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腾地燃烧起来,像红色的舌头舔噬着白色的封纸。周围的人静了下来,默默地看着跳跃的火焰和静坐的两人。

白色的封纸被火舌舔开,露出黄色的纸钱。纸钱边沿开始变黑,并向里面蔓延。爷爷念一句红大年跟着念一句,他们俩的影子打在后面的门板上,随着火焰飘浮不定,仿佛灵魂脱离肉体而去。

有的长辈说如果在灯光或者火焰下没有影子,证明灵魂已经游离出去了。

要红大年一起看那些捡钱的鬼,是因为这里只有他认识所有上辈的人。如果他看见不认识的鬼在这里捡钱,那就可以指给爷爷看,爷爷就可以分辨出哪个是穷渴鬼。

火焰越来越旺,纸钱只剩中心一块没有烧到。纸钱底下的稻草外围是黑漆漆的炭灰,火焰烧到的地方红彤彤的,如火炉上的铁丝。

爷爷念到“天启精灵,冥视吾眼”时打了一个响指,然后说:“开眼吧。”

红大年和爷爷一齐睁开眼睛,看着火焰跳跃处。

“看见了吗?”爷爷问道。

红大年倒吸一口冷气,瞪大了眼睛:“我不是在做梦吧?”说完狠狠地眨了两下眼,又抬起手来揉。

爷爷冷静地说:“村长啊,看仔细了,不要分神。”

红大年果然有当领导的气质,立即冷静下来,头朝前伸地窥看。而我们其他人都只看见火焰将最后中心一块的地方也占领,没有看见其他东西。

红大年仔细看着前面的一片虚无,口里念叨着,手指指点着,像在猪圈里数走来穿去的猪仔有多少只。

“来保,你很久没有去你爹坟上锄荒草了吧。”红大年边侧头侧脑地看着前方边说。

围观的人群里立刻有个中年汉子哈腰点头:“唉,唉。”

“你看你看,你爹的衣服穿的,身上到处粘着草,像个叫花子。真是的,再忙也要把你爹的坟头弄干净嘛。”红大年啧啧道。

那个中年汉子马上弓腰答道:“明天就去,明天就去。”

旁边的妇女拍拍中年汉子的肩膀,骂道:“我都说了要你有时间去看看你爹的坟,你偏不去。都半年多没有给你爹的坟除过草了,人家还以为我这个做媳妇的不贤惠呢。”

众人惊叹。

“根生,根生在吗?”红大年又极不满意地问道。

“在在在。”又一个男子哈腰点头,年纪比刚才那个小多了。

“你姥姥的脸成了花猫脸了,得空了快去把你姥姥的墓碑擦擦。我记得你姥姥在世的时候重男轻女,最疼你这个小子了。虽然你爹妈还在世要你服侍,但是看在你姥姥曾经疼你的份儿上,有时间就去看看吧。”红大年挥手道。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悄声打趣道:“根生啊,我上次说了有牛屎溅到你姥姥的墓碑上,叫你去洗洗。那时你偏不听也不去看。”

这时众人的表情各异,不过从中很轻易判断出哪些人期待得到已故的亲人的信息,哪些人害怕被揭露。

红大年又向火焰那里打量半天,迷惑不解地说:“没有不认识的,这些捡钱的都曾经是我们村的人。”

“这些人没有一个你不认识的?”爷爷指着火焰跳跃处问道。他们俩像是在给周围的人表演技艺精湛的双簧。

“没有,没有。”红大年摇摇头。

“是不是穷渴鬼知道了你会叫我们来,今天就躲着不出现?”爷爷猜测道。

火焰吞噬了最后一点儿纸钱,迅速弱下来。爷爷和红大年的影子在门板上消融不见了。火焰一灭,大家这才发现天已近黑,一只隐藏在槐树里的乌鸦嘶哑地鸣叫。

“他们走了。”红大年的目光由纸钱边缓缓移到村口的老槐树,似乎在目送回家探亲又离去的亲人。而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挡在路口的人们纷纷躲闪到路边,生怕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爷爷叹口气,说:“闭眼吧,不要乱动。”

红大年和爷爷闭眼默神一会儿,重新睁开眼睛。

爷爷挣扎着站起来,精神十分疲惫。

红大年双手撑住膝盖努力站起来,可是身子刚刚站直,立即又双腿一歪,跌坐在地。围观的人慌忙拥上去,七手八脚抓住他的双臂把软塌塌的他拉起来。

爷爷拖着沉甸甸的腿走到我旁边,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那只手施加了爷爷全身的重量,压得我的肩膀疼得似乎要掉下来。

爷爷做了个深呼吸,说:“让红村长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这事情很耗费体力。”

“纸钱还是没有烧好。”一个站在纸灰边的人喊道。

我扶着爷爷过去观看。纸灰并不是意料中的一沓一沓,而是稀乱没有规律。

“不对呀,没有穷渴鬼这纸灰应该不是这个样子啊。”爷爷皱眉道。后面的人也欷歔不已,议论纷纷。

“这边还有几包纸钱没有烧完呢。”一人叫道,众人马上聚集过去看。

其实那几包纸钱已经烧透了,不然红大年不会说亡人已经走了。说没有烧完,只是中心的一块圆巴巴的地方艳红,如还未熄灭的炽炭。

那几包纸钱的封皮已经烧成灰烬随着火焰飘散在空气中,但里面的纸钱灰烬仍一张一张一沓一沓地整齐排列。烧过书的人会有这样的经验:书的封皮和前几页会被烧得蜷缩起来,然后跟随烟火升腾到空气中飘散,而中间的书页被烧成灰后仍然能保持原来的形状,让人造成错觉——整本书并没有烧毁而只是掉进了墨汁中。

大家都把期待的目光投向这几包燃烧比较慢的纸钱。

中心的红色渐渐暗淡,渐渐暗淡,最后终于如弥留之际的人一般闭上了眼睛,最后一点红光熄灭。就在紧接其后的一秒,大家的目光由期待变为惊恐。

整齐的纸钱灰在红光熄灭的刹那,立即如沙子一般塌下散开,流落在管状的稻草灰之间。

“这,这是怎么回事?”一个老人惊道,“我年年鬼节烧纸,烧了六十多年,还是头一回看见这种事情。昨天我儿子说纸钱烧不好,我还不相信呢。没想……”

老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剩余的几包纸钱灰都随着红光的熄灭垮塌下来。

“穷渴鬼还是来了,只是我们没有发现。”爷爷盯着红大年说。

“难道我看漏了?我家里的十几只猪仔刚下窝时在猪圈里跑来跑去,我都能数得清清楚楚呢。”红大年一脸疲惫,说话如病人一般有气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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