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者

我自己,男。

梦境

似乎回到了初中,正在参加考试,科目是地理。不过,考场上全是成年人。

试卷上清一色是选择题,但那些选择题的答案好像都不正确。看着那些选项,我越来越愤怒。突然,我情绪失去控制,左手一挥,把试卷撕去了一小半。

随后,我内心惴惴不安。毕竟,这是考试啊,总得要通过啊。于是,我低声地请求监考老师重新给我一份试卷。

“每个人就一份,不会有第二份。”一名男性监考老师用高高在上的口吻对我说,“试卷是你自己撕毁的,你要为这一点负责。”

听他说完这番话,我的情绪再次失控,腾地站了起来,大声喊道:“我的地理课是学得最好的!我一直考最高分甚至满分!我断定,这张试卷根本没有正确答案!”

本来很安静的考场,因为我这番话立即沸腾起来,许多埋头考试的考生为我鼓掌喝彩。

“我拒绝这种考试!”我继续喊道。

随即,我毅然决然地推开书桌,向考场外走去。这时,所有考生都呼啦一下站起来,跟着我走出考场。

分析

前文说过,考试即考验。梦到考试,多半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遇到了考验,或是升职等功利方面的考验,或是道德上的考验。

并且,考试梦一般隐含着这样的道理:你过虑了。因为,我们所梦见的考试科目尽管在梦中考了低分,但在现实中,这一科目却往往是我们的优势科目,或起码也是那种经过艰苦努力后所通过的考试。

譬如,你高中时数学成绩不好,但经过努力,最后成绩上去了,但现在你常常做梦,梦到数学考了不及格甚至0分。考试梦的焦虑滋味很不好受,但你醒来后忍不住会说,这个梦真没道理,我数学考试可是通过了的。当你这样说的时候,你对现实生活中遇到的考验的焦虑程度也会随之降低。

至于那种你一直没学好的科目,倒不会出现在梦中。

我这个梦也不例外。初中的时候,我最喜欢地理,向来是把地理书当故事书来一遍遍地读的,课本上所有知识点,我自然而然几乎全记住了。所以,基本上地理都会考班里最高分,满分也不稀罕。

不过,我所了解的考试梦,做梦人在梦中很担心自己通不过考试,而且最后也都是考不及格甚至0分的。像我这样在梦中就理直气壮地斥责考试没道理,我自己还没有听说过。

那么,这是为什么呢?

我自己很清楚答案,知道这个梦和我在天涯论坛上发的一个帖子有关。

这个帖子的题目是《谎言中的No.1: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引起了很多网友共鸣,有很多回复都非常精彩。

做这个梦的那天晚上,我打开这个帖子,看到了网友“繁华成落叶”的精彩回复,她在反思一个看似伟大的句子——“一切都是为了儿女”。她写道:

我也一直在想这类事。那么多人,好古怪,他们为啥不好好活,硬要把自己的生命价值附着在别人身上?

别人荣,他们便荣;别人失败,他们便失败,仔细一想简直是变态。每个人的光荣或耻辱,为什么不由自己来定,为什么要放弃?

很多人爱说“一切都是为了儿女”,那儿女又为谁呢?如果儿女也继承相同的想法(往往如此),再又“一切都是为了儿女”,那不就是“老鼠会”、不就是传销、不就是谎言一堆嘛!

一环扣一环,生命的价值在一堆看似高尚的选择中指向终极的虚空。

她继续反思说:

几年前回家乡,和一个女同学见面,她的话让我很吃惊。她很满足地看着自己7岁的儿子说,我孩子很聪明,我要好好培养他,我的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了。

我有时和人聊天说,中国为何发展不起来,你看看,父母一心培养个上大学的、学问好的,而大学毕业没几年,父母催着结婚嫁人,然后生孩子,然后这个被父母培养的人又开始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开始培养,哪有心思和精力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因为精力和心思都放在下一代的培养上了。

有次我开玩笑地跟一个好友说,你干吗这么费心费劲去培养你的女儿,什么钢琴什么画画什么舞蹈,到了她二十多岁,她又开始培养她的下一代,你培养她没起到太大的作用,还不如把培养她的钱培养自己哪。

这两段话给了我很大的震撼。虽然我一直在想类似的问题,但从来没有分析得这么清楚。

不过,关于这个主题,我心中已攒了千言万语,而“繁华成落叶”的这些文字,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把我这千言万语都激活了。并且,它们就好像在一瞬间发生了巨大的化学反应,融为一个整体,而以前脑子里还残余的一些僵化的想法,也在这一瞬间再一次坍塌。

这就是我这个梦的含义。这个梦将我惊醒,而醒来那一刹那,我就明白,梦表达的正是我当天晚上的反思。

什么反思呢?就是利他与利己,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

长久以来,我们将利他和集体主义捧上神坛,而一直将利己和个人主义视为邪恶。我们认为,利己和个人主义意味着自私自利与自我中心,而利他和集体主义则意味着自我牺牲与奉献。

这种逻辑具体到生活中,就成了这样的人生观:我要为别人活着。

但问题出来了。我为你活着,你配得上吗?于是,我会紧紧地盯着你,看看你是否值得我付出。因此,我势必会变得很挑剔。而且我们会轻易地看到,我把一切都给你了,但看看你,你的缺点到处都是啊!那么,反过来,你既然也是为我活着,你一样也会挑剔我。

结果,我们这个社会,大家都非常挑剔,很容易盯着其他人的道德缺陷说三道四,而我们也特别爱凑到一起讲其他人的流言。

这种逻辑进入家庭,就发展出了我们最常说的一句话:一切都为了孩子。

但这陷入了“繁华成落叶”所说的荒诞中:一代为了下一代而活,下一代又为了下下一代而活。结果,每一代人都没有为自己而活,都没有很好地去创造独特的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很少活出自己的精彩来。于是,“一环扣一环,生命的价值在一堆看似高尚的选择中指向终极的虚空”。

这的确很像传销,因为传销的宗旨就是,利用“我一切都是为了你考虑”的逻辑,将本来价值很低的东西卖个高价,但谁都没好好地去创造价值。

并且,当父母喊出“一切都为了孩子”时,很容易导致一个恶果:大人们把自己的生命价值捆绑在孩子的身上,令孩子感到更焦虑。

那么,应该怎么办?答案是,无论什么时候,父母都有自己的事情,都致力于实现自己的生命价值。那么,孩子就只需承担他一个人的生命重量,而不必承担父母乃至祖父母或外祖父母的生命重量,也就没那么累。

王小波在他的一篇杂文中写道,美国一个60来岁的老太太,经营着一个大农场,农场里有很多特产,还有成千上万只羊。令王小波惊奇的是,老太太还有情人,还有性爱。她的世界是如此丰富多彩,就没必要老是盯着儿女或儿女的儿女了。

但我们周围的60多岁的老人呢?只怕每天主要关心的就一件事:儿女或(外)孙儿女在干什么。

在小家中,我们讲为亲人活着,而最终则将导致“终极的虚空”。在社会这个大家中,我们就讲集体主义,讲“为了集体而无私奉献”。

但是,我多年来一直在想,我们或许误解了个人主义,也夸大了集体主义的善。

在我看来,如果集体主义仅仅是,我自愿为集体奉献,但集体不能强求我奉献,那就很好。然而,一旦我们将集体主义视为“必须”,就会导致一个错误的伦理结论:可以借集体的名义去侵占某个不情愿的个人的利益。

“文革”期间,这种逻辑发展到顶峰,就出现了这样荒诞的事:洪水来了,一个青年去救一根集体的电线杆,最后牺牲,然后出现大辩论,而最终形成的主流结论是,别说是根电线杆,就是集体的一根稻草,都应毫不犹豫地去抢救,不同意这个结论的,则受到了无情的批判。

这是王小波在他的杂文中屡屡讲到的一个例子。其实,这种逻辑直到现在还常被借用。譬如,我们常听到这样的故事:某房地产商征地,某小家不同意,于是这家就成了“钉子户”,而房地产商或某某部门出来说话时,常指责这个“钉子户”破坏了团体的利益。

现在,我们正向相反的方向发展,物权法就是一个里程碑。其实,物权法的核心——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就是源自个人主义。

个人主义并非只是欧美国家的主流意识。我所知道的论述中,关于个人主义的最佳表达来自于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位被奉为“俄罗斯第一”的小说家在他的名著《卡拉玛佐夫兄弟》中有如下一段对话:

哥哥问弟弟:杀死一个小女孩,可令整个世界得救,那么,这可以做吗?

弟弟犹豫了一会儿,小声但坚定地回答说:不可以!

这才是个人主义的真正精髓——不得以任何集体的任何名义侵占个人的利益。假若俄罗斯民族将此奉为至高无上的价值,那么,苏联农庄就不会出现,斯大林的大肃反也就无法进行,而波尔布特也就失去了在柬埔寨进行大屠杀的借口。

我那个一点都不焦虑的考试梦,就反映了我这个反思过程。虽然,长期以来我已经开始形成自己的结论——我们误解了个人主义,也误解了奉献等。但是,我一直没有敢明确地形成这样一个结论,我还是处在探索之中。

然而,“繁华成落叶”精彩的文字,就像催化剂一样,一下子激活了我许许多多的思考。接着,它们发生化学反应,不断融合,而最终形成了一个结论性的东西。

这个结论性的东西,就是我断定,我们许多传统的价值观是不成立的。这就是我为什么在梦中大喊:“这张试卷根本就没正确答案。”

梦中考试科目的选择也非常精妙。地理,可理解为“大地之理”,象征着社会最基本的道理。并且,中学时,尽管除了英语其他科目我都考过班级第一,但我最喜欢、最有把握的就是地理。如果换成其他科目,我都没有那么强的底气,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张试卷根本就没正确答案!

至于最后那句话——“我拒绝这种考试”,也反映了我那天晚上的一个感觉,我觉得自己的确可以跳出很多传统价值观所编织的网,能用一个自己更信服的价值观体系来看待人性和我们这个社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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