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钟,下着雨,正是生意冷清的时候,对于一个钱币商而言大概不能指望着还有什么顾客前来光顾。然而这个小店仍亮着灯,映出窗户上的名字是“巴克斯特”。铺面后是个更小的办公室,店主正独自翻阅着最新的一期《帕玛街日报》。看来他的店是个价格公道的地方,即便在这样的时候,门铃也响了起来。巴克斯特先生放下报纸去开门。

事实上,钱币商一直在等着会见某人,他走进店铺的样子也表明了访客的重要性。但在见到来人的第一眼时,这份多余的恭敬就消失了,店主不卑不亢地接待着这个不速之客。

“您是巴克斯特先生吧,我想。”访客说道。他把滴着水的雨伞放在一旁,解开大衣和外套,伸手探进内袋。“我猜您已经不记得我了,卡莱尔——两年前我接过您的一个案子。”

“当然,卡莱尔先生,您是那位私家侦探——”

“调查代理人。”卡莱尔先生精确地纠正道。

“好吧,”巴克斯特先生微笑起来,“我只是个钱币商,既不研究古董也不是古币学家,就这一点而言,我有什么能为您做的?”

“是这样,”他的客人回答,“轮到我请教您了。”他从内袋里掏出一个用可洗皮革制成的小袋子,小心地翻出点什么放在柜台上。“您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吗?”

这是一枚硬币。钱币商研究了这个硬币一会儿。

“毫无疑问,”他答道,“这是一枚狄奥尼修斯的西西里四德拉克马银币。”

“这我已经知道了——在陈列柜外的标签上。我可以再告诉您,这应该是西斯多克勋爵在布莱斯拍卖会上以二百五十英镑购买的那枚银币。”

“看来您能告诉我的反倒更多些,”巴克斯特先生说,“您究竟想知道什么呢?”

“我想知道,”卡莱尔先生回答,“它究竟是真品还是赝品。”

“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在某些情况下存在疑点——仅仅如此。”

钱币商又用放大镜看了看这枚银币,捏着边缘以专家的手法加以触摸。随后他缓缓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当然我可以猜——”

“不不,您可别,”卡莱尔急忙打断,“这关系到一次逮捕行动,不确定的看法对我没有任何帮助。”

“是这样啊,卡莱尔先生。”巴克斯特先生有了点兴趣,“好吧,坦率地说,这东西已经超出了我的专业范畴。如果是关于一枚珍贵的撒克逊便士或是对王室钱币的疑问,我能用名誉担保自己的看法,但我确实很少涉足古代钱币。”

卡莱尔先生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他将银币放回口袋,塞进了大衣里。

“我可一直指望您呢……”他抱怨道,“现在我应该去哪儿?”

“大英博物馆。”

“啊,当然,谢谢您。可是有谁现在就能告诉我吗?”

“现在?”巴克斯特先生回答,“明早再找人吧……”

“但我必须今晚就知道,”他的客人再次绝望地解释道,“明天可就太晚了。”

即便如此巴克斯特先生也没说什么鼓舞人心的话。

“您现在可不能指望找到什么人还在营业,”他说,“要不是碰巧与一位美国富豪有约,两小时前我就该走了。”巴克斯特先生眨眨右眼,某种不易察觉的神色一闪而过。“他叫奥夫·马森,年轻的家谱爱好者,将其祖先追溯到默西亚王朝的奥发国王。很自然地,他想要一套奥发钱币作为旁证。”

“有意思,”卡莱尔先生嘟囔道,他看看表,“我很愿意在其他时间和您聊上一个小时这位美国富豪。但现在,巴克斯特,你就不能告诉我住在城里的钱币商有谁了解这玩意儿?你肯定认识不少专家吧。”

“哦,我的天!除了做生意我可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巴克斯特先生瞪着眼说,“我只知道他们大概住在公园路或衬裙路。而且也不像你想的有那么多,最好的两个很可能会吵起来。您是要找什么‘专家证人’吗?我猜。”

“我不找什么证人,不需要举证。我只想得到绝对权威的结论支持我的行动。难道就没人能断定这东西的真假吗?”

巴克斯特先生越过柜台瞅着他的访客,略带不悦地沉默,随后又放松了。

“等等,有个人——是个业余爱好者——我记得前一阵听过他的精彩事迹。据说是个行家。”

“您看吧,”卡莱尔先生如释重负地感叹道,“总有这么个人。他是谁?”

“可笑的名字,”巴克斯特回答,“好像叫怀恩之类的。”他伸长脖子看见窗外有辆汽车正向街边驶来。“怀恩·卡拉多斯!我得失陪了,卡莱尔先生,看着像是奥夫·马森先生来啦。”

卡莱尔先生匆匆将这个名字记在手上。

“怀恩·卡拉多斯是吧,他住在哪儿?”

“我可一点儿都不知道,”巴克斯特回答,在墙上的镜子前整理自己的领带。“我从来没见过这人。卡莱尔先生,很遗憾我现在没法再为您做什么了。您不会介意吧?”

卡莱尔先生不能假装没听懂。离开时,他享受着与来自大洋彼岸的奥发国王后代的差别待遇,经过泥泞的街道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仅就这么简短的提示而言,只有一种方法能查到这个人——电话号码簿,对此他并不抱多大希望。

但幸运之神眷顾了卡莱尔。他很快找到一个住在里士满的怀恩·卡拉多斯,更重要的是,他并没找到另一个怀恩·卡拉多斯。显然伦敦附近只有一位户主叫这名字。他赶紧记下地址,就向里士满进发了。

卡莱尔先生知道那房子离火车站还有一段距离。他叫了辆出租车,停在目的地门口。在工作的具体表现上,他为自己的观察力和精确的推论能力感到自豪。“无非就是用你的两个眼睛看,再把看到的两两相加。”他在表示谦虚时会这么说。到达这座“塔楼”前门时,他已经对户主的地位和品味有了一些看法。

一个仆人前来接待卡莱尔先生并收取了他的名片——他的私人名片。卡莱尔先生请求会见卡拉多斯先生至多不超过十分钟的时间。好运气再度来临。卡拉多斯先生正在家中并且愿意马上见他。从仆人到他们穿过的大厅乃至最后进入的房间,都促使这位安静观察的绅士在潜意识里悄悄形成某种推论。

“卡莱尔先生。”仆人通报。

这房间是个图书馆或研究室。在卡莱尔进门时,只有一个和他岁数差不多的男人正在打字。主人起身致意。

“多谢您这么晚了还愿意见我。”访客抱歉地说。

卡拉多斯先生脸上的表情有了点儿变化。

“我的仆人肯定搞错了您的名字,”他叹口气说,“不是路易斯要见我吗?”

访客沉默片刻,原本愉快的微笑被突如其来的恼怒所取代。

“不是,先生。”他硬梆梆地回答,“我的名字在您面前的名片上呢。”

“真对不起,”卡拉多斯先生充满幽默地说,“我没看它。但几年前我曾经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在剑桥大学的圣迈克校区。”

“圣迈克校区!”卡莱尔先生的表情变化就像刚才一样突然。“圣迈克校区!怀恩·卡拉多斯?天哪!这难道是马科斯·怀恩——总是‘获胜’的老怀恩?”

“是的,老了点儿,胖了点儿。”卡拉多斯回答,“你已经知道啦,我改了名字。”

“这次碰面也太奇特了,”他的客人说道,跌坐在椅子里,努力凝视着卡拉多斯先生。“我改变的不仅仅是名字,你怎么能认得出我来?”

“你的声音,”卡拉多斯先生回答,“把我带回你那干燥的小阁楼里,在那儿我们——”

“天!”卡莱尔先生痛苦地说,“不要提醒我那会儿我们打算做什么。”他环视着这个装修华丽的房间,回想起刚才所见的种种富有的象征。“无论如何,你看起来过得很舒适,怀恩。”

“人们对我或嫉妒或怜悯。”卡拉多斯回答,带着对自身境遇的平和宽容,“确实,就像你说的,我过得很舒适。”

“嫉妒我可以理解,但怜悯从何说起?”

回复很平静。“因为我是个盲人。”

“盲人!”卡莱尔先生睁大眼睛惊呼,“你的意思是——照字面意义来说的那种盲人?”

“照字面意义来说……十多年前我和一个朋友骑马抄小路经过一片树林,他在我前面。忽然有根树枝反弹回来——你知道这样的事很容易发生。树枝打到了我的眼睛——在我还来不及反应的时侯。”

“就这样让你失明了?”

“是的,我失明了。”

“我很难相信。你看起来是那么自信,你的眼神仍然意味深长——只是比从前安静了一点。而且我进门时你正在打字……你不是在耍我吧?”

“你怀念狗叼棍子的游戏?”卡拉多斯微笑道,“不,这是事实。”

“这对你来说十分可怕吧,马科斯。你从来就是个充满热情的人——永不平静。你一定感到很恐惧。”

“有其他人认出过你吗?”卡拉多斯平静地问。

“啊,你说认出了我的声音。”卡莱尔回答。

“是的。但其他人也一样听见你的声音,只有我没搞混。过于相信眼睛反倒容易被蒙骗。”

“这种说法还真怪,”卡莱尔说,“请问,你的耳朵就没上过当吗?”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再说我的手指或者其他需要自己照顾自己的感官也不会轻易上当。”

“好吧,好吧,”卡莱尔先生嘟囔着,停止了他的同情。“我很高兴你这么平静地接受现实。当然,如果你发现了当盲人的优点,老家伙——”他猛然住嘴,红了脸。“请原谅我……”他很不自然地说。

“也许这并不是什么优点,”对方若有所思地回答,“但会以另一种方式得到补偿。一个新的世界等着探索,新的经验和新的能力被唤醒,陌生的全新的感受,生活在四维空间。但你为什么要我原谅呢,路易斯?”

“我曾经是个律师,因为与一起伪造信托账户案件的牵连而被吊销了执照,卡拉多斯先生。”卡莱尔站起来回答。

“坐下,路易斯,”卡拉多斯温和地说。他的脸,甚至那双依然生动的眼睛,闪烁着平和的光芒。“你坐的这张椅子,你头上的屋顶,你提及的这一切舒适环境,都是伪造账户所带来的,但我因此就称呼你‘卡莱尔先生’了吗?当然不,路易斯。”

“我没伪造账户,”卡莱尔潸然泪下。他坐回椅子,渐渐平静下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呢?我从来没说过。”

“失明会给人信任感,”卡拉多斯回答,“我们已经停止了相互追逐,竞争不复存在。再说,为什么你不可以。我的情况也和伪造账户有关。”

“这当然是为了安慰我编的谎话,马科斯,”卡莱尔说,“但我仍然感激你的用心。”

“事实上我拥有的一切都是某个美国表亲留给我的,附带条件是我改姓‘卡拉多斯’。他的财富来自巧妙地篡改收益报表。我不必提醒你,收赃者与窃贼同样有罪。”

“但隔一层就安全了。这我知道点儿,马科斯……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你会告诉我的,”卡拉多斯回答。

“我开办了一个私人调查机构。我失去了执业资格,不得不干点儿别的什么来谋生,就做了这行。我改头换面,找了个办公室。我对法律很了解,另有一个退休的苏格兰场警察组织外围工作。”

“好啊!”卡拉多斯大声说,“你侦破了许多谋杀案吗?”

“没有,”卡莱尔承认,“我们的主要业务通常是离婚和挪用亏空案件。”

“多可惜,”卡拉多斯说,“你知道吗,路易斯,我有个秘密志向,就是成为侦探。最近我在想,如果机会来了,也许我还能做点什么。这让你觉得可笑吗?”

“唔,当然,这理想……”

“是的,这理想是成为一个盲人侦探——”

“诚然如你所说,某些能力是加强了,”卡莱尔先生赶紧体谅地补充道,“但,说真的,对于一个艺术家而言是个例外,我想没有比这更需要眼睛的了。”

不管卡拉多斯心里在想什么,他温和的外表没有一点儿改变。有整整一分钟,他一直在抽烟,仿佛从弥漫在屋里的蓝色烟雾中得到某种视觉享受。他已经在访客跟前放了一盒雪茄——是绅士们都很喜欢但很难得的好牌子。事实上,当盲人将烟盒准确地放在卡莱尔面前时,疑问在后者心里一闪而过。

“你从前是很喜欢艺术的,路易斯,”他说,“对我最新的收藏有什么看法——柜子那边的青铜狮——”当卡莱尔扫视房间时,他很快补充道:“不,不是那个柜子——在你

左边。”

卡莱尔起身时锐利地盯了主人一眼,但卡拉多斯的表情仅仅是亲切和自得。他走到那藏品跟前。

“真不错,”他说,“是佛兰芒晚期风格吗?”

“不,是维达尔的《咆哮的狮子》的复制品。”

“维达尔?”

“一位法国艺术家,”主人的声音里忽然有种难以形容的圆滑,“顺便说一下,他也是个不幸的盲人。”

“你这老骗子,马科斯!”卡莱尔喊道,“刚才五分钟里你一直在想这出把戏吧!”这个不幸的人咬住嘴唇,转身背对着主人。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设套挖苦那个愚蠢的混蛋桑德斯吗?”卡拉多斯问道,毫不理会对方想起来时那声半窒息的低呼。

“我记得。”卡莱尔平静地回答。“这东西很不错,”他回到青铜狮的话题,继续说,“他是怎么做的?”

“用他的双手。”

“当然是这样。但我的意思是,他怎么研究他的模型?”

“还是用他的双手。他称之为‘近距离观察’。”

“即使是一头狮子——触摸它?”

“在这类情况中,维达尔运用他的特殊天赋进行创作时,需要一个驯兽员让这只动物老实些……你不想让我追踪某个案件吗,路易斯?”

卡莱尔先生只能把这看成老马科斯止不住的幽默。他正在考虑如何适当地回答,忽然会心一笑——事实上,他把自己来访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现在他又记起了那枚狄奥尼修斯银币以及巴克斯特先生的推荐,但他肯定自己是找错了人。要么马科斯并非那位怀恩·卡拉多斯,要么钱币商得到的消息是错误的。即使这里的主人在不幸面前是个专家,但他如果不用看就能判断钱币的真伪,就太不可思议了。这话可谓授人以柄,正是调侃卡拉多斯的好机会。

“是的,”他因此不假思索地回答,再次穿过房间,“是的,我需要你答疑解惑,马科斯。这是一起看来颇为巧妙的欺诈案。”他将那枚四德拉克马银币放在主人的手中。“你对这个怎么看?”

卡拉多斯用指尖细微触摸了几秒钟,旁观的卡莱尔不禁洋洋自得地微笑。盲人又用手掂了掂银币的分量,最后用舌头舔了舔。

“好了吗?”另一个人说。

“当然,我没什么可继续的了。如果我像你那样充满自信,我大概会得出另一个结论……”

“是啊,是啊。”卡莱尔插嘴道,存心取乐。

“这样我就会建议你逮捕客厅女仆尼娜·布鲁,联系帕多瓦警察当局追查海琳·布鲁茜的一切,并让西斯多克勋爵回伦敦看看他的柜子里是否还有其他被盗之物。”

卡莱尔摸索到一张椅子,茫然跌坐。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的眼睛无法从卡拉多斯先生淡定如常的脸上移开,思维冻结,忘了自己还带着消遣的表情。

“我的天!”他尽量清晰说话,“你怎么会知道?”

“难道这不是你想从我这儿听到的?”卡拉多斯温和地问。

“别废话,马科斯,”卡莱尔严厉地说,“这不是开玩笑。”眼前的谜团让他忽然丧失自信。“你怎么知道尼娜·布鲁和西斯多克勋爵?”

“你是个侦探啊,路易斯,”卡拉多斯答道,“一个人怎么知道这些事——用你的两个眼睛看,再把看到的两两相加。”

卡莱尔呻吟一声,愤怒地挥着手。

“胡说八道!马科斯,你真能看见吗——这不是解释。”

“就像维达尔,我看得很清楚——近距离的,”卡拉多斯回答,用食指轻轻抚摩那枚四德拉克马银币上的纹路,“远距离的我用另一双眼睛。你想考较它们吗?”

卡莱尔先生的赞同并不是很亲切,事实上,还带着些许恼怒。在自己的专业领域被人轻视让他感到不快,但又非常好奇。

“传唤铃就在你身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主人说,“帕金森会进来,你注意一下他。”

接待卡莱尔先生的那个男仆就是帕金森。

“这位绅士是卡莱尔先生,帕金森,”卡拉多斯说道,“你以后能记住他吗?”

帕金森略带歉意地将来客从头扫视到脚,十分轻柔而迅速,仿佛只是灵巧地拂去尘埃。

“我将努力做到,先生。”帕金森答道,转向他的主人,“对卡莱尔先生,无论他何时来访我都会在家的。”

“好极了。”

“现在,路易斯,”卡拉多斯先生在门再度关上后轻快地说,“你有过一个好机会来观察帕金森。他是什么样的?”

“在哪方面?”

“我指的是客观描述。我是个盲人——已经有十二年没见过我的仆人了——你能告诉我他是什么样子的吗?我已经让你注意他了。”

“是的,但帕金森是那种很难形容的类型。他太普通了。身高一般——”

“五英尺九英寸,”卡拉多斯小声说,“略高于一般人。”

“这也太不明显了。胡子刮得很干净。棕色头发。没有特别明显的特征。黑眼睛。好牙齿。”

“错,”卡拉多斯打断他,“牙齿可不怎么好。”

“也许吧,”卡莱尔先生承认,“我又不是牙科专家,没机会仔细研究帕金森先生嘴里的细节。但这些又说明什么呢?”

“他的着装?”

“哦,一个贴身男仆通常的夜礼服。那并没有太多特别。”

“事实上,你没注意到有什么能辨认帕金森的特征。”

“唔,他左手小指上戴着一个很宽的金指环。”

“但这是可以摘掉的。不过,帕金森有一颗无法去除的痣——我承认,是个小痣——在他的下巴上。你可真是警犬般敏锐的侦探呢,哦,路易斯!”

“无论如何,”卡莱尔反驳道——这幽默让他有点难堪,尽管很容易看出卡拉多斯是善意的——“无论如何,我敢说帕金森对我的描述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就是我们要测试的。再摇铃吧。”

“真的?”

“是的。我在拿我的眼睛和你的比较呢。如果不能赢过你,我将永远放弃当侦探的想法。”

“这不是一回事,”卡莱尔反对地说,但他还是摇了铃。

“进来,把门关上,帕金森,”当男仆进来时卡拉多斯说,“别再看卡莱尔先生——事实上,你最好背对他站着,他不会介意的。现在对我描述一下,你观察到的他是什么样子。”

帕金森温和而恭敬地为他不得不失礼而道歉。

“卡莱尔先生,穿七号左右的黑漆皮靴,很新。有五个扣子,但左靴上有个扣子——从上数下来第三个——不见了,鞋带没系好。卡莱尔先生的裤子是深色质料,有约四分之一英寸宽的深灰色条纹,裤脚卷边了,刚沾了些泥,有点脏——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

“很脏,”卡莱尔大方地说,“这是个雨夜,帕金森。”

“是的,先生,天气很不好。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可以在大厅里为您刷干净。我注意到那些泥点子已经干了。还有,先生,”帕金森回到正题继续说,“暗绿色开司米长袜。钥匙链挂在左边裤袋上。”

有着惊人观察力的帕金森从访客的下半身穿着继续往上描述。卡莱尔先生越发惊奇地听见他所佩戴的物品如同在目录上记载般被一一列举。他挂在背心上的黄金和铂金的怀表表链被详细描述;他的蓝点宽领带,绅士派头的珍珠领针,连大礼服左边翻领上的钮孔也被注意到了。帕金森只是将自己看到的说出来,并没有作出任何推断。比如手帕掖在右手袖口——对他就是仅此而已——而不会指出卡莱尔先生实际上是个左撇子。

但帕金森的任务中更细致的部分开始了,他咳嗽了两声作为开场白。

“至于卡莱尔的个人仪容,先生……”

“不,够了!”这位绅士急忙喊道,“我已经够满意的啦。你真是个敏锐的观察者,帕金森。”

“我一直训练自己来达到主人的要求,先生。”男仆答道。他望向卡拉多斯先生,看后者点了点头,就退下了。

卡莱尔先生先开了口。

“对我来说你的仆人每周可以挣五英镑,马科斯,”他若有所思地说,“但是,当然……”

“我想他不会接受的,”卡拉多斯回答,同样若有所思地说,“他为我服务得很好。但你也有机会间接得到他的服务。”

“你还在那么想啊……是真的吗?”

“我注意到了你没把我的话当真,路易斯。这对一个英国人来说还真是痛苦。是因为我天生就有喜剧效果,还是这塔楼的气氛所致……”

“不,我的朋友,”卡莱尔先生回答,“但确实让人有点无法相信。现在你说说看……”

“也许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但不仅如此,”卡拉多斯说道,“部分是因为虚荣心和无聊,部分是因为……”他的声音现在更接近悲剧而非喜剧,“因为希望。”

即使聪明如卡莱尔先生,也不能领会其中的意味。

“三个很不错的原因,”他勉强同意,“我会为你做任何事,马科斯,只有一个条件。”

“同意。条件是什么?”

“你得告诉我怎么会对这件事知道得那么多,”他轻敲附近桌上的那枚银币。“我不会轻易吃惊的。”他补充道。

“你不相信这其实没什么可解释的——纯粹只是先见之明?”

“不,”卡莱尔断然回答,“我不能相信。”

“你是对的。但事情很简单。”

“事情总是很简单的——当你知道时,”卡莱尔自言自语地说,“你不知道时就是一团乱麻。”

“是这样的。在帕多瓦——顺便说一下,此地似乎正在重拾作为假古董发源地的‘美誉’——有个叫皮亚托·斯特里的天才工匠。他的天才不逊于卡尔维诺,很多年来一直不为牟利地锻造稀有的希腊和罗马钱币。作为一个收藏家、某个希腊裔老师的学生和赝品专家,我很熟悉斯特里的手艺。后来他似乎受到一个国际骗子的影响——这个骗子眼下叫德尔·皮埃尔,他很快看出可以利用斯特里的天才行骗。海琳·布鲁茜——我想她实际上就是德尔·皮埃尔夫人,也欣然参与了这个诈骗组织。”

“确实如此,”在主人停顿时,卡莱尔先生点了点头。

“那么你已经清楚这前因后果了吧?”

“不完全是……在细节上还不是很清楚。”卡莱尔承认。

“德尔·皮埃尔的打算是接近欧洲最著名的珍品,并以斯特里伪造的钱币来代替。珍品是很难销赃的,但我想他对此已经有了充分的计划。海琳假扮尼娜·布鲁——一个英国化的法国女仆——她扮演得很好。她设法获得那些珍品的蜡模,拿到伪造品后就偷梁换柱。直到真品被售出,人们才意识到有人调了包。我想她已经成功行窃了好几户。由于她的推荐信和出色服务,我的管家曾雇用她在这里工作了几个星期。很不幸,我是个盲人,这对她的计划却是致命的。听说海琳有张天使般纯洁的面庞,令人无法生疑,然而对我一点儿用也没有。某天早晨,我的手指——当然它对海琳天使般的脸一无所知——在触摸我最喜欢的欧几里德硬币时感到了陌生,并且,虽然什么也看不见,我灵敏的嗅觉却能闻出它刚被压过蜡。我开始谨慎地调查,并马上把我的藏品存到地方上的银行以求万全。此时海琳收到了一封来自阿尔及尔的电报,要她在老母亲临终时赶回去。老母亲随后去世了,她有责任留在风烛残年的父亲身边,因此她无疑是作为一笔坏账被该组织勾销了。”

“很有意思,”卡莱尔承认,“但冒着被视为迟钝的风险,”——他的态度已经微妙地改变了——“我得说我未能追查到尼娜·布鲁和这起伪造案之间的本质联系——假设这是起伪造案的话。”

“把你的心思放在其他事情上吧,路易斯。”卡拉多斯回答,“这是起伪造案,并且是只有皮亚托·斯特里才能做出的。本质联系就在于此。当然,还有些其他附带因素。一个私家侦探带着枚著名的四德拉克马银币前来向我紧急求助,很明显这是起诈骗案——喔,说真的,路易斯,不是失明才能看出这点。”

“那么西斯多克勋爵呢?我想你也是碰巧发现尼娜·布鲁到他那儿当女仆去了。”

“不,我没发现这个,或者我应该在查出这个诈骗组织时(这也是最近的事)立即警告他。不过,实际上我所知道的西斯多克勋爵的最新消息,也就是昨天的晨报上提到他还在开罗。但这些——”他几乎是深情地抚过硬币反面栩栩如生的战车,停下说道,“你真应该学学这个,路易斯。你不知道有朝一日它会多有用。”

“我也这么觉得,”卡莱尔冷冷回答,“真品可值二百五十英镑呢。”

“太低了,目前在纽约可以卖到五百英镑。就像我刚才说的,好些都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品。这是科蒙的珍品——你看,这儿是他的签名,彼得擅长镌刻……其实两年前我接触过那枚真正的四德拉克马银币。在阿尔伯马尔街有个钱币收藏家协会,西斯多克勋爵在会上进行过展示,我能解答你的疑问也就没什么稀奇的了。事实上,我应该为一切都这么简单而道歉。”

“我想,”卡莱尔先生一边说,一边以批判的目光审视着左靴松掉的鞋带,“由我先表示歉意更合适些。”

(连成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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