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者

壮壮,男,5岁。

梦境

妈妈变成了一条五彩斑斓的蛇,还带着一群小蛇,拼命追我。

分析

或许,我现在已经有了一种职业病:总能从看似美好的事物中发现问题,并且还是不小的问题。

最近一次领略我这种职业病的是好友王女士。

前不久,我和她聊天,她屡屡讲起她的儿子,5岁的壮壮。显然,她有点自恋地以为,她应该是一个好妈妈,因为她不仅愿意聆听儿子的心声,还非常了解儿子。

譬如,每当小家伙生闷气的时候,她总是很快就能猜到他生气的原因。

为了说明这一点,她给我讲了一个小故事。

一天早上,她起床后去儿子的小床边,像往常一样想和儿子亲昵,但却发现小家伙很勉强,脸上的神情也透露着“我不想理你”的信号。

注意到儿子这种神情后,她问小家伙,发生什么了,让你不愿意理妈妈?

一般而言,年龄幼小的孩子是不大愿意用语言沟通的,壮壮也不例外,他只是用脸色和身体姿势来表达不满。

既然小家伙不愿意说话,王女士只好猜了。

她回忆说,当时好像是心有灵犀一样,她突然间心念一动,想到了一个很可能的原因,于是问壮壮:“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果真,这个猜中了小家伙的心事,壮壮用力地点了点头,用很大的声音说:“妈妈变成了一条蛇!”

原来,壮壮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是一条蛇,而且是一条五彩斑斓的、非常粗大的蛇,后面还带着很多小蛇,在追壮壮。壮壮很怕,怎么跑都甩不掉它们,最后在惊慌失措中醒了过来。

王女士说,一次就猜中儿子心事在她的生活中并不罕见,记忆中,她要猜中儿子的心事似乎从来不需要超过3次。

她还给我讲了其他一些猜儿子心事的例子。不过,我的注意力一直都留在了这个关于蛇的梦上。

我问她,你有没有想过,这个蛇的梦说明了什么?

她想了一会儿,突然说,前不久,她在一个心理医生那里做治疗时,心理医生感觉她有“吞并”丈夫的倾向。

说完这句话后,她若有所思地问我:“儿子也觉得我在吞并他吗?”

显然是。

梦见蛇,应该是最常见的一种噩梦了。

对此,比较常见的解释是,对蛇这种爬行动物的恐惧,是人类最原始的恐惧之一,它是人类及人类先祖数百万年甚至更长时间以来的集体经验的累积。如果我们能了解其他动物的梦,或许会发现,对它们而言,对蛇的恐惧也一样是最常见的噩梦之一。

毕竟,对于许多动物而言,蛇都是最常见的一种威胁。

并且,蛇有一个特点:它的攻击方式是先放毒再吞噬。而那些没毒的蛇,则是直接吞噬。

所以,当我们感觉到自己被某个人“吞并”时,就容易做蛇的梦。

很巧的是,数年前,我也做过一个被吞噬的梦。

那时,我认识一个女孩,她多才多艺,又年轻美貌,但她有一些问题。简而言之,就是她缺乏自我存在感,于是她对亲密关系非常渴求,但一旦建立起亲密关系,她会很黏人。每当恋人暂时离开她,她都感觉自己瓦解了,就像一个很不坚固的房子那样分崩离析了。也就是说,她的存在感是建立在别人身上的,别人稍稍疏远她,都会给她造成很大的痛苦。因而,她要时时将对方紧紧抓住,那样才有活着的感觉。

并且,当恋人不在她身边时,她除了有生不如死的感觉外,还会特别愤怒。有时,这种愤怒会指向恋人,令她对恋人发很大的脾气;有时,这种愤怒会指向自己,令她有自残的冲动,严重时,她会有强烈的自杀冲动。

一开始,我对她有理性的认识,于是一直刻意和她保持距离。

但她对我又有很大的吸引力。一次,我们通过电话聊了很久,她对人性的洞察力令我赞叹不已。等放下电话后,尚是单身的我不由想到,是不是可以考虑和她在一起?

结果,当晚我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超大的蛇将我吞掉。这个梦是在提醒我,面对这个女孩,我有被吞噬感。

我将我的梦告诉王女士,她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后,她说:“儿子那个梦我懂了,但是,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给他留下吞并感?难道,我不应该去了解儿子的想法吗?”

我知道她的意思。

之前,在为自己是个“好妈妈”而沾沾自喜时,她谈到了一点:她觉得自己似乎了解儿子的所有想法。

当然,这只是一个结果。为了达到这个结果,她付出过巨大努力,具体就是努力和儿子沟通。为此,她会很看重和儿子谈心,并且每次都是很耐心也很享受地去询问儿子的想法和感受,而她也会很尊重儿子的感受,并且会根据儿子的感受做出恰如其分的选择。

譬如,一天,他们一家三口去逛街,儿子突然停下来不走了,并且也不说为什么。王女士的丈夫想采用男人的方式解决问题。不过,他的方式并不粗暴,他常常先胳肢儿子,把他逗笑后再扛到肩上强行带走,不管儿子怎么反对他都不会停下来。

王女士不赞同这种方式,她认为这缺乏理解,所以她会坚持她的方式:先蹲下来,耐心地问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等知道儿子的真实想法后,再决定要么满足他,要么说服他。总之,王女士认为选择前必须有一个前提:了解儿子的真实想法。

我也赞同,这是非常好的方式。

然而,任何方式一旦将其绝对化,就很容易出问题。

因为,绝对化的背后藏着一个人对某种渴望的极度执着。并且,这种执着的另一面,就是一种极度的恐慌和逃避。

对于王女士而言,她将“理解儿子”这一点绝对化,这意味着,她极度渴望与儿子的融合感。但她之所以极度渴望与儿子融合,那也意味着,她对于距离感极度恐慌。

可以说,王女士和我遇到的那个女孩有类似之处。她们都缺乏存在感,都渴望亲密关系,都害怕与亲人分离……

当起了和那个女孩走近的念头时,我的潜意识深处就有了被吞噬的担忧。

心理医生则对王女士说,他感觉她有“吞并”丈夫的倾向。

王女士说,她的丈夫经常很晚回家,而这恰恰是她最愤怒的事情。每当到了深更半夜,丈夫迟迟不回来时,她便会有恐慌感,还有窒息感,常常会觉得自己好像要瓦解了。尤其令她生气的是,他们本来有约定,如无特别事情,他必须在晚上12:30前回家,但他经常违反这个约定。

“但是,他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呢?”我问她。

她沉思了一会儿后说,她相信他没有外遇,也相信他没去色情场合,但她的确不知道他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或许,他只是要时不时地躲你一下。”我说。

“为了对付我的吞并倾向?!”

这是夫妻关系中很常见的一种游戏:一个人想紧紧抓住另一个人,但抓得太紧了,另一个人就会有窒息感。于是,他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一阵子,他或许会有外遇,但很多时候,他只是去找一个独处的机会而已。

多数时候,是女性玩“吞并”的游戏,但也有不少男性会这样做。

紧紧抓住一个成年人,相对是比较困难的,但紧紧抓住一个孩子,要容易很多。于是,很多对丈夫失望的妻子,会将注意力转移到孩子身上,将渴望与丈夫融合,变成努力与孩子融合,而“我要知道你所想的一切”,便是最常见的追求融合的努力。

假若王女士只是在必要的时候去了解儿子,她就是一个好妈妈。但假若她在任何时候都想知道儿子在想什么,她的爱就会给人一种窒息感。

其实,任何一种亲密关系都需要一定的距离。甚至可以说,融合只是瞬间的,而距离才是永恒的,正如美籍黎巴嫩作家纪伯伦在《论婚姻》中所说:

彼此斟满了杯,却不要在同一杯中啜饮。

彼此递赠着面包,却不要在同一块上取食。

快乐地在一处舞唱,却仍让彼此静独,

就像连琴上单独的弦,

在同一韵律中颤动。

……

要站在一处,却不要太紧密。

因为殿里的柱子,也是分立在两旁,

橡树和松柏,也不在彼此的荫翳中生长。

一个丰富的生命是有着很多关系需求的,而不是只与父母等亲人建立亲密关系。

譬如,一个孩子全神贯注地看一棵树时,他就是在与这棵树建立关系。

这时,如果父母过来问孩子从这棵树中看到了什么,那么,父母就是割断了孩子与这棵树的直接联系。

很多论教育的文章都写道,父母要多鼓励孩子。但是,假若父母把这一点绝对化,无论孩子做什么都鼓励孩子,那么,孩子做事情的原动力——例如好奇心得到满足——就会被破坏,以后他做什么仿佛都是为了得到父母或他人的认可,一旦没有父母或他人的认可,他就会茫然失措。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会形成一个外部评价体系,即他做事的动力都源自别人,而不是源自他的内心。

一个孩子只有从他的内心出发,才会形成对这个世界的独特认识,而这正是创造力的来源。

孩子的天赋是无穷的,但父母自以为他们了解孩子的一切,于是孩子就被限制在他们已知的平庸范围之内。父母不必渴望了解孩子的一切。难道爱因斯坦的父母能了解儿子的世界?

总之,在每一种人际关系中,都存在着一对矛盾:既渴望融合的瞬间,又渴望独立的空间。

因而,我们不能将融合视为绝对正确的东西,那样会有将爱变成吞并另一个人的危险,并势必会导致对方渴望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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