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见沈昭有些恼了, 忙回过头去哄他:“我没笑你,我就是想起一些从前的事,略有些感慨罢了。”

如今沈昭好哄得很, 凑到她颈间,温声问:“你都想起什么了?”

瑟瑟抬胳膊揽住他, 唇边笑靥轻绽,正要说话, 忽听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魏如海进来禀, 说庆王世子到了。

沈昭依恋不舍地从瑟瑟身上起来, 朝魏如海道:“让他进来。”

沈襄神色慌张,潦草行了礼,道:“三哥, 裴元浩跑了。”

沈昭猛然一滞,眸光冷凝, 抬眼看他:“你说什么?”

沈襄双膝跪地,愧疚道:“双方鏖战时太过混乱, 没顾得上对方阵营何时少了主帅,只知溃败得不成样子,待战事结束, 清扫战场时才发觉裴元浩不见了。臣弟已命人秘密顺着长安城外的各条通道快马追寻, 只要发现其踪迹立马拿下。”

沈昭气急, 可看着沈襄那惶恐又负疚的模样, 又不忍责难,安静了一会儿, 平复下怒火, 才缓声道:“你起来吧。”

沈襄身上还穿着铠甲, 起身时连带着‘哐哐’响,笨重且透着血腥气,想来是一发现裴元浩不见了就立即来禀,片刻都未耽搁。

沈昭的脸色略有缓和,让魏如海带他下去更衣。

殿中倏然变得静谧,鼎中焚着白檀香,有宁神静气之效的,可这变故一出,恐怕谁也不能静气了。

默了许久,沈昭问坐在一边的瑟瑟:“你觉得裴元浩会就此扔下你母亲,远走高飞吗?”如果是这样,茫茫天地,就难追寻了。

瑟瑟认真思索了一番,摇头:“不会。”

“那你觉得他会去哪儿?”

瑟瑟的唇微翕,冷静道:“搬救兵。”

沈昭也是这样想:“我立刻给陆远发一道秘旨,一旦发现裴元浩的踪迹,务必将其活捉送来上京。”

他展开黄锦,正要书写,内侍又来禀,说傅司棋求见。

沈昭闭了闭眼,将毫笔搁回砚上,瞅着进来的傅司棋,喟然叹道:“你那边没出岔子吧……”

傅司棋面显茫然,慢吞吞地深揖礼,道:“臣是来向陛下禀奏,镇西将军贺兰懿已被活捉,听凭陛下处置。”

沈昭轻呼了口气,道:“你代朕拟一道圣旨吧。贺兰懿身为主犯,谋逆犯上,罪无可赦,判斩立决,其家眷皆没籍为奴,十五岁以上男丁充军北疆。党羽移交大理寺审理,凡参与谋逆者,按律重判,严惩不贷。”

傅司棋一愣:“贺兰懿是主犯?”他看向坐在一边的瑟瑟,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却又不免忧心,但见皇帝陛下神色凛正坚决,便不再赘言,颔首应是。

短暂的沉默,傅司棋又想起一件事,道:“今日宗玄道长来见过臣,说晋王……沈旸秘密见过岐王殿下。”

沈昭脑子里的一根弦骤然绷紧,问:“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前吧,也不知沈旸跟岐王殿下说了些什么,虽然没有说动他做什么,但岐王也不想出卖他。倒是宗玄道长一直跟在岐王身边,察觉出不对劲,生怕再出什么岔子,才找了臣,让臣代为禀奏陛下。”

沈昭揉了揉额角,了然:“这么说,沈旸在长安。”

他朝傅司棋摆了摆手,让他下去歇着,转过头跟瑟瑟商量:“你觉得,裴元浩突然不见了,这件事会不会跟沈旸有关?”

自打沈旸在雍州失踪,沈昭明里暗里派了无数人追踪他的下落,整整两年,皆无功而返。能在大秦境内躲避皇权的追踪,除了他这个人本身精明缜密之外,说明他的身边还有人相助。

文相已在数月前去世,他应当留了不少家资给这个宝贝外孙,足够供着他兴风作浪一段时间了。

也不知是不是前世留下的阴影太深,每每提及沈旸,沈昭的心里就很不舒服,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他还会生出不小的事端。

瑟瑟看上去倒很冷静,她低眉想了想,道:“沈旸这个人可是无利不起早的,真要是他救了裴伯伯,并且带着他出了城,那除非裴伯伯的身上有沈旸想要的东西。”

沈昭随手拂过摆在龙案上的霁釉笔洗,檀木架子,忖道:“陆远曾说过,裴元浩的手里有一封悔罪书,揭漏了淮关之战的真相……”

说起来还是他太过自信,觉得此一役胜券在握,根本没有在这封悔罪书上下什么心思。又或者,沈昭从本心里就没瞧得起过裴元浩,自始至终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兰陵公主的身上,想着擒贼擒王,只要抓住了兰陵,便是将大局定下了。

他全然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阴差阳错之下,这手握关键证物的人和最危险的人混在了一起。

沈昭拧眉,难掩沉郁。

瑟瑟瞧着他的模样,陪着他安静待了一会儿,却还有些事想不通。悄悄提起裙纱挪到沈昭跟前,轻声问:“可是……沈旸要那封悔罪书做什么啊?难不成他也想为宋家翻案?”

沈昭轻牵了牵唇角:“那封悔罪书对沈旸没用,可对旁人有用。”

他一下子变得高深莫测,神情还很是微妙,瑟瑟一时没反应过来,抬起手挠了挠头,很是懵懂。

沈昭道:“你若是沈旸,在此困境下,你会怎么做?”

瑟瑟脱口而出:“我方式微,当然是联合敌人的敌人,共同抵御强敌……”她言语微滞,怔怔看着沈昭,道:“他会勾结徐长林……”

沈昭笃定道:“最近淮关一定会有动静的,楚帝病重,太子监国,那太子是徐长林一手扶持上位的,二人政见不谋而合,一定会趁大秦内斗而扰我边境的。”

沈昭对敌人的判断总是格外精准。

十日之后,淮关便传来战报,南楚武安侯徐长林亲率五万大军攻打淮南,连下阳河、谷末、尧都三郡,其势如破竹,大有北上之意。

沈昭将战报扔到一边,不屑地轻哼了声。

要是他没重生,没准还信了‘大有北上之意’这六个字。但他活了前后两世,早把徐长林摸得透透的。

就南楚那点家底,还北上,恐怕翻不了几座山头士兵就该断粮了。

徐长林用兵如神,那些寻常边关守将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他故意做出一副想要伐秦的样子,无非是想诱沈昭派重兵前往淮关。

他知道沈昭刚跟兰陵有过一场恶战,长安正人心惶惶,兰陵摄政多年,势力遍布朝野,即便败了,也一时难以根除。若是这个时候沈昭将心腹精锐派到淮关,长安空虚,一定会诱得这些心怀叵测之人作乱,长安一旦乱起来,不管最后兰陵能不能斗得过沈昭,都是严重的内耗。大秦内耗得越厉害,南楚的胜算就越多。

沈昭密令淮关守军坚壁不出,耗着徐长林,等他断了粮,自然就会滚了。

眼下,他得把全副心神用来理长安这乱局。

他将兰陵软禁在了西宫,暂时留她一命。

她的党羽众多,一旦杀了她,难保那些人会不会因为害怕而铤而走险去谋反。

沈昭不想走前世的路子大开杀戒,兰陵的党羽中有许多并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他们跟陆远的父亲一样,在最初也是怀着一片热忱想要报国。

大秦天下乾坤颠倒二十年,朝局晦暗不明,那些臣子为保身家性命投向兰陵也是情有可原。他既然当初体谅宽纵了陆远,自然也不想为难别人,只要肯弃暗投明,他愿意拿出帝王胸怀,徐徐将他们收至麾下。

最重要的一点,普天下人尽皆知,兰陵公主是皇后的母亲,她就算再该死,早晚要死,也不能担着谋反的名声去死,那会害得瑟瑟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要受人指戳诟病。

沈昭从小就受过这样的苦,他绝不让瑟瑟再受。

因此,不管坊间朝野如何议论纷纷,沈昭始终不肯松口承认兰陵曾经谋反,他把贺兰懿作为主犯推了出去,斩首于西市,算是给了这一场兵变一个结果。

傅司棋前些日子领着人查抄了兰陵公主府,抄出来许多往来信件和堆积成山的金银珠宝,数量之多,直令人咂舌。

就算他一早心里有数,但若不是亲眼所见,他还是想象不出,一个女流之辈竟能经营出如此庞大的权力帝国。

他将详情皆书于奏折中,拿着迈上宣室殿前的石阶,想要亲手呈奏给皇帝陛下。

深冬时节,寒风如刃,从侧面飞刮过来,刮得人脸颊生疼。他抬袖挡风,将脚步放缓,正见高颖从殿中出来,与他迎面对上。

兰陵一倒台,沈昭的这些东宫旧臣便都水涨船高,当中要数傅太傅和高颖资历最深,但傅太傅老迈多病,已许久未上朝,便只剩下一个高颖,朝中皆传他极有可能会接替裴元浩,任凤阁侍中。

傅司棋自幼侍于东宫,跟高颖很熟,朝他行了晚辈礼。

高颖笑呵呵地朝傅司棋招呼:“我刚想着要去看看老太傅,可巧你就来了。我的门生刚从岭南回来,拿回来些当地的名贵药材,我想着拿给老太傅补身子。”

傅司棋称谢:“晚辈替祖父谢过高大人。”

高颖见他对自己这般恭敬,不禁有些得意,捋了捋腮下短须,道:“要说我家中的那几个儿子,看着都不如司棋你有出息。你年纪轻轻便深得陛下倚重,又曾在叛乱活捉贺兰懿,立了这么大的功勋,前途不可限量。怎么,陛下没有许你什么封赏?”

沈昭自然不曾亏待他,私下早跟他说过,卫尉寺卿告老还乡了,这官位给他留着,等新年一过就正式下旨,由他来接替。

卫尉寺卿是三品,在他这个年纪能坐到这个官位,也算是朝中罕有的了。

但这些话,傅司棋又觉得在明旨未下之前,犯不上四处嚷嚷,便格外谦虚地冲高颖道:“都是陛下筹谋得当,晚辈不敢居功。”

高颖和蔼悦色地拍了拍他的肩,道:“这有功者当赏,有错者当罚,都是应当的……你说,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都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处置兰陵公主。很多朝臣都私下里议论,照这么下去,难不成就让贺兰懿一人把罪责全担了,兰陵公主就全身而退?谁都知道这位公主殿下的手段,万一让她东山再起,那咱们这些对付过她的人还有活路吗?”

傅司棋不愿跟他讨论这个事,便冷淡道:“陛下自有圣断。”

“这圣心似海深,谁有那个本事能摸到底啊?别说,没准还真有人有这个本事。”高颖将话锋一转,神情变得微妙起来:“你说……陛下如此纵容奸佞,是不是皇后给他吹了枕边风了?她可是兰陵的女儿,人家能不向着自己亲娘吗?再者说了,都这么多年了,陛下连个妃都不纳,眼瞧着是女儿随娘,都这么有手段。”

傅司棋听这些话听得浑身不舒坦,咬了咬牙,本想回他一句“这不是咱们该操心的”,可又实则忍不住,把奏折塞回袖子里,正色道:“当初要是没有皇后娘娘相助,陛下是不可能这么顺利整顿朝纲,扳倒兰陵公主的。这大敌才刚除,您就说这样的话,跟过河拆桥有什么区别?”

高颖一愣,像是没料到傅司棋竟然会维护皇后,随即板起脸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我还不是为了陛下担忧,怕他被狐媚蛊惑……”

“你说谁狐媚?”傅司棋实在按捺不住心底的怒火,也顾不上维持他装出来的中立立场,扬声质问。

眼见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妙,忽从傅司棋身后飘过来一道清越的声音。

“下官见过二位大人。”

高颖抬眼一看,竟是钟毓,忙不迭把他拉过来评理。高颖料想钟毓也是沈昭跟前的红人,铁定是巴不得赶紧把那些跟兰陵沾边的朝臣都除了,好给自己腾地方,要知道那些人往昔里背靠兰陵这棵大树,谋得都是肥缺。他的门生们就看中了其中的几个,早来拜了他这座山头,就等着这些人滚蛋,好替补上。

谁知钟毓态度很是冷淡,撂下一句:“一切自有圣断。”就要走。

高颖哪能让他就这么走了,拽着他道:“你可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要知道,朝野里可不缺像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兰陵公主手底下那些人又向来精于阿谀谄媚、排除异己,要是等他们把陛下哄得开心了,我看这朝中也就没有你站的地方了。”

钟毓将自己的袖子拽回来,俊面清冷如雪,淡淡道:“下官说了,一切自有圣断。陛下想亲近谁,想重用谁,那都是陛下的事。我等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对得起自己的一身官服就好。”

高颖挡着他还想再劝,忽听石阶上传来尖细的嗓音。

魏如海高高站着,躬了身看他们,客客气气,面无表情道:“陛下说了,三位要是想接着议论他的家事呢,就给你们各自搬把椅子,让各位坐着议论,别累着他的爱卿。要是议论够了,就劳烦把他要的奏折呈上来,他等着看呢。”,,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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