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部美雪著

黄钧浩译

六月中旬,我们开始自力救济。

我叫做三田村诚,是国中一年级学生,成绩和身高都属中等,不过成绩要从后面算比较快,身高则自前面算要快一些。有时我会想,这两者如果倒过来就好了,但我并未因此而感到苦恼。

我家还有爸、妈和妹妹智子,一家四口住在“大集新村”,从东京市中心坐电车约三十分钟可抵达,那是一排公寓式的洋房,屋子很大,可三代同堂。楼房共有六栋,连在一起,我家就住在第三栋的中央。

我们是在半年前搬来的。家父和家母原先都在同一家电脑软体开发公司任职,后来决定自行创业,成立新公司,因此必须从原先的宿舍搬出来。当初他们每周都会买那种又厚又重的“住宅情报志”回来宿舍,然后手拿奇异笔,埋头苦寻合意的新家。

我们一家可算楣运当头。东京都内所有新盖的公寓,在抽签购买者时,我们都参加了,却一次也没抽中。不得已,只好将目标摆在中古屋,虽然找到几间中意的,却又失之交臂。至此,我开始怀疑双亲的办事能力。如此笨手笨脚,在竞争激烈的软体业中岂能生存?

总之,最后是决定搬来这“大集新村”。这屋子当然是中古的,以前的住户迁入新居半年后才将此屋脱手转售。据说搬迁原因是调职,并非有什么命案之类的不祥事件。我的父母找到这里,立刻付了订金——根据以前那些宝贵而痛苦的经验,购买不动产时,速度至为重要——翌日便马上订约成交,于是第三栋中间那屋子就成了我们的新家。

那些“住宅情报志”中刊载了那么多待售屋,居然还供不应求,真令我吃惊。那种字体极小的“一览表”,详细看的话三页就能让双眼累死,字里行间仿佛还会传出“我要屋子,我要家,我需要一个自己的家……”的呢喃声,简直比那些二流的鬼故事还恐怖。

当我们打败众多竞争者,决定迁入新居时,一家人真是雀跃万分,欣喜若狂。这里最大的优点就是到市区上班只需三十分钟车程,而且我们住的第三栋旁边恰好有个小小的自然公园,中间只隔一道栅栏,从窗户望出去,只见周围一片碧绿,仿佛置身山中小屋。那时我甚至会想:吾家终于时来运转,福星高照了。

然而——

我家右邻是个年约三十的美女,名叫桥本美沙子。我们一搬来,就去向左邻右舍打招呼,那时家父曾私下说:

“这里的房子应该都是只售不租的吧?一个单身女子竟有能力自己买下一户,就算分期付款,也很不简单,她真了不起。”

家母以瞧不起人的表情回敬他,说道:“才不是她自己买的呢!她岂有此等能耐?”

此言不差。美沙子那间房子,的确是别的男人买给她的。我虽不像家母那般敏感,也能查知一二,因为我看见有个衣著体面的中年男子经常来找美沙子。

但我和妹妹并未受到什么坏影响,父母也不怎么担心,毕竟现在电视和杂志上,那种事已报导太多了,比那更过份的事也已司空见惯。隔壁住著一、两位“和别人有特殊关系的人”——虽说多少会令人感兴趣——并不会“有碍健全发育”。

可是我的确会将父母和那位脑满肠肥的中年男子拿来比较,并且联想到很多事。我的父母为养儿育女、经营公司、支付房贷,已经心力交瘁,焦头烂额;那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却坐拥香车美人,平时的晚上或周未下午,他就驾驶一辆大型宾士轿车翩然到来,然后踏著悠闲的步伐,入内与情妇共享鱼水之欢。

我想:世上不公平之事何其多!父母师长常说的“努力吧!努力则必有收获”这句话,现在已没人会相信了,因为那些大人的周遭有太多不劳而获及劳而无获的事例。如果一个小孩傻傻的,相信那句话,等他长大成人后,就会尝到苦果,爱人会抛弃他,嫁给另一个收入较丰的男人,于是他只好将爱人杀掉,把尸体塞入皮箱内丢弃……。

虽然如此,我还是很尊敬我的父母。我认为不只他们,所有在这不公平的世上奋斗不懈的成人都很伟大。不过,我若当面向他们表达这些感想,定会招来一顿白眼,所以我才保持沉默。

言归正传,在这公寓大楼中,让我们受苦受难的,并非美沙子本人,而是她所养的一只狗。

那只小狗叫做蜜莉,是德国产的长毛尖嘴小型哈巴狗,通体雪白,人见人爱——这是指在另一种状况下而言,譬如在街上散步时,或在超市中被饲主抱在怀里时——但是,对邻居而言,它实在是一只无可救药的小混蛋。记得我们刚迁入不久时,有一次,祖母来住了一宵,第二天就直嚷“隔壁那只狗真夭寿!”

因为它实在太吵了。

每次蜜莉开始狂吠,我就想起老旧战争片中出现的机关枪。那并非现代战争片中常见的新式机枪发出的声响,而是一种更原始、更易惹人动怒的声音。狂吠声虽然断断纩缤,但次数频繁,令人生厌。我想不通它为何如此精力充沛。

难道饲主本身不觉得吵吗?这一点,我们全家都感到十分纳闷。我甚至猜想,美沙子可能是聋子,所以才养了这么一只看门狗,以防宵小。但这种善意的解释很快就被推翻了,因为有一天晚上,我在听音响,片是向朋友借的,我听到很晚,突然听见她隔墙大骂“吵死人了”,可见她并不聋。

因此我认为,她养的不是看门狗,而是宠物狗。

说来有点不好意思,我的父母都是守规矩的人,做事一板一眼的,连要去抗议蜜莉吠声扰人,也要事先将大楼管理公约详读一遍,好不容易才在最后一条的条文发现一行细如微尘的文字,写道“原则上,禁养宠物。”

我想,那是理所当然的。说好听点,叫公寓大厦,其实就是西洋式大杂院(这是家父向亲戚说明新家时所用的词汇,当时也告诉我这名词的意思),是将一栋大屋子隔成好几间,就变成好几户,但外壁和屋顶都是公用的,中间那户甚至要和两侧邻居共用内部墙壁。毫无隔音设备,此点和普通公寓完全相同,不,或许更严重,因为这里连天花板和屋顶间的空隙也是共有的,那上面空空荡荡,贯通了每一户的天花板上方,极易传导声响。

不过,规约中印的“原则上”三个字,恐怕大有文章,因为这表示有“但书”。我的父母鼓起勇气,跑去向管理员诉苦,得到的答覆是:“确有禁养之规定,但若为迁入前即已饲养者,则不在此限。因为,总不能叫住户为了搬来这里而将宠物丢弃或弄死吧?住户之间若因此而发生纠纷,则请大家以常识和良心来下判断,予以圆满解决。反正大家都是邻居嘛,有事好商量。”我的父母一听,气往上冲,只好回来。随后又直接去向美沙子抱怨,结果好像是更加火冒三丈的样子。

吾家左邻是一对夫妇,姓田所,无子女,据说开了好几家咖啡厅,忙得不可开交,因此很少在家,但因蜜莉的狂吠声会透过天花板传过来,吵得要命,所以他们似乎也大感不满。我曾看见他们跟我的父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四个人都大皱其眉。看来田所家也和我家一样,在排挤蜜莉方面已失败碰壁。

实在无可奈何。

美沙子饲养宠物的方式实在与众不同,怪异无比。

首先,她从未带蜜莉出去散步过,一次也没有。蜜莉是只名副其实的“室内犬”,它的吠声穿越墙壁,让我们痛苦不堪。有时美沙子会去购物,或上美容院,或去打网球(她好像是附近一家网球俱乐部的会员),那时就将蜜莉锁在家中,独自外出。蜜莉一个月只有一次能接触外面的空气,因美沙子每个月会带它去一次宠物美容店。但即使是这种时候,美沙子也会将它关在小型狗笼中,放在她那辆蓝色奥迪车的后座,然后上路,根本就不会让它在街上蹓跶。

美沙子完全把蜜莉当成黄花闺女来养,并且让它套上精致的项圈,穿上华丽的毛衣或背心。

“蜜莉,乖乖吃下。”她一说完,蜜莉就开始狂吠,然后它就像哄婴儿般说些抚慰的话。家父曾向她说:“你该给它吃些婴儿的药,说不定能治好它的‘夜啼’。”我认为还是不要的好,但美沙子似乎当真了。

在庆祝迁入新居的晚宴上,我的舅舅毅彦也听到了蜜莉的吠声。

“那是压力太大所致。”他如此诊断。

我的这位舅舅是家母的么弟,去年总算念完大学,目前在市内一家中型私立医院的事务局工作,因为是单身汉,在外吃腻或在家自己煮腻时,便跑到我家来“玩”。

“为什么?”我问道。

“假如是你,经年累月被关在家中,也会那样。你会大嚷大叫,大声唱歌吧?即使是狗,若缺乏运动,导致心理压力剧增,就会狂吠不止。那种歇斯底理的吠叫声,我一听就知道了,不会错的。那是哪种狗?”

我说是哈巴狗。他哼了一声,又说:

“那是最糟糕的种类,本来是看门用的,所以吠声又尖又亮,而且生性爱吠个不停。最近流行的宠物狗都是块头小又安静的,像这种把哈巴狗当宠物养的,全日本大概也已屈指可数了。”

最后那几句话,由于蜜莉又开始狂吠,我听不太清楚。

“真是震耳欲聋。”舅舅瞪著墙壁说道。

他还教我:“动物就是会动的生物,所以非运动不可。”因此,第二天我放学后,便算好美沙子外出的时间,在外面拦住她,然后尽我所能,装成可爱男童的样子,向她问道:

“大婶,我很喜欢小狗狗,很想带蜜莉去散步,可以吗?”

我得到的答覆只有她的柳眉一竖,杏眼一瞪。

事后我反省,是那句“大婶”把事情弄糟的,但为时已晚。

我们决定把蜜莉“处理掉”的那天晚上,舅舅也在场。蜜莉则照常吠叫不停。

“你们也真能忍……姊夫和姊姊都没去表示抗议吗?”舅舅问道。

当晚家父加班未归,家母于七点多才回来,因工作过累,已成了猫熊眼。看来正如我担心的,我的双亲在软体大决斗中已陷入苦战,和精彩的电影不一样,在快结束时并没有戏剧性的援军赶来帮助。每次我注视他们的眼睛,就觉得好像看见有“负荷过重”四个字在瞳孔中闪烁。

家母停止洗碗,学著美沙子的模样,翘起臀部(实际上美沙子比她高很多,身材比例也比她美得多》,脖子一歪,模仿美沙子的声音,尖著嗓子说道:

“养小狗,是人家的自由。”

舅舅苦笑一声。

“有什么好笑?”家母说著,手用力一扭,把水龙头关紧。那手势充分流露出她的心情,也就是说,她似乎很想用这只手扭断那美女和那只夭寿狗的脖子。

“吵死人了,害我睡眠不足。讲电话时,那死狗一开始穷叫,对方的话就听不清楚。电视也是一样。总之一句话,就是二十四小时日夜吠叫!”

“生理时钟会乱掉。”舅舅说。

“是压力的关系吗?”我问道。

他点头称是。我想,如果爸妈在半夜大吃大喝,就要注意了。若论压力之大,他们两人可不输蜜莉。

“我们只好戴著耳塞睡觉……但那更糟糕,因为第二天起床时会头昏脑胀,就像头脑里面塞满了棉花。”家母坐到椅子上,按著太阳穴说道。

“阿诚,你们小孩也塞著耳朵睡吗?”舅舅问道。

我摇头回头:“智子说会头痛,不肯塞耳朵。我是戴著耳机听音乐,直到睡著。”

“最好不要那样。……不然会变成重听喔!”

“听到没有?”家母说。

“可是总比听狗吠声好吧?也不会造成精神压力。”我说。

“智子病况如何?”舅舅压低声音问家母。

舍妹智子身体虚弱,现在就读国小五年级,但因常请病假,从一年级到现在,出席日数大概比普通的四年级学童还少。

此刻她正在二楼睡觉。体弱多病的儿童喜欢向父母撒娇,而且脸皮很薄,所以若无意中听见父母在背后说“真糟,这孩子又发烧了”,就会伤心欲绝。舅舅尚无子女,反而较能了解小孩的心理,因此每次谈到智子时,都会压低声音说话。

家母却仍旧扯著嗓子高声说:“还有点发烧呢,今天也是请假,没去上学。”

如此一来,舅舅的苦心就白费了。

“唔……姊姊,要不要带她去‘心疗内科’看看?”

“心疗内科是什么?”

“简单讲,就是‘病由心生’,心病还需心药医。我想,智子长期发烧肚子痛,可能另有原因,譬如不想上学之类。这样的话,光用内科治疗是不行的。心疗内科就是还包括了生活指导,双管齐下。我们医院有这一科,有空的话,要不要带去看看?”

家母双手撑腮,考虑了一下。

“这个……”她苦笑一声,望著舅舅

说。

“那有在健保之内吗?”

“唔——大概有吧。”舅舅的回答有些不自然。“我想应该有。”

“老实说,我家已债台高筑。”家母叹道。“好像太早出来创业……事到如今,已后悔莫及。”

此时蜜莉又开始鬼叫。

“那只死狗,我非宰掉它不可!把我弄得头疼欲裂!”家母说。

“我看你买错房子了,搬到别处如何?”

“说得倒简单,你是单身汉,没有家累,我可不同,我还要养儿育女,而且如今负债累累,怎能说搬就搬……”

家母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我(那时我就像在看网球比赛一样在旁静观),眼中闪过一种警惕般的神情,仿佛忆起“让子女得知家庭经济状况,则对教育不利”的训词,于是立刻展颜一笑,说道:

“呃,嗯,好吧,我考虑考虑。”

接著,舅舅跑到智子的房间,首先说:“小公主呀,你好吗?”然后和她聊了一些学校和医院的趣事,其间数度被蜜莉的吠叫声打断。最后智子捂住耳朵,用棉被把头蒙住。

舅舅我对使了一个眼色,好像在说:“一直都是这样吗?”我朝他点点头,表示没错。

“真是的,二楼也这么吵。”舅舅握拳轻敲那道薄墙,说道。智子房间的壁纸上印著许多粉红色无尾熊,看来很可爱。舅舅说:“这些无尾熊,想必也苦恼万分吧!”

我们在智子房里逗留了三十分钟,临走前,舅舅量了她的体温,是三十七度半。智子眼神呆滞,病情似乎很重。

“我是不是还有点烧?”她的声音有气无力。

舅舅边甩体温计,边以正经的语气回答:“不是,有一百度呢!”

智子噗嗤一笑。我们向她道晚安,然后走进我的房间,此时蜜莉又吠叫起来,舅舅眉锋一皱,说道:

“你们至少该用力踢一次墙,骂一声‘别吵’吧?”

“已经踢几百次了。”我答道。“爸爸和我都踢过骂过了,没有效。妈妈也曾用拖鞋猛敲,上次还把一盒刚买回来的鸡蛋砸在这面墙上呢!”

舅舅仰望天花板,笑道:“你妈就是这副火爆性子。”

“结果弄得一团糟,害我们全家总动员大扫除。总而言之,我们不管怎样抗议都没用,反而还被臭骂一顿哩!”

“隔壁那女人敢骂你们?”舅舅愕然问道。

“不是,是她的爱人。”

舅舅吹了一声口哨,说道:

“原来隔壁那单身女郎是人家的——”

“对,是和人家有‘特殊关系’的女人。”我曾看过一部电影,叫“麻而傻女郎”,当时舅舅曾告诉我“有特殊关系的人”是何意。好像是说,在国税局里,这名词指的是“情妇”。

“那家伙长得怎样?”舅舅竖起大拇指,指著墙壁问道。我们并坐在地上,像一般成人在说下流话那样悄声交谈。

“我没仔细看,不过好像又丑又胖。是不是只要头脑好就能获得情妇?”

“主要是靠这个。”舅舅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圈表示钱的手势。“他是做什么生意的?近来一般的上班族好像养不起情妇了。”

我想了一下。关于隔壁真正主人的资料,我是无意中听家母说的,家母又是从别的邻居那边听来的,所以我很没把握。

“据说是什么不动产商人……”

“哦!”

“好像还开了一家制造电动玩具的公司。”

“难怪。”

“听说还经营什么色情宾馆之类的店。”我用极认真的表情说道。“舅舅说不定也到他的店去消费过哩!反正他开了很多种店就对了。”

“很有可能,也许他的势力范围很大。”

“总之一句话,他一定是个大富翁。”

舅舅哼著不成调子的歌,陷入沉思。我盘腿坐著,像不倒翁那样左右摇晃身体。片刻后,他说:

“既然如此,姑且一试。”

“试什么?”

“自力救济。”他又竖起大拇指,但意思和方才不同。“那女人是为了排遣寂寞才养宠物的,若失去爱犬,固然可怜,但若能找到其它消遣解闷之法……”

“蜜莉若离开她,一定会比较快乐。”

“不错。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客气了。”

“要怎么做?”

“把蜜莉拐走,替它找个正常一点的饲主。”

这次换我吹口哨了。

“可是,找新饲主会不会很难?”

“不瞒你说,我们医院有位患者很爱狗,是真正的‘爱狗人士’,他不会带狗去宠物美容院洗澡或修趾甲,也不会溺爱小狗,而是会让狗充分运动并正常饮食,无论有无血统证明书,他都会将狗训练好。上次我稍微向他提了一下这边的事,他就说:‘就当作认养流浪狗好了,你把那只狗带到我家来吧!’”

“要保密吗?”

“那当然。”

我想到除去蜜莉以后的生活,不由得眉开眼笑,说道:“很好,就这么办。”

舅舅说,步骤很简单,只要趁美沙子外出不在时,把蜜莉带走即可。

我摇头说道:

“用说的是简单,实际上是不可能,因为她外出时总是锁紧房门,我们要怎么进去?”

“那容易。”舅舅拉长下巴,望著我说。“你们刚搬来时,你不是说过吗?这里的天花板和屋顶间的空隙是连通的,可通到每户人家的房间上面。”

他说得不错。当时我奉家母之命,在整理自己的物品,我的房间在二楼,厕所的天花板厚约七公分,我发现那天花板可从下方轻易掀开。我踏在衣架上就可爬到“天篷顶”,那里黑漆漆的,面积很大,高度约有一公尺,但因屋顶是斜的,所以必须要像婴儿爬行般匍匐前进。

“对呀!这里的天篷顶可以四通八达,所以声音传得特别清楚。”

“真可恶。其实这种屋子应该把防火墙盖到天篷顶上,以防一家失火,各户遭殃,法律上也有此规定呢!”

“那么,这栋房子盖的时候一定有偷工减料,对不对?”

“不错,就是有人浮报建筑费,中饱私囊,才导致你们如今的惨状。”

哼哼,原来如此。我再度望著天花板。

偷工减料!该建的没建!大人真是不要脸,什么事都做得出!舅舅见我直眨眼睛,便探身向前,笑道:

“不过,阿诚,你听好,这次要算你们因祸得福。想想看,既然能从你家厕所上到天篷顶,那么,一定也能从那上面进入邻家的某一个房间,对不对?”

“等一等,我想起来了。”我蓦地心跳加速,为了配合气氛,我压低声音说道:“当初买下这屋子时,有送一张简图,还有一份新屋分售的简介,是前任屋主给的,不知妈妈收到哪里去了……”

“好,我这就去向她要来。不过,要找什么借口好呢?”

“为什么要找借口?对爸爸妈妈也要保密吗?”

我有点纳闷,因为我想,双亲应该会乐于协助才对。

舅舅露出一副正经八百的表情,就像方才在逗智子时一样。他向我招手,然后把脸凑过来,说道:

“女人皆多嘴,我们做这种案子,不能让女人参加。”

“那爸爸呢?”

“唔……我姊夫嘛……他那人太死板,也不行。若说要直接找邻居谈判,他大概会赞成;但若要像我们这样自力救济,他定会反对到底。而且最近他在工作上已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心情管这种事?”

我想起家父,他的确曾以“社会常识”为武器,数度前往邻家谈判,每次都是理直气壮而去,却怒气冲冲回来。

“没错,爸爸只会投直球,一根肠子通到底。”

“对,他是正人君子,不会投变化球。”

“智子怎么办?她下午两点就放学了,而且常请假,整天都在家。”

“她的话,你不用担心。我已向她说过,我放假时会常来找她玩。我们所有的工作都将在你的房间内完成,她应该不会发觉。”

“这样一来,就只有咱们两人参与了。”我有些害怕。

“难道你还要歃血为盟,指天发誓不成?”

舅舅说著,往我头上敲了一下,就下楼去了。片刻后,他回来,手里拿著一个透明资料夹,里面有房屋构造简图和简介。

“你用了什么借口?”

“我说,要研究一下,看在什么地方加些隔音设备比较好。”

每栋屋子的隔间状况,那份简介上都有。这里所有房子的格局只分两种,奇数栋和偶数栋不同,其余都一样。同一栋中有三户人家,格局都相同。“要事先准备,好好预习。”

我将那简图上的格局牢记心中。因隔间都一样,只要“距离感”不出差错,要从天篷顶找到邻家洗手间上方那块活动板子,应非难事。

决策既定,宜速战速决,方能早日高枕无忧。

“每逢礼拜一、三、五的下午,美沙子必定外出打网球。傍晚五点左右,她就会开车回来,球拍就放在车子后座。我看过好几次。”

舅舅翻阅记事本,查看空闲的时间,然后说:

“那么,就决定在本周三下午动手如何?一般网球训练班都是练一小时半或两小时,加上往返车程,起码也要两个半钟头才会回来。也就是说,隔壁那位大美人至少有两个半小时不在家。”

“好,那就决定下午两点,在我家见。”我说完,就要把时间地点写在墙上的月历上面,但转念一想又作罢,改记在学生手册里面。

“带著蜜莉通过天篷顶的时候,还有放在笼子里搬出来的时候,如果它吠个不停,该怎么办?怕会被别的邻居发觉。”

“可能要给它一点麻醉剂。”

舅舅说,上麻醉剂的工作就由他来做。

当晚我又失眠了,那是我搬到这里以来,首次为狗吠声以外的原因而度过的失眠之夜。

翌日我放学回家,等到黄昏,趁美沙子外出购物时,便开始进行勘查工作。

我房里的物品又多又乱,都没有放在该放的位置。衣服丢在床上,该放在书橱中的书却堆放在桌上。那些已捆好准备换卫生纸的漫画原本该放在地上,却摆到书橱里面去了。本来不是这样的,不知不觉中竞变成这样子。家母为此颇感不悦,经常斥责我。

首先,我锁上房门,把床上那些衣服挪到一边,然后将厕所内的杂物按顺序堆放好。

厕所都是由家母打扫的,东西若弄乱,马上就会被她察觉。

整理出一小块空地后,我就从床底下拖出两个衣箱,那里面有驱虫剂。我将衣箱叠在那块空地上,当作梯子用。

接著,我从桌子抽屉里拿出“测量器”,那是昨天舅舅回去后,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做的——其实只是一条由缎带、麻绳和塑胶绳连结而成的长绳子——然后将取自楼下仓库的手电筒带在身上,再把一些剪成适当长度的胶带黏贴在手背上,最后在后面的裤袋里塞了一把美工刀。

爬上天篷顶后,只觉得方向感都乱了,仿佛置身于一根木制水管中。我闭目调息,在心中描绘那房间简图,想妥之后,就展开行动。我把那团五颜六色的绳索解开,将其中一端放在那块活动板子上,再以胶带黏住,然后用左手轻轻握住另外的部份,以爬行的方式慢慢前进,边爬边放开绳索。起先我用右手拿手电筒,但因匍匐前进时会弄出咚咚的声音,就改用嘴巴衔住手电筒的带子。那带子是家母特地绑上的,以便用来吊在仓库的门把上。由于这样,我在爬行时灯光会乱晃,那些光影看来就像一些矮小的鬼魂,在天篷顶上忽隐忽现。

那条五彩绳索的长度是我事先计算好的。我对照简图,算好到邻家厕所的距离,然后做成此绳,长度刚刚好,因此我只要笔直前进即可,不用担心其它的。事实上,在满是尘埃味的黑暗中爬行时,我甚至还有心情想别的。我想到的是,自己好像是电影“大逃亡”中的人物。

绳索放尽时,我跪地稍事休息,然后拿起手电筒照射地板。我找到一条丝线般的细缝,便用美工刀插入缝中,却无法将那块板子扳起来。这时我才知道,要从下面推开那板子是很容易,若想从上面拉开,那就难了。

没有像舅舅说的那么简单嘛!

我边擦汗边想。接下来,我把胶带贴在那缝隙上,然后沿著绳索,按照来时的路线爬回去。回到房间后,我翻偏抽屉,总算在一个塞满原子笔的笔筒下方找到了我要的东西。

那是附有双面胶的挂衣钩,可黏在墙上挂衣服。

我将两个挂衣钩放入口袋中,又怕黏不住,所以将一瓶“快干”强力瞬问黏接剂也放进去。

然后我又开始“大逃亡”

天篷顶上满布灰尘。在脏污之处,双面胶是黏不住的。我想起来,家母曾为此所苦,于是我拉出衬衫,用衣摆将对方那块板子擦干净,然后将挂衣钩黏在上面。

我使劲往上一拉,起先觉得很吃力,钩子还发出吱吱声,但总算慢慢将那板子拉了起来。

我闻到樟脑丸的味道,并看见下面有银色的衣架。错不了,下面一定是厕所。

我小心翼翼,将板子归回原位,然后再度拉起钩子,确定一下是否粘紧了。

一切顺利。

到了那一天。

为赴下午两点之约,我找了借口,提早离校。我的借口是“头疼欲裂”,为了怕老师起疑,我不敢用跑的,而且装成愁眉苦脑又垂头丧气的样子,蹒跚而行,直到拐了个弯,看不见学校之后,才施展飞毛腿跑回家去。

快到家时,我放慢脚步,调整呼吸,并绕到庭院那边一探虚实。庭院被低矮的栅栏和网子区隔成几个部份,每个部份面积都相同。透过一面蕾丝窗帘,可见到美沙子无限美好的身影。她在一楼的起居室内,一下走住里面,一下又回到窗边,然后在沙发上翻她的皮包。我也听到蜜莉的吠声。

不出所料,这天智子又请假在家。她听见脚步声,走出房间,一见是我,立刻面露讶色。

“你怎么这么早放学?”她的脸色比身上的白色睡袍还要白,看来极为虚弱。

“老师感冒,提早下课。”我走进厨房,喝了一杯水。“你还没退烧吧?快去躺在床上休息!”

我把她赶出我的房间,然后脱下制服,换下衬衫和轻便的棉质短裤。此时门铃响了,一看时钟,恰好两点整。

舅舅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或许他认为“从一个不可理喻的饲主手中抢救一只倒楣的小狗”是一件善事吧?

“那是什么?”我指著他手中的藤制篮子,问道。那篮子的大小和一个小型手提箱差不多。

“装蜜莉用的,因为临时找不到携带用的狗笼。”他说著,反手关上房门。

“智子呢?”

“在她的房里。”

我们上楼时,蜜莉的狂吠声又传过来,听起来就像有人在猛敲破铁罐的声音。

“隔壁那女人在家吗?”

“在,不过,从我或智子房间的窗户望出去,就可以知道她是否已出门。”

舅舅穿著圆领衬衫和破旧的牛仔裤,打扮和平常不同,因为要爬上天篷顶。我望著他那身装扮,只觉得心脏狂跳,我们就要“侵入他人住宅”了。

不错,这和“把邻家小狗牵过来一下”是不同的。

舅舅先到智子的房间去,坐下来和她谈话。我就在两人的房间之间走来走去,并不时望向窗外。两点十五分时,美沙子走到屋外,并将房门锁上。蜜莉又开始吠叫,像是向她道别似的。

美沙子迅速走向停车场。我一面观察,一面咬指甲,那是“无意识”的动作。我看著她那部蓝色轿车驶出大门。

我强迫自己镇静一点,然后走向智子的房间。

“舅舅!”我握著门把,探头说道:“爸爸和妈妈都要到傍晚以后才会回来,你能不能留在这里教我功课?今天老师提早下课,却出了一大堆习题。”

“好吧!”舅舅说著,拍拍智子身上盖的棉被。“智子,那你就好好睡一觉吧!”

“祝安。”她乖乖躺好,闭上眼睛。

我们来到走廊上。

“她刚才出去了。”

“好,马上动手。”

走到房里,我立刻锁上房门,并将勘查结果说了一遍。

“哦……干得好!”

“我是学电影情节的。”

“既然已事先查看过,又留下了记号,那现在由我上去就行了,你在这里等著接蜜莉吧!”

我的房间杂乱不堪,舅舅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能放篮子的地方。他打开篮子,拿出一个塑胶带,里面一块白布。“这是什么?”

“叫哥罗芳,麻醉用的。我费了一番工夫,才从药剂室偷出来。”

我将厕所中的杂物搬出来,但这次不用梯子,舅舅光凭臂力就翻到天篷顶上去了。我在下面把手电筒和塑胶袋交给他。

此时敲门声响起。

“哥哥,收报费的来了,你要下去吗?”

我啧了一声。舅舅在黑暗中低声说:“我上去了……只要用手电筒找你的记号就行,真简单。”

我点点头,开了门走出去。怕被智子看见,所以赶紧把房门关上,然后才说:“奇怪,不是都在礼拜天才来收报费吗?”

智子露出困惑的神情,说道:“是呀,我在对讲机上问过,可是那人不是以前的收费员。我穿著睡衣,不想出去。”

“好吧,那我下去。”我说著,走进厨房,打开柜子上的饼干盒。有时双亲都出去,只有小孩在家,所以家母总是在那里放置一万圆左右的现金,以备不时之需。

新的收费员看来很年轻,大概只比我大五、六岁,可能是打工的,难怪智子会不好意思下来。我拿出那张万圆钞给他,他以生疏的动作在黑色钱袋中摸了一阵:然后用厌烦的口气说:“有没有零钱呀?”

“没有。”

“真麻烦。”

我才嫌他找麻烦呢!都快急死我了。蜜莉的鬼叫声又传过来。舅舅到底得手了没?莫非他找不到路……。

上面突然传来咚的一声,我吓了一大跳。

“来,零钱找你。”收费员抓了一把钱给我。那是七张千圆钞和两枚百圆硬币。

我边收起来边想:你不是有零的吗?还啰唆什么?

我将钱放回饼干盒内,然后奔上二楼。

我跑进房里,望著厕所上方那黑暗的空间。舅舅还没回来,蜜莉还在鬼叫。难道舅舅拿它没办法?我担心起来。要不要跟著爬上去?还是要跑到外面,从庭院那边看看窗子里面的情形……。

我决定采用第二种办法,于是三步并两步跑下楼,来到屋外。我穿著运动鞋,跑到庭院中,偷窥邻家的起居室。隔壁那蕾丝窗帘望过去,既没看到蜜莉,也没瞧见蜜莉。我在那边伸膀子跳脚,但没有用,看不见任何人,我只好跑回二楼。

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看到舅舅铁青著脸坐在厕所里。

“得手了吗?”我急忙问道。

他无需回答,因为此时蜜莉的吠声又从隔壁传过来。

“失败了吗?”我差点跌坐于地。

舅舅不答,只是站起来,将那块板子放回原位。这时我才看到,他连那些挂衣钩也收回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道。

他坐在我的弹簧床上,表情和缓了些,脸色也不再铁青了。

“发现了不同凡响的东西。”他说。

我目瞪口呆。他从后面的裤袋中拿出一个塑胶袋,那是用橡皮筋捆成一束的,我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看清楚吧!”舅舅露出调皮的笑容,仿佛童心未泯似的。

“是印鉴和存折。”

“印鉴?”

“就是印章呀,在银行开秘密帐户用的。”

我把橡皮筋拿下来,打开袋子一看,里面果然有五颗粗糙的印章,以及五本色彩鲜艳的存折。

舅舅解释道:“我用手电筒一照,很快就找到钩子。我拉住钩子,将那块活动板子掀起来,结果竟在旁边一块固定板子的里面发现了这东西。”

“板子的里面?”

“那块固定板子的内侧已被人挖空了一部份,这东西就藏在那里面。”

我望著手中的印章和存折,说道:

“那么,这是用来逃税的。……”

“答对了。”

“可是,你把这个拿来要干什么?我看还是放回原处,再打匿名电话给国税局比较妥当。”

“你真的这么想?”舅舅问道。“你们那好邻居,不但以邻为壑,若无其事,还开了秘密帐户来逃税。你不恨她吗?”

“恨是恨,但又能如何。……”

那些印章上刻的分别是“佐藤”、“田申”、“铃木”等常见的姓氏。存折内的金额,我用计算机约略算了一下,五本的存款合计约有三千五百万圆!

世上不公平之事何其多。……。

“我有妙计。”舅舅说道。

“怎样?”我小心问道。

“就是向国税局检举你们那位邻居,同时从中获利的妙计。也许不该说获利,应该说精神补偿费比较妥当,因为蜜莉这段日子以来已带给你们许多精神上的痛苦。”

我坐在地板上,心想:此事真难以接受……我们全家虽然都很讨厌蜜莉,但……最后我说:

“行得通吗?”

“保证没问题。”

蜜莉又开始狂吠。

“但是,最初的目标是蜜莉,现在该怎么办?还要继续忍耐下去吗?”

“邻居若因逃漏税被捕,蜜莉自然会消失,你们只要再忍耐一段时间就行了。”

“蜜莉会消失?”这是智子的声音。

她站在门口,面露讶色。方才我太过慌张,竟忘了锁门。

“刚才我看你们好像怪怪的,所以……你们要对蜜莉怎么样?”

她以女生特有的敏感目光望著那些印章和存折,又说:

“那是什么?”

不得已,只好向她从实招来,说明一切。我边讲边想:不知她会有何反应?谁知她听完后,竟眨眨眼睛说:

“要捉蜜莉很简单,根本不必爬到天篷顶,我知道隔壁阿姨隐藏备用钥匙的地方。”

我和舅舅面面相觑。

“你怎么会知道?”

“我常请假在家,无聊时就望著窗外。有一次,隔壁阿姨不在家时,我看见有个男人来访,他从玄关旁的盆栽下面取出一把钥匙,开门进去。这是不久以前的事。”

“原来如此,那是为了预防她不在家时,情夫来访,又忘了带钥匙,才放在那里当备用。”舅舅点头说道,然后看看时钟。那时是三点过几分。

“好,阿诚,我们按照原先的计划,救出蜜莉,其它的事以后再说。”

我们立刻走到外面。这天下午如同往日,稍显闷热,整个社区仿佛都在沉睡当中。这第三栋恰好位于视界的死角,从别栋的窗户都看不见这里,而且前面只有公园的栅栏。舅舅叫我把风,他自己则在确定四下无人后,便拿了备用钥匙阅入邻家。

我站在门口,背向玄关。不久,我听见低沉的口哨声,接著是蜜莉的吠叫声,但很快就安静下来。

不到五分钟,舅舅便抱著蜜莉出来,动作小心翼翼,旋即快步跑进我家。我关上邻家的门,将钥匙放回原处,然后回家。

舅舅在那藤制篮子内侧铺了一块布,让蜜莉睡在里面。蜜莉身上穿著全套的薄背心,颈上套著红色项圈,上面绣著蜜莉的名字。

“死了吗?”智子忧然问道。

“只是睡著而已。从今以后,我们要替它另觅良主。”

我望著蜜莉。其实它只是一只无辜的小狗。

“我看最好把项圈和背心脱下来。”我说。“因为上面都绣了名字。”

舅舅这时也瞧见了,于是小心解开项圈,脱下背心,然后交给我,说道:“这些东西和方才那些物品都先放在你这里,因为现在还用不到。”

“接下来要怎么办?”

“你们只要装傻就行了。那女人一闹,你们就安慰她,并且帮她在这附近到处找一找。”

“就是做贼的喊捉贼嘛!”

智子说著,大笑起来,似乎觉得很好玩。看来她现在可能比我还要起劲了。

“就像‘化身博士’一样。”

舅舅说要趁麻醉效果尚未消失前先赶快将蜜莉带去新饲主那里,就走了。出门时还交代说,存折印鉴要保管好,以后他会跟我联络,叫我别担心。我听了,更加惶恐不安。我将存折、印章、颈圈、背心等物收在我的书桌抽屉里,那是最下面的抽屉,也是唯一能上锁的。这些东西若被家父家母发现,那可不得了。

美沙子于五点多回来。我提心吊胆,注意听其动静。

整整三十分钟,她一面呼唤蜜莉,一面到处寻找。那呼唤声愈叫愈高,不久传来跑出门外的脚步声。她和管理员一齐回来。我听见有人在说“没有,没瞧见。”

“会不会是在壁橱中睡觉?”

美沙子终于来到我家了。门铃响个不停,我一开门,就看到她铁青著脸站在那里。

我和智子都佯作不知。论演技,智子要比我高明多了,她还陪同美沙子到处去找,我却露出毫无兴趣的表情返回房内,对著那个抽屉发呆。我想,假如

这抽屉不小心没关,被人看到里面的东西,那我该如何辩解呢?说老实话,我早已吓得心惊肉跳,六神无主了。

看样子,美沙子可能会报警……想到这里,我的胃就抽痛起来。

然而,天黑之后,美沙子就不再寻找了。也没见到有警察进入这个社区内,因此她大概没打一一〇报警。

怎么回事呢?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左思右想。智子似乎兴奋过度,不但没卧床休息,甚至连自己在发烧这件事都好像忘了。

“哥哥,好好玩呢!”她双手遮在嘴边向我耳语道。

我想到一句话:最毒妇人心。

第二天晚上,舅舅打电话来,我们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我忍不住大声说道,然后慌忙撝住话筒。家母耳朵很尖,已从厨房赶来。

“怎么啦?谁打来的?”

唉,是否为人母的都有顺风耳呢?愈不想让她们听到的,她们就愈能听见,那种天线的敏感度简直可以媲美“间谍卫星”。

“没什么,是我的朋友。”我比手划脚答道。

我看著她离去,她边走边用围裙擦手。然后我才对著话筒说:“刚才你说你做了什么?”

“我说勒索。”舅舅泰然——至少语气上——答道。

“你说的是什么?”

“我说勒……”

“不是,我是说内容。”

“我向她说,已掌握她逃税的证据,如果她要取回,就必须付款。”舅舅简单回答。“还有,那只狗我也顺便带走了。”

我闭上眼睛,说道:“就是说,要用钱赎回那些存折印章,对吗?”

“不错。”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我问他为何知道美沙子的电话号码,他答道:“我去救蜜莉时,在起居室角落看见的。那位美女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下来,贴在电话机上,字很漂亮呢。”

我看看电话,果然不错,我家的电话也是那样。

“那么,你有没有告诉她存折印章是从厕所的天花板中偷来的?”

“那倒没有,因为我怕万一弄错……”

“弄错什么?”

“那些存折印章用的全是假名,当是为了逃漏税,但我们没有确切的证据,无法证明是桥本美沙子和她的情夫所有,因为那也可能是前任屋主忘了带走的。”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会忘了带走?”

我记得要搬来这里时,家母是将家中所有存折印章全部放在一个小袋子中,然后绑在腰上,这样就不会丢了。

“应该不会,但为慎重起见,我不能先亮底牌,所以我的说词是‘我已掌握你逃漏税的确切证据,你可知府上有什么物品遗失吗?’”

我口干舌燥,问道:“她怎么回答?”

“她说‘我知道了,我要怎样才能取回?’,我说‘两千万圆交货’,她便说‘我自无法决定,可否稍等一时?’。她当然是要去找情夫商量。两个钟头后,我再打电话去,她说‘两千万圆成交’。”

“那不是比存折内总金额的一半还多吗?”

“不错。因此,那时她问‘你为何不立即将赃物拿去换钱?’,我回答‘那太危险了,还是由你买回去比较安全’”。

“对呀……既然银行同意给她开秘密帐户,你若贸然去领钱,一定领不出来,运气不好还会被揭穿……”

“啊,连国中生都明白这道理?我是昨天下午六点打电话给她的,至今并无动静,可见她并未打电话报警寻狗。大概是怕抓到窃狗贼后,她自己逃漏税的事也会被发觉吧!所以,两千万算是很便宜了。”

原来如此,难怪美沙子一直按兵不动。

我把昨天美沙子回家后的样子告诉舅舅,智子演了一场好戏的经过也说了。

“她做得很好。”

“真不敢相信,那小妞实在厉害。我都快吓昏了。”

舅舅笑道:“你也要加油,就当作在游艺会中饰演坏蛋好了,别露出马脚,我也不希望连累你和智子。”

“但是……你打算用什么方法拿到那笔钱呢?这算是勒赎案的一种吧?通常勒索者都是在取赎款时被捕的。”

“放心吧!我自有妙计,到时候我再请你们兄妹帮忙好了。”

“要我们去取勒索来的钱吗?”由于我讲得太大声,家母又出现了,她满脸狐疑。

“怎么可能会叫你们去取赎款呢?我只是想请你们一直留在家里。”

“留在家里?那要做什么?”

“到时候再说吧!你家什么时候只有小孩在家?”

“平常我们放学后,爸妈都不在,他们在晚上七点以前是不会回来的。”

“好,那下次再联络了。你别担心,加油吧!”

“下次联络是什么时候?”

舅舅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个,……差不多两个礼拜后吧。你们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已经没问题了。爸妈听说蜜莉已失踪,也是大喜过望,昨夜还带我们上馆子大吃一顿,庆祝庆祝呢!”

“那就好了。阿诚,今后你睡前就别戴耳机听音乐了。”

我挂断电话。家母大声问道:“你们在谈些什么呀?”

我答道:“在讨论游艺会时要表演的内容。”

舅舅果然守信,过了两周,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和智子时常窃窃私语,谈的都是以后的事。舅舅到底打算如何做呢?是什么妙计能在取得两千万圆后,又能向国税局检举逃漏税呢?

“你们两个最近特别要好,怎么回事?”家母曾经这么问。

不可思议的是:这两周以来,智子既未发烧,也没病倒,好像每天都很快乐,时常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除了夜晚睡觉之外,已和那厚重的睡袍绝缘了。

另一方面,家父家母却更加劳累,现在似乎满脸都写上“负荷过重”这些字了,看来他们失眠的原因不只是蜜莉的鬼叫声。他们为新公司殚精竭虑,呕心沥血,那种拼命的模样和“唐提基号漂流记”完全一样。为了写国语作业中的读书心得,我曾经读过那篇故事。所不同的只是:康提基号最后是生还了,但我的父母大概会沉没。

看著父母操劳过度的模样,我的心意渐渐坚决起来。我想:计策若成功,舅舅一定会将事情始未告知家父家母。他曾说要拿到精神补偿费,以弥补蜜莉所造成的痛苦,把赎款对分,我们家就能得到一千万圆,那对我们来说,是多么大的帮助呀!值得一试!我望著那藏有证据的抽屉,自言自语道。

两周后舅舅再打电话来时,我的心情已不像以前那般恶劣了。

“决定明天取赎款。”

“明天?”我吞下口水。

“不错,明天你们几点回到家?”

明天是星期三,于是我说:“下午四点必定在家。”

“很好,那我四点整到。”

第二天,舅舅准时于四点出现,他肩背大型旅行袋,手提蛋糕盒。智子一开门,他就以中气十足的声音说:“谢谢你在家等我,来,礼物!”

“可以这么随便吗?”我很担心。

“不要紧,这样比较好。隔壁那美女现在一定变得对陌生人非常敏感,所以必须给她一个‘你舅舅翩然来访’的印象。”

我们三人在厨房坐下,面前摆著蛋糕和红茶。

首先由舅舅告知计策内容,我和智子静静聆听。

“发现存折印章那天,我已用电话要求对方付两千万圆赎款,这事我已讲过。那时我还叫她立刻将钱准备好,说我会在适当时机跟她联络,以便取款交货。”舅舅喝了一口红茶。“但我尚有附带条件,不只是将钱准备好,还要放在邮寄用的小包里。你们晓得什么是小包吗?”

我和智子一齐点头。

“又叫邮包,可买到装用的箱子,你们也知道吗?”

“我知道,我曾经用那个寄过东西。”我说。

“我叫她把钱装在最小号的邮包箱子里,并且封好。”

“你不会还叫她写上收件人的姓名住址吧?”

“怎么会呢?我只是要她把邮包封好。昨天我又打电话给她,说‘明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而且你那情郎必须在场’,所以现在他们一定在隔壁等著。”

我差点被蛋糕梗住喉咙。忽然间,我觉得厨房的墙壁好像都变成了“半透镜”,可以从外面看见里面的一切。

“再来要怎么做?”智子追问道。

“等一下我要打电话给桥本美沙子。”舅舅低声说道。“我会向她说‘我们有两个人,其中一人要在某处会见你的男友,另一人将到府上去,直接向你拿钱。确定拿到钱后,会跟外面那人联络,那人再将你要的东西交给你的男友’。”

“要在哪里会见她的男友呢?”

“随便,只要远离此地即可,这是调虎离山计。”

我饮了一口红茶,将卡在喉咙的蛋糕冲下肚。

“然后呢?”

“男的一出去,邻家就只剩下美沙子和那箱钱了,这时智子即可出动。”

“我?”智子指著自己的鼻子,说道。

“对!这里的停车场后面不是有一台香烟的自动贩卖机吗?等那男人一出门,你就去那边买香烟,顺便将蜜莉以前穿的那件背心带在身上。当你回程经过停车场时,就把背心丢在适当的地点,然后跑去通知美沙子,那时你要装出一副‘刚刚才发现’的表情。”

“我就说:‘阿姨,有一件背心掉在停车场那边,很像蜜莉穿的喔!’”智子笑著说。她真是艺高人胆大。“不过,用项圈应该比较好吧?因为‘冲击力’比较强。”

我真怀疑自己的耳朵。

舅舅说:“不行,项圈无法藏在口袋里。背心的话,可以揉成一团塞入口袋。你照方才那种口气说就行了,要把美沙子诱到停车场去。上次你曾陪她一齐去找蜜莉,所以她一定会相信你,跟你出去。”

“那时她会将钱留在家中,连门也不关就跑出去。”我说道。此时我才明白自己将要扮演的角色。“真是妙计。……然后我就趁机进去把钱偷走,对不对?我个子小,动作快,所以比舅舅适合这任务。”

“不对。”舅舅微笑道。“不是偷,要去换。”

我目瞪口呆。舅舅从旅行袋中拿出一个最小号的邮包,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有一些报纸,用橡皮筋捆著。

“我可费了一番苦心哩!因为我叫对方一定要用万圆钞,每一百万圆捆成一捆,共二十捆,所以要这么做。我将自己的银行存款一领而空,把其中一百万圆换成万圆钞,量出重量,乘以二十,再减掉一些,然后将同重量的报纸装入箱中。因为偷天换日之后,重量不能不同,否则会被发觉。这些报纸都是从车站的垃圾筒和‘报纸交换箱’中捡来的,这样才不会被追查出来。”

我睁开双目,说道:“为什么要减掉一些重量?不是完全相同比较好吗?”

“因为还要放入别的东西。”舅舅又露出淘气的表情。

“我知道了!是要放那些存折印章吧?”智子眼中异彩飞闪,低声说道。

我险些昏过去,她竟然……。

智子又探身说道:“但如此一来,逃税的证据就会让对方拿回去,这样我们要如何向国税局或警方检举?要不要记下银行名称和存折号码?”

“等著瞧吧,好戏在后头。”舅舅笑道。“好了,开始行动!我可爱的外甥,可爱的外甥女。”

舅舅还带来一副手术用的手套,真是准备周到。他载上手套,将装有存折印章的塑胶袋擦拭干净,那邮包的外侧也擦拭了两遍,以免留下指纹,露出破绽。

然后他打电话给美沙子,我趴在玄关旁的小窗上观察状况。片刻后,美沙子的情夫走到外面去。舅舅指定的地点是新宿车站的东口广场,他说:“我们认得你,你在那边等,我们自然会叫你。”那一带人潮特别拥挤,所以他一定要从一大群情侣和大学生中间挤过去,才能到达目的地。

情夫出门后,过了五分钟,口袋里塞著蜜莉背心的智子也外出买香烟。她手中还拿著舅舅给的零钱,一副真的“只是要去买香烟”的样子。我想,这小妮子将来铁定是个红牌女星。

我戴上舅舅脱下来的手套,只穿著袜子,躲在门后,拼命调整呼吸。

不久,我听见智子回来的脚步声。她跑到邻家门口,按了门铃,并且说:

“阿姨,我在停车场那边——”

声调和事先演练时一模一样,台词也是,令我叹为观止。

“真的?在哪儿?”美沙子以万分迫切的声音说。

“那里!那里!”智子伸长手说道。

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停车场那边

之后,舅舅往我背上推了一下,我立刻抱著邮包跑向邻家。

门半开著,我没碰门把,闪身溜入屋内。起居室的格局和我家完全一样,里面的布置给人的印象却全然不同,简直就像样品屋的照片,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左边有条短短的通路通往厨房,那上面居然还有漂亮的珠帘。

我要的邮包就放在起居室的沙发椅上,我跑过去拿起来,夹在腋下,然后将带来的邮包放在原位,封口的位置也弄成一样。当我正要跑回家时,突然看见沙发对面闪过一道人影,我吓得魂飞魄散。仔细一瞧,原来是一面镜子,看见的是我自己的脸孔。我从齿缝中深吸一口气,一溜烟逃出屋外。

跑进我家后,差点就抱紧舅舅。

“得手了。”我气喘吁吁,勉强说出这句话。我们进入厨房时,美沙子和智子正好边谈话边从停车场走回来。智子哭丧著脸,一面说“真奇怪”,一面关门,然后将门炼扣上。

她转过来时,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

“办好了吗?”她问我。

我斜躺在椅子上,比了一个“OK”的手势。舅舅笑出声来,但声音很低。

我们再度回到厨房,舅舅将邮包轻轻放在桌上。

“接下来要怎么做?”智子爬到椅子上,说道。

舅舅看看时钟。那时是五点四十分。

“还早……我们先来看看这个。”

我和智子立刻正襟危坐,舅舅像魔术师般以夸张的手势打开邮包封口。

盖子被掀开。

成捆的万圆钞共有五叠。我差点就忍不住吹起口哨,急忙撝住嘴巴。

“那么——”舅舅边说边将手伸入箱中,此时门铃响了,我们立刻像蜡像般定住不动。

“我回来了!”

是家母,她大声喊道:“阿诚!智子!你们回来了吗?”

舅舅比了一个“先把这个藏在阿诚房内”的手势。我抱起邮包便跑。智子说了一声“回来了!”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然后慢吞吞地走去开门。

家母走进厨房时,我正在下楼梯。

“啊,毅彦,你来了呀?”家母说道。

“你好,姊姊。”

“妈妈今天回来得好早。”我希望自己的声音没发抖。

“嗯……因为客户爽约没来。你爸爸还有工作,我却觉得疲累不堪,突然想回家看看你们。”

“舅舅带蛋糕来送我们呢!”智子说著,起身去煮红茶。

大约三十分钟后。

“我出去买啤酒,晚上可以跟姊夫对酌畅饮。”舅舅说完就站起来。

我灵机一动,立刻说:“我也去。”

我和舅舅走到商店街去,途中舅舅进入公共电话亭。我站在半开的门边,听他讲电舅舅拨了美沙子的电话号码,铃响三声后,对方来接听。

“喂,我是上次那个人。”舅舅措词谨慎。“本来要到府上去,但你们那边有管理员,我不便露面,现在只好请你带著钱出来一趟。我们没拿到钱,是不会把柬西还给你那男友的……”

美沙子说了一些话。

“我不会骗你的,那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你仔细听了,我只说一遍,知道吗?别弄错喔!中央线铁路的四谷站前。……对,到四谷出口那边剪票……有一家咖啡厅,叫‘真珠’。你到了那里,就会看见有位长发女郎,手拿‘赛马报纸’。你一眼就可看出来,因为会看那种报纸的女人极为罕见。你进入店内,就在她对面坐下来,然后说:‘约好的,快拿来!’这句话是联络的暗号,你说完后就将邮包交给她。”

美沙子好像答应的样子。舅舅挂断电话,我们走出电话亭。

“怎么回事?”我问道。“怎会有那种女人呢?你只是在耍她而已吧?这样就不能检举她逃漏税了。”

舅舅脚踏悠闲的步伐,面露满足的笑容,像在自言自语般说道:

“有一位护士小姐,我不便透露她的姓名——其实这事也和姓名无关。她很缺德,我们医院事务室的女孩全都很讨厌她,我在工作上也曾被她害得很惨。”

我保持沉默,配合舅舅的步伐走路。

“从我们拐走蜜莉的第二天开始,那位护士小姐就时常收到恐吓信。她独自一人住在公寓,员工通讯录中有她的地址,所以要查很简罕……被她整过的人不计其数,其中一人以书信展开报复。”

“是亲笔写的信吗?”

“不是,用电脑打的。”

“以那护士的个性,是不可能默默忍受的。恐吓信不断寄来,她就向警方报案。昨天她又接到一封,恐吓者在信中向她勒索,措词十分骇人,说‘不付钱就没命’。信中措词的交款日就是今日,时间是晚上七点三十分,地点在四谷站前那家‘真珠咖啡厅’,并且要她手拿‘赛马报纸’作为标记。”

“我若是恐吓者,还会叫她说一些暗语。”

“不错,那个歹徒也是这么想,暗语就是‘约好的,快拿来!’”

我慢慢说道:“日本话真方便,‘约好的’可以想成‘约好的东西’,也可以想成‘约好的人’。”

在我的人权中,美沙子会以为自己说的是“这是约好的东西,快拿来!”

那位护士却会听成“我是和你约好的那个人,快拿来!”

“舅舅!”

“嗯!”

“那位护士定会报警,警察必会在咖啡厅内埋伏,对不对?”

“那当然。”

此计确需花两个礼拜的时间。

我们在商店买了一打罐装啤酒,回程时两人都只说了一句话。

“舅舅,你会用电脑打字吧?”

“最近每个人都会呀!”

我们获得整整两千万圆。

本来应该是那样,实际上却不是。

那天晚上,舅舅、智子和我找了个借口,聚集在我房内,准备开箱拿钱。

“你们说此计妙不妙?为了要让箱子一模一样,只好用这种箱子,此外别无他法。”

舅舅捧腹大笑,双手发抖,我也一样。智子最静,眼神充满期待,好像在看小鸡正从蛋里孵化出来似的。

“成捆的万圆钞共有五叠”这句话是错的,其实是“看起来万圆钞共有五叠”,因为只有最上面那五张是万圆钞,下面全是报纸裁成的!千辛万苦大费周章,却只得到五万圆。

我们三人有的躺在床上,有的倒在地上,片刻后才笑出来。

“啊)啊!”舅舅笑到泪水直流。

“毕竟还是斗不过那些吝啬鬼”

最后,那五万就交由舅舅保管。第二周的礼拜天,舅舅以“激励姊夫和姊姊的创业庆祝会”为名,招待我们全家去吃豪华的中华料理。那些佳肴美味可口,好吃极了,我想舅舅一定赔了老本。据说他第二天还自掏腰包,找了个借口请那位护士小姐吃午餐呢。

蜜莉行踪不明。我只知道它已另择良主,训练有素。目前我们家至少已不再为噪音所扰,只是家父家母的康提基号仍处于半浮半沈的状态。

桥本美沙子在咖啡厅被捕时,无法解释她为何去那里。带去的邮包中为何会有报纸和存折印章,她也是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她和勒索护士一案无关。报上也曾报导过此案的梗概,因此我们得以从客观的角度了解后来的情况。美沙子及其情夫坚持说“家中爱犬遭绑架,欲赴该地付赎金,此乃歹徒所指定,存折印章无法解释。”当时他们因惊慌失措而吞吞吐吐,最后说词变得前后矛盾,漏洞百出,于是引来国税局彻查那男子所开的每一间店(他开的店多如牛毛,简直包山包海),结果查出了数以亿计的逃漏税金额。

数以亿计!我们得到的却是区区五万圆!

不久后,美沙子便搬往别处去了。

经此次波澜,只有一个收获,那就是智子的健康。看来当初舅舅的诊断正确无误,体弱多病乃是心中烦恼之表征。也就是说,舍妹太过认真了,做任何事都尽心尽力。普通的事尚能勉强达到理想,若遇到不擅长的项目,就会出现极大的精神压力。凡事都那样真情以待,想要做到完美,迟早会失败的。因此,为了逃避压力,她只好不去上学。

经此事件后,那些症状一扫而空,这都是因为她已“助人犯罪”之故。(但是,智子和我至今都还不太明白那样是否能称为“犯罪”。)

既然已失去当“优等生”的资格,就不必再勉强鞭策自己了。智子变得十分开朗,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当我们三人得知邮包中只有五万圆后,全都摔倒在地,其中最先站起来的就是智子,那时她还笑著说:

“虽然这样,还是很好玩哩!”

从我们大展身手那天开始算,已经过了两个月。

国税局又派员来到此社区。看来这一带有钱人倒不少。

我边想边望著窗外,国税局人员已往第三栋走过来。

我大吃一惊。他们经过我家前,走入邻家。

不是右邻,因为美沙子早已搬走了。

他们走进了我家左邻的屋子。

原来警方及国税局已查出那些存折印章真正的主人。

当我得知此事时,只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玩具店中卖的“笑笑袋”,头晕目眩。要是有人在我背上拍一下,启动开关,我就会大笑不停,一直笑到能量用光为止。

藏在天花板中的存折印章竟是左邻的田所先生之物。

翌日,舅舅抛开一切工作,取消所有约会,跑到我家来,跟我在房内密谈。智子正在电话中和朋友聊天,她们要聊很久,我在楼上还时常听到她那爽朗的笑声。

“到底是哪里弄错了?”我问道。

“方向。”舅舅躺在地上伸懒腰,右手放在脸上遮住双眼。“你最初去勘查时,方向弄相反了。只有你一个人爬上去,上面又黑漆漆的,难怪你会弄错方向。”

“可是,正式行动时是你去的。”

“不错。”舅舅起身说道。“那时恰好有人来收报费,你到楼下去,我便用手电筒找你留下的钩子,完全没想到方向的问题。我找到钩子后,就以为下面是美沙子家里的厕所,实际上却是另外一边的。更不巧的是,那上面就像一根管子,蜜莉的吠声听来十分清晰,所以我也没有发觉那里离蜜莉所在的房间相当远,而且它也不是分分秒秒都在吠叫。假如那时你在下面,我一定会马上发觉方向颠倒了。”

“是我弄错了。”我觉得很好笑。

“结果却揭发了两件逃漏税的案子。”

“其实我们应该得到政府的表扬。”

我们大笑起来,我笑到肚子疼。

“慢著,等一等!”

舅舅忽然拉下脸,恢复正经严肃的表情。那种认真的神态,就跟昔日从天花板上跳下来,说“发现了不同凡响的东西”时同样认真。

他说:“既然这样,美沙子跟她男友为什么要乖乖听我摆布?我拿到的和他们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只不过偷走他们的小狗而已。”

“所以他们认为蜜莉是被人偷走的。”

“说什么傻话。当初我明确告诉她‘已掌握你逃漏税的证据’,她回答‘我知道遗失何物’……”

我们努力回想当时的用字遣词。

“这样看来,那时舅舅完全没提到‘存折印章’这四个字……”

“没有,没有。”舅舅猛摇头。“我只说‘已掌握逃税证据,狗也顺便带走’,存折印章只字未提。”

我感觉自己快疯了。

“可是,实际上只是偷走蜜莉而已呀!”

我们各自思考,沉默片刻,然后四目交会,异口同声说道:

“是颈圈!”

我扑向最下面那个抽屉,蜜莉的颈圈还藏在那里。原本我想:大概要放在那里好几年,直到积满尘埃……。

我取出颈圈交给舅舅,那时我双手发抖。舅舅拿在手中,上翻下转,左搓右揉,仔细查看,最后将目光停在颈圈内侧的一条细缝上。

他用我那把美工刀(就是我在勘查时用来插入天花板缝隙的那一把)割开细缝,把颈圈解体。

六粒透明的小石头从里面滚出来,掉在地上。那些石头约有智子小指的指甲那么大。

寒芒暴闪,毫光四射。

舅舅以指尖拾起一粒,放在我那书橱的防尘玻璃上。

他用力一割,玻璃立刻出现刮痕。

“是钻石。……”

片刻后,我们像傻瓜般在地板上正襟危坐,望著玻璃上的六条刮痕,以及那六粒光辉闪耀的小石头。

“我懂了。”舅舅缓缓说道。“美沙子曾说‘你为何不立即将赃物拿去换钱?’那时我还以为她的意思是‘为何不拿存折印章去领钱?’所以我回答‘那太危险了’。原来

她指的是这些钻石,不是存折。”

我差点昏倒。

“这么大的钻石,要脱手换钱确实很危险,所以舅舅那时说太危险,美沙子也不疑有他,对不对?”

“是有些危险。”舅舅答道。“用正常管道大概难以变卖,但若小心处理,应该还是有办法的。”

我望著那六粒钻石,心荡神驰。恍惚间,我感觉好像有人正在说:“世上不公平之事何其多,但偶尔也会发生这种巧事呢!”

我心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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