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层楼以上的研究员书房,达戈斯塔副队长坐在一张宽大的皮沙发里。他满足地咂了咂嘴,把一条圆胖的腿架到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左右扫视。潘德嘉斯特斜躺在写字台背后的扶手椅里,沉浸在一本平版印刷的书籍之中。他的头顶上镶着个洛可可风格的金色画框,里面是一幅巨大的奥杜邦画作,描绘雪鹭的求偶仪式。墙裙多孔板以上的橡木镶板闪着积累了一个世纪的光泽。模压的锡屋顶底下,人工吹制的窗玻璃透着雅致的鎏金光线。房间一角是个精雕细琢的白云石大壁炉。地方真不错啊,达戈斯塔心想。老钱。老纽约。这个纽约有阶级之分。不是抽两毛五雪茄的地方。他点燃了雪茄。

“两点半都过了,潘德嘉斯特,”他吐出蓝色的烟雾,“你猜莱特那家伙去哪儿了?”

潘德嘉斯特耸耸肩,“想给咱们一个下马威呗。”他说着翻过一页书。

达戈斯塔盯着调查局探员看了一分钟。

“你知道博物馆的这些大人物是什么货色,自以为能让任何人等他们,”他最后说,观察着潘德嘉斯特的反应,“从昨天早上开始,莱特和他的狗腿子就把我们当二等公民看。”

潘德嘉斯特又翻了一页,喃喃说道:“我都不知道博物馆收藏了皮拉内西的全套广场素描。”

达戈斯塔对自己哼了一声,心想:应该很有意思的吧。

吃过午饭,他悄悄打电话给调査局的几个朋友。结果他们不但知道潘德嘉斯特,还听过他的不少传闻:以优异成绩从某所英国大学毕业——很可能是真的;特种部队的军官,曾在越南被俘,但后来自己走出了丛林;某个柬埔寨死亡集中营的唯一幸存者——达戈斯塔对此就不怎么拿得准了。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更正了他对潘德嘉斯特的看法。

沉重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莱特走进房间,保安主任紧随其后。莱特突如其来地在调查局探员对面坐下。“你想必就是潘德嘉斯特了,”馆长叹息道,“有话快说吧。”

达戈斯塔往后一靠,看起了好戏。

潘德嘉斯特继续翻看书页,房间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莱特动了动身子。“如果你很忙,”他气恼地说,“我们可以换个时间再谈。”

巨大的书本遮住了潘德嘉斯特的脸庞。“不用,”他最后说,“现在就很好。”他若无其事地翻过一页,然后又是一页。

达戈斯塔饶有兴味地看着馆长涨红了脸。

“保安主任不需要参加这次会议。”书背后的声音说。

“伊坡立托先生参与本次调査——”

探员的眼睛忽然从书脊上方露了出来。“主持调查的是我,莱特先生,”潘德嘉斯特平静地说,“现在,伊坡立托先生是否能行个方便——?”

伊坡立托紧张地望向莱特,莱特挥手让他退下。

“你看,潘德嘉斯特先生,”门刚关上,莱特就开了口,“我需要维持这家博物馆的运转,我没有多少时间。希望你能长话短说。”

潘德嘉斯特把打开的书小心翼翼地放在面前的写字台上。

“我时常觉得,”他慢吞吞地说,“皮拉内西早期的古典主义作品是他最优秀的画作。你同意吗?”

莱特惊讶得难以描述。“我看不出,”他结结巴巴地说,“这有什么关系——”

“他晚期的作品当然也很有意思,但对于我的口味来说,幻想色彩过重了。”潘德嘉斯特答道。

“实际上,”馆长用他最有训诫意味的口吻说,“我始终认为——”书猛然合上,发出的声音仿佛枪响。“实际上,莱特先生,”潘德嘉斯特厉声道,儒雅风度陡然消失,“现在你该忘记你始终都有什么想法了。咱们玩个小游戏吧。我提问,你只需要回答。明白了?”

莱特坐在那里一时语塞,接着怒火爬上了脸庞:“潘德嘉斯特先生,我不允许你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潘德嘉斯特打断了他的话头:“莱特博士,你难道还没看过报纸头版?博物馆在过去四十八小时内发生了三起凶残的杀人案。三起。媒体猜测某种嗜血猛兽要为此负责。博物馆的参观人数从周末开始下降了五成。工作人员心烦意乱——这还是轻描淡写了。莱特博士,请问你今天有没有费神在你的博物馆里走一圈?你也许会有醍醐灌顶的感觉。恐惧感都快摸得着了。大部分人就算敢出办公室,也是三两成群走动。维修人员什么借口都肯找,只要能远离旧地下室就行。但你却还是一副天下太平的样子。请相信我,莱特博士,博物馆出大问题了。”潘德嘉斯特倾身向前,双臂慢慢在那本书上交叠。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却非常令人胆战心惊,浅色双眼冰冷异常,馆长不由自主地向后靠去。达戈斯塔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潘德嘉斯特等了一会才重新开口。

“处理这件事情存在三种方式他说你的方式,我的方式,调査局的方式。就现在的情况而言,你的方式实在再明显不过了。我清楚警方的调査受到了暗中阻拦。别的不说,连回个电话都要拖上很久。要找的人不是太忙就是不知去向。能找的人——例如伊坡立托先生——又明显派不上多大用场。约定会面总是迟到。唉,足够引起我的疑心了。因此,从现在开始,你的方式宣告作废。”

潘德嘉斯特等待对方反击,却没有等来回答,于是说了下去。

“通常来说,调査局的方式是关闭博物馆,暂停所有活动,取消展览。这会造成非常不好的影响,这点我向你保证。无论是纳税人还是你,都损失巨大。但我的方式就友善得多了。其他条件相同,博物馆继续开放。但有几个条件。第一,”他说,“我要你保证博物馆人员全力配合调査。我们会时不时需要找你和其他高层员工谈话,而且要服从安排。我还需要一份全体员工的名单。我们要约谈在凶案地点附近工作的所有人,还有出于任何理由进入凶案地点的人。如果你能亲自监督此事,那我就感激不尽了。我们会设立一份时间表,每个人都必须按时露面。”

“但博物馆有两千五百名员工——”莱特说。

“第二,”潘德嘉斯特继续道,“从明天开始,我们将限制员工进出博物馆,直到调査结案为止。禁止出入是为了工作人员的安全,至少你该这么告诉大家。”

“但博物馆有至关重要的研究——”

“第三,”潘德嘉斯特漫不经心地用三根手指像大口径手枪似的指着莱特,“我们有时也许会需要关闭博物馆,完全关闭还是部分关闭都有可能。在某些情况下,只有参观者会被拒之门外;在另外一些情况下,连工作人员也不得入内。通知来得也许会很仓促。希望你能好好配合。”

莱特的怒火终于爆发。“博物馆每年只关闭三天:圣诞节、元旦节和感恩节,”他说,“你的要求史无前例,影响会非常恶劣。”他盯着潘德嘉斯特看了很长时间,“再者说,我不认为你有这个权力。我认为我们应该——”他停了下来,因为潘德嘉斯特已经拿起了话筒。

“打给谁?”莱特问。

“莱特博士,跟你说话太费劲了。咱们不如跟司法部长聊聊吧。”

潘德嘉斯特开始拨号。

“稍等一下,”莱特说,“我们谈我们的,别把其他人牵涉进来。”

“取决于你。”潘德嘉斯特已经拨完了号码。

“老天在上,放下电话,”莱特气恼地说,“好的,我们会全力配合——只要有合适的理由。”

“非常好,”潘德嘉斯特说,“以后你要是觉得有什么理由不合适了,咱们随时都可以再来一次。”他轻轻地放下听筒。

“既然我愿意配合,”莱特继续道,“那么我认为我有权知道最近这次惨案的调査都有什么进展。就我所见,你已经有了宝贵的小小进展。”

“那是当然,莱特博士,”潘德嘉斯特看着桌上的文件说,“根据你们的考勤钟,新的这位受害者乔利,他在昨夜十点三十分后不久遭遇了不测。验尸报告将会证明这个判断。如你所知,他受到的撕裂伤和之前两名受害者差不多。他在巡逻时被害,尽管发现尸体的楼梯间并不属于他的正常路线。他也许是在调査可疑的响动或类似事情或者只是歇口气抽点大麻。我们在紧邻楼梯间出口外的拱道上发现了最近抽过的大麻烟卷。警方当然正在检测尸体是否用过禁药。”

“天哪,都让老子赶上了,”莱特说,“但你找到了什么有用的线索吗?野生动物什么的鬼话呢?你——”

潘德嘉斯特举起手掌,示意让他安静:“我不想多作猜测,更愿意和专家讨论过现有证据后再下结论。有些专家也许就在你的职员之中。正式说一句,我们尚未找到能说明现场出现过任何动物的痕迹。”

“尸体被发现时躺在楼梯间最底下,但袭击显然发生在接近顶部的地方,因为在整条楼梯上都找到了血迹和内脏。他要么自己滚了下去,要么是被拖拽到了底下。口说无凭,莱特博士,”潘德嘉斯特从桌上拿起一个牛皮纸信封,“你自己看吧。”他抽出一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摆在桌面上。

“噢,天啊,”莱特盯着照片,“上帝保佑。”

“溅出的血迹覆盖了楼梯间右手边的墙壁,”潘德嘉斯特说,“这是照片。”

他把照片递给莱特,莱特飞快地放在前一张照片上。

“血液溅射轨迹和弹道学分析是一码事,”潘德嘉斯特说了下去,“在这个案件中,证据表明当时有自上而下的一记重击,刹那间开了受害者的胸膛。”

潘德嘉斯特放下那叠照片,看了看表。“达戈斯塔副队长将和你一起安排事宜,确保调査按照我们讨论好的方向进行下去,”他说,“最后一个问题,莱特博士。这里哪位研究员最了解馆内的人类学藏品?”

莱特博士似乎没听见他的问题,半晌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答道:“佛洛克博士。”

“很好,”潘德嘉斯特说,“哦,博士,还有一点——我刚才说博物馆可以继续开放,其他条件相同。但如果再有人死在你的地界内,那博物馆就不得不立刻关门了。到时候事态将脱出我的掌控。明白了吗?”莱特隔了很久才开始点头。

“很好,”潘德嘉斯特答道,“博士,我注意到你的全球土著文化展计划在这个周末开展,周五晚间将有一场盛大预展。我很希望能看到你可以不受打扰地举办开幕式,但所有事情都取决于我们在接下来二十四小时内能发现什么。出于谨慎,我们也许会被迫推迟开幕酒会。”

莱特的左眼皮开始抽搐:“绝对不可能。我们的整个市场推广活动会突然停顿,造成的影响将是毁灭性的。”

“到时再看吧,”潘德嘉斯特答道,“现在嘛,如果你没有别的话要说,我想我们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已是面无血色的莱特站起身,一言不发,愣愣地走出房间。

达戈斯塔看着房门关上,咧开嘴笑着说:“很有一手嘛,让那龟孙子服软了。”

“副队长,这话从何说起?”潘德嘉斯特躺进皮椅里,带着重新燃起的热情拿起那本书。

“少来了,潘德嘉斯特,”达戈斯塔不动声色地看着调查局探员,“如果需要,显然你随时都能抛开那套上等人的做派。”

潘德嘉斯特无辜地眨眨眼睛。“很抱歉,副队长,请包涵我不体面的举止。我只是忍受不了装模作样的官僚而已。不好意思,我碰到他们会很暴躁。”他举起书本,“坏习惯,但很难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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