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子仰天躺在沙发上,除了还会呼吸之外,整个身躯看上去已完全像具尸体。乔尔·凯罗坐在那小子身边,弯着腰,摸摸他的脸和手腕。把他额上的头发捋到后面去,轻轻对他说话,焦急地盯着他那苍白而平静的脸。

布里姬·奥肖内西站在桌子和墙根的角落里,一手搁在桌上,一手放在胸前。她咬着下唇,斯佩德不看她的时候,她就鬼鬼祟祟朝他瞟上一眼。斯佩德一看着她,她就立即望着凯罗和那小子。

古特曼脸上烦恼的神色消失了,又变成红彤彤的。他两手插在裤袋里,面对斯佩德站着,毫无兴趣地看着斯佩德。

斯佩德一边懒懒地拨弄手里的几把手枪,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一边朝凯罗那丰满的背影点点头,问古特曼说:“他没问题吗?”

“我不知道,”胖子心平气和地说,“这事全靠你了,先生。”

斯佩德一笑,V字形的下巴就更见突出。他说:“凯罗。”

凯罗那张激动的黑脸扭了过来。

斯佩德说:“让他歇会儿。我们要把他送到警察那里去。我们应该趁他还没醒过来,先把细节安排好。”

凯罗辛酸地说:“你对他还不够厉害吗?还要来这一手哇。”

斯佩德说:“不够。”

凯罗离开沙发,走到胖子身边,“别这样,古特曼先生,”他恳求说,“你必须明白——”

斯佩德打断了他:“这事已经谈妥了。问题是你准备采取什么态度,加入?还是不加入?”

古特曼的微笑带有几分遗憾,也有几分依依不舍。他点点头。“我也不愿意这样干,”他对凯罗说,“不过我们是身不由己啊,实在不得已啊。”

斯佩德问:“你怎么办,凯罗?加入还是不加入?”

凯罗舔舔嘴唇,慢慢地面对斯佩德:“假如,”他说着又咽了口唾沫。“我也——?我能挑选吗?”

“你可以挑,”斯佩德严肃地向他保证。“可是你要知道,如果你回答说不加入,我就把你和你这个同性恋朋友一齐交给警察。”

“哦,算了吧,斯佩德先生。”古特曼抗议道。“那不是——”

“决不能让他在关键时刻抛弃我们,”斯佩德说,“他要么加入,要么就进监狱。我们不能让一大堆事情都搞得乱七八糟。”他沉着脸瞪着古特曼,突然破口大骂说:“老天哪!你们这帮家伙第一回偷东西吗?你们都是些脓包!你们下一步怎么办——跪下祈祷吗?”他又怒冲冲瞪着凯罗:“怎么样?走哪条路?”

凯罗绝望地耸了一下肩膀。“你让我别无挑选,我只好加入了。”

“好,”斯佩德说,看看古特曼又看看布里姬·奥肖内西。“坐下。”

那姑娘战战兢兢靠着那失去知觉的小子脚边坐下。古特曼回到有坐垫的摇椅上,凯罗也回到扶手椅上。斯佩德把几把枪都放在桌上,自己紧靠着枪坐在他们身边桌子角上。他看看手表说:“两点钟。天不亮我拿不到鹰,没准儿要到八点钟。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足够把一切事情安排好。”

古特曼清了清嗓子。“鹰在哪儿?”他问道,又连忙加了一句:“先生,我倒不是想斤斤计较。我有个想法,就是我们有关的人最好都在一起相互看得见,直到交易做完再说。”他看看沙发,又看看斯佩德,精明地问道:“你拿了那个信封吗?”

斯佩德摇摇头。他看看沙发,然后看看那姑娘,眼睛里有一丝笑意,说:“奥肖内西小姐拿了。”

“是啊,我拿了,”她喃喃地说,一只手伸到上衣里面。“我收起来了。”

“没关系,”斯佩德跟她说,“好好拿着。”他对古特曼说:“我们大家彼此看着点。我可以叫人把鹰送来。”

“那太好了,先生,”古特曼心满意足地说,“代价就是威尔默和一万美元,你把鹰交给我们,再宽限我们一两个钟头——等你把他交给官方的时候,我们就不在城里了。”

“你们用不着逃,”斯佩德说,“这事保险不会漏风。”

“保不定的,先生,不过地方检察官审问威尔默的时候,不管怎么说,我们想还是离开这里来得安全。”

“随你们的便,”斯佩德回答说。“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把他在这儿留一整天。”他动手卷一支烟。“我们先把一些细节说定。他为什么打死瑟斯比?还有,他为什么,在什么地方,怎样打死雅可比的?”

古特曼宽容地笑笑,摇摇头,愉快地说:“好了,先生,你休想了。我们已经把钱和威尔默都给你了。这是我们协议的一部分。”

“我就想。”斯佩德说,他把打火机凑到烟卷上。“我要的是一个替死鬼,如果没有把握叫他顶罪坐牢,他就不成其为替死鬼了。好,为了有把握起见,我就得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两条眉毛又拧在一起。“你埋怨什么?如果让他脱了身,你们就休想在这儿太太平平坐着。”

古特曼探着身子,一个胖手指点着斯佩德腿边桌上的手枪。“这就是他罪行的充分证据。两个人都是用这些枪打死的。警察方面的专家可以轻而易举地鉴定出那些杀人的子弹是从这些枪里射出的。这点你也知道。你自己刚才还提到过呢。在我看来,这就是足以构成他犯罪的充分证据。”

“没准儿是吧。”斯佩德同意说,“不过事情要复杂得多。我一定得知道这事情是怎么发生的,然后才能确定哪些事不宜说出来,应该捂住。”

凯罗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火辣辣的:“你现在分明忘了原来你向我们保证过的话,你说这不过是一件很简单的小事情。”凯罗说着,那张激动的黑脸又扭过去对着古特曼。“你瞧!我劝过你别这么干,我认为——”

“你们怎么想都没关系,”斯佩德生硬地说,“现在想也来不及了,你们陷得太深了。他干吗要杀瑟斯比?”

古特曼十指交叉搁在肚子上,摇着摇椅。他的嗓音和笑容都明白地露出懊悔的样子。“你是个很难对付的人,实在斗不过你,”他说,“我开始想,我们一开头就错了,不应该找你来办这件事。天啊,我真后悔,先生!”

斯佩德不在意地挥挥手。“你办得并不坏呀,用不着坐牢,鹰也到手了。你还要什么呢?”他把烟卷叼在嘴角上说,“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明白你的处境了吧。他干吗杀瑟斯比?”

古特曼停下摇椅。“瑟斯比是个臭名昭著的凶手,又是奥肖内西小姐的同党。我们知道这样把他干掉,会让她考虑考虑,觉得到头来还是把她和我们之间的分歧弥补起来为妙。再说,趁此又除掉了她身边这么一个凶猛的保护人。你瞧,先生,我跟你可是实话实说吶。”

“对,就这样说下去,你认为鹰不可能在他手里吗?”

古特曼摇摇头,圆滚滚的腮帮子肉一抖一抖的。“我们从来也没这么想过。”他回答说,还和蔼地笑笑。“好在我们太了解奥肖内西小姐了。尽管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她在香港就已经把鹰给了雅各比船长,让他把鹰放在‘鸽子号’上运来,而他们自己却乘坐另一条更快的船。我们还是始终没这么想过。不过我们认为,要是只有一个人知道鹰的下落,那准是瑟斯比。”

斯佩德沉思地点点头问:“你们干掉他之前没有想法子先跟他谈谈买卖吗?”

“谈过,先生,我们当然找他谈过。那天晚上我亲自找他谈的。威尔默两天前就找到了他。他在哪儿跟奥肖内西小姐碰头,威尔默就盯到哪儿。可是瑟斯比诡计多端,尽管他还没发觉自己已被人盯上。那天晚上威尔默到他的旅馆去,打听到他出去了,就在外面等着他。我猜瑟斯比杀了你的伙伴,马上就回旅馆去了。不管怎么样吧,威尔默还是带他来见我,我们对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一心要忠于奥肖内西小姐。哦,先生,威尔默又盯着他回到旅馆,就此干掉了他。”

斯佩德沉思了片刻。“听上去倒讲得通。那么雅各比呢。”

古特曼严肃地看着斯佩德说:“雅各比的死全怪奥肖内西小姐不好。”

奥肖内西失声叫了一声“哦”就一手捂住了嘴。

斯佩德嗓音沉重而平稳:“先不提那个,告诉我怎么回事。”

古特曼机灵地朝斯佩德看看,笑了。“正像你说的,先生,”他说,“你也知道,凯罗跟我有联系,那天晚上或者说清晨,他从警察局出来以后,我派人找他。他就上我那儿去了。我们认识到合伙的共同利益。”他对凯罗微笑。“凯罗先生是个能掐会算的人。‘鸽子号’就是他想到的。那天早上他看见报上船期通告里说这船要到了,就想起在香港的时候听人说起,看见过雅各比船长和奥肖内西小姐在一块儿。当时他就打算到船上去找她。一开头他以为她留在‘鸽子号’上,后来才知道她没留在船上。好啦,先生,他一看见报上的船期通告,就猜出了这事的真相。奥肖内西小妲把黑鹰给了雅各比,让他替她带到这儿来。当然雅各比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奥肖内西小姐这方面可谨慎着吶。”

他对那姑娘笑笑,摇了两下摇椅,这才接着说:“我带了凯罗先生和威尔默一起去找雅各比,幸亏我们到的时候奥肖内西小姐还在那儿。不论从哪方面看,我们这次协商都是很艰巨的。不过最后到了半夜,我们终于说服奥肖内西小姐让了步,至少我们是这么想的。于是我们就离船回我的旅馆去,准备在那儿付钱给奥肖内西小姐,把黑鹰拿到手。可是,先生,我们男人本来就应该明白,不能过高估计自己跟她打交道的能耐。她和雅各比船长带着那只鹰,半道上就从我们指缝里溜之大吉了。”他乐得哈哈大笑。“上帝呀,先生,干得可真不赖。”

斯佩德看看那姑娘。她那双眼睛又大又黑,祈求地看着他。他问古特曼:“你下船前放火了吗?”

“不是有意的,先生,”胖子回答说,“不过我可以说我们——至少是威尔默——应该对船上的起火负责。我们大家在船舱里谈判的时候,他跑来跑去打算找那只鹰。毫无疑问,火灾是他随便乱扔火柴引起的。”

“那就好了。”斯佩德说,“如果出了什么岔子,我们需要在审理雅各比谋杀案的时候,还可以给他加上一条故意纵火罪。得了。现在再说说开枪的事吧。”

“好的,先生,我们整天在城里到处乱闯,想找到他们,直到今天下午才找到。一开头,我们还拿不准究竟是不是找到他们了。我们只确信己经找到了奥肖内西小妲住的公寓。可是我们在门外听听,就听见他们在房里走动。因此我们就信心十足地按了门钤。她问是谁,我们就告诉了她——隔着门——接着只听见开窗的声音。

当然我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威尔默赶紧下楼,奔到大楼后面去堵住防火楼梯。他刚奔到那条小巷里,就正好撞在雅各比船长身上。他夹着那只鹰正打算逃走呢。当时的情况很棘手,不过威尔默还是尽了他最大的努力。他对准雅各布比开枪——开了不止一枪——可是雅各比硬极了,他既没倒下,也没扔下那只鹰。而且他离威尔默很近,要避开也来不及。他把威尔默打倒在地又跑掉了。你知道当时是下午,大白天的。威尔默刚站起来就看见一个警察从邻近的一条马路往这边走来,他只得罢休。赶紧躲进皇冠公寓隔壁一座大楼敞开的后门里,再穿到前面走到大街上,后来才回来找我们——他很走运,先生,没让警察看见。

“好吧,先生,我们那时又给难住了。奥肖内西小姐等雅各比走了之后,关好窗子,再开门让我和凯罗先生进去,而她——”他想起当时情况不由得笑出声来。“我们说服了她——正是这个意思,先生——她这才告诉我们,原来她已经叫雅各比把鹰送到你那儿去了。从当时情况看来即使警察没救起他,估计他也不大可能活着走那么远。不过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先生。因此,我们再次说服奥肖内西小姐稍微协助我们一下。我们——嗯——说服她给你事务所打电话,打算趁雅各比来到之前,先把你引出来,我们还派威尔默去跟住他。不幸的是我们花了好长时间才决定这么办,还要说服奥肖内西小姐——”

这时那小子在沙发上哼哼唧唧起来,翻了个身。几次睁开眼睛,又闭上了。那姑娘站起来,又挪到桌子和墙壁当中那块地方去了。

“——跟我们合作,”古特曼接着把话说完,“所以你赶在我们前头把鹰拿走啦。”

那小子一只脚踩在地上,肘拐儿撑起身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另外一只脚也下了地。他坐起来,朝四下看看。眼睛一看到斯佩德,顿时露出慌张的样子。

凯罗从扶手椅上站起来,走到那小子身边,手臂搂着那小子的肩头,开口说些什么。那小子刷地站起身来,甩掉凯罗的胳臂。他再一次把房间四周打量了一下,眼睛又牢牢盯住斯佩德。他脸色铁青,身体绷得紧紧的,仿佛要缩成一团。

斯佩德坐在桌子角上,毫不在乎地抖动

着腿说:“听好,小家伙,如果你敢过来找碴胡闹,我就对着你脸踢一脚。规矩点,坐下,闭上嘴,你还可以多活些时候。”

那小子看看古特曼。

古特曼亲切地对他笑着说:“好啦,威尔默,我的确舍不得和你分手。我要你知道我喜欢你,就是对我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可是——天吶——失掉一个儿子还可以再弄一个——可天底下马耳他黑鹰只有一个啊。”

斯佩德哈哈大笑起来。

凯罗坐过去,凑着那小子的耳朵,轻声说起话来。那小子一双冷冷的淡褐色眼睛只顾盯着古特曼,又重新在沙发上坐下。凯罗坐在他旁边。

古特曼叹了口气,脸上仍不脱一副亲切的笑容。他跟斯佩德说:“你年轻的时候,就是弄不懂这些事情。”

凯罗一手又搂住威尔默的肩头,轻声对他说话。斯佩德对古特曼咧开嘴笑笑,又对布里姬·奥肖内西说:“你肯到厨房去看看有什么可以给大家吃的吗?多煮点咖啡。我可不愿扔下客人不管。”

“当然可以。”她说着就朝厨房走去。

古特曼不再摇晃摇椅。“等一会儿,亲爱的,”他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来。“你最好还是把那封东西留在这儿,免得上面弄脏了。”

那姑娘用探询的眼光望着斯佩德。他冷淡地说:“这钱还是他的。”

她把手伸进衣服里,拿出那个信封交给斯佩德,斯佩德顺手扔在古特曼身上说:“如果你怕丢了,就坐在它上头好了。”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古特曼和蔼地回答,“我不是不放心。做买卖总要像做买卖的样子。”他打开信封,把那叠千元大钞拿出来,数了一下,就嘻嘻笑起来,笑得肚皮一动一动的。“比方说,现在里面就只有九张了。”他把钞票摊开放在膝盖和大腿上。“我给你的时候,你们大家都知道这里头有十张的。”他笑容可掬,显得又高兴,又得意。

斯佩德看着布里姬·奥肖内西问道:“怎么回事?”

她使劲摇头,但没说什么;只有嘴唇稍微动了动,好像想说话的样子。她脸色看上去很害怕。

斯佩德向古特曼伸出手去,胖子把钱交给他。斯佩德数数钱——确实是九张一千美元的钞票——又还给古特曼。于是斯佩德脸色阴沉地站起来,拿起桌上那三把枪,说话的声音干巴巴的:“我要把事情弄弄清楚,我们”——他眼睛看也不看那姑娘,只朝她点点头——“要到浴室里去。我把门开着,面对门站着。如果你们不想从三层楼上跳下去,那么,不经过浴室门口就没法出去。可别打算来这一手啊。”

“说真的,先生,”古特曼抗议说,“你这样威胁我们实在没必要,而且不大有礼貌。你一定知道我们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等我办完事就知道了。”斯佩德显得很有耐心,但也很坚决。“这一招把事情搞得乱了套。我一定要找出答案来。用不了多少时间。”他碰碰姑娘的肘弯,“来吧。”

到了浴室里,布里姬·奥肖内西的话就来了。她双手搭着斯佩德的胸口,脸蛋贴着他的脸,轻声说:“我没拿那张钞票,山姆。”

“我没说是你拿的,”他说,“不过我一定得弄清楚。把你的衣服脱了。”

“你不信我的话吗?”

“不信。把你的衣服脱了。”

“我不脱。”

“好吧。那我们就回到房间里去,我来替你脱。”

她后退了一步,一只手蒙住嘴。吓得两眼睁得大大的,从指缝里说道:“你敢?”

“我当然敢,”他说,“我一定得知道那张钞票到哪儿去了。谁摆出黄花闺女那副羞答答的模样我都不买账。”

“哦,不是这么说。”她又靠过来,两手摸着斯佩德的胸脯。“我不是因为在你面前脱光了而害臊,不过——你不明白吗——不是在这种场合。难道你不懂得,如果你逼我脱,你就会坏事啦?”

他并没提高嗓门:“这些事情我不懂。我一定要知道那张钞票到哪儿去了。把衣服脱了。”

她望着他那双一眨也不眨的灰黄色眼睛,脸色绯红,随即又发白。她踮起脚来开始脱衣服。他就坐在浴缸边上,看着她,也看着门外。起坐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很快就把衣服脱了,不慌不忙的,就让衣服堆在脚下。脱光之后,她往后退一步,站在那儿看着他。态度充满自信,既不违抗;也不窘迫。

他把手枪放在抽水马桶上,面对着门,一条腿跪在这堆衣服前面,每一件都捡起来看一看,摸一摸。他没找到那张千元大钞。搜完之后,他站起来把衣服还给她。“谢谢,”他说,“现在我明白了。”

她把衣服接过去,一句话也不说。他又拿起手枪,顺手把浴室门关上,走回起坐间里去。

古特曼在摇椅里和蔼地笑着问:“找到了吗?”

凯罗坐在沙发上那小子身边,暗淡无神的眼光探询地望着斯佩德。那小子没抬眼,他探着身子,肘拐儿撑着膝盖,双手捧着头,呆望着脚边的地板。

斯佩德对古特曼说:“没有,我没找到,是你藏在手心里了。”

胖子笑嘻嘻地说:“我藏在手心里?”

“对,”斯佩德说,把手里的枪摇得哗琅琅直响。“你是承认呢还是让我搜身?”

“让——?”

“你还是承认的好,”斯佩德说,“不然我就要来搜你身上了,没第三条路。”

古特曼望着斯佩德铁板的脸,放声大笑。“天吶,先生,我相信你真会那么干的。我真的相信。你真是个角色,先生,你不在意我这么说吧。”

“你把钞票藏在手心里了。”斯佩德说。

“对,先生,是我藏起来了。”胖子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一张揉皱的钞票,放在大腿上捋平。从外衣口袋里拿出那个信封,掏出那九张钞票和捋平的一张一起放进去。“我有时候喜欢开开小玩笑。而且我也很想知道碰到这种情况你怎么应付。先生,我承认你闯过了这一关。我根本没想到你会用这么一个简单直接的方法弄清了真相。”

斯佩德不无讽刺意味地冷笑着说:“我还以为这种鬼把戏只有像小流氓这种年纪的人才干得出呢。”

古特曼嘻嘻笑了。

布里姬·奥肖内西穿好衣服——只是没穿大衣和戴帽子——从浴室出来,朝起坐间走了一步,就又转过身来向厨房走去,开了灯。

凯罗又挨近沙发上那小子,重新开始在他耳边说起悄悄话来。那小子烦躁地耸了耸肩。

斯佩德看看手里的枪,又看看古特曼,走到过道里,停在壁橱前面。他打开壁橱门,把手枪放在里面的一只箱子上,关上门,锁好,把钥匙放在裤袋里。然后走到厨房门口。

布里姬·奥肖内西正把一只铝制的咖啡壶盛满。

“东西都找到了吧?”斯佩德问道。

“找到了。”她头也不抬,冷冰冰地回答。后来她把咖啡壶放下,走到门口。她脸又红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汪汪,带着责备的神色,温柔地说:“你不应该这样对待我,山姆。”

“我一定得查个明白,宝贝儿。”他弯下腰,轻轻吻了她的嘴,回到起坐间去了。

古特曼对斯佩德笑笑,把那个白信封递给他说:“这笔钱很快就属于你了,你干脆现在先拿着。”

斯佩德不去接。他坐在扶手椅上说:“有的是时间。我们钱的事情还没谈妥呢。我应得的不止一万元呀。”

古特曼说:“一万美元是很大一笔钱了。”

斯佩德说:“你这是引用我的话。可是一万美元毕竟不是全部的钱啊。”

“对,先生,不是全部。就算你说得对。可是几天之内就拿到这么一大笔钱。再说,你到手又没费什么力气。”

“你以为他妈的就那么容易?”斯佩德问道,又耸了耸肩膀。“好吧,就算是这样。不过这是我的事。”

“当然是你的事。”胖子同意说。他眯起眼睛,朝厨房那边点了点头,压低嗓门:“这钱你跟她分吗?”

斯佩德说:“那也是我的事。”

“当然啦,”胖子再一次同意说,“不过,”——他犹疑了一下——“我想奉劝你一句。”

“说吧。”

“我敢说,不管你给她多少钱,只要——你没给到她认为自己应得的那个数,我奉劝你——可要小心。”

斯佩德眼里闪着一丝嘲笑的光,他问道:“坏吗?”

“坏。”胖子回答。

斯佩德咧开嘴笑笑,动手卷一支烟。

凯罗又用手臂搂着那小子肩膀,继续在他耳边叽叽咕咕说个不停。突然,那小子推开他的胳臂,在沙发上扭过身来面对着凯罗。他脸上尽是愤怒、厌恶的神色。他举起一只小拳头,对准凯罗的嘴就是一拳。凯罗像个女人似的叫了一声,退到沙发那头去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丝手绢捂着嘴,手绢拿开的时候上面都是血。他又把手绢掩住嘴,责备地望着那小子。那小子咆哮着说:“滚开点。”双手就又捧着脑袋了。一时间,房里都是凯罗手绢上西普香水的香味儿。

凯罗的叫声惊动了布里姬·奥肖内西。她跑到门口来张望。斯佩德咧着嘴直笑,翘起大拇指点着沙发,告诉她:“这才叫真正的爱情课。吃的准备好了吗?”

“马上就好。”她说,又回厨房去了。

斯佩德点上烟,对古特曼说:“我们谈谈钱的事吧。”

“先生,我很愿意奉陪。”胖子回答说,“不过我现在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最多出一万美元。”

斯佩德喷出一口烟。“我应该到手两万。”

“我也希望你能拿到。如果我有的话,我倒很愿意给你。可是我以名誉担保,目前只拿得出一万美元。当然,先生,你知道这不过是作为第一期付款。以后——”

斯佩德哈哈笑了。“我知道你以后会给我一百万呢,”他说,“不过我们就讲讲第一期付款的数目吧,一万五千美元怎么样?”

古特曼微笑着皱起眉心,又摇摇头。“斯佩德先生,我已经很坦白地告诉你了。而且用一个绅士的名誉担保,一万美元已经是我的全部所有。我最多出得起一万美元。”

“可是你并没有肯定这么说呀。”

古特曼大笑说:“肯定的。”

斯佩德阴郁地说:“这可不大好,不过你真的只出得起这么点儿——那就拿来吧。”

古特曼把那只信封递给他。斯佩德又把钞票数了一遍,把它塞进裤袋里去。这时布里姬·奥肖内西端着一个盘子进来了。

那小子不肯吃。凯罗拿了一杯咖啡。那姑娘、古特曼和斯佩德吃着她做的炒蛋、咸肉、烤面包和果酱。他们每人喝了两杯咖啡,随后大家都安下心来等天亮。

古特曼抽着雪茄,一面看着《美国著名罪案录》;不时暗自发笑。有时还对他感兴趣的篇章加以评论。凯罗只顾照应自己的嘴,绷着脸坐在沙发一头。那小子双手捧着脑袋一直坐到四点多钟。然后脚朝凯罗,脸对窗子躺下睡觉了。布里姬·奥肖内西坐在扶手椅上打盹儿。有时听听胖子的评论,有时跟斯佩德说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话。

斯佩德卷了好几支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还不慌不忙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有时坐在姑娘椅子的扶手上,有时坐在桌子角上;甚至有时坐在她面前的地板上;有时又坐在另一张靠背椅子上。他毫无睡意,兴致勃勃,精神饱满。

五点半钟,他走进厨房,又煮了些咖啡。

又过了半个小时,那小子醒了,打着呵欠,坐起身来。古特曼看看表,问斯佩德:“你现在能拿来吗?”

“再等一个钟头。”

古特曼点点头,又看他的书去了。

七点钟,斯佩德走到电话旁边,给埃菲·珀雷因打电话。“喂,是珀雷因太太吗?……我是斯佩德,请叫声埃菲,我要跟她说话。……对,是的……谢谢。”他轻轻用口哨吹了几句《古巴曲》。“喂,宝贝儿,对不起,吵醒你了……是啊,抱歉。是这么回事:你到邮局我们那个户名霍兰邮箱里可以找到一个信封,上面的地址是我写的。那里面有一张匹克威克公共汽车站行李房存件收据——就是我们昨天拿到的那个包裹,你去取出包裹,送来给我——马上送来,好吗?……对,我在家。……真是好姑娘——快点啊……再见。”

八点十分,大门门铃响了。斯佩德走到电话机盒旁边,按了一个电钮,把大门锁开开。古特曼放下书,站起来笑着问:“我跟你一块儿到门口去,行吗?”

“行。”斯佩德跟他说。

古特曼跟着他来到走廊门口,正好埃菲·珀雷因夹着那个棕色纸包从电梯那儿走过来。她那张活像男孩子的脸,愉快明朗。她快步走来,简直就是一溜小跑。她只朝古特曼瞥了一眼,就

对斯佩德笑着,把包裹递给他。

他接了包裹说:“多谢多谢,小姐。休息天还打搅你,真过意不去,可是——”

“你又不是头一回打搅我,”她笑着回答说。后来她看出他并不想请她进屋去,就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他摇摇头:“没事了,谢谢。”

她说了声,“再见,”就往回走向电梯去了。

斯佩德关上门,把包裹拿到起坐间里。古特曼兴奋得脸红彤彤的,腮帮子直哆嗦。斯佩德刚把包裹放在桌上,凯罗和奥肖内西就过来了。他们都激动得不得了。那小子也站起身来,脸色苍白,神情紧张。不过他还呆在沙发旁边,眼睛在卷曲的睫毛下盯着其它的人。

斯佩德从桌边往后退了一步说:“给你吧。”

古特曼的胖手指很快就把包装纸、绳子、刨花都拆开,双手捧起了那只黑鹰。“啊,”他声音沙哑地说,“等了十七年到底弄到手啦!”他两眼泪汪汪的。

凯罗舔舔红嘴唇,两手握在一起。那姑娘咬着下唇。她和凯罗、古特曼、斯佩德,还有那小子一样,大家都直喘大气。房间里的空气冷冰冰、臭烘烘的。再加上抽烟,弄得烟雾腾腾。

古特曼又把黑鹰放在桌上,在口袋里摸着。“就是这东西,”他说,“不过我们还要查个明白。”他那张圆脸上满是汗珠。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打开刀夹的时候,指头都在抽筋。

凯罗和姑娘一边一个紧靠他站着。斯佩德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来,他既可以看得见那小子,也可以看着桌边这一堆人。

古特曼把黑鹰颠倒过来,用刀向底部边上刮去,刮下来的黑色瓷釉变成很小的细屑,露出底下黑色的金属。古特曼的刀刃戳进金属里,再抽出来,在上面挖了一道又细又弯的口子。口子里面,除去那层薄薄的瓷釉之后,就看见柔和的灰色的铅在发光。

古特曼咬着牙嘘嘘地直喘气,热血涌到脸上,脸都浮肿了。他把黑鹰再翻过来,朝头上砍去,结果刀锋把里面的铅也露出来了。他听任小刀和黑鹰砰的一下掉在桌上,转过身来面对斯佩德,声音嘶哑地说:“这是个假货。”

斯佩德脸色阴沉,慢慢地点点头。一只手却早已伸出去,抓住了布里姬·奥肖内西的手腕,把她拉过来;另一只手紧紧托起她下巴,粗鲁地把她的脸蛋朝上抬起。“好哇,”他对她吼道,“你又耍什么鬼把戏,快说。”

她叫道:“不,山姆,不,这就是我从凯米多夫那儿弄来的,我发誓——”

乔尔·凯罗冲到斯佩德和古特曼当中,唾沫飞溅,尖声尖气地叫喊:“就是这只!就是这只!都怪那个俄国人!我要知道就好了。我们都当他傻瓜。他可把我们耍了!”眼泪流到凯罗的脸颊上,他跳个不停。“都是你坏的事!”他对古特曼尖声叫嚷,“都是你,你出的蠢主意向他买。你这个胖笨瓜!你让他知道这是个值钱的东西。他知道这东西值钱,就给我们照样做了个假的。难怪我们不费力气就偷到手了。难怪他还表示愿意派我到处去找它。你这个笨蛋!你这个肥傻瓜!”他双手捧住脸,嚎啕大哭起来。

古特曼的下巴耷拉下来,茫然地眨眨眼睛。后来,他身体抖了一下——这时他身上的肥肉也不动了——又变得眉飞色舞起来。“好了,先生,”他和颜悦色地说,“不必这么伤心嘛。人有失误,马有漏蹄,你也明知道这事对我也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打击。是啊,毫无疑问,是那个俄国人耍的花招。得啦,先生,你说怎么办?难道我们就站在这儿,抹着眼泪,你骂我,我骂你?还是我们”——他停下来,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回君士坦丁堡去呢?”

凯罗放下手,鼓出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你是——?”他惊讶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古特曼两手一拍,眼睛闪闪发光。声音沙哑,但挺得意,也挺高兴:“十七年来,我一直想要这个小玩意儿,一直想搞到手。如果我必须再花一年工夫去找——好吧,先生——从时间上来说,也不过只增加了”——他嘴里念念有词,像在计算——“百分之五又十七分之十五。”

凯罗嘻嘻笑了,叫道:“我跟你去!”

斯佩德忽然放下那姑娘的手,朝房间四下看看。那小子不在了。斯佩德走进过道里,走廊门大开着。他不满意地做了个鬼脸,关上门,回到起坐间来。他靠着门框望着古特曼和凯罗;扫兴地看着古特曼,看了好久。后来他说话了,学着胖子那沙哑的、心满意足的声音:“好了,先生,我得说你们真是一帮子贼呀!”

古特曼笑嘻嘻地说:“这个我们没什么可吹嘘的,这是事实,先生。可是,我们都还没死呢。用不着受了一点挫折就以为世界末日已经来临。”他从背后伸出一只左手,肉嘟嘟的,掌心朝上。“我得问你要那个信封了,先生。”

斯佩德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他说:“我已尽了最大责任。你拿到了你的小玩意儿。如果这玩意儿不是你要的那个,只能算你不走运,可不是我。”

“唉,得啦,先生,”古特曼劝说道,“我们都失败了,没理由要哪一个人负担最大的损失。再说——”他从背后伸出右手,手里有一把小手枪。枪柄上雕着花,镶嵌着金银和珍珠贝。“干脆一句话,先生,我必须请你还给我一万美元。”

斯佩德面不改色,耸了耸肩,从口袋里拿出那只信封。刚想交给古特曼,又犹疑起来。他打开信封,抽出一张一千元钞票,把这张钞票塞进了裤袋。再把信封口塞好,递给古特曼。“这算补偿我的时间和开支。”他说。

古特曼沉默了一会儿,也学着斯佩德的样子耸了耸肩,接过了信封。“好,先生,我们得向你告辞了。除非”——他眼睛周围的肥肉全都皱起来——“你愿意加入我们这个君士坦丁堡的探险队吗?你不去。好啦,先生。老实说,我倒愿意跟你在一块儿。你正配我的胃口。一个非常机智,很有见识的人。因为我们知道你很有见识,所以我们相信你一定会替我们这个小小的冒险计划保密,我们可以放心向你告辞了。我们知道而且相信你也了解这个事实。情况明摆着,如果这几天出的事有法律上的麻烦,那你和可爱的奥肖内西小姐同样也有责任。先生,你很精明,不会看不出这点的。”

“我明白。”斯佩德说。

“我相信你会明白的,我还相信现在你已经用不着一个替死鬼也能对付警察方面了。”

“我会应付过去的。”斯佩德说。

“我相信你会应付过去的。好啦,先生,告别辞越短越好,再见。”他庄重地鞠了个躬。“至于你呢,奥肖内西小姐,再见了。我把桌上这个希罕的玩意儿送给你留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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