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就到了早晨,到了第二天:就在这一天我要平生第一次实实在在地参加赛马(赢了这场比赛,布恩和耐德就能回家去了,也许不那么风光,甚至也不能算毫发无损,但至少他们能回去了,当然还有我自己,不过我是安全的,不会受处罚;因为我不光还只是个孩子,而且还是他们的亲儿孙呢),为了这次赛马,我们欺诈诓骗,躲躲闪闪,苦心操纵,争来抢去(还有什么别的罪行是在我们轻而易举、不由自主又有些幼稚无知地偷走祖父的汽车之后发生的——好吧,就说是由此引起的——我甚至一无所知);现在它终于来临了。“这么说她把自己的真名告诉你了,”布恩说。因为你瞧,这会儿已经太晚了;我昨天晚上迷迷糊糊的,一点没防备。

“是的,”我说;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她没告诉过我;她甚至都不知道我知道她的真名,不知道我从星期天夜里起就在叫她埃弗碧了。可这会儿已经太晚了。“可你得作出保证,”我说。“不是向她保证,是向我保证。你要保证不把这名字说出去,除非她自己先说。”

“我保证,”他说。“我还从没跟你撒过谎呢。我是说,撒过大谎。我是说……我没……好吧,”他说。“我真的答应你。”然后他又说了一声:“该死。”就像昨晚上一样,口气很柔和,简直有点惊愕。这时候我的衣服——上衣、袜子、内衣,还有骑马护套——已经洗好熨好,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我们门外的一把椅子上了。布恩把衣服递给我。“衣服这么干净,你该洗个澡,”他说。

“你星期六才让我洗过的,”我说。

“我们星期六晚上还在路上呢,”他说。“星期天才到孟菲斯的。”

“好吧。星期天洗的,”我说。

“今天星期二,”他说。“两天了。”

“只有一天,”我说。“是两个晚上,可是只有一个白天。”

“可你一直在赶路,”布恩说。“你身上已经蒙上两层灰了。”

“现在都快七点了,”我说。“我们吃早饭已经晚了。”

“你可以先洗澡,”他说。

“我得穿好衣服,好去谢谢埃弗碧替我洗衣服。”

“先洗澡,”布恩说。

“我会把绷带搞湿的。”

“把手放在脖子上,”布恩说,“反正你不洗那只手。”

“那你干吗不洗澡?”我问。

“咱们眼下说的不是我。眼下说的是你。”于是我去浴室洗了澡,重新穿上衣服,到餐厅去。耐德说的没错。昨晚上只有一张桌子,桌子一头清理干净了让我们吃饭。这会儿有七八个人,全是男的(不过请注意,不是外乡人,外地人;其实只是因为我们不住在帕夏姆才不认识他们。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那种从普尔曼式豪华卧车上下来的穿着丝绸衬衣吸着阿普曼雪茄的上等人;眼下是五月中旬,宾客纷至的帕夏姆冬季狩猎时节还没开始呢。有些人穿着工装裤,只有一个人系着领结:跟我们一样,只不过他们住在本地,他们怀着和我们一样的热情和希望,操着同样的口音,通过为两匹本地马操办一场民间马赛享受着——布奇也是——不可剥夺的由宪法赋予的自由意志和自主经营的权利,正是这些权利将我们这个国家造就成现在这样;在邻县以内的地方,要是有谁,不管是组织还是个人,胆敢跑过来干涉或改变或阻止这场比赛,甚或除了在他选择的那匹马身上下赌注之外还企图以别的方式参与进来,我们所有人,不管是赌这匹马还是那匹马的,都会团结一致,奋起把他轰走)。除了那个男招待,我还看到一个穿制服的女招待的背影正穿过弹簧门到配餐室或是厨房去,我们桌上有两个人(其中一个系着领结)在跟布恩和瑞芭小姐聊天。然而埃弗碧不在,刹那间,那一瞬息,我脑子里闪现出一幅可怕的图像,就在她抱着那把放着我干净衣服的椅子穿过过道朝我和布恩的房门走过来时,布奇终于拦住她,强行占有她袭击了她。不过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况且这念头也太荒唐了;要是她昨晚替我洗衣服了,再洗她自己的,也许还有瑞芭小姐的衣服,那她很可能,肯定很晚才睡,所以这会儿还在睡觉呢。于是我一直走到桌边,其中一个人问:

“就是这小家伙要去赛马吗?你们把他包扎得倒像要去打拳击赛似的。”

“没错,”布恩说,我坐下来,他就把那盘火腿推给我;瑞芭小姐把鸡蛋和玉米粉递过来。“他昨晚吃豌豆荚把手划破了。”

“嗬嗬,”那人说。“不管怎么说,这回它驮的分量要轻多了。”

“那当然,”布恩说。“除非他趁我们不注意把这些刀子叉子调羹全吃下去,说不定再带上一只木柴架子当点心。”

“嗬嗬,”那人说。“就它去年冬天在这儿赛跑的样子,光给它减轻分量还差得远哩。不过,这就要诀窍了,是吗?”

“那当然,”布恩说;他又在吃了。“就算我们什么诀窍也没有,也得装得跟有似的。”

“嗬嗬,”那人又说;他们站了起来。“好吧,反正祝你们好运气。对你的马来说,好运气跟减轻分量一样有好处。”女招待过来了,端给我一杯牛奶和一盘热甜饼。是米妮,围着一条新围裙,戴着新帽子,瑞芭小姐把她暂时借给旅馆或是让旅馆雇她当个帮手。她还是那张迷人而又不肯饶人的脸,不过这会儿显得镇定而平静了;显然,即便她还没饶恕谁,她也已经休息过甚至睡过一会儿了。那两个陌生人走开了。

“看到了吧?”瑞芭小姐说,没冲着谁。“咱们只需要选对马,再有一百万块钱下赌注就够了。”

“礼拜天晚上你听到耐德怎么说了,”布恩说。“是你相信他的。我是说,决定相信他的。我可不一样。那辆该死的汽车不见了而我们手上只有这匹马了,我才不得不相信他。”

“行了,”瑞芭小姐说。“别发火。”

“你也别担心了,”布恩对我说。“她去火车站了,她怕他昨晚上又被那些狗逮住,让耐德给送上火车。反正她是这么说的——”

“耐德找到他了吗?”我问。

“没有,”布恩说。“耐德这会儿在厨房里。你可以问他——反正她是这么说的。对。所以你也许还是得担点心。瑞芭小姐替你撵走了那个警察,不过另外那一个——叫什么来着:考德维尔——在今天早上那趟火车上。”

“你都在说些什么呀?”瑞芭小姐说。

“没什么,”布恩说。“我这会儿已经没啥好说的了。我已经退出了。现在轮到卢修斯去对付警察和铁路官两位情敌了。”然而我已经站起身来了,因为现在我知道她在哪儿了。

“你早饭就吃这么点儿?”瑞芭小姐问。

“别管他,”布恩说。“他在恋爱呢。”我穿过大堂。也许耐德说得对。赛马,只需要有赛跑的时间,有两匹马,中间相距不超过十英里,消息自然就会传开去的。不过还传不到女眷室这么远。因此我说埃弗碧哭起来很好看,也许是说她个子大,在她不得不哭的时候能哭个差不离儿,而又有地方让那么多眼泪中途晾干,不至于顺着脸颊流下来。这会儿她正独自坐在女眷室里又在哭,这可是第三次——不:第四次了,星期天晚上算两次。这可让人开始觉得奇怪了。我的意思是,没人要她和我们一起来,她完全可以坐随便哪趟路过的火车回孟菲斯去。可她还在这儿,因此看来是她自己想呆在这儿的。这已经是我们到帕夏姆以来她第二次哭了。我是说,她眼泪就算再多,也不够浪费那么多在奥蒂斯身上呀。于是我便说:

“他没事的。耐德今天会找到他的。多谢你替我洗衣服。山姆先生呢?我以为他会在那趟车上的。”

“他必须坐那趟车回孟菲斯去把制服脱掉,”她说。“穿着制服他没法去看赛马。他坐中午那趟货车回来。我找不到手绢了。”

我替她找到了手绢。“也许你该去洗个脸,”我说。“耐德找到他会把那颗牙要回来的。”

“不是因为那颗牙,”她说。“我会再买一颗牙给米妮的。而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有机会。他……你也向你妈保证过不拿别人的东西吗?”

“这用不着向谁保证,”我说。“不拿别人的东西就是不拿别人的东西。”

“可她要你保证的话,你会保证的,是吗?”

“她不会要我保证的,”我说。“不拿就是不拿。”

“这倒也是,”她说。然后她又说:“我不想呆在孟菲斯了。我今儿早上在车站跟山姆说了,他也挺赞成。他可以在查塔努加或别的地方替我找份活干。不过你还会在杰弗生,所以等我到了那地方也许可以给你寄张明信片,要是你愿意——”

“好的,”我说。“我会给你写信的。快去吧。他们还在吃早饭呢。”

“我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你猜都猜不到。”

“我知道的,”我说。“你叫埃弗碧·科林西亚。我已经有两三天在这么叫你了。对了,是奥蒂斯跟我说的。不过我不会和别人说的。可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改名字。”

“为什么?就那么个过时的土里土气的名字?你想想看,人家会到瑞芭那儿去说,我找埃弗碧·科林西亚吗?他们会害臊的,会笑死的。于是我就想改名叫伊冯或比丽或坎恩。不过瑞芭说叫科丽就行了。”

“真是的,”我说。

“你是说,这名字还可以啰?你说呀。”我就说了一遍。她听着。然后她继续倾听,就像在等着听回声一样。“是啊,”她说。“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那你就快去吃早饭吧,”我说。“耐德在等我。我得走了。”可布恩先进来了。

“那儿人太多了,”他说。“也许我不该告诉那该死的家伙你今天要去赛马。”他看着我。“也许我根本就不该让你离开杰弗生。”房间内侧的帘子后面有一扇小门。“来吧,”他说。这是另一条通道。于是我们就到了厨房。那大块头厨娘又在水池边洗碗碟了。耐德坐在桌边赶着把早餐吃完,不过他嘴巴主要是用在说话上:

“我要讨娘儿们欢心可不光是说几句空话。我还会给她们买点东西——”一看到我们,他马上就打住,站起身,对我说:“你准备好了?咱们该回乡下去了。这儿人太多了。要是他们都有钱,而且都愿意赌,而且押错了马,而咱们正好有钱跟他们打赌,而且知道该赌哪匹马,咱们今晚就不只是带辆车子回杰弗生去了:咱们会把整个帕夏姆都一起带回去,没准还能让普利斯特老板消消气。他可从来不曾拥有过一个镇子,说不定他会喜欢的哩。”

“等一下,”布恩说。“咱们是不是得先打算一下?”

“唯一需要打算的就是闪电,”耐德说。“它唯一要作的打算就是打算跑在前面,而且保持领先,直到有人叫它停下为止。不过我知道你的意思。咱们得在林斯科姆上校的跑道上跑。第一场是两点钟。那地方离这儿有四英里路。我和闪电还有卢修斯得提早两分钟到那儿。你最好早点去,最好等山姆先生一下货车就去。因为这是你跟他得打算的事儿:早点赶到赛马场去下注,而且到那边时身上得有钱下注。”

“等一下,”布恩说。“那汽车呢?要是咱们不能把车子弄回去,钱又有什么鬼——”

“别再烦神想那辆车子了,”耐德说。“不是告诉过你这些小伙子等今晚一过也全得回家去吗?”

“什么小伙子?”布恩问。

“你瞧,”耐德说。“圣诞节乐过之后,一到元旦就得把心思收回来;问题就出在这上头。”这时米妮端着一盘脏碗碟进来了——还是那张棕色的面具般的脸,平静悲哀,充满热望又极度沮丧。“来,”耐德对她说,“再对我笑一笑,今晚上我把那牙弄回来时才能大小不离地装上去。”

“别听他的,姑娘,”大块头厨娘说。“这密西比甜哥儿在他那地方花掉钱大概能讨到一点欢心,可在田纳西这地方他可啥都买不到。反正在这厨房间里买不到。”

“等一下,”布恩说。

“等山姆先生来了再说吧,”耐德说。“他会讲给你听的。说实在的,我跟卢修斯在赛马场上大显身手的当儿,说不定你可以跟山姆先生在那伙人里找找那小骗子和那颗牙哩。”这回他用上了帕夏姆大叔的那辆骡车,由一头骡子拉着。他果然没说错:这小村落一夜之间就变了样。倒不是因为满眼望去看到的人比昨天的还多,而是因为整个气氛都变了——几乎是一种兴高采烈的气氛;这时我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过不了几个钟头就要去参加马赛了,一想到这个,我突然强烈地感觉到舌头边上渗出了一圈口水。

“昨晚上好像听你说,等你从城里回去奥蒂斯肯定已经跑了,”我说。

“他是跑了,”耐德说。“可他跑不远。他也没地方好去。昨儿晚上回牲口棚去的路上狗都叫了两回;那些狗也跟人一样讨厌他。说不定我今早一出门他就回来吃早饭了。”

“可要是他在我们找到他之前就把那颗牙卖了呢?”

“我都算好了,”耐德说。“他不会卖掉的。他找不到人买。要是他没来吃早饭,赖克格斯还会带上狗去追他,跟他说,我昨晚上从帕夏姆回来,说孟菲斯有个人出二十八块钱给那妞买那颗牙,还是给现钱的。他会相信的。要是说一百块,或者就算说五十,他也不会信的。可跟他说二十八块他会信的,主要因为他会觉得钱太少了,他会觉得孟菲斯的那家伙在故意压价。可等他今晚马赛的时候拿去卖,又没人会出这么多钱,所以他没办法只能等到他能把这颗牙带回孟菲斯去。所以嘛,你就别再劳神去想那颗牙了,还是把心思放到这匹马身上吧。我是说,想想后两场比赛吧。头一场咱们得输掉,所以你用不着担心——”

“你说什么?”我问。“为什么?”

“干吗不呢?”耐德说。“咱们只要赢两场就成了。”

“可干吗要输掉第一场呢?干吗不把这一场也赢了,越早领先越好么——”他没开口,只是继续往前赶着骡子。过了大约半分钟他说:

“这场马赛麻烦就麻烦在那么多事儿全搞到一块儿了。”

“那么多什么?”我问。

“啥事儿都多,”他说。“人太多了。不过主要是要跑那么多场。要是只赛一场,只跑一次,找个不惹眼的地方,没什么人看,只有咱俩和闪电,还有另外那匹马和骑师,管他是谁,那就好办了。因为咱昨天已经琢磨出来咱能让闪电跑上一趟了,只不过这会儿它得跑上三趟。”

“可你每次都能让那头骡子跑起来,”我说。

“这匹马跟那头骡子可不一样,”耐德说。“没有哪匹马生出来会像那头骡子,或像任何一头骡子。咱眼下指望的这匹马还没别的马聪明。这下你知道咱们的处境有多难了吧。咱们知道我能让它跑上一趟,咱们盼着能让它跑上两趟。如此而已。咱们只能这么盼盼罢了,所以说啥也不能让有把握让它跑起来的那一趟输掉,除非老天爷要咱输掉。所以咱们最多只有两趟机会。既然好歹得输掉一场,咱们总归得从输掉的这一场里悟出点道道来用在下一场上。所以只能输掉第一场。”

“你跟布恩说过吗?不然他会——”

“这第一场就让他输吧,只要他不把那些太太小姐们凑起来让他去赌的钱全押进去。照那个瑞芭小姐的样子看,他是不会这么干的。要那样的话,他们下两场赢的机会就多多了。再说,等时候到了,咱可以把他该知道的都告诉他。所以你只要——”

“我不是说那个,”我说。“我是说老板的——”

“不是告诉过你那事儿我来管吗?”他说。“你就别操心了。我不是要你别操心赛马的事儿,你做不到的。我是要你别去操心能不能赢。还是想想昨天闪电都教了你些啥对付它的办法吧。你要干的就这些。剩下的事儿我会料理的。你有护套的吧?”

“我有的,”我说。只不过这会儿我们不回帕夏姆大叔家去;我们根本没在朝那个方向走。

“这回赛马咱们有自个儿专用的马棚,”耐德说。“在山谷里的一眼泉水边上,是波什姆一个教友家的,从那边到赛马场的跑道用不着七、八分钟就到了,咱们不说的话还没人知道这地方,没人来打搅。赖克格斯和波什姆大叔一吃完早饭就跟闪电一起去了。”

“跑道,”我说。当然得有跑道。我还从没想到过这一点。就算真的想到过,我想我也不过想当然的以为会有人骑着或牵着另外那匹马过来,然后我们就在帕夏姆大叔的牧场上比赛。

“没错,”耐德说。“就是一般的那种跑道,挺大的那种,不过只有半英里长,没有大看台也没有啤酒威士忌柜台之类赛马场理所当然应该有的东西。就在另外那匹马的主人林斯科姆上校的牧场上。昨晚我和赖克格斯去看过了。我是说跑道,不是那匹马。我还没见过那匹马哩。不过咱们今天得找个机会去看一看,至少得去瞄上一眼它的屁股。不过咱们得让那匹马在后两场的后半场都瞄着闪电的屁股。所以我得跟那个骑马的小家伙聊聊。他是个黑人;赖克格斯认识他。我得跟他聊聊,而且得让他在赛马结束之后才觉察出来我跟他聊过了。”

“对,”我说。“你怎么聊呢?”

“咱们先去了再说吧。”耐德说。我们就往前赶路;这地方对我来说自然很新鲜。我们这会儿显然正在穿越林斯科姆上校的或是别的什么人的庄园——广阔整齐的田野里棉花和玉米正在茁壮成长,牧场上犁沟尽头是整齐的栅栏,佃户的小木屋,还有棉花房;这时我看到了牲口棚和马厩,无疑还有那小巧平整的白色椭圆跑道;我们——不,应该说是耐德——拐了个弯,沿着一条隐约可辨的道路,进了一个树丛;就在那儿,我们的休息地与世隔绝,安全可靠,甚至只要我们愿意,还可以十分隐秘:泉边上是一丛山毛榉,闪电站在那儿,脑袋挨着赖克格斯,浑身上下已擦洗梳理停当,在斑驳的阳光下还微微发亮,另外那头骡子拴在后面一点的地方,帕夏姆大叔穿得黑白分明,显得有点夸张,甚至可以说是威严高贵,俨然一副戎马一生、而如今年老退役、生活优裕的王室成员的气势,坐在赖克格斯倚着树干放置、给他当椅子坐的马鞍上。大家都在等我们。随即我便发现是什么地方不对头了:他们都在等我。正是在这一刻——我和闪电一起站在这离比赛跑道不足一千英尺之地的空气中(更不用说呼吸着这空气了),离比赛开始的时间只剩一百分钟多一点点了——就在这一刻,我实实在在地意识到,不光我和闪电的命运结合在一起了,而且我们俩还担负着我们中其他人的命运,其中自然包括布恩和耐德的命运,因为他们究竟能以何种状况回去,或者说究竟能不能回去,就全靠我们了——这样一种玄妙的处境实在不该叫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小男孩来承担。也许这就是我什么都没注意到,或者说对看到的东西竟视而不见的原因吧:这时候赖克格斯把拴着闪电的缰绳交给帕夏姆大叔,过来接过我们那头骡子的辔头。耐德问道:“你跟他讲过了?”赖克格斯说是的,于是耐德就对我说:“干吗不去帕夏姆大叔那儿把闪电的缰绳接过来免得让大叔站起来?”于是我便照办了,让耐德和赖克格斯两人紧挨着一道站在骡车那儿;随后耐德便过来了,赖克格斯留在那儿把骡子从骡车上解开,又把缰绳绕成圈,将那头骡子拴在它同伴旁边,然后走过来,这时耐德正蹲在帕夏姆大叔旁边。他说:“把去年冬天那两趟比赛再讲一遍吧。你说没啥事儿。怎么个没事儿法?”

“噢,”帕夏姆大叔说。“那也是要赛三场的那种,就跟这回一样,不过他们只赛了两场。那会儿也犯不着再跑第三趟了。大概有人嫌烦了。”

“没准是掏屁股口袋掏得烦了。”耐德说。

“兴许吧,”帕夏姆大叔说。“第一场,你那马跑得太早了,第二场它跑得太晚了。要不就是鞭子第一场抽得太早,第二场抽得太晚。反正,第一鞭抽下去,你那马一下蹿到前面,甩开好远呢,第一圈它就一直跑在前面,鞭子的力道已经用完了它还是照样跑得那么快,拿鞭子抽马或抽人就是这个样:它只能挨那么多鞭,再抽下去那感觉就只跟吐唾沫一个样了。进终点直道时,好像你那马看到眼前空空的跑道,自个儿合计着:‘这可不礼貌;咱是外来客哩,’它就放慢了步子落到后头,到脑袋能挨着林斯科姆上校的马倌儿的膝盖那地方,然后就一直那样直到有人叫它停下。接下去那一次,你那马一开始就像是以为自个儿还没跑完第一场似的,脑袋一直恭恭敬敬地挨在林斯科姆上校马倌儿的膝盖上,一直到最后一圈跑到最后一个弯道上的时候,那孟菲斯小伙子头一回抽了它一鞭,这回又抽得太早了,它狠命地朝前一跃,结果又看到了空空的跑道。”

“不过吓唬吓唬麦克威利还不算晚,”赖克格斯说。

“吓到什么地步?”耐德问。

“吓得他够呛,”赖克格斯说。耐德蹲在那儿。他昨晚一定已经睡过一会儿了,尽管那些猎狗还在时不时地追赶着奥蒂斯。不过也不太看得出来。

“好吧,”他对我说。“你跟赖克格斯溜达到那边的马棚去转转。你只须很自然地看看今天傍晚要较量的那匹马就行了。别的嘛,就让赖克格斯跟他们聊,还有,回来的路上别往后看。”我问都没问为什么。他不会告诉我的。路不远:过了那平整的、围着白色栏杆的半英里长的跑道(有钱可真不错),就到了牲口棚,到了马厩,要是扎克表兄在麦卡斯林庄园能有这么一个马厩,露易莎表姐八成会让他俩住到里边去的。周围一个人都看不见。我不知道自己期望看到什么:也许是更多的穿着工装裤不戴领结的赛马迷蹲在墙根上嚼着烟叶,就像我们今天早餐时在餐厅里看到的那样。也许现在还太早:这时我才想到,也许正因为还早耐德才让我们过来的;我们——应该说是赖克格斯——闲逛着进了过道,那儿——我是说这马厩——跟我们在杰弗生镇的那个一心用来赚点儿钱的马厩一样大,却干净多了。一边是马具房,另一边准是个办公室,就跟我们家的一样;马厩里边有个黑人马夫在打扫一间隔栏,一个无论身材、年龄还是肤色看起来都像是赖克格斯的孪生兄弟的年轻人懒洋洋地倚在靠墙的一堆干草上,冲着赖克格斯说:“你好,伙计。是不是在找马?”

“你好,伙计,”赖克格斯说。“在找两匹马。我们以为另外那一匹也在这儿哩。”

“你是说范·托西先生还没来?”

“他不会来了,”赖克格斯说。“这回是别人带铜矿来参加比赛。是个叫布恩·霍根贝克先生的白人。等会儿骑它的是这个白人小家伙。这是麦克威利,”他告诉我。麦克威利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他走回到办公室门边开门冲着里面说了几句便退后站定,这时一个白人(“这是驯马师,”赖克格斯低声说。“叫沃特先生。”)从里面走出来,说:

“早上好,赖克格斯。你们把那匹马藏哪儿去了?你们不会偷偷换一匹马爆个冷门来蒙我们吧?”

“哪儿的话,先生,”赖克格斯说。“我想它这会儿还没从城里出来呢。我们还以为它给送到这儿来了呢。所以我们才来看的。”

“你们从帕夏姆家一直走到这儿的吗?”

“不是的,先生,”赖克格斯说。“我们是骑骡子来的。”

“那你们把骡子拴哪儿了?我怎么连个影儿都没看见。没准你们在它们身上涂了点隐身漆,昨天早上你们从棚车上把那马拉下来时给它涂的也是这种漆。”

“哪儿的话,先生,”赖克格斯说。“我们骑骡子到牧场那儿就把它们放了。剩下的那点路我们是走过来的。”

“好吧,不管怎么说,你们是来看马的,我们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把它带出来,麦克威利,让他们看看。”

“换换口味,看看它的面孔,”麦克威利说。“骑铜矿的哥们一个冬天都在看阿克隆的屁股,还没哪个见过它的面孔呢。”

“那至少这位小伙子可以一开始就知道它的面孔长什么样儿,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我告诉了他。他说:“你不是本地人。”

“没错,先生。我是密西西比州杰弗生镇人。”

“他是和这回带铜矿参加马赛的霍根贝克先生一起来的,”赖克格斯说。

“哦,”沃特先生说。“霍根贝克先生买下它了?”

“我不清楚,先生,”赖克格斯说。“是霍根贝克先生让它参加比赛的。”麦克威利把马牵了出来;他和沃特先生一道把马身上的盖毯掀掉。这匹马是黑色的,个头比闪电大,不过很神经质;它出来时翻着白眼;每次有人在它身旁动一下或说句话,它的耳朵就朝后竖,而它整个的身子就立在一条后腿的蹄尖上,似乎一俟有动静就随时准备冲出去,沃特先生和麦克威利两人一边跟它低声说着话,一边又都密切注意着它。

“好了,”沃特先生说。“给它喝点水再把它带进去吧。”我们跟着他朝马厩门口那边走。“别因为它而泄气,”他说。“毕竟只是一场马赛而已。”

“是啊先生,”赖克格斯说。“他们也是这么说的。多谢您给我们看马了。”

“谢谢您,先生,”我说。

“再见,”沃特先生说。“别让那些骡子久等了。今天下午赛马开始时再见吧。”

“不会的,先生,”赖克格斯说。

“好的,先生,”我说。我们往回走,再次走过马厩和赛马场。

“别忘了麦卡斯林先生交代过我们的事,”赖克格斯说。

“麦卡斯林先生?”我问道。“噢对了,”我说。这回我又没问是怎么回事。现在想起来,自己当时是知道的。或者也许当时我不愿相信自己是知道的;不愿相信自己才十一岁就会那么快失去新奇感,不愿保留一种错觉了;也许要是我问了是怎么回事,就等于承认自己是这样的了。“那匹马真差劲,”我说。

“它吓坏了,”赖克格斯说。“昨晚上麦卡斯林先生就是这么说的。”

“昨晚上?”我说。“我以为你们都去看跑道了呢。”

“他要看那跑道干吗?”赖克格斯说。“跑道又不会动。他是去看那匹马的。”

“摸黑去看?”我说。“他们那边难道没人看守?马棚就没上个锁什么的吗?”

“麦卡斯林先生下决心要干什么他就一定要干成,”赖克格斯说。“你没看出这一点吗?”于是我们——应该说是我——没有回头去看。我们回到自己那块隐秘之地,那儿闪电——我是说铜矿——和另外那头骡子正在斑驳的树影下跺着脚甩动着尾巴,耐德蹲在帕夏姆大叔的马鞍旁,还有一个人隔着泉水跪坐在他们对面——也是个黑人;我差不多认识他,以前就认识他,见过他,总之有点面熟——这时耐德说话了:

“这是博博,”他说。这下一切都好办了。他也是麦卡斯林家的,博博·布钱普,路喀斯的表亲——路喀斯·昆塔斯·卡洛瑟斯·麦卡斯林·布钱普,祖母的母亲曾向她描述过老卢修斯的模样,据祖母说博博跟他长得(还有举止:一样的傲慢无礼,一样的刻板无情,一样的固执褊狭)一模一样,只是肤色不同罢了。博博是布钱普家又一个没娘的孩子,谭尼姑姑把他养大直到他无法抵御外面世界的召唤于三年前来到了孟菲斯。“博博给闪电原来的主人干过活,”耐德说。“他是来看它赛跑的。”因为现在一切都好办了:只剩下一件让我们——应该说是让我——伤脑筋的事:博博应该知道汽车的下落。说实在的,那车不定就在他手上。不过那样猜不对,因为要真那样的话布恩和耐德早就二话不说从他手上把车子拿走了——突然间我明白了为什么那样猜不对了,因为我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要是我们只用告诉博博让他手脚利索一点去把车子弄回来,那我们还在这儿干什么呢?我们何苦那么折腾那么担心呢?半夜三更把闪电伪装起来从爱刮皮的孟菲斯警察眼皮底下弄到火车站;铁了心地又是耍女人摆布男人的花招又是利用裙带关系,硬是把整整一节棚车从铁路系统里挖出来,把它送到帕夏姆;还没算上别的呢:得应付布奇,还有米妮的牙齿,还闯到帕夏姆大叔家闹得他家不得安宁,又睡不上觉,又是(对了)想家,还(又是我)连内衣都换不上;花了那么多力气费了那么多周折耍了那么多花招,就为了要用一匹不属于我们的马去参加赛马,去弄回一辆原来跟我们毫不搭界的汽车,而实际上要想弄回汽车,只需要打发家族里的某个黑人男孩去取就行了。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今天下午那场比赛能否取胜并不是关键;如果我和闪电并不是挡在布恩和耐德与祖父的怒气(即使不是他叫来的警察)之间的最后一块救命的挡箭牌;如果用不着赢得这场比赛甚至用不着去参加这场比赛,耐德和布恩也能回到杰弗生镇(那儿是耐德唯一熟知的家园,也是唯一能让布恩生存下去的环境),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然后规规矩矩做人就像他们从来没出走过一样,那么我们所有人就都是在玩一个游戏,和男孩子玩的警察抓强盗的游戏没什么大区别。不过博博也许会知道汽车在哪儿;那也是允许的,是公平的;而博博是我们的人。我这样跟耐德说了。“我想我告诉过你别再操心那汽车的事儿了,”他说。“不是已经答应你到时候我会料理这事儿的吗?你要操心的事儿够多了:你得去参加一场马赛呢。这还不够你操心的吗?”他问赖克格斯:“行了吗?”

“我想是的,”赖克格斯说。“我俩一次也没回过头去看。”

“那兴许能成,”耐德说。然而博博已经走了。我没看到也没听到他是怎么走的;他转眼就不见了。“把桶拿过来,”耐德对赖克格斯说。“趁这儿还太平无事,咱们快吃点点心吧。”赖克格斯把它取来了——是一个铁皮猪肉桶,上面还盖着一块干净的餐布,里面装着一片片玉米面包,中间夹着炸熏肉;泉水里还放着一桶酪乳。

“你吃过早饭了?”帕夏姆大叔问我。

“吃过了,”我说。

“那就别再多吃了,”他说。“再啃片面包喝点水就是了。”

“对,”耐德说。“你空着肚子会骑得更好。”于是他给了我一片玉米面包,我们全围着帕夏姆大叔的马鞍蹲在地上,中间地上是那只空桶;这时我们听见身后的土堆上有一两声脚步声,接着麦克威利说道:

“您好,波什姆大叔,早上好,尊敬的先生,”(那是在叫耐德,)然后他走下土堆,两眼已经——或者说还在盯着闪电。“没错儿,那是铜矿,那就好。这两个小伙子今天早上把沃特先生吓了一跳,他还以为你们大概会弄一匹别的马来冒充蒙他呢。是您让它参加比赛的吗,尊敬的先生?”

“叫他麦卡斯林先生,”帕夏姆大叔说。

“好的先生,”麦克威利说。“麦卡斯林先生。是您让它参加比赛的吗?”

“是个名叫霍根贝克先生的白人让它来参赛的,”耐德说。“我们这会儿正在伺候它呢。”

“你们除了铜矿以外没别的马伺弄了,真是太遗憾了,阿克隆说不定会赢的呢,”麦克威利说。

“我已经跟霍根贝克先生说过了,我亲口跟他说的,”耐德说。他咽了口口水。他不慌不忙地举起那桶酪乳,不慌不忙地喝了起来。麦克威利紧盯着他。他放下酪乳桶。“坐下来吃点儿吧,”他说。

“多谢了,”麦克威利说,“我已经吃过了。兴许霍根贝克先生来这么晚,就是在等着把另外那匹马带过来呢。”

“这会儿已经来不及了,”耐德说。“他只能让这匹上了。问题是,咱这儿唯一懂怎么看这匹马好坏的人,还知道该怎么不让它落在人家的屁股后面。这马不爱跑在前边儿。它只想跟在后头,等看到终点线了可以有样东西让它冲着跑跑了再追上去。我没见过它赛跑,不过我敢打赌,前面那匹马跑得越慢,它就越会当心不要跑到前面去,不然它又没伴儿了——一直要到它看见终点线回过神儿来明白自个儿是在跑比赛时它才会冲上去。谁要想赢它,只要让它一直都在那儿平心静气地,等它明白了自个儿是在跑比赛时已经太晚了。有朝一日总得有人让它落在后面一大截,吓唬吓唬它,它才会当心。不过不会是这回。问题是,这儿唯一一个也知道这事儿的人,恰恰是不该知道的。”

“是谁?”麦克威利问。

耐德又咬了一口面包。“就是今天要骑另外那匹马的人。”

“那是我,”麦克威利说。“不至于帕夏姆大叔跟赖克格斯都没告诉过你这事儿吧。”

“那样的话你就该跟我聊聊,”耐德说。“坐下来吃吧;波什姆大叔这儿有的是吃的。”

“多谢了,”麦克威利又说了一遍。“呃,”他说。“沃特先生知道了是铜矿而不是别的马准会高兴的。我们还担心要去跟一匹新的马较量呢。咱们赛马场上见吧。”然后他就走了。不过我又等了一会儿才问:

“可你干吗要这么干呢?”

“我也不知道,”耐德说。“咱们说不定连用都用不上它。不过要能用上,咱们这会儿已经得手了。还记得今天早上我跟你说过,这趟赛马麻烦就麻烦在里面有那么多事儿全搅和在一块儿了?你看,这场地这村子都不是咱们的,就连着这马也不是咱自个儿的,顶多只能算是借来的,所以咱们得把什么都算进去。所以咱们接下来能做的,就是再多干几件对自己有利的事儿。咱们刚才干的正是这事儿。那边拴着的那匹马可是匹有证纯种马;它怎会不在孟菲斯或是路易斯维尔或是芝加哥这种地方跑马赛,却在这块蹩脚的乡下牧场上跑马赛,对手还跟咱们一样会从后门溜进来偷看?因为什么呢,因为我昨晚摸着感觉过它了,这东西是个软骨头,一旦落下六弗隆就赶不上去了,再落下个五十英尺,你还没回过神来它就已经瘫下去了。眼下,那小家伙——”

“麦克威利,”我说。

“——麦克威利要操心的就是操纵好他那匹马,别让它跑岔了方向;他已经赢了两趟了,没准儿他觉得要是运气好的话,他还能把山地伯爵和派奇先生双双从赛马场上刷下去哩。现在我们已经往他脑瓜子里塞了点东西了;他脑子里有了两件事儿而这两件事儿还不怎么合得到一块儿。所以咱们走着瞧吧。趁咱们等在这边的工夫,你到那边树丛后躺着歇会儿。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这儿准会有人溜进溜出刺探点儿情报,在那边他们就烦不到你了。”

我照办了。不过我没从头到尾都睡着;我听到了说话声;我用一个肘子撑起上半身睁开一只眼透过灌木丛看过去,其实我看不看都无关紧要:一样的工装裤,没打领结,帽子都给汗水湿透了,嚼着烟叶,蹲在地上,不慌不忙,话语不多,神秘莫测地看着那匹马。我也没一直醒着,因为等我睁开眼,发现赖克格斯站在我身边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那日光看起来已经过了正午了。“该走了,”他说。这时候闪电旁边只剩下耐德和帕夏姆大叔两个人了;要是他们都已经在赛场上了,那这会儿时间一定比我估计的还要晚。我本来以为布恩和山姆会来的,也许还有埃弗碧和瑞芭小姐。(不过没算上布奇;我连想都没想到他;也许瑞芭小姐真的已经彻底把他赶跑了,把他赶回到海德威克或随便哪个昨晚那接待员说的他应该呆的地方去了。我已经忘了他了;现在我明白了上午那么安静是怎么回事了。)我把这想法说了出来。

“他们还没来吗?”

“又没人让他们一定要上哪儿,”耐德说。“咱们这会儿用不着布恩·霍根贝克。快点。你可以遛遛它让它活动活动筋骨。”我上了马:旧麦克莱伦式马鞍保养得无可挑剔,那保养得无可挑剔的旧骑兵辔头是帕夏姆大叔(或别的什么人)从那伟大事业中得到的另一半战利品,而尽管那些终生未嫁的姑姨们说的正好相反,我岁数越大,就越是确信,不管是哪一方输掉了这场战争,决不会是我们。

“兴许他们在找奥蒂斯。”我说。

“兴许吧,”耐德说。“那倒是个找他的好地方,找不找得到是另一回事了。”于是我们出发了,帕夏姆大叔和耐德挨着闪电的脑袋走着;赖克格斯会把那辆骡车和另外那头骡子从公路上带过去,要是他能找到足够大的空地方把它们拴住的话。因为赛马场旁边的那片牧场已经爆满——四轮马车的组马被解开套具,掉转方向拴在拴牛枷或车子的后挡板上;两轮马车、骑用马和骑用骡就直接拴在栅栏上;现在我们——应该说是我——能看到那些人了,有黑人有白人,不系领结穿着衬衫和工装裤,已经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栏杆边上,或是围在鞍具着装场周围了。因为任何事情只要把它的单纯与脆弱小心翼翼而又严严实实地保护在一层外壳之中,就会变得隆重辉煌,但民主却是实实在在可行的:林斯科姆上校,那位贵族,男爵,本地的君王,甚至都没到场。就我所知,没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就我所知,也没人在乎他在什么地方。他拥有两匹马中的一匹(我仍然不清楚我骑着的那匹马是谁的),拥有我们即将在上面进行赛马的泥土、围住这片泥土的漂亮的白色栏杆以及与之毗邻、正饱受那些拴着的马车和骡车糟蹋的牧场,还有那些栅栏,其中整整一段已经被一匹不知是因为脾气犟还是受了惊的骑用马扳成一堆柴木,虽然如此却没人知道他在哪儿,看样子也没人劳神去想,也没人在乎。

我们到了鞍具着装场。真的,我们是有这么一个场地;凡是赛马所需要的东西我们应有尽有,除了,如耐德所说的,少了一个大看台和一个啤酒威士忌柜台;凡是别的赛马场有的东西这儿都有,并且这儿还有民主:两名裁判一位是车站的夜班电报员,另一位是麦克狄亚米德先生,车站餐馆的老板,据说他能把火腿切得很薄很薄,他就用靠这刀功赚的钱供全家人去芝加哥作了一次夏日旅行。我们的管事兼司仪是个驯狗员,也打些鹌鹑拿到市场去卖,眼下正保释在外,因为他介入了(也许是参与了,也许仅仅是当时在场)去年冬天发生在附近一家威士忌酒厂的一桩杀人案;我不是告诉过你这是最地道的自由意志,自行选择与自主经营吗?布恩和山姆在等我们。“我找不到他,”布恩说。“你们没看到他吗?”

“看到谁了?”耐德问。“跳下来,”他对我说。另外那匹马也在那儿,还是那么神经质,以我之见看上去还是那样差劲但赖克格斯说耐德说是胆怯。“呃,这匹马——”

“那该死的臭小子!”布恩说。“你今天早上说他会来的。”

“没准儿他躲在哪儿了,”耐德说。他回到我这边。“昨天这马都教了你些什么?那回你也是在跑两圈的跑道上练的。它教了你些什么?好好想想。”我拼命想。可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什么都没教,”我说。“我只是在它看到你时不让它向你直冲过来。”

“对了,第一场你就这么做:让它保持在跑道中间一个劲地跑不要去惹它。一点也不要惹它;反正我们要输掉这第一场,跑完了拉倒——”

“输掉?”布恩问。“他妈的怎么——”

“你是想要自己来应付这场比赛呢,还是想让我来?”耐德问他。

“得,”布恩说。“不过,真该死——”然后他说:“你说那臭小子——”

“那我就换个方式问你吧,”耐德说。“你是想自己来应付这场比赛,让我去找那颗牙吗?”

“他们来了,”山姆说。“咱们没时间了。把脚伸给我。”他猛地把我举上马。就这样我们没时间了,没时间让耐德再给我讲解讲解或干点别的什么的了。不过我们也不需要;我们第一场的胜利(我们并没有赢;这只是一份日后付清的红利)并不能归功于我甚至也不能归功于闪电,而要归功于耐德和麦克威利;我直到事后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由于我(显而易见)个子小,又(不仅仅是显而易见)缺乏经验,更因为另外那匹马的状态越来越难以控制,于是由裁判规定、大家一致同意我们应该由马夫领到起跑线上,在那儿听到一声“开跑”再放开。我们便照办了,闪电表现得就像往常耐德在它身边、可以让它蹭蹭衣服和手时一样,阿克隆表现得就像(是我猜的,我只见过它一次)平时随便哪个人挨近它脑袋时一样,蹿来蹦去,跳着跃着,把马夫扯到这儿又扯到那儿,不过总算一点点靠近了起跑线;现在随时都可能起跑了;我似乎确实看到了那个杀人犯司仪鼓足了肺里的气,正要大喝一声“开跑”,这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是说一连串事:耐德突然说:

“坐稳了,”于是我的头、胳膊、肩,全身上下都猛地绷紧了;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东西——是钻子,碎冰锥,还是他手掌心里没准握着一枚钉子,闪电猛地一下弹起往前一跃;那声音并没有大喝一声“开跑!”因为他根本没这么喊,相反却在大声嚷嚷:

“停下!停下!吁!吁!”我们——我是说我和闪电——便停了下来,看到牵阿克隆的那个马夫还跪在给阿克隆甩趴下的那个地方,而阿克隆和麦克威利已全速冲入第一圈,麦克威利在它背上拉锯般抽放着缰绳,把它的整段脖子拼命勒向一侧。不过它已经发性子了,司仪和三四个看客横穿过赛场企图在直道上把它拦住,那大叫大嚷的劲儿满可以让山姆那在两个旗令停车站之间飞驰的火车停下来呢。不过这时麦克威利已经让它放慢下来,现在只是个选择问题了:不管是继续绕着跑道跑还是掉转头往回走距离都是一样的,麦克威利(或者也许是阿克隆)选择了前者,这时耐德在我膝旁急速地小声说道:

“不管怎么说,咱们比他们少跑了半英里。这回你得自己来了因为那些裁判会——”果然没错;他们已经过来了。耐德说:“记住,这一场输赢都无所谓——”然后他们就果然这么干了:取消了他的资格。虽然他们什么也没看见:只看到他在开跑令前就松开了闪电的头。于是这回我从人群里找了个自告奋勇的看客上来拉住闪电的头,麦克威利狠狠地瞪着我,阿克隆在他胯下又蹿又跳,马夫艰难地把它一步步牵回到位置上。这一次手掌伸到麦克威利那一边去了。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就算非德行对乡下的马赛一窍不通她也用不着搞懂:只要给我山姆,通过某种原始而无知觉的过程,譬如潜移默化或就把我俩放置在一起,我就能在恶行的道路上更进一步。我甚至都没等闪电套好辔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给它重新上好嚼子(那名自告奋勇的马夫帮了我不小的,可以说是很大的忙,是他单独给我和闪电发令的)并固定住;这时我清楚地看到了阿克隆的马夫的脚踝,而阿克隆已经在它的第二圈跑道上连跃了两下,我和闪电还站着没动呢。不过这回麦克威利在它到达弯道之前就控制住了它,因此应急小队不光先赶到了直道上,还拦截住了阿克隆把它带了回来,这样我们的——我和耐德的——净赚距离也不过只有六弗隆,其中最后那一弗隆还成问题。不过我们的主要战果是麦克威利;他这时不光气得发疯,而且还给吓怕了,他又恶狠狠地瞪着我,眼睛里不光光是怒火,这会儿两名马夫牵着阿克隆一直等到我们差不多就位了,我和闪电站得很靠外边以便腾出地方来给他们,就在这时传来了那一声“开跑”。

这下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们冲了出去,闪电英姿飒爽跑得挺卖力,说实话,你能要求的一切品质它这会儿都具备了,只是少了股急切劲,它的头脑还没意识到这是一场比赛呢。麦克威利这会儿在尽力控制住阿克隆不让它跑得太快,这样在第一圈上我们在定速度,跑在前面的闪电孤独感油然而生,越跑越慢,直到阿克隆赶上来超过了我们,麦克威利怎么弄它都不管用;这时闪电有了伴儿,也开始再次往前冲,第二圈它放开了步子,和阿克隆只相差一颈。我们的看客都已经开始大声吆喝起来了,好像觉得他们押的钱值似的。这时候终点线已经在前面了,麦克威利拿鞭子狠命地抽了阿克隆一下,都差点抽到闪电;还有二十英尺,我们只要冲一下就能超过麦克威利。可这二十英尺不存在了,麦克威利回过头来最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目光中既含着怒火和恐惧,也不乏胜利的得意。我让闪电放慢了速度掉转身子,看到这么一幅景象:不能说是在打架,简直是一场骚乱,裁判席四周的人群中间那一块看客的脑袋、肩膀和后背密密麻麻地沸腾了,突然布恩从中站了起来,就像一堆李树丛中钻出来的一棵小松树,他的衬衫差不多给撕破了,被两三个人紧拽着的胳膊像连枷似的挥动着:我看得出他在咆哮。随后他便不见了,这时我看到耐德沿着跑道朝我奔来。接着布奇和另外一个人从人群中钻出来朝我们走来。“怎么了?”我问耐德。

“不管它,”他说。他一手接过辔头,另一只手已经伸进屁股口袋里去了。“又是那个布奇;别管它是怎么回事儿。给。”他把手伸到我面前。他并不慌张,只是很迅速。“拿着。他们不会来为难你的。”这是一个布做的烟草袋子,里面有块山核桃大小的硬硬的东西。“把它藏好了,好好保管。别弄丢了。记住谁给的就行了:耐德·威廉·麦卡斯林。记得住吗?密西比州杰弗生镇的耐德·威廉·麦卡斯林。”

“记住了,”我说。我把它放到自己的屁股口袋里。“可这是——”他连话都没让我说完。

“尽快找到波什姆大叔,和他呆在一块儿。别去管布恩和别的人了。要是他们逮到他,别的人准会给一块儿逮住的。快点去找波什姆大叔,跟他呆在一块儿。他会知道该怎么办的。”

“好的,”我说。布奇和另外那个人这会儿已经到了跑道的入口了;布奇的衬衫也有一部分不见了。他们正看着我们。

“就是它吗?”他身边那人问。

“没错,”布奇说。

“把那匹马带过来,伙计,”那人对耐德说。“这马我要带走。”

“坐着别动,”耐德对我说。他把马牵到他们等着的那地方。

“下来吧,小家伙,”那人对我说,口气挺和善。“我要的不是你。”我下了马。“把缰绳给我,”他对耐德说。耐德照办了。“不要加鞍,我要把你带走,”那人对耐德说。“你被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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