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下午两点,我和麦克威利便又一次坐上了各自的(反正他的是如此)又蹿又跳的坐骑——我们昨天已经把克莱普先生吓坏了,所以这回抓阄来确定谁跑最里圈,麦克威利赢了——摆好架势等着发令官(也就是那个驯狗师兼飞禽市场捕猎商兼杀人犯)的那一声“开跑!”

不过在这之前还有几件事要交代一下。其中之一便是耐德。他看上去很糟糕,简直是一塌糊涂。不光是因为缺觉;我们大家都没睡够。不过离开杰弗生之后的这四个夜晚我和布恩至少都是在床上过的,而耐德只在床上过了大约两夜,其余两个晚上一个是在棚车里和马一起度过的,另外一个是和这匹马在马厩里一块儿过的,这两次充其量最多都只能睡在干草上。他的衣服也不像样。衬衫脏兮兮的,那条黑裤子也好不到哪里。我的衣服至少有几件前天晚上埃弗碧替我洗过了,可耐德这身衣服到现在才刚脱下来呢,这会儿他正坐在餐桌边,穿着帕夏姆大叔的一套褪色的干净工装裤和工作茄克,玛丽又是替他洗衬衫,又是想方设法挽救他那条裤子,我跟他一道吃着早饭,帕夏姆大叔坐在一边听他说。

他说天亮前一会儿其中一个白人——不是波利莫斯先生,即那治安官——把他从睡着的那几捆干草上叫醒让他带上马离开镇子——

“就你和闪电?布恩和别人没走?”我问。“他们在哪儿?”

“给那些白人关着,”耐德说。“我就说,多谢您了,白人伙计,然后拉着闪电就——”

“怎么会这样?”我问。

“你管它呢!咱们眼下只要下午两点站到起跑线后边赢它两场,把老板的车子赚回来就回杰弗生去,咱压根儿就不该离开那儿——”

“咱们不能丢下布恩不管,”我说。“要是他们把你和闪电放了,那干吗不把他也一块儿放了?”

“听着,”耐德说。“赛马的事儿已经够咱们忙的了。快点吃完饭回去躺下歇着,到时候我会叫你——”

“别跟他扯谎了,”帕夏姆大叔说。耐德头低在盘子上,狼吞虎咽地吃着。他累了;他的眼白都不只是微红,而是血红血红的了。

“布恩·霍根贝克先生这阵子不会上哪儿去的,这会儿他好好在牢里呆着呢。今天上午他们要把他带到海德威克去严严实实地关起来。不过不管它。咱们要干的——”

“跟他说实话,”帕夏姆大叔说。“自打你们把他带到这儿他啥事儿都挺过来了;你凭啥以为剩下的事儿他会受不了,要等你们把这事儿了结了再带他回去?这些事儿他不也得看在眼里,就在我这院子里屋子里,还有在我那牧场上,更别提在城里他八成已经看到过的事了——那家伙死缠着那姑娘,那姑娘想方设法躲着他,居然只能找这个十一岁的小家伙帮忙!她不找布恩·霍根贝克不找治安官也不找哪个大一点的白人,这些人她都指望不上,偏偏只有靠他!跟他说实话。”而此时我内心已经有声音在喊不,不,别问,让它去,让它去。我问道:

“布恩怎么了?”耐德闷头在盘子上方咀嚼着,眨巴着红红的眼睛就跟里面有沙子似的。

“他揍了那警察。那个布奇。都快把他给揍扁了。他们在放我和闪电之前就把他给放了。他一会儿都没歇着。他直冲到那姑娘跟前——”

“是瑞芭小姐,”我说。“是瑞芭小姐。”

“不是她,”耐德说。“是另外那个。那个大个儿。我还没听人叫过她名字哩。——就揍了她然后转身就——”

“他打了她?”我问道。“布恩打了埃弗——科丽小姐?”

“她是叫那名字吗?没错儿。——然后他就转身直冲回去找到那警察劈头就揍,连枪带人的,一直到他们把他拉开——”

“布恩打了她,”我说。“他打了她。”

“一点没错,”耐德说。“就是因为她我和闪电这会儿才得以脱身。那个叫布奇的发现自个儿没别的法子好把她搞到手,后来他发现咱们还有布恩非得赢了今天这场比赛才敢回去,而要赢了这场比赛又全得靠闪电,他就把闪电关了起来。事情就是这样。就这么回事;波什姆大叔刚才跟你说了他礼拜一都看到了这事儿是怎么起来的,没准我也该看出来的,没准要不是忙着打理闪电,我是会看出来的,也没准要是我跟那个布奇再热乎一点——”

“我不信,”我说。

“没错,”他说。“就这么回事儿。就是倒霉,就那种防不胜防的倒霉事儿。他准是礼拜一不知在哪儿正好看到她了,一下就想到只要有那警徽和手枪就成,这地方一向只要有这两样东西就足够了。只不过这回行不通了,他得另想办法。果然,还有闪电呢,咱们得指望它来赢了比赛才能弄回老板的车子好回家去——”

“不!”我说。“不!不是她!她根本不在这儿!她昨晚上跟山姆回孟菲斯去了!他们只是没跟你说!一定是另外什么人!一定是另外一个人!”

“错不了,”耐德说。“是她。礼拜一你在这儿看到的。”哦对了;还有那天下午坐马车回去的路上,还有在医生的诊所里,还有那晚上在旅馆里,直到瑞芭小姐把他吓跑,我们——反正我是如此——以为他再也不敢来了。因为瑞芭小姐也只不过是个女人。我问:

“为什么没人帮帮她?没有一个男人去帮帮她——那个人,那个把你和闪电带走的人,他告诉山姆和布奇他们在孟菲斯或纳什维尔或海德威克可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在波什姆这儿得听他的——”我说着说着就叫了起来:“我不信!”

“这是真的,”耐德说。“是她换来了闪电今天重新去赛跑的自由。我不是说我说布恩和其他人;布奇压根儿就不在乎我们这些人,兴许只想让布恩今天早上之前不碍着他就是了。他只想要闪电,只不过他得把我和布恩还有别人一起牵扯进去好让波利莫斯先生相信他。因为布奇把他也耍了,利用了,一直到今天早上发生那些事儿——要不就是布奇那会儿仇也报了,就说这事儿搞错了或者说不是这匹马,要不就是波利莫斯先生那会儿自个儿把事情一合计觉得其中有鬼就把我们一个个全放了,还没等他回过身来,布恩就上去揍了那姑娘然后一刻没歇掉头直奔布奇赤手空拳就想连枪带人拧下他的脑袋,这下波利莫斯先生更觉得其中大有文章了。波利莫斯先生也许个子不大,也许年纪一把;可他是个男人,是条汉子。听说他女人去年中了风眼下连条胳膊都动不了,儿子闺女又都成了家分出去住了,所以他得一天到晚替她洗身子喂她吃饭,抱她上床下床,还得做饭收拾屋子,除非有邻居家的女人来帮忙。可光看他外表和干事儿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出来。他走到那里面——其实我啥都没看到;都是听他们说的:两三个人按着布恩不让他动,另外一个拼命拦着布奇不让他趁着这当儿拿手枪揍他——他走到布奇跟前劈手就把那管枪从他手里夺了过来,又伸手把那枚警徽和他半件衬衫也扯了下来,然后就打电话到海德威克叫一辆汽车来把他们全送回牢里去,连同那些娘儿们。碰到娘儿们,他们管那叫牛郎罪。”

“是流浪罪,”帕夏姆大叔说。

“就是这话,”耐德说。“你爱叫啥就叫啥。我管那叫大牢。”

“我不信,”我说。“她已经不干了。”

“那咱们就该谢天谢地她又重操旧业了,”耐德说。“不然的话你、我以及闪电——”

“她已经不干了,”我说。“她跟我保证过的。”

“咱不是把闪电弄回来了吗?”耐德说。“咱这会儿不就只要让它去赛跑就行了吗?山姆先生不是说他今天就回来而且会知道该怎么办,到时候我、你和布恩就等于已经回到家了吗?”

我坐在那儿。时间还早。我是说,这会儿也才八点钟。今天天会很热,这是今年第一个热天,预示着夏季的到来。你看,光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不信只能管用一会儿;一旦这些话,这些嚷嚷声,平息下去,那种感受——痛苦,愤怒,怒不可遏,悲哀,管它究竟是什么——依然没有改变。“我得赶紧去城里,”我对帕夏姆大叔说。“要是您能让我用一头骡子,我一到家就把钱送来。”他立刻站起身来。

“快点,”他说。

“等一下,”耐德说。“这会儿已经太晚了,波利莫斯先生要了一辆汽车来。这会儿他们已经走了。”

“他可以拦下他们,”帕夏姆大叔说,“这地方离他们会走的那条公路半英里路都不到。”

“我得睡会儿觉,”耐德说。

“我知道,”帕夏姆大叔说。“我跟他去。我昨晚上就跟他说过了。”

“我还不打算回家,”我说。“我只是到城里去一会儿。然后我就回这儿来。”

“好吧,”耐德说。“至少让我把咖啡喝完。”我们没等他。有一头骡子不在,也许跟赖克格斯到地里去了。不过另外那头还在。我们还没上好骡具耐德就出来了。帕夏姆大叔指给我们看了那条通往海德威克公路的近道,不过我不在乎。我是说,在哪儿碰上他现在对我来说已无关紧要。要不是我已经差不多给这些赛马啦,女人啦,副警官啦,还有所有那些本该好好呆在家里的人搞得精疲力竭了,我说不定会私下里找个地方三下五除二跟布恩进行这次会面,这样对我们都有好处。不过眼下这无关紧要了;对我来说,在大马路中间或广场中央都无所谓;他们可能会有满满一车子人。然而我们没碰上汽车;显然我在受着上天的佑护;要是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布恩相遇,那将会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对于一个四天来一直如此忠心耿耿地为非德行效劳而又不求回报的人来说,简直是太没道理了。我是说,除了我不得不见的人以外我不要跟任何人见面。这一点倒是得到满足了;那辆空空如也的汽车刚开到旅馆门口我们就到了:这是一辆可以坐七名乘客的蒸汽汽车:大得足可以放下两个——不,是三个:还有米妮呢——女人从孟菲斯到帕夏姆的为期两天的旅行行李,这会儿她们都在楼上忙着打点这些行李呢,所以这会儿就算要盗马也不会有人过问了。耐德把车子前轮朝旁边一转让我下车。“你还是不想跟我讲你干吗要来吗?”他问。

“不想,”我说。走廊上那一长排的椅子上空无一人,要是恺撒大帝在这儿举行凯旋式,他一定会感觉到跟布恩和布奇眼下的处境一样的孤立;大堂里空荡荡的,波利莫斯先生蛮可以利用一下的。不过他是个男人,是条汉子;他们在女眷室里——波利莫斯先生,汽车司机(也是个副警官;反正是有警徽的),还有布奇和布恩,刚打过架,痕迹还很明显。不过我只想找布恩,他从我的脸色中知道了我的来意(我的面孔他是再熟悉不过了),或者也许是因为他自己的内心要不就是良心有愧;他急急叫道:

“当心点,卢修斯;当心!”说着就已经一下站起身,一边挥动胳膊一边往后退去,我朝着他走过去,走到他跟前,我个头只有他一半多高,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垫起来(这可笑的丢人事儿太让人扫兴了),我伸手去够,甚至得跳起来,拼命伸长胳膊去捶他的脸;哦,没错,我又号啕大哭起来了;我这会儿连看都看不到他:我只是尽量往高处打,我得跳起来才打得到,他整个的人在我面前就像阿尔卑斯山的悬崖峭壁一样坚硬高耸,波利莫斯先生在我身后说:

“再揍他一顿。他打了一个女人,我不管是哪个女人,”然后他(或者也许是另外一个人)抱住我直到我猛力扭动身体,挣脱开去,泪眼模糊地转身朝着门那边,或者是我自以为记得的门那边跑去,这时有一只手在引导我。

“等一下,”布恩说。“你不想见见她吗?”你看,我已经累得双脚发痛了。我简直精疲力竭,而且想睡觉。还有:我浑身脏兮兮的。我想换干净衣服。星期一晚上她替我洗了衣服可我不想再穿洗了又洗的衣服了:我想换套放过一阵子了的衣服,就像在家里那样,衣服上留着在安静的抽屉里放过一阵子的浆洗过漂白过的气味;但主要问题还是我的脚;我想换新袜子换别的鞋子。

“我谁都不想见!”我说。“我要回家!”

“可以,”布恩说。“这会儿哪位——有谁愿意带他上今天上午那趟火车吗?我这儿有钱——可以先拿去——”

“闭嘴,”我说。“我这会儿哪儿也不去。”我继续往前走,还是泪眼模糊什么都看不见;或者说,是那只手在扶着我。

“等一下,”布恩说。“等一下,卢修斯。”

“闭嘴,”我说。那只手带我转了个弯;前面是一堵墙。

“把脸擦一下,”波利莫斯先生说。他递过来一块印花大手帕可我没接;我手上的绷带足可以把眼泪吸干了。不管怎么说,那只护套的确把泪水吸干了。它已经习惯于给当作拭泪巾了。谁知道呢?要是它有足够的时间跟着我的话,没准还能赢上一场马赛呢。这时我看清楚了;我们是在大堂里。我想转身,可他阻止了我。“再坚持一会儿,”他说。“要是你还是谁都不想见的话。”是瑞芭小姐和埃弗碧提着箱子从楼上下来了不过米妮没跟她们在一道。开车的那个副警官在等她们。他接过箱子,她们就一起朝前走;她们没朝我们看,瑞芭小姐僵硬地昂着头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要是那个副警官不走快点她简直就会连箱带人一脚从他身上踩过去。他们走了出去。“我会替你买张回去的票,”波利莫斯先生说。“上那趟火车吧。”我没对他说闭嘴。“你离开爹娘的日子已经够久了,我会跟你一块儿去,告诉列车长——”

“我要等耐德,”我说。“我不能丢下他自个儿先走。要不是你们昨天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我们这会儿早就走了。”

“耐德是谁?”他问。我告诉了他。“你是说今天不管怎么样你都要骑那匹马参加比赛啰?就凭你和耐德两个人?”我回答了他。“耐德这会儿在哪儿?”我告诉了他。“来,”他说。“咱们可以从边门出去。”耐德正挨着骡子的脑袋站在那儿。那辆汽车背对着我们。米妮还是没跟她们在一起。也许她昨天跟山姆和奥蒂斯一块儿回孟菲斯去了;也许她既然又抓到了奥蒂斯不把那颗牙弄到手她是绝不会对他放手的。不管怎么说,换了我也会这么干的。

“这么说波利莫斯先生还是把你也给抓起来了,是不是?”耐德说。“怎么回事儿?他手头没有适合你戴的那种手铐吗?”

“闭嘴,”我说。

“你打算什么时候送他回家呢,伙计?”波利莫斯先生问耐德。

“希望今晚吧,”耐德说;这会儿他不再像雷穆斯大叔也不耍聪明不耍滑头了。“一等应付完这趟马赛我就会管这事儿的。”

“你身上的钱够用吗?”

“够了,先生,”耐德说。“多谢了。等比赛完了我们就会有钱的。”他把骡车的前轮一转,我们上了车。波利莫斯先生站在车上把手放在车柱子顶上。他说:

“这么说你们今天下午真的要跟林斯科姆的那匹马较量啰?”

“我们今天下午准能打败林斯科姆那匹马,”耐德说。

“你希望是这样吧,”波利莫斯先生说。

“我知道会这样,”耐德说。

“你有多少把握?”波利莫斯先生问。

“我但愿自个儿手头有一百块钱可以押进去,”耐德说。他们彼此注视了有好一阵子。随后波利莫斯先生移开视线,松开车柱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摁扣式旧钱夹,我第一眼看到它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因为它跟耐德的那个一模一样,破破烂烂的,比那个骑马护套还长,你都不知道是谁在给谁钱为啥给了,他打开钱夹的摁扣掏出两张一块的票子然后摁上摁扣把钞票递给耐德。

“替我把这个押上,”他说。“要是你没说错的话,一半归你。”耐德接了钱。

“我会替您赌的,”他说。“不过多谢了。今天太阳下山时我就能借给您这笔钱的几倍了。”我们便继续赶着车子——我是说,耐德继续赶着车子——转了个弯;我们压根儿没碰上那辆汽车。“又哭鼻子了,”他说。“都成赛马骑师了,还哭哭啼啼的。”

“闭嘴,”我说。不过他这时又让骡车转了个弯,穿过火车轨道,沿着姑且可以称之为广场另一边的那条路往前走,要是帕夏姆居然大到能有个广场的话,然后他便停了下来;我们来到了一家商店门前。

“别让它乱动,”耐德说着下车走进商店,没多少工夫,拿着一个纸袋子出来上了车便接过缰绳,一边回头往家——我是说帕夏姆大叔家——赶,一边用空着的那只手从大袋子里取出一个小袋子;是胡椒粉。“给,”他说。“我还买了点香蕉,等咱们把闪电牵回泉边上咱们那个秘密歇息地,咱们就可以坐下来吃一顿,兴许我还能赶在忘了睡觉是怎么回事之前睡上一觉。还有,别再劳神去想那姑娘的事儿了,这会儿你要跟布恩·霍根贝克说的都说了。娘儿们挨揍不会吃亏的,因为她不会像男人那样挨了一下就马上回敬你;她会先认了,等你转过身去就伸手去拿烙铁拿切肉刀。所以揍她们一顿一点儿都不坏事;最多不过有点眼肿嘴烂罢了。那对娘儿们来说算不了啥。为啥?因为娘儿们要男人证明他心里有她的话,还有啥比眼肿嘴烂更好的标记呢?”

就这样,我和麦克威利便又一次坐在那两匹东蹿西跳各怀鬼胎的坐骑上站在了起跑线上,由各自的起点地马夫紧紧攥着缰绳。(没错,东蹿西跳各怀鬼胎,闪电也是如此;至少它已明白了——反正昨天那一场下来记得——它在起跑时至少应该跟阿克隆跑在一道,虽然它还未发现它应该——或者说我们希望它——在停下来时处在前面。)

这回耐德的最后训诫简明扼要:“记住,我知道我能让它放劲跑一回,我也相信我能让它放劲跑两回。不过,咱们得把我有把握的那一回留着,到咱们需要的时候再用。所以,这回第一场我要你这么干:就在裁判喊‘开跑!’之前你对自己说我叫耐德·威廉·麦卡斯林然后就放手干。”

“干什么?”我问。

“这会儿我也不知道,”他说。“不过阿克隆是匹马,是匹马就啥事儿都有可能发生。再加上骑在上面的是个黑小子,就有双倍的可能了。你只要留心看着作好准备,等事儿真的发生了,你已经说了我叫耐德·威廉·麦卡斯林,接着就放手干,动作要快,别担心。要是这一招不灵,啥事儿也没发生,我会钻进终点线等在那儿的。因为咱们知道我能让它放劲跑一回。”

随后那声音大喝一声“开跑!”那两个马夫没命地往两边跃开,我们便出发了(我说过,这回我们抓过阄的,麦克威利抓到了最里圈)。或者说,是麦克威利出发了。因为我不记得了:我记不得自己究竟是有预谋的呢还是出于本能,当麦克威利跃出去时,我已全身绷紧了,闪电刚开始腾跃就撞进了马笼头一直撞到我肩上,还有那只受伤的手。阿克隆已奋蹄疾驰领先三个马身了,我这才放手让闪电开跑,不过仍然保持着三个马身的距离,这会儿我们双方都在驰骋但拉开三个马身,这时我突然看到麦克威利做了个如今称之为事后突醒的动作:他往旁边瞥了一眼,光用眼珠子,自然是指望能看到我在他膝盖边上,然后看样子又骑马奋蹄往前跃了一大步,到这时他的视觉才通知理智我和闪电不在边上。随后他侧过身使劲扭头往后看,我至今还记得他的眼白还有大张着的嘴;我看到他拼命拉锯般地抽放着缰绳想让阿克隆慢下来;我真的相信自己甚至听到他回头冲我大喊:“该死的,白小子,你要是来赛跑的,那就跑呀!”我们之间的差距这会儿在迅速缩短因为这时他已猛然把阿克隆往后一勒并横过马身,直至与跑道成了直角,看上去横向里从这边的栏杆到那边的栏杆差不多把跑道给填满了,就在那一刻,一刹那,一瞬间,它静止不动了;我确信麦克威利此时狂乱的头脑里一定在转着这么一个念头,想掉转马头往回跑直至闪电跑在前面时再调转回马头。没时间作丝毫的预先考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叫耐德·威廉·麦卡斯林然后使出浑身力气狠狠抽了闪电一鞭,同时把它的脑袋拉到一边这样在它跃到阿克隆的屁股和内栏之间的那个空档时让我们能擦到阿克隆;我记得当时自己脑子里想着我的腿会给压碎的,坐在那儿,鞭子又一次举在半空不动,以超然的态度等待着,什么都不想只是好奇地等待着那撞击,那震荡,那爆裂,那喷射而出的鲜血和骨头什么的。然而我们正正好好有足够的空隙或是足够的速度也可能是足够的运气:不是我的腿而是闪电的髋部擦过了阿克隆的屁股;就在这一刹那,我又一次使出浑身力气狠狠抽了一鞭。这一下,不管是裁判、管事还是驯狗师、狩猎供货商或杀人犯,无论是挑剔难缠的纯粹主义者还是无可指责的坚持原则者,谁也无法证明我抽的不是自己的坐骑,说实话,那一瞬间情形一片混乱,我们四个当中只有阿克隆心里明白这一鞭落在了谁身上。

紧接着便直往前冲。我是说,我和闪电。我还没有——还没法——回头去看,因此我只有等到事后再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听他们说阿克隆压根儿没打算从栏杆上跳过去:它仅仅用后腿直立起来,从上面压了过去,把白色的木板压得支离破碎,卷起一片灰尘,不过它没摔倒,但已发性,差不多是直冲到外面的牧场上,看客们在它前面四散奔逃,直到麦克威利把它勒转过来;据说这一回麦克威利确实勒得它像猎人追捕猎物似的从旁路包抄斜冲向栅栏(这会儿要回到栅栏当中它自个儿撞出来的缺口那边已经太晚了;我们——应该说是闪电——这时已遥遥领先了)。可它不肯跳过栏杆,相反却沿着栏杆全速奔跑起来,不过还是在栏杆外边跑,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或者说是先例,看客们在它面前大呼小叫,像青蛙似的蹦了开去。这时我重又听见了它的声音。它——应该说是他们:麦克威利和阿克隆——这时在迅速接近我们,虽然中间隔着外栏杆:闪电独自享用着整条跑道,依然以优雅矫健的节奏、跨度与力量行进着,压根儿没觉得有什么必要加快脚步;这时到了非终点直道上,阿克隆已经在栏杆外面与我们齐头并进了,它至少已经多跑了五十多码,并且在比赛结束之前还得再多跑五十码;到了第一圈的远端弯道了,这时我都能清楚地看到麦克威利那孤注一掷的头脑在拼命攫住那一个正在迅速缩减的选择权,究竟应该冒着阿克隆不肯跳过那一堆乱七八糟残骸的风险让它纵身阔跃穿过它自制的缺口回到跑道上呢,还是为了保险起见继续呆在他们已经清除了障碍的新跑道上。

保守主义占了上风(应该如此,也一向如此);又到了非终点直道(这回是第二圈了);又到了远端弯道(也是第二次了),即便在距离更长的外圈,他们还是领先了;前面就是终点线,阿克隆领先一个马身,我相信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想再抽一鞭只是为了装装样子;前进;我们的看客在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了,谁又能责怪他们呢?即使真有人见过两匹马各自在栏杆两边奔跑比赛,那也是为数很少的;前进;阿克隆仍旧保持全速驰骋在它那条如天堂之路般空旷开阔的道路上;我们——应该说是闪电——从终点线下穿过时,阿克隆领先了两个马身,并且(我是说阿克隆:它显然喜欢在外面跑)已经进入了第三圈,这时麦克威利用尽全身力气把它拽向一边,它便跑进牧场打圈,圈子越绕越小,这下连麦克威利都没法控制了。这会儿我们身后的人群骚动起来了:大声叫嚷着:“犯规!犯规!不算!不算!算的!这场不算!这场不算!算的!不,不算!问裁判去!问艾德去!这算哪门子事儿,艾德?”——栏杆外边被阿克隆惊散的那群人这会儿从给压坍的那个缺口涌进来穿过跑道加入到场内的这群人中间来了;我在寻找着耐德;我以为自己看到耐德了可其实是赖克格斯,他沿着跑道朝我一路小跑过来,才抓到闪电的嚼子就转过身去了。

“好了,”他说。“你可以停手了。你得遛遛它让它放松一下。麦卡斯林先生说把它带出场地带到那边停着骡车的洋槐树林里去,让它在那儿安静安静,咱们也好把它刷刷干净。”但我努力拉住闪电不让它往前走。

“怎么回事?”我问。“这场作数吗?咱们赢了,是不?咱们从终点线下跑过去了。他们只是绕了一下。给,”我说,“你带它走,我回去看看。”

“不行,跟你说吧,”赖克格斯边说边牵着闪电小跑起来。“麦卡斯林先生不想让你呆在那儿。他让咱俩跟闪电呆在一块儿把它打理好了跑下一场;这会儿离下一场一个钟头都不到了,这下一场现在咱一定得赢,因为这一场要是不算数,咱们说啥也得赢了下一场。”于是我们便往前走。他把跑道终端的一根栏杆卸下来,我们穿了过去,一直走到约莫两百码开外的那堆洋槐丛里;这会儿我能看到帕夏姆大叔的骡车拴在其中的一棵树上了。可我仍能听到场内裁判席上传来的声音,仍想回去看个究竟。然而赖克格斯早有防备:他在骡车里放好了水桶海绵擦布甚至还有一大罐水好让我们卸下闪电身上的马具开始为它清洗身子。

因此,在耐德到来之前,我只能从道听途说中初步了解刚才发生的(以及眼下还在发生的)事——先听小赖克格斯讲在耐德打发他去找我之前看到的一切,后来又从别人那儿听到一点:人群如何骚动,如何大声叫嚷着抗议和肯定这一场的有效性(哦,没错,即使闪电去年冬天已经输掉了两场比赛——或者说是两轮,管它到底是什么——昨天还输了这趟比赛的第一轮,还是有人往它身上押注。因为我才十一岁;我还不懂一匹马只要走到终点柱时还没有倒下,是不愁没人往它身上押注的),有那么一两次还差点打起来,耐德夹在正中间,实际上起着关键作用,既不动粗也不发火,坚韧顽强毫不让步,击退着一次又一次的攻击:“这算哪门子赛跑!至少得有两匹马才能算赛跑,可有一匹根本就没在跑道上。”而耐德说:

“哪儿的话,先生。规则本上可没说要几匹马。只说每次要有一匹马:只要它不犯规脚步不停地往前跑骑师不摔下来而且又是第一个穿过终点线,那它就赢了。”然后另一个人说:

“这下你倒正好自个儿证明那匹黑马赢了:它一点没犯规,只不过跟那栅栏离开了二十英尺,而且它显然是脚步不停地往前跑的因为我亲眼看到至少有一百来号人差点没能从它蹄下逃走,而你也亲眼看到它冲过那条终点线,比那匹棕红马整整领先了两个马身。”而耐德说:

“哪儿的话,先生。那条终点线光从跑道这一头的栏杆拉到那一头的栏杆。它可没一直拉到密西比去。真要那样的话,从今早上日头升起,那儿就有的是咱听也没听说过的马在穿过这线。哪儿的话,先生。那根栏杆不结实,真是糟糕透了,可我们忙着赶马儿跑,没工夫停下来等另外那匹马回来。”就在这时,突然出现了三名新来者,反正是这么传说的:倒不是三个陌生人,因为其中一个就是林斯科姆上校本人,跟大家是邻居,所以人人都认识他。因此他们的意思很可能就是说另外两个只是他的客人,也是城里人,或者很可能只是跟林斯科姆上校年纪相仿,显然也是富裕人家的,也穿着外套系着领结,他们——应该说是其中一个看样子接管了这事儿,他走进围着耐德缠着裁判管事的吵吵嚷嚷的人群中,说道:

“诸位,我来提一个解决办法。正如这个人”——是说耐德——“说的,他的马是按规矩跑的,而且第一个从终点线下穿过去。而咱们大家又都看到另外那匹马跑得最快,到终点时还是领先。这两匹马的主人就是我身后的这两位先生:林斯科姆上校,你们的邻居,和范·托西先生,是从孟菲斯来的,离这儿很近,诸位跟他再熟悉熟悉,就差不多也能算邻居了。他们已经达成协议,你们的裁判也会认可,把刚才那一轮比赛纳入银行家称作有待完成条件的契约中。诸位都跟银行家打过交道了,不管愿不愿意”——据说他还停顿了一下,等着人群哄堂大笑,并且等到了——“而且诸位知道他们给什么东西都要加上一个名称——”

“还有利息,”一个声音说,于是他便免费得到了那阵大笑声并跟着一起大笑起来。

“这次所谓有待完成条件的意思就是,暂时搁置。不是作废或取消:只是暂时搁置。诸位所打的赌仍然有效;没人赢也没人输。诸位可以再加注,或者两面下注,悉听尊便;最后一轮的赌金仍然有效,马的主人已经为下一轮比赛各加了五十块,赢了下面这一轮,也就是赢了刚才那一轮。赢了下面这一轮,就是赢了全场。诸位觉得如何?”

这就是我——应该说是我们——我和赖克格斯——后来听说的经过。眼下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光等着耐德或别的什么人来找我们,或者叫我们去,闪电这会儿已经给清洗得干干净净披上了盖毯,赖克格斯正带着它来回走动,让它活动活动,我背靠着一棵树坐着,脱下骑马护套好把绷带弄弄干;感觉上似乎过了好几个钟头,没完没了,而事后再想想,却似乎只在倏忽之间,仿佛时间给折叠了,压缩了。随后耐德快步走过来了。我告诉过你,他那天早上看上去很糟糕,不过那也有一部分是由于衣着的缘故。这会儿他的衬衫又是雪白的了(或者差不多是雪白的了),裤子也是干干净净的。可这回,就算他的衣服还是脏兮兮的,也不可能成为原因了。这回是他的脸。他看上去不像是碰上了一个单纯天真的小鬼:他看上去像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面对面地撞上了死神本人,只不过死神对他说:别紧张。我要再过三四十分钟才会来要你的命哩。作好准备吧,不过这段时间里别担心啦,还是去料理自个儿的事吧。不过耐德没给我——应该说是我们——任何时间。他走到骡车边取出他那件外套穿上,一边已经在说话了:

“他们把这轮比赛改成叫什么有待完成条件的契约了。就是说谁要是输了这下一场就啥都输掉了。备马。”但赖克格斯已经把盖毯掀掉了;不一会儿我们就准备停当了。随后我骑到马背上,耐德挨着闪电的脑袋站着,一手拉着辔头,另一只手伸进外衣口袋里乱摸,想找什么东西。“这回对你该是挺容易的了。咱昨天稍稍推了他一下,今天你又狠狠捉弄了他一回。所以不能再耍他了;这一场我亲自来应付。你只要保证到终点还骑在它上面就行了。别掉下来:你从头到尾只要做到这点就够了。让它呆在两边栏杆当中,别从上面掉下来。记着它礼拜一教过你的那几招。跑第一圈时,就在它快要去想我礼拜一站在什么地方的当儿,给它一下。让它一直跑;别去操心另外那匹马,管它在哪在干些啥:管自个儿就行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说。

“很好。下面就是你要干的唯一一件事儿。跑最后一圈过了远端弯道跑进终点直道冲向终点线的时候,别光是相信,要知道闪电能够看到它前面的整个跑道。你到了那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可在那之前,别光是觉得它也许能看到,或是到这会儿它准该能看到了,要知道它能看到整条跑道,一直看到终点线还要往后。要是另外那匹马跑在你们前面,必要时就把闪电从跑道里一直拉出来沿着外栏跑,这样就没东西挡着它,害它看不到终点线还要往后的地方了。别担心会多跑路;保证闪电能看到前面的一切就行了。”这会儿他的另外那只手出来了;闪电又把鼻子凑到那只手里,我又闻到了星期一在帕夏姆大叔的牧场上闻到过的那股若有若无的气味了,这味道不管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应该一下就能辨别出是什么东西,要是我有时间,准能辨认出来。“记住我的话了吗?”

“记住了,”我说。

“那就走吧,”他说。“把它牵过去,赖克格斯。”

“你不去吗?”我问道。赖克格斯拉了拉马辔头;他不得不用力把闪电的鼻子嘴巴从耐德的手掌心里拽出来;最后耐德只好把手又放回口袋里去。

“快去吧,”他说,“你知道该怎么做。”赖克格斯牵着闪电往前走;有一会儿他不得不牵住它;闪电有一次居然企图转身回去幸亏赖克格斯一把拉住它。

“稍稍抽它一下,”赖克格斯说。“让它把心思收回来。”我就轻轻抽了它一鞭,我们便继续往前走,就这样我和麦克威利便第三次等在那条起点线后,使劲摁着各自那匹摆好架势、劲头十足的马。由于麦克威利的起点马夫不愿意第三次被摔到地上,也没有别人自告奋勇代替他或甚至愿意接受强征,于是他们就把一根捆棉花的黄麻绳横在两边栏杆之间由两名民主人士隔着跑道面对面拉着。这很可能是我们有史以来最妙的一次起跑了。阿克隆原先就不愿冲过一块六英寸的木板,自然不会走到离那根绳子六英尺之内的地方了,而闪电呢,虽然鼻子都快碰到绳子了,这会儿却像头牛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我估计它是在人群中寻找耐德,这时发令员大喝一声“开跑!”绳子落了下去,与此同时阿克隆和麦克威利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麦克威利几乎是在我耳边大叫:

“这回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你,白小子!”话音未落就已经跑上去了,不过他还领先不到一个马身闪电就温顺地跑到了麦克威利的膝边——矫健而敏捷,只是它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一场比赛。说实在的,至少自从我作为一分子参加比赛以来,我们还是头一回看上去像一场比赛,两匹马似乎一起脱了缰,稍微蹒跚了一下,便跑向第一圈的非终点直道,我们双方的相对位置随着我们的前进如梦似幻般缓缓变更着,阿克隆跑到前面差不多都快要把我们甩开了,这时闪电才似乎注意到了彼此之间的差距而赶上前去把这距离缩短。这看上去简直都像场邀请赛;我能听到栏杆外那些不了解闪电的看客在说:它只不过不想单独呆在那么后面;绕过了远端弯道到了第一圈的终点直道,我敢说闪电跑进去时已经在寻找耐德了;我敢说它嘶叫了;它狂奔着嘶叫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马在奔跑时嘶叫。我都不知道马奔跑时居然能嘶叫。

我用尽全力抽了它一鞭。它突然改变步态,摇晃了一下,又向前跃出;这时我们已经让麦克威利领先了两个马身,于是我又抽了它一鞭;我们以落后两个马身的距离冲入第二圈,我不断地用那根去皮软鞭抽打闪电直到它和阿克隆之间的这段差距在它所谓的头脑里取代了耐德,它便又一次缩短了这段差距直到它的脑袋再次挨到麦克威利的膝边,完全俯首帖耳却一步也不肯超前——这种装备漂亮的有机体,它们的肌肉却从未领教过头脑的点拨,或者说它们的前沿见闻从未反馈到头脑中来,它们不明白这样拼死拼活的唯一目的就是要率先到达某个地方。麦克威利这会儿快马加鞭,因此我便用不着抽鞭子了;他既没法甩开闪电跑到前面去也没法落到闪电后面去,又跑过了非终点直道,又绕过了远端弯道,我依然骑在闪电背上而闪电依然奔驰在两边的栏杆之间,所以要想打破这种局面,剩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耐德的最后训诫了:勒它一下,悄悄把它拉到一边,再让给麦克威利差不多一个马身的领先距离,直到再没什么东西能阻挡它看到整条跑道、终点线、以及终点线的那头。它——我是说闪电——甚至还先看到了耐德。我首先感觉到的是那一阵突然向前的冲力,似乎连脖子都要挣断了,似乎它——我是说闪电——刚刚挣脱了某种无形的箍带或轭架。随后我自己也看到耐德了,他在终点线那头约四十码的地方。在空荡荡的跑道上显得渺小而又形只影单,这时阿克隆和麦克威利那条挥动的手臂仿佛急速向我们退过来;接着的一刹那是麦克威利那张扭曲的脸,随即这张脸也不见了;终点线在头顶上一闪而过。“好了,小家伙,”耐德说。“我赢了。”

它——我是说闪电——停下来时差点把我摔下去,它急忙跑回来,横穿过跑道(阿克隆紧随我们身后,也在努力——我希望如此——想停下来)向耐德狂奔过去,不管身上还有嚼头辔头等等之类的一大堆东西,然后它一下子就停住了,鼻子已经埋进了耐德的手掌心里,而我则趴在它耳朵边上,拼命抓住随便哪样能抓得到的东西,抓得手也痛了。“我们成功了!”我说道,大声叫喊起来。“我们赢了!我们打败它了!”

“咱们把这部分干完了,”耐德说。“上天保佑到此为止吧。”因为你瞧,我刚刚赢了平生第一次马赛。我是说,一场成年人规格的马赛,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成年人,比我以前记得的还要多的人看着我赢得比赛,而且(无论如何其中有些人)还用他们的钱赌我能赢。并且,我没有时间去注意,去觉察他脸上或口气中或话语中有什么异常之处,因为他们已经跃过栏杆进入跑道在朝我们走来:人头济济,一片喧嚣纷乱,全是被汗水浸透的帽子不带领结的衬衫还有一张张还在张口嚷嚷的面孔。“眼下要当心,”耐德说;而我,依然什么都没意识到:我只看到那一片汪洋大海般的面孔和声音:

“骑得真棒,小伙子!驯得它真够服帖的啊!”但我们一刻都没停留,耐德牵着闪电往前走,嘴里说:

“让我们过一过,白人兄弟;让我们过一过,白人兄弟,”他们终于退后让出足够的地方让我们往前走,但仍然潮水般跟在后面一直跟到通往内场的大门,裁判们正等在内场,这时耐德又说了一句:“眼下要当心”;而现在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马车停下了,耐德站在嚼头边上跟静止造型似的,我从闪电的耳朵后面朝前望去,看到祖父略倚在他的手杖上(那根金顶的),身后站着另外两个我早就在哪儿见过的人。

“老板,”我说。

“你的手怎么搞的?”他问。

“嗯,先生,”我说。“老板。”

“你这会儿挺忙的,”他说。“我也是。”语气挺和善,挺冷淡。不:什么都不是。“咱们等到了家再说吧,”他说。随后他就不见了。现在我认出那两个人是山姆和米妮了,米妮抬起她那张宁静悲哀不肯饶人的脸看着我,我感觉似乎过了好久,而耐德还在捣鼓着我的腿。

“我昨天让你保管的那袋烟叶呢?”他问。“你没丢了吧?”

“哦,对了,”我说,伸手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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