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勒里独自走在被碾压得十分坚实的跑道上,屏息凝神地捕捉着运动场内的一切动静。身后渐渐远离的是那些默不作声的男女牛仔,把一个死人和一个泣不成声的姑娘团团围住,像一群身处异地的陌生来客。高处,喧噪的层层看台上,人们正像发疯的蚂蚁一样狂乱地飞窜;女人的尖叫不绝于耳,男人也在气急败坏地狂吼;杂乱的脚步声闷雷一样地持续轰响。远处,看台后方的各出口处都增添了一些穿着蓝制服的纤小身影,制服上的铜制纽扣在灯光下时闪时烁。大概是应紧急调遣而来的馆外警卫,已经在忙着维持秩序了。他们把观众推回座位,不放任何人离开体育场。

主意不错!埃勒里暗自称道: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他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临时搭建的摄影平台前面站下,望着台子上身材小巧的科比少校——他脸色苍白而镇静,正平心静气地指挥他那些直眉瞪眼、手脚瘫软的摄影师们打理现场。

“少校!”埃勒里喊了一声,竭力让自己的声音盖过满天嘈杂。

科比少校朝台下瞥了一眼:“嗯?噢——什么事,奎因先生?”

“不要离开平台!”

少校做了个笑脸,转瞬即逝:“你不用为这个费心了。上帝呀,总算能歇口气儿了!对了,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那老牛仔中邪了?”

“那老牛仔,”埃勒里阴沉地说,“中了枪子儿了,这就是他中的邪。他被谋杀了,少校——子弹直穿心脏。”

“我的天!”

埃勒里眼神悲凉地朝上望着:“过来一步,少校。”——摄影指挥凑过去,黑亮的小眼睛眨了眨——“你的摄影机拍到了全部经过吗?”

小黑眼睛闪出点点火花:“太棒啦!太棒啦!”他的脸顿甚至练红起来,“真是个奇迹呀,奎因先生,真是奇迹……是的,每秒钟的场面都拍下来了”

埃勒里急切地说:“那好极了,少校,真是太好了。这可算是上帝对侦探这一行的绝妙眷顾。现在听着:继续拍摄,拍下你见到的一切——我需要记录下所有的细节,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我叫你停止的时候。明白了?”

“噢,很清楚。”少校停顿了一下,又说,“可是,到底让我拍多久……”

“你担心胶片费得太多?”埃勒里笑了,“我觉得你用不着担心,少校。你的公司能有这么个机会效力于警方,难得啊。想想吧,电影公司花起钱来有多么大手大脚,这点胶片,我认为算不了什么,划得来,划得来啊。”

少校显然动了心,抚着小胡子沉吟片刻,点了一下头,挺直腰板,转身向部下布置任务去了。有一架摄影机把镜头对准了事发地点的那群人;另一架扫视全场,像个东张西望的独眼机器人;第三架镜头朝上,捕捉运动场高处的动静。录音师忙得不可开交。

埃勒里正了正自己的领结,弹掉落在雪花呢上装胸前的一点灰尘,大踏步直穿表演场返了回去。

奎因警官这位可敬的刑侦人员,如果说他头上顶着什么光环,那便是“艰苦卓绝地工作”。全纽约惟此一人可以被不带任何恶意地称作“肆无忌惮的批评家”。他的工作性质就是在细小而无足轻重的琐事中挑毛病的。他可算是个研究琐事的专家,一个热衷于细节的怪癖。然而,他并不会因为那只老而不朽的鼻子时常过于贴近地面而淡忘了保持综观全局的视野。

……眼前发生的事件,又给了他发挥专长的机会。一场谋杀就发生在完全开放着的竞技场地上,在足足两万人的全神贯注之下。而这两万个人中任何一人都有可能是谋杀巴克·霍恩的凶手!奎因警官生着稀疏灰发的头颅微微向前探着,手指不停地抚弄着衣袋里那个棕色的老式鼻烟盒,嘴里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同时,他那亮晶晶的小眼睛一刻不停地观察着体育场里各处的动静,不容自己放过任何细微末节的可疑状况:大概是运气好吧,当他正在盼着总部派来增援的人手——也就是原来他手下的刑侦小队——尽速到来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已经有为数不少的警官被部署在这里听命了。场地调度人员、体育场的专门官员以及谋杀发生时正在场内值勤的警员也陆续被差来听候调遣。全馆所有出口都被严密把守。命令以接力传递方式到达各处——任何人,无论大小胖瘦身份高低,均不得穿越警方的封锁线。奎因警官冷静地做出了这一决定:在对现场的两万人进行过彻底盘查之前,不能让任何人逃离这幢巨大的建筑物。

附近地区的刑警也纷纷在紧急调遣下到达体育场四周,把整幢建筑团团围住,他们受命执行这项简单的任务,只需要确保不让任何人逃脱。几百双眼睛注视着钢铁围栏的四周。骑马的男女被隔离开来,集中到场地的一个角落。

这些人已经下了马。马儿们此刻已经平静下来,蹄子安闲地踢踏着地面,不时还轻快地喷个响鼻,它们的皮毛由于刚刚过去的剧烈奔跑而变得湿热,看上去流光溢彩。

两个镇守竞技场东西两大门的特别官员正尽职地坚守岗位,而且也分别得到了刑警的人力增援。整个运动场飞快地被封锁得水泄不通,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出。

埃勒里跑上前来正看见父亲紧盯着一个极矮的牛仔——那家伙有一双混浊的眼睛和一对短小的罗圈腿儿。

“格兰特告诉我,是你负责照看那些马,”奎因警官又单刀直入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个子牛仔舔舔干涩的嘴唇:“丹努——汉克·布恩。我根本不知道打死人的事儿,警官。老实说,我——”

“你到底是不是管马的?”

“我是,先生,这没错儿!”

奎因警官上下打量着他:“你刚才也跟在巴克·霍恩后边的马队里吗?”

“没有!”布恩高声叫道。

“那么,巴克落马时你在什么地方?”

“远着呢,在西门的后边儿,”布恩咕哝着,“我看见巴克摔下来的时候,我就叫老鲍迪——那个守大门的人——放我进来了。”

“有别的人跟你一起进来吗?”

“没有,先生,只有鲍迪和我。”

“就这样吧,布恩,”奎因警官转过头对一个警员说,“把这个人带到场子那边去,让他看好马群。我们可不想让马踢着。”

布恩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跟着警员拖拖沓沓地朝马群走去。场地那边设置了一个临时水槽,布恩立即过去牵马饮水。站在一边的男女牛仔们都冷着眼看他。

埃勒里默不作声地站着。眼前这部分工作显然是属于父亲的。

他四下看看,吉特裤腿上还沾着沙土,面色灰白得像即将消失的月亮,神情木然地盯着印第安披毯覆盖着的尸体。

她左右各站着一个护驾的人——多么可怜的护驾者,有人也许会说,因为柯利那怪诞的神情就如一个突然失聪的人茫然伫立于一个无声的世界,而他的父亲僵直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突然中了致瘫的邪风并且被原封冻结在一种苦不堪言的状态中。父子俩只知道傻呆呆地望着地上出神,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

埃勒里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的眼睛或盯着尸体或看着别处,就是不敢去看那个肝肠寸断的姑娘的眼睛。

奎因警官在清醒地颁布他的指令:“晦,你!——是这个街区的巡警?——带上两个人,把那群人身上的枪统统收上来。对,每支枪都要没收!找点卡片标签什么的,把持枪者的姓名标上。如果枪是借用的,把枪主的名字也标上。另外,别光是询问,我要求对所有场地上的人,不论男女,一律彻底搜身。那些人都有身上暗带武器的习惯,记住这点。”

“是,长官。”

“还有,”奎因警官思索着,把明亮的目光转向尸体旁那三个站着发愣的人,“你或许可以就从那三个人搜起。那个老家伙、那个卷毛儿小子……对,还有那个女士。”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埃勒里急速转身,放眼搜寻一个人。那人不在尸体旁的人群里。那个只有一条胳膊的人,马上的功夫娴熟得惊人……他的目光终于从场地对面捕捉到了独臂人的身影——那家伙正神情漠然地坐在地上,朝半空抛着一把匕首,上上下下地玩个不停。转回眼来,疯狂比尔·格兰特正顺从而笨拙地抬着胳膊接受搜查,眼神依然哀伤而呆滞。他粗壮的腰间皮带上挂着的枪套是空的,一个刑警正在摆弄他的枪。柯利突然明白过来,血色涌上脸颊,生气地张大了嘴巴。接着他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交出了他的枪。很快就查清楚了,格兰特父子身上都没带着第二支枪。那么接着就轮到吉特·霍恩……

埃勒里脱口说了声:“别……”

奎因警官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埃勒里悄悄用指尖指了指那姑娘,摇了摇头。奎因警官转了一下眼珠,没再吱声。

“嗯——你,先别打扰霍恩小姐。我们过会儿再问她。”

两个刑警点点头,朝场地对面走去。吉特·霍恩对一切浑然不知,仍然用一种可怕的眼神死盯着盖在尸体上的毯子,仿佛在琢磨那上面的锯齿形图案。

奎因警官叹了口气,用力揉搓着两手:“格兰特!”他叫道。老艺人立刻转过头来,“你和你儿子——把霍恩小姐领到那边去,行吗?一会儿要做的事情——你们最好不看。”

格兰特哽咽地长吸了口气,红着两眼,碰了碰吉特的臂肘:“吉特,”他闷声叫道,“吉特。”

吉特吃了一惊,抬起头诧异地望着他。

“吉特,咱们离开这儿一会儿,吉特。”

她又低下头去看着地上的毯子。

格兰特推了儿子一下,柯利揉了揉眼睛,一副疲乏的样子。他们从两边扶起吉特,几乎是把她拖了开来。吉特突然感到恐惧,很想大哭出来,但是她已经哭不出来了,极度的刺激使她筋疲力尽,瘫软下来。格兰特父子只好架着她走过场地去了。

奎因警官长嘘了一口气:“真是够她受的,不是吗?好啦,埃勒里,开始工作吧。我要仔细检查一下尸体。”

他们示意几个刑警围过去,形成一道严密的屏障,把尸体从人们的视线中隔离开来。埃勒里和奎因警官留在了圈里。奎因警官振了振细瘦的臂膀,用力吸了一下鼻烟,蹲在跑道上,沉稳地动手掀开了毯子。

那身不久前还神气十足的黑色骑士服此刻颇具自嘲意味地沾满了尘土、血污,一塌糊涂。那件衣服曾经黑得那么华丽和浪漫,现在,已经随着霍恩的命丧黄泉而尊严尽失,荣光不再,剩下的只是混着铁锈色的一团死气。扭曲的、形态怪异的两腿上还完好地穿着那双及膝皮靴,靴腰上刺绣的花边清晰可辨;靴子根部向内突出的马刺幽幽散发着冰冷的银光。长裤是黑色灯芯绒的,下半截裤腿塞在靴筒里;颈上的围巾也是黑色的,衬衫则是耀眼的白色,形成鲜明的对比。衬衫袖子高高挽到肘部以上,分别用丝带紧紧扎住;手腕上戴着一副精致而时髦的黑色皮质护腕,上面刺绣着精美的图案并点缀着一些银亮的金属饰片。这些都是骑行牛仔们热衷追求的典型装饰:腰间系着一条柔韧结实的黑色皮带;肩膀到外胯之间斜披着一条装饰着花纹的很宽的枪带。上面缝制着一些携带子弹用的皮环;腰下左右两侧各挂着一个漂亮的黑色皮质枪套,但都是空的。

如此这般,有许多繁琐的细节需要逐一观察和记载:奎因父子相互看了一眼,各自又埋下头去搜索更有意义的细节。

霍恩穿的马甲华丽得夸张,但已经被马群强劲的铁蹄践踏得支离破碎,而且布满尘土。白色衬衫连同衣服下的肌肤裂伤累累,沾满血污:胸部左侧有一个弹孔,边缘齐整,清晰得像一个红色标记,弹孔的走向显然直指心脏:枪伤周围的出血少得出奇,只有一点黏稠的凝血把弹孔附近的衣服粘在了皮肤上。那张憔悴苍老的脸被死亡绷得紧紧的;生着银发的头颅有一侧明显凹陷了下去,就在耳后的位置,触目惊心地使他们联想到疯狂的马匹曾飞起铁蹄把死者的头骨狠狠踢陷了进去。然而,死者脸上虽然血污片片,五官却没有太大的损伤。整个尸体躺卧的姿态非常不自然——常人不可能做出那种别扭的姿势——这就是说,马群强烈的踢打和践踏使他的肢体多处骨断筋离。

埃勒里的脸色有点苍白了,他站起来把头转向别处,用微微颤抖的手点燃了一支烟卷。

“已经检查得很彻底了。”奎因警官喃喃地说。

“我感觉,现在除了走个宗教性的过场,很难再干点什么了。”

“哈?这叫什么话?”

“噢,别在意,”埃勒里说,“我一向受不了血淋林的场面……爸,你相信奇迹吗?”

“你到底说的什么鬼话?”老人说。他正解开死者身上的衣扣和腰带——那皮带的松紧合适地围在腰间,扣针别在第一个扣眼上,接着他又费力地想解下那沉重的枪带。

埃勒

里指着死者的脸说:“第一个奇迹:尽管马蹄踏遍了他的全身,他的脸居然没有伤着。”

“那又怎么样?”

“噢,上帝!”埃勒里咕哝道,“怎么样?死人才知道。不怎么样,这才是关键!如果一种现象能够解释,那就不叫奇迹啦,不是吗?”

奎因警官懒得回答儿子那些显然荒诞的问题。

“第二个奇迹,”埃勒里吹出一口烟气,“看看他的右手。”

老人不由自主地照做了,尽管有点不耐烦,还是朝死者的右侧看去。那条右臂似乎已经断成两段,然而右手却呈现着健康的古铜色,没有丝毫损伤。手指紧紧扣握着一支长筒左轮手枪,正是霍恩刚刚还在场上挥舞的那支枪。

“怎么啦?”

“不只是奇迹,简直就是上天的安排。他掉下马来,很可能在落地前就已经死了,四十一匹马从他身上踩过去——而且,天知道,他竟没有松开握枪的手!”

奎因警官舔了舔下唇,迷茫地望着儿子:“是呀,可这又说明什么?你该不是认为有什么……”

“不,不是,”埃勒里烦躁地说,“这些现象都不可能是人为的。一切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不,这就是我称它为奇迹的原因。这种结果非人力所能及,正所谓另有玄机。所以这事处理起来很让人头疼啊……噢,天哪,我瞎哆嗦什么呀。他的帽子哪儿去了?”

他穿过围在周边的人墙,四下寻找。突然他眼中一亮,快速朝大约八英尺之外的地上一个黑色物件走了过去——那正是一个黑色高筒宽边帽。他躬身拣起它,回到父亲身边。

“正是他的帽子,不错,”奎因警官说,“落马时从头上脱落,又给马踢到一边去了。”

两人凑在一起观察着那顶帽子。高贵的王冠似的帽子已经不成样子,就像那颗尊贵的头颅一样遭到了无情的摧毁。它原色漆黑,质地平滑柔软,很宽的帽缘有些弯翘;帽筒与帽檐相接处有一圈精致的黑色细皮条编织的装饰带;里面有两个烫金的字母——BH。

埃勒里把那顶帽子轻轻放在死者的身旁。

奎因警官不厌其烦地凑在死者的两条皮枪带前看了又看。埃勒里望着父亲,似乎觉得有点好笑。枪带和与之相连的枪套异常宽大而且笨重,尤其是它要在配枪者身上斜套两圈,故而设计得很长。与死者身上其他装饰相呼应,那上面也点缀了许多闪亮的金属饰钉。装子弹的皮套光润油亮,皮带上同样有两个银色的花体字母:BH。虽然这套枪带保养良好,不乏主人的悉心呵护,但显然它已经年代悠久、阅尽沧桑了。

“这东西他用了不少年了,可怜的傻瓜。”奎因警官喃喃自语。

“我想,”埃勒里叹了口气,“假如你有藏书癖,你也会小心保护所有书籍的。还记得吗,我花了多少功夫把我那本卡夫绸封面的书弄干净?”

他们又埋头去检查死者的裤腰上的皮带。那条皮带同样老旧,但也同样保护得很好。由于用得过久,皮带孔上下的勒痕非常深——有两处明显的勒痕,第一处在第二个带孔,第二处在第三个带孔——由于长期使用这两个孔眼,它们周边的皮子已经磨得很薄。这皮带实在太旧了,就像曾多年围在负重飞奔的“每日快递”的送信员的腰上。和枪带一样,这条腰带上也烫着银色的霍恩名字的缩写字母。

“这人,”埃勒里把皮带递还给父亲,嘴里咕哝着说,“够格加入西欧古文物研究学会了,只要蓄上一部学究式的大胡子就行了!瞧,哇,这皮带也能进博物馆了!”

奎因警官对儿子的刻薄打趣早就习以为常,他转头对身边一个刑警悄声说了句话,那刑警立即掉头去执行了。

他很快返了回来,领来了格兰特,后者的精神明显恢复了许多,但是举止仍然十分不自然,好像在准备承受新的打击。

“格兰特先生,”奎因警官言辞犀利地说道,“我要按正常程序开始调查了——首先要问些细节,然后再谈重大的事情。恐怕得费点儿功夫啦。”

格兰特嗓音低哑地说:“悉听尊便。”

奎因警官礼貌地点了点头,重新在尸体旁边蹲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在死者残破污浊的身上探摸着,不出三分钟的功夫,已经从尸身上的衣物中取出了一些小物件。

其中有一个小钱包,里面装着大约三十美元的钞票。奎因警官把它递给格兰特。

“这是霍恩的吗?”

格兰特低下头去:“是,是的。我——天哪——我送给他作最——最近一次生日礼物的。”

“是啊,是啊。”奎因警官赶忙应声道,从骑术团老板松开的手指间接过那钱包。另外的物件中还有一块手帕;一把连着个小木牌的钥匙——那木牌上印有“巴克雷宾馆”的字样;一个装着棕色卷烟纸的小盒子和一小袋廉价烟草;几根长柄火柴;一个支票簿……

格兰特看着所有物件默默地点头认定。奎因警官若有所思地翻看着那本支票簿:“他去的那家纽约银行叫什么名字?”

“海岸银行,海岸国家银行。他一星期前才开的账户。”格兰特喃喃地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奎因警官飞快地问。

“他刚到纽约的时候,让我介绍一家银行给他。我就让他上我去的那家银行了。”

奎因警官把支票簿翻过来看,果然有银行的印章,非常清楚,的确是海岸国家银行及信用公司。支票存根上注明,他户头上还有五百多美元的存款。

“仔细看看这儿的东西,”奎因警官命令道,“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吗,格兰特先生?”

格兰特充血的眼睛扫了一下那堆小物件:“没有。”

“缺了什么吗?”

“我怎么会知道。”

“嗯,他的装扮怎么样?都是他常穿的衣服吗?看起来都正常吗?”

那个壮汉的拳头攥了起来:“我非得再看他一遍吗?”他用走了调儿的嗓音吼道,“凭什么这么折磨我?”

那人的哀伤似乎非常真切。因此奎因警官改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说:“稳定一下情绪,男子汉。我们必须彻底检查所有的东西,尸体上常常会有一些线索。你不想帮助我们找出谋杀你朋友的凶手吗?”

“天哪,当然!”

格兰特走上前去,强迫自己的眼睛朝下看。他的目光从尸体的脚下一直扫到那令人毛骨惊然的凹陷的头颅。他沉吟良久没有吱声。而后,他甩过宽大的膀子粗暴地说:“都在,什么也不缺。这是他演电影的那身行头。所有人都认得出他拍电影的那些年穿的戏装。”

“好极了。都——”

“我插一句,”埃勒里说,“格兰特先生,我听你说什么东西都不缺,是吧?”

格兰特异常缓慢地扭过头去,直瞪着埃勒里的眼睛,但眼神中有种迷惑的神情,而且——没错,还有点恐惧——在混浊的眸子后面。他慢吞吞地说:“我是这么说的,奎因先生。”

“那就好。”埃勒里长出了口气,父亲突然用警醒的目光盯着他,“我想这也不能怪你。你情绪很激动,很可能你的观察能力不像平常那么健全了。但问题是这样:的确少了点东西。”

格兰特立刻转回身去又看了一遍那尸体。奎因警官似乎有点恼火了。格兰特摇了摇头,迷惑而厌倦地耸了下肩膀。

“行了,行了,”奎因警官有点急赤白脸地问儿子,“到底有什么,这么神秘?少了什么东西?”

埃勒里没有做声,只是眼中闪耀着一丝光亮。他重新蹲到尸体旁边,非常小心地慢慢扳开死者的右手,取下巴克·霍恩的那柄左轮枪。

这真是件漂亮的武器。经过漫长的职业生涯,奎因警官对武器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此刻埃勒里正仔细打量的不过是一件笨重而精致的、出自老式枪械作坊的作品罢了。

他一眼就看出那不是个现代化的武器。不仅是因为略带古典意味的设计,而且从金属部件的磨损程度也足以看得出这把枪的高龄。

“柯尔特点四五式。”他念念有词地说着,“单发的。看看那枪筒!”

枪筒有八英寸长,一个通向死亡的纤细的钢管。设计制作都非常精细,弹槽也同样精致。埃勒里若有所思地掂了掂枪的分量:非常沉重。

疯狂比尔·格兰特似乎很难开口讲话,舔了两次嘴唇,喉咙才发出了声音:“是呀,这是支普通的枪,”他喃喃地说,“可它是个漂亮的家伙。老巴克——巴克,对枪的手感尤其看得重。”

“手感?”埃勒里诧异地扬起了眉毛。

“他喜欢要沉甸甸的枪,握在手里觉得实在。我的意思是说:平稳。”

“噢,我明白了,哦,这东西得有两磅多重。我的上帝,能打出多大的窟窿!”

他扳开弹仓,里面都装着子弹,只打出过一发。

“都是空响弹吗?”他问父亲。

奎因警官抠出一颗子弹仔细看了看,接着又把其余的倒了出来:“是的。”

埃勒里小心地把子弹重新装回弹药仓里,把枪身重新卡好。

“这把枪是霍恩的?”他问格兰特,“它不是你的东西吗?我的意思是,它是不是骑术团所拥有的武器中的一件?”

“是巴克自己的,”格兰特咕哝道,“打根儿起就是他私人的东西。还有……一副枪带……都跟了他二十多年了。”

“嗯,”埃勒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还在全神贯注地琢磨那把枪。显然那枪被经常使用,弹轮上的棱角已经被磨钝。他又把注意力转到了枪柄——那是那件武器最为奇特的地方。枪柄两侧都镶着象牙片,每片上都刻着牛头图案,而且还有一个细窄的椭圆,里面刻着个H字样。象牙片经历年久已经发黄,只有枪柄右侧一小块地方颜色较浅。埃勒里用左手握起枪柄,那上边浅色的部分正好位于他两个弯曲的手指与手掌之间的空隙。他就这样举着枪端详良久,然后把枪递给了父亲。

“你可以把它与其他可疑的武器收在一起了,爸,”他说,“为了谨慎起见。谁知道那些搞弹道学的家伙能挖出什么线索来?”

奎因警官沉吟片刻,接过了枪,默默看了看它,转身交给一个警员,并朝他点了下头。

这时东边的大门附近有了点骚动,一个把守在那里的警卫拉开了大门,放进一群人来。

从狭小的走道里冒出来的首先是一个极为魁梧的穿便衣的家伙,长着一张像生铁铸成的大脸,脚步隆隆地沿着跑道走了过来。这个巨人正是维利警官,奎因警官最得力的助手。少言寡语但为人刚毅沉稳,尽管脑筋有点不大好使。

他用很专业的眼神扫了一通地上的尸体,又抬头朝四周看台上闹哄哄的人们望了望,神情有点烦躁地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

“真够热闹的,警官!”他用轰鸣的低音说,“把住出口?”

“啊,托马斯,”奎因警官松了一口气似的笑着说,“瞧,又是一起大混乱中的谋杀案。用咱们自己人把各出口的巡警替换掉。还有,让那些当官的去干他们该干的事。”

“任何人不得出入吗?”

“在我发话之前。不准一个活物离开现场。”

维利警官打雷似的开始部署他的手下。

“海戈斯托姆!福林特!瑞特!约翰逊!皮格特!过来待命!”

跟随维利警官到来的五个警员整装待命,见到眼前的阵势,各个眼里都闪烁着职业的兴奋。

“马术团的随团医生呢?”奎因警官轻快地问。

那个衣着暗淡、目光坦诚的老人走上前来:“我就是团里的大夫,”他缓慢地说,“我名叫汉考克。”

“很好!过来,医生。”

医生走近那尸体。

“现在来告诉我,关于此事你所知道的一切。”

“我知道的一切?”汉考克医生似乎有点戒备。

“我是说,他摔下来以后几秒钟,你就检查了他,对吗?有什么结论?”

汉考克医生痛苦地盯着地上残破的尸身:“没有多少可说的。我跑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死掉啦!就在今天我还给他检查过身体,状态非常好呢。”

“他当即就死了?”

“我是这么看的。”

“落到地面之前就死了,嗯?”

“怎么……是啊,我认为是这样。”

“那么他就不会感觉到马蹄从身上践踏过去的痛苦了,”奎因警官说着,抚摸着他的鼻烟壶,“那倒是叫人宽慰点儿了。有几处枪伤?”

汉考克医生眨了眨眼:“你应该知道,我只是粗略地看了看……一处枪伤,从左侧直接打进心脏。”

“嗯。你对枪伤熟悉吗?”

“应该略知一二吧。”随团医生冷冷地说,“我自己也是个西部人

。”

“那好,打进去的子弹有多大口径,医生?”

汉考克医生半晌不响。继而他直盯着奎因警官的眼睛说:“瞧,这事儿有点儿怪,先生。可以说相当怪。我并没有去探摸——我知道你会叫你的法医去干——但是,我敢发誓,根据伤口的大小判断,他是被点二二或点二五的枪弹射中的!”

“一发点二二的子弹……”疯狂比尔·格兰特粗声大气地叫了出来,但立即又不吱声了。

奎因警官晶亮的小眼睛从医生看到老艺人:“好吧,”他疑惑地说,“这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吗?”

“警官,”汉考克医生唇齿有点颤抖地回答,“点二二和点二五口径的枪不是西部人用的。这你肯定知道吧?”

“真的吗?”埃勒里出人意料地插了一句。

格兰特的眼里现出一丝快慰的光亮:“我跟你说!”他叫道,“我的团里绝没有那种玩具枪一样的东西,警官!而且,无论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没见带过那玩意儿。”

“玩具枪,嗯?”奎因警官觉着好笑。

“那东西也就配当个——玩具!”

“但是,”奎因警官嗓音干涩地说,“尽管你的人都没有点二二的枪,格兰特先生,这只是通常的情况,你无法肯定今晚他们中间没有人带着那种枪。今晚的事情非同一般。另外,你和我同样清楚,使用点二二口径手枪的人有的是。”他沮丧地晃了晃脑袋,“何况,上帝也知道,现在要随便买把枪有多么容易。不,格兰特先生,在这点上我恐怕还不能排除对你那些人的怀疑……就这样。汉考克医生还有什么要说的?”

“也就这样了。”医生小声说道。

“那么谢谢。我自己的法医——波迪医生,很快就到。我想,我们不再需要麻烦你啦,汉考克医生。或许你可以过去跟那些——那些……见鬼!这里还是不是纽约啦?……跟那些牛仔呆在一起。”

汉考克医生嘟囔着退了出去,抓起他的小口袋,眼里仍旧是一副坦诚的神情。

那具尸体已经迅速僵冷,仍然停放在原地,处于两万双眼睛不满的注视之下。托尼·马斯平静地站在一边,磁磁作响地嚼着柔软的雪茄烟蒂,薄薄的嘴唇上沾了许多湿润的碎屑。这时,奎因警官朝他发问了。

“咱们是不是能找个地方聊得舒服点儿,托尼?我得问你一些问题了,何必要在布鲁克林和曼哈顿一半人口的面前亮着呢。最近的旮旯在哪儿?”

“我领你去。”马斯紧张地说着,抬腿就走。

“等一下。托马斯!托马斯在哪儿?”

维利警官似乎有那种同时在两个地点冒出来的能耐,应声站到了奎因警官的面前。

“跟我来,托马斯。还有你那几个游击队员,”奎因警官冲那五个警员招了招手,“你们就盯在这儿。格兰特先生,你跟我们来。皮格特,把那个卷头发的牛仔——柯利·格兰特带上,还有,从那边那伙人里头把霍恩小姐找来。”

马斯领着一行人到椭圆形场地的南墙上的一个出口,值勤的警员为他们打开了小门。他们进入了一个宽大的地下厅,其中有许多小的房间,马斯领他们进入了其中一间。

众人接踵而入。原来,那是一间小型办公室,可能是值勤人或计时员用的。

“埃勒里,关上门,”奎因警官低声吩咐道,“托马斯,不准任何人进来。”他见房间里有两把椅子,拖过一把,坐了下来,拈了一撮鼻烟,把整洁的灰裤子上的皱褶抚平,这才抬起手来朝吉特·霍恩招了招。吉特此时正紧紧抓着一把椅子的靠背站着,但她已经不那么眩晕了,柯利给她服下的催吐剂解除了她的休克状态。但是她过度沉静,在埃勒里看来,似乎是在戒备地观望。

“坐下,坐下,霍恩小姐,”奎因警官友好地说,“你一定很累了。”——她坐了下来——“那个,格兰特先生,请靠得近一点。”老人麻利地指挥着。“这儿就我们几个人,我们都是朋友,你们大可以讲讲心里话。谁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格兰特冷淡地说。

“究竟是谁杀了你们的朋友,你们就一点猜测也没有?”

“不。巴克——”他的声音有点发颤,“巴克是个大孩子,警官。就像你见过的,好脾气。这世上没有他的敌人,我敢发誓。认识他的人都喜欢他——爱他。”

“那么伍迪呢?”吉特·霍恩用很低的嗓音说道,语气很吓人。她的目光一直盯在格兰特那张通红的脸上。

老艺人的眼神有点困惑了:“噢,伍迪,”他说道,“他嘛……”

“谁是伍迪?”奎因警官问道。

“我的一个骑术高手。一直是团里的主角,直到……直到巴克加入进来,警官。”

“嫉妒,嗯?”奎因警官目光闪烁地说着,瞟了一眼吉特,“肯定气得发疯,我敢打赌。说说吧,怎么回事?这里面肯定有事,否则霍恩小姐不会说那种话。”

“伍迪,”埃勒里沉思着说,“是那个不知怎么只剩了一条胳膊的人吗?”

“是呀,”格兰特说,“怎么啦?”

“没怎么,”埃勒里默默地说,“我只是好奇而已。”

“算了,这里面没什么新鲜事儿,”格兰特厌倦地说,“就像你们说的,伍迪是可能心里窝火,警官,也许他跟巴克之间有点别扭……伍迪只有一条胳膊,所以把它看得比什么都重。凭着它,他照样能骑善射,所以他很为自己骄傲。巴克来了之后……我告诉伍迪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巴克只是参与一下演出。是啊,也许他以为巴克抢了他的位置,奎因警官,但是,我发誓,他绝不会蠢到干出杀人的事情来。”

“现在还不能确定。其他人还有什么话说?你——小伙子柯利。”

柯利垂头丧气地说:“警官,上帝知道,我也想帮你,但愿我们办得到。但是这太——可恶,这简直不是人干的!我们中间没有任何人会……”

“希望如此,孩子。”奎因警官用沮丧而略带有安慰的语气说,“你呢,霍恩小姐?”

“除了伍迪,”她生硬地回答,“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人会盼着巴克死掉。”

“这么说对伍迪可太不利了,吉特。”老格兰特皱着眉说。

“谁是凶手就对谁不利,比尔。”吉特的语气有点像在辩论。众人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而她的两眼盯着地板。一阵令人难耐的沉寂。

“这样吧,”奎因警官清了清喉咙说,“格兰特先生,你能不能跟我们说说巴克·霍恩究竟是怎么到你的团里来的,我们刚才似乎提到了这一点。他到马戏团来干什么?”

“到马戏团来干什么?”格兰特反问了一句,“我——噢。巴克离开公众视线已经九年多了。大约是三年前吧,又接了个片约,重新回去拍片子,但没有成功。巴克被搞得很沮丧,躲回他在怀俄明的牧场去了。”

“很沮丧?”

格兰特把指关节攘得嚼啪作响:“我跟你说吧,他的心都碎啦!他就那么忍了好几年。可他是个硬汉子,不愿意叫人看见他一副落魄相。接着,有声电影火起来了,他又恢复了一点信心。有一次我路过,顺便到他那牧场去看他,他跟我说,他还像从前一样棒——想东山再起,重返影坛。我想劝他罢休,可他说:‘比尔,在这儿我早晚得疯掉。太寂寞了,吉特又总在好莱坞忙……’所以,我就说:‘好吧,巴克。我来想个办法,尽我所能帮你一把。’所以我就帮了——倒帮着把他杀掉啦。”格兰特痛心疾首地说。

“那么在这个体育场搞绝技表演,是为了捧他的?”

“我总得做点什么吧。”

“你的意思是,没有多大希望?”

格兰特的拳头又噼啪作响了:“一开始,我觉着他受不了那种紧张的演出,可是就在上星期——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大名给曝了光,报刊上都登出来了——说什么‘影坛老祖回来啦’之类的……”

“请你停一下,”埃勒里说,“我先插一句,这个活动是不是列在霍恩重返影坛的步骤之中呢?有没有跟制片人实质性的接触?”

“你是说一切都是在糊弄他?”格兰特咕哝着说,“其实——没有什么制片人——他们巴不得躲他远一点儿呢。可是——你看,我已经应承了要帮他。于是就想干脆成立个自己的公司……”

“就你自己?”奎因警官严肃地问。

托尼·马斯平静地插嘴了:“我也在考虑这事儿。还有亨特——朱利安·亨特。”

“哦!”奎因警官说,“亨特,夜总会的那个鸟人——我们今晚遇见过的盖依女士的丈夫。噢,噢。”奎因警官的小眼睛里闪烁着冷峻的光芒,“那么现在有谁能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霍恩最要好的朋友,还有你——托尼,还有亨特,怎么都想到出钱给霍恩搭架子了——可他自己的女儿却一分钱也没投入?”

格兰特用力咽了口唾沫,面色如土,老纹纵横。柯利不耐烦地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呆得舒服一些。吉特笔直地坐着——很长的时间里一直这样坐着,两眼泪水盈盈——不是出于软弱,而是由于纯粹的愤怒和懊恼。

“比尔·格兰特,”她吸泣着说道,“你怎么能站在这儿说什么没有制片人?怎么回事,你亲自告诉过我……”

奎因父子默不作声。富有经验的奎因警官有意听任他们把这出意外的小闹剧演下去,而他则瞪着贼亮的小眼睛从旁观察。

格兰特喃喃道:“吉特,我真的很难过。可那不是我的错,是巴克本人叫我那么说的。他不想让你把钱拿出来冒险,蒙你说有了制片人你就不会再坚持朝里面放钱了。他想做成纯粹的经济合作,只有他一个人去担风险。他说,假如他不能让那些铁算盘的生意人在他的复出上投资,那他就自己卷铺盖滚蛋。”

“你该都说出来,爸,”柯利突然说,“连巴克都不知道,你自己所有的钱都放在里头啦!”

“听啊,听啊,”奎因警官低声说,“一个司空见惯的童话故事,啊!每分钟都有更多的头绪,越来越乱了,这叫什么?”

格兰特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你,柯利,把你的破嘴闭上,叫你说你再说!”

柯利的脸刷地红了,嘟囔着说:“好吧,爸。”

格兰特挥了一下他那只粗大的手:“他既然说出来了,那好吧,巴克的确不知道我做了投资。他不会接受的。只是叫我做他的经纪人。我们甚至还签了合同。所以我才只好去走钢丝——把马斯他们弄进来一块儿干。我多了个心眼儿,告诉马斯说是我在独挑整个生意。反正,从一开始我就狠了心要这么干的。”

“你认为,霍恩会怀疑你的真正动机吗?”

格兰特沉吟着说:“这很难说。他一向为人精明,不好糊弄。最近两天,他的确有点古怪。也许听到了什么风声。他这一辈子都不和别人沾边儿——就是说,从不接受恩惠,尤其是从朋友们那里。”

吉特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格兰特身旁。两人互相看着,吉特简短地说了声:“我真是对不起你,比尔。”说完又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一时间众人无语。

“所有这一切说明,”埃勒里在寂静中愉快地说,“谋杀是治疗语言沟通渠道消化不良症的有效药物。霍恩小姐,关于你养父的亡故,谁是最有必要通知的人呢?”

她低声说:“没有人。”

埃勒里迅速环视一周,眼睛盯在格兰特身上。但格兰特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你是说除了你本人,他没有任何家人了?”

“没有一个活着的亲人了,奎因先生。”

埃勒里皱起了眉头:“唉,也许你并不了解,霍恩小姐。可是,格兰特先生,你一定清楚,对吗?”

“当然啦。除了吉特,巴克在这世上再没有亲人。他六岁就成了孤儿——由叔父抚养,他叔父的牧场就在怀俄明州我父亲的牧场旁边,我父亲跟他共用一片草场放牧。”格兰特苦涩地说,“我——我真想不到老巴克的死会让我这么伤感。可那时……他的叔父又死了,那一辈人都死光了。巴克成了霍恩家最后的一个——西北地区一个最古老家庭的惟一后代。”

听着这段陈述,埃勒里·奎因先生的表情在简陋的灯光下不时变化着,就像一只变色龙不断变换着颜色。他弄不清为什么格兰特先生的谈话如此扰动了他的心,但是他的确很烦乱。尽管稍过片刻他强自镇定,把一脸的亢奋神情统统赶走。奎因警官有些不解地朝他脸上望了望。老人一直保持着清醒和镇静,暗自思索是什么因素让儿子的头脑如此躁乱,假如真的有了什么,那就有的瞧了。但是埃勒里耸了耸肩,嘴角只露出一丝窃笑而已。

“格兰特先生,霍恩做这次要命的表演之前,你宣布有多少人跟着他跑马?”

“四十个。这我很清

楚,因为是我付给他们酬金。”

听到这里,奎因警官的眼睛眯了起来:“那会儿,当你在场上宣布四十这个数的时候,你说的是大概的人数吗?”

格兰特的脸又红又紫:“什么大概人数?怎么啦?我说了:四十,那就是四十个人——不会是四十一或三十九个,更不可能是一百六十个!”

奎因父子相互对了一个眼神。接着,老人家皱着眉头说:“你——呃——你不会数错了数儿吧,会吗,儿子?”

“我上学的时候数学可是最出色的,”埃勒里说,“而且我想,点数四十个人应该不至于考倒我的计数能力。再说,站在那边的人绝对不会搞错,我想,至少神志是清楚的,否则不会那样讲话。好啦,我一向认为自己是有理性的动物……或许我们可以做个小小的测试来证实一下。”

他朝门口踱过去。

“你上哪儿去?”奎因警官严肃地问,众人齐刷刷地盯着他。

“像所有殉道者那样,到竞技场上去。”

“见鬼,你到底要干什么?”

“数一数还剩多少大活人。”

一行人从进入地下室的通道原路返回,穿过水泥墙上的那个小门,重新出现在万人瞩目的场地上。现在,观众的喧哗已经明显带有疲倦的味道了。警员们还在到处呵斥吼叫。牛仔姑娘小伙子们围坐在场地的一角,或气鼓唠叨,或不以为然,神形各异。

“那么现在,”埃勒里对跟着他走到牛仔群旁边的一行人说,“你自己数一数他们的人数吧,格兰特先生。也许是我发神经了。”

格兰特有点气不顺,但目光还是朝他的牛仔们扫了过去,然后走入他们中间大声点数着人头儿。大多数人都垂着脑袋席地而坐,头上扣着宽大的牛仔帽。格兰特就像走在一片蘑菇地里。

很快他走了回来,脸上大惊失色,巴克惨遭不幸那一瞬间强烈的震撼和痛苦似乎又重新袭击了他。宽大结实的下领抖个不停,以致牙齿都无法咬到一起。

“如果不像奎因先生说的那样——是四十一个,我他妈都不是人!”他朝奎因警官吼道。

“你把那个难看的小矮子算在里边了吗,那个布恩?”奎因警官接着问道。

“丹努?没有。他不跟他们上场。不算丹努也有四十一个人。”

这时,牛仔们纷纷扬起了褐色的脸膛,诧异地望着格兰特。他下意识地回手就去胯边抽枪,没想到碰着的是一只空枪套,这才想起来枪已经给收走了。他懊丧地垂下手臂,紧皱着眉头。接着他吼道:“你们这些又脏又臭的家伙!还有丫头片子!都给我站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们那副蠢相!”

好一阵寂静的僵持。埃勒里略带嬉笑的脸也严肃起来。那位怀俄明州有名的疯狂比尔·格兰特与他麾下的队伍之间似乎有了一种一触即发的冲突迹象:一个粗壮的牛仔——朔帝·邓斯,性情随和的好好先生——拖着缓慢的步子走上前来、突然大吼道:“你敢再把那话重说一次么,格兰特先生?我想我刚才没听清楚。”他两手摸起了铜锤似的拳头。

格兰特直视他的双眼,“朔帝,你给我闭嘴听着!还有你们其他人——都站起来!你们中间多了一个人,不找出那个见鬼的凶手,我跟你们没完!”

众人愕然失语,再没有喊喳声、很快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不论男女,相互间诧异地打量着。格兰特走到他们中间,嘴里念叨着各个名字:“豪沃斯、哈利维尔、琼斯、兰姆赛、米勒、布鲁奇、安妮、斯特里克、曼多扎……啊!”

稠密的人群中,他终于挨个查到了最后,站下来喘息未定,他突然朝一个也穿着牛仔装的男人的肩膀伸出了大手。

他转身走出来,手上抓着那个小个子男人,就像拎着只小牲口。被抓的人面色苍白,神情疲倦,清瘦的五官挂着青不青紫不紫的阴影,一看就像个放荡无度的家伙——根本不是餐风宿露、健壮豪放的荒原人模样。此时让人抓在手里,他无奈地蜷缩着,但是那双机警的小眼睛却流露着轻蔑的神情。

疯狂比尔粗鲁地一把将他扔到奎因警官面前的地面上,然后叉开两腿站在他面前,吐了口唾沫,像个大灰熊似的沉闷地哼吟着。

“这儿有个家伙!”他终于吼出了整齐话,“警官,根本不是我团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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