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呼出最后一口气

也要高声赞美

赞美阳光、赞美土地、赞美空气

赞美与我的死所有关的一切

当然,我还要赞美我已死去的自己

赞美七月

——《赞美》

现在的问题是,谁来讲述接下来的故事,想想看,却始终没有合适的人选,麦子为那么多人准备了蓝本,唯独没有他自己的。

麦子看一眼墙壁上的挂钟,三点钟。平静的时段很难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发生。他在黑暗里准确地打开了台灯,眼睛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这密不透光的房间,只要想看清,便能看得清。三点钟?他稍微疑惑了一下,紧接着便想起来那个时钟已经永远地停留在了那里。“有几天了吧?”他自己想到,脱离开被规定的尺度,整个人像是浸入到清澈透明的水中,安逸、自由的蓝色波漾。

糟糕的是这儿只有一个三插孔的电源接口,麦子摇摇头,把随身的电脑关掉,插上电热水壶。电视?他并不关心这个社会在怎样运作,就像他从不关心自己的书有没有卖出去,又或者是被当做赠品塞到每一个离开书店的客人衣袋内。这样就完全地安静了下来,孤独催发思想,脑子里忽然飘过这样的一句话,眼睛里也忽然泛出光亮,翻开电脑,才发觉没有电源的它就像是排除掉文字的自己一样提不起干劲。

究竟这样的生活过了多少天了呢?他不记得,因为不论外面是白天黑夜,刮风下雨或是大晴天,都无法通过任何感官传输到麦子的神经里形成认知。需要安静写些什么的时候,麦子总会在第一时间想起这家旅店的这间屋子,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记得,因为把这些琐碎当做记忆的话,没有任何的意义。

渐渐地会喜欢上,可是却不能够长久,如同是梦境。那些几近于真实的梦境仿佛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会暴露潜意识里的一些想法或是意念。

水终于烧开了,咕噜咕噜地向外腾着热气,边上的镜子也结上了厚厚的一层水雾。把电源重新换回来,电脑的记忆还没有被这独立的空间所消除。16∶29,他似乎是稍稍安了心,打开音乐播放器,cradleoffilth(恶灵天皇),说不上依赖,却总能够带来静谧的一些音乐,拥有速度和力量,使金属与金属拼尽全力地撞击,然后发出声音;elizabethbathory(伊丽莎白·巴托里乐队)的,或是cradleoffilth本身的,抑或是麦子内心深处想要发出来的。

走到卫生间洗把脸,麦子才终于能够确定自己已经醒来了。桌子上散乱地摆放着住进来之前买的食物,有面包、牛奶,还有成捆的泡面,这种简单的速食品会很容易让他想起葵,倒不是她有多么地喜欢这种食品,而是在记忆里总有一段往事被反复播映。

是夏季吧,还能大把大把挥霍青春的时候,就和葵在大小差不多是这样的旅店中私自用电热锅煮起了面,有前一天买来的小菠菜,隔了夜还是嫩嫩的,火腿肠被切成不规则的形状,有些厚了,还为此被葵嗔骂了几句;从房东那里要来的热水并不开,又等了很久才把面拆开扔进去,沸腾的水哗啦啦地响着,脱水的蔬菜也重新地舒展起来。

接下来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麦子记不得那一锅面究竟是谁比谁吃的更多,也不记得是谁洗了碗,还差点被老板娘撞见,能够确定的只是那个夜里他们俩睡得很香,被风迷了的眼睛也得到了很充分的休息。窗外的月亮是圆着的,想着想着就变换了形状,躲到云朵之后,微微的光从缝隙间透出来。那一晚下了5次雨,间歇还能听到女子强烈的喘息声,却不是葵发出的,她在左手边睡得很熟。

这是怎么了,麦子把思绪转到另一边,再有几小时就能写完了的故事,不过他现在改变了主意,并不想这么快地结束它。未来还很长,不能急于走完,况且,这一切并不全都握在自己手中,似乎有什么在暗中操纵着他的人生主线,虽然说不好是什么,但却能隐隐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力量,每次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就会被它所扰乱。

“喂,麦子。”

接起电话,又是这个熟悉的声音,总会在自己陷入沉思的时候打来。

也并不说什么,只是简单的一句“喂,麦子”便挂掉,未知的号码,未知的归属地,就算是赶在他挂断之前使劲喊也不会被回复。八成是谁的恶作剧吧?麦子想,把手机丢到一边,它却又响了起来,是一条新的短消息,麦子没有理会它,双手继续在键盘上敲击着他人的故事:距离我的终点还有5小时。你应该清楚,无论如何我都会选择自我了结,命运它无法左右我,带着你的老公来参加葬礼,虽然我没能看见你们新婚时幸福的样子。我记得在你刚刚二十岁那年我们曾比肩坐在红砖铺就的球场上,你说你也许会回到出生的村子,找个人随便地结婚,像父辈们一样守着贫瘠的土地和大山过平凡的生活。你说如果是这样,就不会让我去为你的婚礼祝福。

可是,他很好,现在的你也过着父母期望中的生活,有个漂亮的孩子和一所舒适的房子。在我和妻子结婚后不久就收到了你的邀请函,字迹还是同中学时代一样。我决定消失,不想被你看到一事无成的我。即便是我一直在你生活的城市栖居,但你却找不到。找不到,这是我与你的迷藏,我用文字与世界的迷藏。

杨树已经落尽了叶子,而柳树还在坚持。冬季又快到了,它还会给我带来神经质与灵感,而现在,需要我讲述的故事我已全部写完,指尖僵硬冰冷,它已先我失掉了生命。一切都应在冬季到来之前结束,我无法习惯这无所事事的生活。

随机的诞生就已决定了其必然的死亡。在很久以前给你那封封死的信中,就写到了我的价值取向。只是那时的我还无法正视它,还有许多未完成的幻想需要我堆积。

我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而之前只是时间无规则地跳跃。

死亡真的可怕吗?他不过也是每个人都会去做的一场梦罢了。

关于那两条平行直线的比喻,它很精彩,并辔而行或是相去渐远,但那都不是我们。我把自己写成一条三角函数的正切曲线,从一个极端轰轰烈烈地奔向另一个极端,偶尔疾行偶尔缓步,当我找到自己想要的未来,我依然会奋不顾身。未来,它在我眼里等同于死亡。

期待着你们的孩子长大,开口说话,并叫上我一声舅舅。

看着屏幕上被砌成形的字句,麦子选择了换上一支舒缓的曲子,没什么特别之处,除去被反复听了很多年以外,若是有一天不小心丢失了,重新再找大概也不会找得到了吧?这封信是故事里的主人公写给姐姐的,在这之后他可能会去到邮局用最快的方式送给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却不曾相见的她。对于故事本身,有一种解释是他曾经一度地迷恋过他的姐姐。可是麦子的心里清楚得很,从来都缺乏安全感的他需要这样的一种关系,哪怕是像夏天那样只是在记忆中拥有一个痼疾,也好。

没有留下任何音讯给他的妻子或是别的什么人,从一开始麦子就没有打算去那样做,除去矫情之外,不会有任何意义。不会有任何意义,他又一次地想起了葵,待这本书写完之后就能够带着她去西藏了吧,很可能还会选择在那里举办婚礼,让最纯净的阳光晒出他躲在阴影中的劫数,说真的,如果能的话,蜜月也就在那儿度了吧。

那里的天空可真是蓝。

两年之前被夏天骗去了拉萨,像是灵魂被留在了那里,总有些不舍,夹带些不安,虽然之前也有过向往,但向往这东西在真的实现了的时候要么会变得无趣,要么会更加强烈。麦子属于后者,对于西藏的蓝来说。

音乐随机地跳转到《同桌的你》上,年代久远得不禁令人想起泛黄的日历。每天早上5点钟的闹钟,教室里来来回回的书声,有些人在睡觉,有些人在睡觉的人身边努力背着生涩的单词。

肚子有些饿了,这是最为原始的生物钟,在不停地敲打着他的胃。接下来用刚刚烧开的水泡了一碗面,水汽腾出来,开出一朵脆弱的花,很快便枯萎了。不论他想还是不想,故事写到此,就算是结束了,强求不得。

大概明天就能回到熟悉的世界中不用再继续过这样见不得光的生活了吧?让故事中的主角结束掉自己的生命,似乎是很简单的处理方法。麦子笑笑,他还看不到那个终点,也不想这么早看到,写完这故事,他的生活才真正地开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想着,张大嘴吞下了一口面,还是习惯了的味道。有些习惯像是吸进肺里的尼古丁一样,越积越深,越来越沉重。电脑里老狼还在唱着,“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不知怎的,麦子今天总是想起蓝天啦、白云啦,夏季里即来即去的雨。似乎是在空屋里生活得太久了,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季节,也迫不及待地想出去看上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他也会竭力记得更多看到的事物,无论是行人、红绿灯,还是干枯的树枝或层叠的钢筋混凝土建筑。

呼吸。呼,吸。

如果再次踏上那片葵因为自己而向往的土地,他一定会用这种最为古老的方式来心怀感激,上帝创造呼吸是要人永远都记得自己是属于自然的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小到可以通过呼吸来分解。

面吃完,汤也尽了,麦子用纸巾擦去碗中残留的油污,再到洗手间用清水冲洗干净,否则,不论怎样用力,那些浑浊都只会越洗越浓。饿很久了吧,麦子自己想,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白色的床单容易让人觉得脏。躺在节能的日光灯下面,就好像自己已经躺在了拉萨的石板路上,接受温暖的洗礼,而葵呢,就一定会静静地站在他身边,不时地仰起头看看天空,觉得刺眼便用一只手遮住光。

他喜欢她的这个姿势,似是拒绝,又似是接受,心存念想,满怀希望。

也只有在这样特别的空间中才能肆无忌惮地幻想,没有任何外力的打扰,就好像中学时物理课本里经常提到的理想条件——容易催生出最为真切的本质。

不知不觉地竟睡着了,保留下来的那一部分意识紧紧地盯着灯光,仿佛那是迷宫仅有的出口一样。

“喂,麦子。”

奇怪的电话就算是在梦里也不把他放过,或许是因为在自己的虚幻空间中,电话的那一边竟开口说话了:“喂,麦子,你还好吗?”不再千篇一律,也终于能把这熟悉的声线扩展些许。

先是一惊,稳定好情绪之后轻轻地答一声:“嗯,请问你是?”

“这不重要,”对方显得十分轻松,像是把整个身体全部暴露在赤裸裸的阳光之下,暖洋洋的很舒服,也就不在乎了周围异样的目光。麦子想,他现在一定处于极度放松的状态,阳光把他的每条神经都梳理松弛,头发会把光线反射,有红色的、黄色的、还有蓝色的。“你是住在滨河路31号的307房间中吧?”

“……你。”麦子很少这样,被猜到心中某处刻意隐藏起来的秘密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不只这些,我还知道你的电话号码是1517650××××,虽然这么说有些画蛇添足,可我说这些是为了让你相信我。我知道你所有的一切。”

“我知道你所有的一切。”麦子不假思索地重复了一遍。

“对,没错,我甚至知道你左边大腿的内侧有一小块暗色的胎记。或许葵都不曾注意过吧?”

“你想要做什么?”他警觉起来,早该留意的,这并不只是简单的恶作剧骚扰电话,他一定有着什么样的目的,为了这个目的,才不得不做这样繁琐的铺垫。

“没什么,我说过的吧,我只是想让你相信我,好的,再见。”

“喂……”

“嘟……嘟……”

麦子挂断电话,突然被惊醒,慌忙地拿起压在枕头下面的电话来,查一下通话记录,并没有留下痕迹,是梦吧,可是内心里仍是有些惴惴不安。

连续几天过着没有时间的生活,是有些累了,看下表,还不到5点半,也只是睡着了几分钟或是十几分钟而已,如果没有梦到电话,可能会睡上更久。不过这样已经足够了,现在脑子很清醒,就像是刚刚从放满凉水的浴池中出来一样。想到这里,他便换上了拖鞋,懒洋洋地撑开手臂,走到洗手间把身上的衣服脱干净,从龙头里出来的水很凉,浇在身体上不由得打起冷战来,洗了头发,又在身上涂满了浴液,凉凉地从每个冷觉神经传到脑子里。

究竟会是谁呢?就连葵都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跑去了哪里,或许是她已经习惯了麦子的不辞而别,最初的几次还疯也似的满城市找,直到某天他做完自己的事情后出现在家门口,葵才用力地抱紧了他明显颓废了的身子。再以后,也就见怪不怪了。那么,是谁呢?趁夜色摸进的旅店,若不是房卡上的地址,甚至是自己都不清楚身在哪里。

那真的只是个梦吗?

床上的电话在这时候毫无征兆地响起来,麦子怔怔地盯着屏幕上“未知号码”“归属地不详”的字眼,没有去接。过不多的一会儿又继续打来,如此反复了许多遍,像是过去的每一次一样,只要不接,就会一直打,打到没电自动关机为止。

“喂,麦子。”

匆匆地按照原本的思路结束掉故事,合上电脑,找出随身的记事本,用钢笔在上面留下些潦草字迹之后丢在电脑黑色漾光的外盖之上,换下穿着舒适的肥大短裤,再套上板式简单的牛仔裤和洁净的毛料大衣,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深色衣物之一,有葵残留下的洗洁剂的味道。

好想念家,想念葵子。

他有时候会这么叫她,如果她妄图嘲笑麦子只是面粉前身的话。

那么葵子会变成什么呢,油滴?他本该笑笑,然后接着想下去,那些句子很可能会出现在下一个故事中。可麦子只是低下头系紧了鞋带,也没有仔细去想葵之后的那些事情,匆匆忙忙地带了电话钱包,分别装在右侧的衣袋中和裤子左侧的口袋里。锁好门,拿出钱包,再确定一次房卡是不是带着,习惯性的动作,不过之后他就为自己这一无用的举动没奈何地笑了笑。

只是一扇门的阻隔,他的感觉就像是从夏季一下子踏入了冬天,先是奇怪了一会儿为什么走出来还是没有看到阳光,还有就是……记不起还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不过,天已经黑了吧?

那怎么会有阳光呢,怎么会有呢?接下来的还是黑暗,空屋之中还有日光灯来引导,而以后,就只能依赖自己那双黑色的眸子了。

又把衣领上的扣子向上扣了一道,原来已经这么冷了,住进来的时候还不觉得,也可能是习惯了屋里面空调所带来的暖风,突然地走出来,就好像是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的病人一样,得重新去学习走路,学习坐卧,学习生存。

好在是很快地就适应了,麦子的脸上长着一只北方人特有的大鼻子,中学的生物课上说过,人类是在同自然的长期搏斗中改变并继续繁衍的,那么这高大的鼻子,就是进化的结果。麦子想象不出来,如此高贵的器官,除去能够架起一副厚重的眼镜之外还能做些什么,也没有时间去想,满脑子里只是一句:“走,去桥那边。”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瞟一眼麦子,像是把他当成了背着老婆去与情人私会的惯犯。

“能快点吗?”

终于是在第4次点火之后汽车才有了最卑微的价值。“是去哪里?”

看着麦子恍惚的面容司机又问了一遍。

“桥的那边,向着铁轨开。”

“喂,我说老兄,您还真会选地方,我敢打包票,嫂子绝对不会找到那里去的,要不我给您介绍一家旅店,绝对是价格公道……”司机一边开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四只轻巧的轮子载着他们快速地穿行在夜幕下的灯光中。车子一直开,麦子的手也一直地握着衣袋里面的电话机,很多年以前的元旦,他曾丢过一部,是在挤公交车时被小偷摸走的,里面存着208个电话号码,还有许多刻意留下来的照片。

那晚好像是抱着葵哭了很久,辛苦攒下来的500多条短信就这样地轻易地装到了某个陌生人的衣袋中,如果没有丢,那么在新婚之夜他一定会一条一条地念给她听。

他在等的一直都没有出现。

过了桥,从河的这边穿行到另一边,其间过了几个短促的隧道,成角度射下来的灯光交次打在他脸上,不疼,也不痒,只是忽明忽暗的错落会令眼睛不舒服,他伸出手去遮了遮,是葵的习惯动作。

车子在夜色中穿行得很快,两边的建筑物由高渐矮,路灯也变得稀疏起来,所有的一切都沉浸在浓浓的安谧之中。边上的司机也再没有说话,只是专心地开着车,这一带的道路总有些意想不到的转弯和坡度。麦子把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转向了窗外,景物飞速地后退,拉长成线,消失不见。

终于,一切都暗了下来。

下车,付过钱,没有留意到司机眼中一闪而过的那丝惊异,尾灯是照不亮周围的红色。

“喂,麦子。”

随即挂掉,打开短信息:“不要担心我,过了今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在城北的铁轨旁,夜色真美。”犹豫了一下,可还是按下发送,不一会儿就有了发送报告,关机。从远处传来了隆隆的火车声,强光打亮了他的侧脸,把影子投到相反的方向去。

这样,就满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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