类——而是他那句号召市民的口号:“早投票,常投票。”

“不错,”公关先生说道。“这儿就是他那帮人的老窝。你该听说过酒宴和野女人的传闻吧。卡彭也是这儿的常客,传闻还说这是他最爱来的地方之一。”他指向那张书桌:“他们甚至还自带家具。”

“竟有这等事?”

他举起两根手指:“敢以童子军的荣誉担保。”

我看了看四周:“恐怕那时候他们不仅仅是早投票常投票吧。”

听到取水区的这段历史,我们当时极为震惊;于是设法说服客户让我们进行一场情景再现拍摄——我至今也没弄明白是如何说服他们的。但只准夜间拍摄,才不会影响取水区的生产秩序;这当然不过是小问题。于是我们雇用了演员,扮演轻佻女子和嫖客;麦克用绝妙的灯光,创造出了乌烟瘴气的氛围;这个构思是要创造一种淡出淡入、画面叠加的效果,使过去的妓院猖獗与今天的科技昌明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时麦克带着几盒录像带走回办公室,然后拿出一盒放进了播放机。我跟在他身后走进去,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观看。首先出现的是彩条信号及声音,接着是一阵马达的嗡嗡声,然后是一片昏暗模糊占据了屏幕。

“那次拍摄倒是妙趣横生。”麦克说道。

我盯着屏幕。情景再现那天晚上,麦克、摄影师和我一起从戴弗西港出发去拍摄前往抽水房的沿途风景。当时设想的是从聚会者的视角拍一组连续镜头:漆黑的湖水,船只的轻微颠簸,以及浅浪轻拍船帮的景象。

结果到了南边的橡树街湖滩,我们才开始调试摄像机的增益,因为想得到最佳曝光度。

夜间拍摄很难操作,尤其是在湖面上,而且是在没有人造光源的条件下。不仅会丢失细节,而且一不小心,影像就会变得模糊不清。当然可以使用夜视镜头,但画面有可能发绿,就像海湾战争期间电视新闻中的飞毛腿导弹那种拍摄效果。解决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在画面里利用现场已有的光源,不管那光多昏暗。

我紧盯着屏幕;镜头从一个红色浮标摇回到岸上,稀稀落落的街灯围着一个小公园站了一圈。这时的声音还算正常:浪涛拍岸、我们自己的低语、湖岸车道上的车声等等。突然间,音轨上出现了低沉连续的呜呜声,不时夹杂着静电的噼噼啪啪声。几秒钟后,一连串白色的线条横穿影像,古怪的雪花点布满了屏幕。

我看向麦克:“咋搞的……什么玩意儿?”

麦克身子前倾,双眉紧皱。“奇了怪了!”

带子继续转动,屏幕上影像失落和噼噼啪啪的静电声越来越多。

“麦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他起身,按下了停止,倒带,然后按下播放键。那一段依然是受损的。“带子上有噪音。”

“我知道有噪音。可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他也在不停地思索。“好像是某种射频干扰。”

我俩困惑地面面相觑。射频干扰,又叫无线电频率干扰,20年以前还算是一个问题,摄像机会吸收无线电信号,信号就会渗入透到镜头,毁坏音轨和影像。尤其是在西尔斯大厦拍摄,那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本地大多数电台和电视台都在其顶层安装天线,结果楼顶上天线林立;若是在此拍摄影视节目,极有可能把菲尔·唐纳修的脱口秀、最流行的40首歌曲等信号接收进节目的音轨;不过今天的摄像机屏蔽功能强大得多,已经基本可以避免这个问题了。

“怎么可能呢?”

“我也想不通。”麦克抚摸着自己左脸的疤痕——那是他十几岁时一场严重车祸留下的。“平生第一回遇到!”

“可那附近没有任何电台、电视台呀?”

他摇摇头,表示同意。

“附近船上的通信设备?”

“不可能。船上发出的频率低得多。不管怎么说,我们那次拍摄时,不可能有什么射频干扰的。”

“嗨呀,你说得真对!你想啊,要是有干扰的话,我当天记录时就会发现。”我皱起了眉头。“的的确确,我记得是播放了那盘带子后才去拍摄那一段画面叠加的,当时一切正常。”我朝他看去。“你到底把这些带子放在何处的?”

“艾利……”他左脸的疤痕开始发红。

我举起手掌。“对不起。只当是玩笑。”

麦克一直都把影像资料带放在有温控设备的音像资料库里,并且锁得好好的。他快进到磁带的中部,按下播放键。

“看,”我指着显示器,“现在好些了。”

屏幕上依然闪着断断续续的条纹,但雪花已经消失,低沉的呜呜声也没有了。现在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个长镜头——街灯下公园里的一条长凳。随着镜头拉近,长凳上起初的一团黑影变成了一个蜷缩一团的男子,男子面向镜头。镜头变

成特写:男子抬起头来,看着镜头;浓密的眉毛横跨前额,几乎连成一线,两眼无神。他挣扎着坐起来,想要站起,但刚一起身,就重新瘫倒在了长凳上。

“倒回去!”我说。

麦克开始倒带。男子飞起,笨拙地躺下,然后看着镜头。

“暂停!”我说。

麦克按下遥控器。

“日志上记载我们什么时候到那儿的?”

麦克从磁带盒套里取出一张纸条,摊开一看。

“去年七月。23号。”

“拍摄时间呢?”

“午夜至1点之间。怎么啦?到底怎么回事儿,艾利?”

我打开包,取出前几天的那张《论坛报》。

麦克看了看报纸上姜尼·桑托罗的照片,再看看屏幕,接着再看看报纸。“是同一个人。”他柔声说。

“查查他被指控杀害女友的时间。”

“正好是23号,”他说;“午夜至3点之间某个时候。”

他脸上皱纹加深:“可他当时在公园里,那张长凳上呀。我搞不懂。”

我俩目光相遇:“我也搞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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