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礼拜六的事儿。鲁达斯礼拜一早晨回来上班。第二个礼拜五我的外祖父——我母亲的父亲,也就是你曾祖母的父亲——在圣露易斯湾去世。

其实布恩并不归我们所有。我的意思是他不光只是属于我们普利斯特家,或者说不光只属于麦卡斯林和爱德蒙兹家族,普利斯特可以被称作是这两个家族的非长子后裔。布恩有三家主人,而不只是我们普利斯特一家,我们这家以祖父、父亲、艾克·麦卡斯林表舅公和扎克·爱德蒙兹表兄为代表,艾克表舅公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将麦卡斯林种植园转让给了扎克表兄的父亲麦卡斯林·爱德蒙兹。布恩不光属于我们,同时还属于德·斯班少校和康普生将军,直到将军过世。布恩就像个控股公司,我们三方——麦卡斯林、德·斯班和康普生将军——对他负有相互均等又毫不明确的责任。公司的唯一规章是,一旦布恩发生、引起紧急情况或陷入危急境遇,离事发地点最近的任何一方必须立即挺身相助。他(布恩)就像个互惠互利的慈善保护联盟,只是利与惠都是他独自享受而慈善与保护却全由我们承担。

布恩的祖母是古老的伊塞蒂拜哈王国中一个契克索人的女儿,嫁给了一位白人威士忌酒商;有时布恩酒酣耳热时会声称自己至少百分之九十九是契克索血统,是老伊塞蒂拜哈本人的直系王族后代;可过后只要有人胆敢暗示他血管里流着哪怕一滴印第安人的血,他就会与之拼死拼活。

布恩坚强勇敢、兢兢业业却又绝对靠不住;他身高六英尺四,体重两百四十磅,智力却跟孩子差不离;一年多前父亲就说我的智力随时可能超过他。

布恩在生理上显然无疑是完全正常的血肉之躯,(这一点从杯中物对他的作用可以窥见。无论谁对他的王室后代身份表示肯定或否定,他都会不光是心甘情愿而且是急不可耐地拼个明白,就看他不胜酒力到什么程度。)因而他生命的头十年光景必定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生活着,可事实上,布恩好像是我们三方——麦卡斯林、德·斯班和康普生——某天在德·斯班少校的狩猎营地为解决某个困境一起囫囵创造出来的,而且一出来便已是十岁左右了。

对了,就是现在的麦卡斯林营地。等艾克表舅公故世后你可能还会有好几年习惯地称之为麦卡斯林营地,就像我们——你的父辈们——在德·斯班少校死后好几年还习惯于把这个营地称为德·斯班营地。可在我父辈们那年代,当德·斯班少校买下了或是借下了也可能是租下了这块地(到了一八六五至一八七○年间,密西西比州的人们获得了合法的土地所有权),在上面建造小屋、马厩和养狗场的时候,这儿就是他的营地:他挑选他认为出色的劳力去猎取他指定的猎物,事实上他不仅拥有这些猎人,而且拥有他们狩猎的地带甚至猎物:熊和鹿,狼和豹当时也在这块距杰弗生镇不到二十英里的营地里出没——营地覆盖着泛滥低地丛林的四、五个区域,这一带曾是老托马斯·萨特潘恩辽阔王国之梦的一部分,他的梦想最终不仅自我毁灭,而且也摧毁了萨特潘恩王国自身,那时萨特潘恩是通向那片当时几乎仍然荒无人烟的沼泽丛林的东大门,那片旷野从丘陵一直向西延伸到密西西比河沿岸的城镇和种植园。

当时营地距杰弗生镇只有二十英里;我们的父辈们可以在十一月十五日午夜乘坐四轮轻便马车或者载重马车(单人匹马更快)离开杰弗生,黎明时分就可以登上某个射鹿台或射熊台了。就算到了一九○五年,那片旷野也只缩退了二十英里;装着粮草、枪支和寝具的马车只需在太阳下山时从杰弗生出发即可;当时已经有一个北方木材公司建造了一条与主干线相连的窄轨距铁路,专门用于运送原木,这条铁路穿过的地方距德·斯班少校的新营地仅一英里,火车总会礼节性地停下来让德·斯班和他的客人们下车,再由前一天就已经出发的大篷车把他们接走。在劫难逃,到了一九二五年,除了艾克表舅公和布恩,德·斯班少校和老群体里的其他人都已命赴黄泉(从杰弗生镇到德·斯班的旗令停车站一路上都铺上了砂砾)而他们的继承人关闭汽车引擎,在那片一年前只有猎狗奔跑声的土地上取而代之以斧声、锯声。因为曼弗莱德·德·斯班是个银行家,而不像他父亲那样是猎手;他卖掉了营地的租赁权、土地和木材。到了一九四○年(那时已是麦卡斯林营地了),他们——不,应是我们——得把所有的东西装进小卡车在铺筑好的高速公路上奔驰两百英里才能找到开阔的旷野安营扎寨;而到一九八○年开汽车到旷野,将变得过时,就如同汽车会使其寻找的旷野日益退化一样。可是他们——你们或许会在月亮或火星的背面找到旷野,或许还会有熊或鹿在上面奔跑。

言归正传。当年已经十一、二岁的布恩全副武装出现在营地时,营地与杰弗生镇只有二十英里之遥,常在一起打猎的有德·斯班少校、康普生将军、麦卡斯林·爱德蒙兹、华尔特·艾威尔、老鲍勃·利盖特,还有其他六、七位来去不定的猎手。康普生将军虽然在夏洛当上校时不算太失败地指挥过部队,在约翰斯顿将军指挥的亚特兰大大撤退中,作为准将的他也同样不算太失败,但是他在辨识地形地势方面有些欠缺,离开营地十分钟他就会迷路(虽然他喜欢骑乘的那头骡子随时都能把他带回营地,可是作为凭誓获释的南部联军的将领又是康普生家族的一员,他拒绝接收一头骡子的意见或忠告),所以上午围赶猎物结束后,等最后一位猎手一回到帐篷,大家就轮流揿喇叭直到迷路的将军寻声归来。这一招很令人满意,至少很管用,直到后来康普生将军的听力也开始衰退了。终于有一天下午,华尔特·艾威尔和山姆·法泽斯(他一半黑人血统,一半契克索印第安人血统)为了跟踪寻找将军竟整晚与他一起在森林露营,这样一来,德·斯班少校面临两种选择,或是禁止康普生将军离开帐篷,或是把他开除出狩猎俱乐部,进退两难之际,瞧,布恩·霍根贝克出现了,他身材超群,十岁左右的人就长得比康普生将军高大魁梧,他成了将军的护理员——他本是个流浪儿,好像一无所有而且除了自己的名字外一无所知;不知谁生下了他又抛弃了他。究竟是麦卡斯林·爱德蒙兹还是德·斯班少校先发现了他,连艾克表舅公也不太清楚。艾克只知道——记得——那时布恩已经在老卡洛瑟斯·麦卡斯林家门外,大约十二岁。当时麦卡斯林·爱德蒙兹虽然自己才三十岁,却已经像父亲般在抚养艾克了,布恩到来后,他又像父亲一般毫不犹豫地接收了这个流浪儿。

总而言之,当德·斯班少校面临选择时——或是把康普生将军从俱乐部中除名,或是禁止将军离开营地——他意识到前者很难做到,后者又不可能做到,所以得给将军配上像布恩·霍根贝克这样的人在狩猎中紧随左右。就在这时,布恩·霍根贝克出现了。他是由麦卡斯林·爱德蒙兹一手造就的,也可能是麦卡斯林和德·斯班在共同的危机中一起造就的。艾克记得:十一月十四日,谭尼的吉姆(鲍勃·布钱普的祖父,我过会儿就会提到鲍勃)、山姆·法泽斯和布恩(艾克当时只有五、六岁;还有四、五年才满十岁才可以算上一员)把寝具枪支和粮草装上四轮运货马车,跟着麦卡斯林出发去营地,麦卡斯林自己在前头骑着马。到了营地,每天上午康普生将军去狩猎,布恩就骑骡跟在他身后,十二岁的布恩已经长得比他的看护对象粗壮,所以只需稍稍使点劲,就可以迫使将军朝着正确的方向在天黑前赶回营地。

康普生将军就这样把布恩调理成一名林区人,尽管你可能会说将军这样做只是为了自卫。但是布恩虽然跟华尔特·艾威尔在同一张桌上吃饭,在同一片林子里奔驰,在同一阵雨里睡觉,却没能成为一名射击能手;在营地,大家最爱听的故事就是华尔特·艾威尔讲述布恩的枪法:那次华尔特让布恩守在瞭望台上(当时老康普生将军已经见祖宗去了——或者说已经去会南北战争中那些风餐露宿的南方军或北方军老兵去了,或许由于没有其他地方更适合他们永久地呆在一起,他很可能是自己坚决要去的——而布恩和其他人一样已是正式的猎手了),后来他听到猎犬的吠声知道有鹿正穿过布恩所在的瞭望台,接着他听到布恩破旧的连发枪中传出五声枪响(这支枪是康普生将军遗赠给他的。这支枪在将军手里时从来就不太好使,能连发两次不卡壳就已令沃尔特吃惊不小,更不要说这连续五声枪响了),接着便听到树林那头传来布恩的叫声:“妈的!往那边跑了!截住它!截住它!”于是他——华尔特——穿过树林匆匆赶到布恩的瞭望台,发现地上那五个爆烈的弹壳离雄鹿逃窜时留下的脚印不到十步,布恩的子弹根本就没碰到那头雄鹿。

后来祖父买了汽车,于是布恩找到了心灵之友。这时他已是代养马房的正式一员了(这是经麦卡斯林、普利斯特和爱德蒙兹三方一致同意的,布恩第二次通不过小学三年级考试时,连麦卡斯林·爱德蒙兹最终都放弃了希望或者说醒悟了过来——或许他真正明白的一点是布恩永远也不会在哪个农场呆到学会农活成为地地道道的农场人)。一开始布恩主要还是干些零活——喂料、清理挽具、打扫马车。可我说过他对马啊骡的很有一套,不久就成了出租马车和出租骡车的正式车夫。他赶着鞍子马和两轮轻便马车去接白天的火车,又驾着四轮轻便马车、四轮篷盖游览马车和四轮轻便骡车,载着旅行推销员在乡下的商店里四处游说。这时布恩已住在镇上,只有在麦卡斯林和扎克晚上都外出时,他才住到他们的屋子里保护女人们和孩子们。我的意思是,他住在杰弗生镇。我的意思是,他其实有自己的家——在我祖父那时的商业旅馆里租了一个单人房间,这家旅馆建造之初准备与豪斯顿旅馆一争高下却一直没能挨上号。但商业旅馆很淳朴实在:开庭时陪审团在这里吃住,乡下打官司的还有那些马贩、骡贩也觉得住这儿比住在镇上另一头那个地毯、铜痰盂、皮靠椅、亚麻桌布样样考究齐全的地方更舒坦;后来,到了我那个年代,弗莱姆·斯诺普斯(银行家,十一、二年前遭一个凶残的亲戚谋害,那位亲戚可能并不相信是堂兄弗莱姆将他投入监狱的,但认为堂兄至少能使他免于锒铛入狱,或者无论如何可以试一下)开始率宗族走出法国人弯道后的旷野挺进杰弗生镇,于是商业旅馆摇身一变成了具有两个手绘倒S标志的斯诺普斯旅馆;到了三十年代中期有那么很短的一段时间,这旅馆是由一名黄铜色头发的贵妇包租的,她来无踪去无影,你父亲和那些警察称她“小芝加哥”;时至今日,辉煌已去,唯留记忆,当年的商业旅馆就是现在你所知道的卢旺斯威尔太太的寄宿舍。可在布恩那个年代还叫商业旅馆;祖父买那辆汽车时,布恩除了偶尔在康普生或爱德蒙兹或普利斯特家厨房睡地铺外,其他时间就住在这家旅馆。

我祖父根本不想要车;他是被逼买车的。作为一位银行家,较老的杰弗生银行(约克纳帕塔法县第一家银行)的一行之长,祖父当时深信(而且多年后去世时,约克纳帕塔法县的所有人都意识到汽车已进入大家的生活,可祖父依然深信),机动车是一种让人倾家荡产的现象,就像夜晚的伞菌或真菌会随着早晨太阳东升而消失。可是萨托里斯上校,那个新兴暴发户商农银行的行长,迫使祖父买了车。或者说是一位名叫巴法罗、长着近视龙胆眼,一贫如洗却异想天开的机械怪才迫使祖父买车的。祖父的车即使在杰弗生镇也算不上是第一辆(我没有把曼弗莱德·德斯班的红色电动势赛车算进去。虽然德·斯班作为车主几年来每天开着这车穿行在杰弗生的大街小巷,但在崇尚正派得体、太太至上的杰弗生社区,这辆车并不比它的主人更有地位,因为曼弗莱德和他的车子都是不可救药的单身汉。即使在他任镇长期间,他也不是正正经经地呆在镇上而是寻欢作乐,就跟那些干粗活的黑人从周末晚上起一直狂欢滥饮到周一早晨一样纯粹是瞎胡闹,就连车子的鲜红色也算不上是对杰弗生镇的蔑视,而应该说是对市长职责的几乎漫不经心的推卸)。

祖父的车甚至算不上在杰弗生镇露面的第一辆车。而且也不是在杰弗生镇安家落户的第一辆。两年前,有人从田纳西州的孟菲斯一路开车过来,三天不到开了八十英里。后来,天开始下起雨来,那车在杰弗生镇逗留了两星期,那段时间,杰弗生镇几乎完全停电;并且要是代养马房光指望布恩一个人的话,连公共交通都要没了。因为巴法罗先生掌握着蒸汽发电厂的运行,比孟菲斯更近的地方唯有他对蒸汽发电在行。那辆孟菲斯开来的汽车一显出不再向前开的迹象(至少当天是不会开了),布恩和巴法罗先生一大一小就开始围着车子形影不离——大个子庞大笨重的身上散发着氨水味和挽具油味,而炭黑色的小个子油渍斑斑,两只眼睛就像蓝鸟换羽时落在一小块煤上的两根羽毛,就算把他口袋里所有的工具(也就是杰弗生镇所有的工具)加进去,巴法罗的体重也不满一百磅。大个子像一头纹丝不动的公牛目不转睛地盯着车子,眼神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急切渴望;小个子则亲切温柔地看着车子开始想入非非,满是污垢的手女人般轻柔地抚摸着车子,然后一头埋进掀起的引擎罩下忙开了。

那天下了一整夜的雨,第二天上午仍下个不停。好像是巴法罗先生告诉车主并向他担保(说来有点奇怪,因为没人见到过巴法罗先生离开过电厂或他家后院的小店,时常利用道路以致竟能预测路况)至少一周至十天道路不通。于是车主坐火车回了孟菲斯,留下车子寄存在某户人家(只要不是巴法罗先生家)后院的马厩或牛棚里。我们也琢磨不透温和驯良、不谙世故而且有些口齿不清的巴法罗先生,这位常常处于满身油污却又如梦似幻、恍恍惚惚状态的巴法罗先生究竟采用了何种手段,发挥了何种令人无法抗拒而甘受摆布的本领(至今连他自己也一无所知的本领)才说服一位陌路人将昂贵的玩物托付给自己。

然而车主的确把车子托付给了巴法罗,回孟菲斯去了;而每当杰弗生镇用电方面出现问题时,就有人只好步行或骑马或骑车到城边巴法罗先生家去通知他,巴法罗先生就会茫茫然、恍恍然、不紧不慢地从后院来到屋子一角,边走边擦着手;到了事发第三天,父亲终于弄明白了这段时间本该在马房的布恩究竟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天布恩自己泄露了天机,气急败坏地把事情和盘托出。要不是巴法罗先生——总在无穷无尽地创造惊奇,展示才能——抽出一支积满油污但绝对顶用的手枪指着布恩,两人差点发生了肉搏战。

布恩是这样叙述事情经过的:他和巴法罗先生在把车子弄到巴法罗的手里,把车主弄出镇的整个过程中,瞬息间就完全达成了默契;于是布恩自然以为,巴法罗先生会很快琢磨出开车诀窍,天黑后他们俩就可以偷偷把车子开出去。但是令布恩又气又惊的是,巴法罗先生只想搞清楚车子为什么能开动。“他把车子给毁了!”布恩说。“他把车子拆得七零八落就为了瞧瞧里面是什么玩意儿!他再也没法恢复车子原状了!”

但是巴法罗先生真的使车子恢复了原状。两周后车主回来,他油乎乎、恍恍然站在那儿,温和地看着车主启动发动机开走了车子;一年后,巴法罗便自制了一辆,发动机、排挡等一应俱全,装进了一辆橡胶轮胎的四轮轻便车里;那天下午,他镇定自若地开车驶过广场,车子带着噪声和异味,速度一点也不快,却把拉着萨托里斯上校马车的那一对马惊得脱缰而跳,将这辆萨里马车撞得七零八落,所幸的是空车,未伤及人;到第二天晚上,杰弗生档案馆已正式记录下一条城市法令——在社区范围内禁止任何机械发动的交通工具。于是身为约克纳帕塔法县资深银行的行长,祖父被迫买车,否则就得听从资格比他浅的行长的发号施令了。明白我的意思吗?不是说社会等级地位上的资格深浅,更不是指要在这方面一争高下,而是指在金融界这种难以解读而又不可避免的玄妙中,金融泰斗们总要不遗余力地较量一番;尽管祖父毕生不屈不挠、顽固不化地抗拒甚至想否认机器时代的到来,但他好像一开始就已在某个地方受到惠赐,获得了某种对他来说极为可怕的先知:在我们这个国家广阔无限的未来,经济繁荣的基本单元是一种小型的大批量生产的有着一个引擎和四个轮子的立方体。

于是祖父买下了那辆车,而布恩也因此找到了他灵魂的可爱情人,他粗野而单纯心灵的初恋。那是一辆温顿飞鸟。(这是他——不,是我们——拥有的第一辆车,两年后,祖母感到实在受不了汽油味,祖父便把这车换成了白色蒸汽机汽车。)人站在车子前面用手启动发动机,除了会扭伤前臂一两根骨头外毫无危险(前提是车子处于停顿状态);车子有供晚上行车照明用的煤油灯,有雨兆时,五、六人在十至十五分钟内就可以迅速拉起车篷和帘子,祖父自己为车子配了一只煤油提灯,一把新斧子还在一组轻便滑轮上加了一卷有刺铁丝供城外行驶时使用。有了这一套装备,这车可以开到孟菲斯那么远,事实上这车的确开到过孟菲斯,我马上就会提到。我们所有人,祖父母、父母、姑妈姨母、堂兄弟表姐妹还有孩子们,乘车时都有专门的装束:面纱、帽子、护目镜、防护手套还有叫做风衣的灰不溜秋的外套,又长又没有样子,领口很紧,我后面也会提到。

到了这时候巴法罗先生早就开始教布恩开他的自制车了。他们当然不能用杰弗生的街道——其实自从出了那次事故后那车就没再开出过巴法罗先生家的前门栅栏——但巴法罗先生的屋后有一片开阔地,他们俩及时地把这块空地平整成一个漂亮的试车场。所以等布恩和祖父银行的出纳员沃德温先生(他是单身汉,是最杰出的俱乐部成员之一,或者说是杰弗生镇知名人士之一;十年中他在十三次婚礼上充当男傧相)乘火车去孟菲斯把祖父买的车开回来时(这次不到两天时间,创了纪录),布恩早已注定会成为杰弗生机动车驾驶员中的元老。

布恩对车子梦寐以求,在他看来,祖父后来对这辆车却弃之不理。他只是买下车,用布恩的话说,付了一大笔现金,然后仔仔细细、高深莫测地看过一遍,便搁在一边弃而不用了。当然,他——祖父——不能完全弃车不用;不管自己对机动车的看法如何,他——祖父——身为银行界前辈,不允许自己对萨托里斯上校的法令忍气吞声。事实上,祖父和萨托里斯上校对汽车的观点完全一致;两人至死(那时,约克纳帕塔法县白天的空气已充满了汽油味,而晚上,特别是星期六晚上则到处听见轮胎挡泥板的碰撞声、刹车的嘎吱声)都没有向任何仅仅有买车嫌疑的人贷过一个子儿。萨托里斯上校的过错只在于比他的前辈领先一步采取了他们俩都赞同的行动,即在汽车尚未开始进入杰弗生镇之前就明令禁止。明白了吗?祖父买车不是对萨托里斯上校法令的蔑视,而是在不慌不忙、深思熟虑中作出的废除法令的姿态,尽管这姿态只是象征性地每星期作出一次。

在萨托里斯上校的法令出台之前,祖父已经让人把他的马和马车从后院迁到了代养马房,这样便于接受祖母的电话指令,因为那儿总有人接电话,而在后院时,祖母是从楼上的后窗大叫大喊地发号施令的。可无论耐德是在厨房、马房还是其他什么他刚好在的地方(或者在祖母需要他时他应该刚好在的地方),他并不总是有令必应。事实上,他常常不在祖母屋里传出的声音范围内,因为其中有他老婆的声音。现在我们谈谈耐德。他是祖父的马车夫。他老婆(当时那位;他一共有过四个老婆)黛尔芬是祖母的厨娘。那时只有母亲称他耐德伯伯。我的意思是只有她坚持让我们所有的孩子——我们三个,因为亚历山大还不会说话——称他耐德伯伯。其他人都不在乎,连祖母都不在乎,她也是麦卡斯林家族的人。耐德本人当然不计较我们是否称他伯伯,他当时那年纪,刚够让遮着光脑袋的刘海变灰,更不用说变白了,根本没资格让人叫他伯伯(他的头发一直没变:我是说,没有变白,甚至没有变灰。他七十四岁死时,除了先后有过四个老婆外,其他什么也没变),耐德其实大概也并不想让人称他伯伯;除了母亲没人坚持要我们这样称呼他,而母亲从麦卡斯林族姓看跟我们甚至算不上亲属关系。耐德是麦卡斯林家庭的一员,一八六○年生在麦卡斯林家后院。他是我们家庭的隐私;我们因而也“继承”了他。他的身世(也只有耐德本人这么说)是这样的:他母亲是老卢修斯·昆塔斯·卡洛瑟斯本人和一名黑奴的私生女;耐德从不让我们任何人忘记他跟艾克表舅公一样是德高望重的兰卡斯特的真正孙子;虽然我们三人——你,我,我祖父——都以兰卡斯特命名,但在耐德看来,我们这些勤劳的爱德蒙兹家庭成员和普利斯特家庭成员不过是些日渐凋零的亲戚和扈从而已。

当布恩和沃德温先生把新车带回时,马车房已作好了准备:新地板、新门、还有祖父手里拿着的新挂锁,祖父慢慢地绕着车子仔仔细细地察看着,那模样就像察看银行主顾借钱时用以抵押的犁、收割机或马车(顾客本人祖父也仔细察看)。然后他示意布恩把车开进车库(是的,即使在一九○四年的密西西比州,我们也已知道停放汽车的棚屋叫“车库”了)。

“什么?”布恩问。

“开进去,”祖父道。

“你连试也不试?”布恩又问。

“不试了,”祖父说。布恩把车开进了车库,又(只身)走了出来。开始时他脸上是一副惊讶的神情;这时则显得震惊、彻悟又有些害怕。“有钥匙吗?”祖父问道。

“什么?”布恩反问道。

“锁键。销子。钩子。反正是你发动车子用的玩意儿。”布恩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交到祖父手里。“把门关上,”祖父说着亲自走过去把新挂锁插入搭扣吧嗒一声锁上,把钥匙也装进口袋。此时此刻布恩内心正进行着斗争。他处在关键时刻,情况危急。我——应该说我们,沃德温先生,祖母,耐德,黛尔芬和其他当汽车过来时正好在街上走过的白人、黑人——都注视着他赢得了这场内心的斗争,或者说斗争的第一回合。

“我吃完午餐回来,这样萨拉小姐(指祖母)可以试坐一下车。一点钟左右。如果一点太晚我可以早些来。”

“我会传话到马房的,”祖父道。对布恩来说,这是次全面范围的行动;不只是争夺前哨基地之类的小打小闹,这可是孤注一掷,非赢即输;这次行动牵涉到数理逻辑、地形地势、虚击佯避、诡计骗术;但最重要的是耐心,要有远见。斗争一直持续了三天,直到礼拜六。午饭后布恩回到代养马房,整个下午,虽然并不显而易见,但毫无疑问他从没有远离过电话机。他什么也没透露,甚至没有误了他的活——或者说他们以为是这样。后来父亲发现布恩自作主张派了拉斯特去接下午火车运来的役用马,火车到达的时间(除非误点)总是与祖父下班离开银行的时间一致。尽管这场战斗仍只是牵制性行动,需要——不,是要求——持续的警惕而不是靠冲力维持的冲动,但布恩仍很自信,仍然处于优势:“是啊,我派拉斯特去了。瞧这个城镇的发展势头,我们现在每天都会需要往火车站派两匹役用马,我考虑让拉斯特做第二位车夫有好一段时间了。别担心,我会留神他的。”

然而那天下午祖父没有来电话。到六点钟,连布恩也承认那天不会有电话了。但布恩正在进行的是牵制性行动;到目前他什么都还没输掉,黑夜里他甚至可以稍微调整一下兵力。第二天上午大约十点,他——我们——好像事后想起什么似地走进银行。“把车钥匙给我吧,”他对祖父说。“车上那么多密西比的灰尘泥土,下面一层田纳西州的泥土灰尘就更别提了。我带上马房的水管,说不定耐德把你们那水管乱搁到什么地方找不着了。”

祖父看着布恩,只是不慌不忙地看着他,就好像布恩真的是那个拿四轮运货马车或干草压捆机作抵押来借十五块钱的人。“我不想让马车房里搞得湿漉漉的,”祖父说。可是布恩跟祖父一样神情超然,甚至显得比他更不在乎、更笃定、更有空闲。

“那当然,那当然。记得吗,那人说发动机应该每天开一下。不是要上哪,只是防止火花塞和磁电机生锈,重新买一个得花二十到二十五块钱到孟菲斯或其它什么地方去弄来,可能还得回汽车厂去买。我不怪你;我只知道他跟你讲的那些;我也只好相信他的话。不过你是付得起这笔费用的。你是车主,如果你想让车生锈,谁也管不着。马就不同了。虽然马的价格一百块都不到,但天一亮你就让我出去用调教索练练它好让它一直保持着劲头。”祖父是个精明的银行家,布恩很清楚这一点:祖父不仅知道什么时候该取消回赎权,而且知道什么时候该和解,什么时候该销账。祖父把手伸进口袋将两把钥匙交给了布恩——一把开挂锁,另一把开动汽车。“走吧,”布恩对我说,已转过身去。

我们还在街这头就已听到祖母从楼上后窗喊耐德,等我们到大门口时,她已经离开了窗子。我们走过后院去拿水管,黛尔芬从厨房内走了出来。“耐德呢?”她问。“我们一上午都在喊他。他是不是在代养马房那边?”

“肯定是,”布恩说。“我会捎话给他的。不过别指望等到他。”耐德的确在马房。他和我的两个兄弟像一排楼梯正使劲从车库门缝往里瞧。我猜亚历山大要是会走路的话肯定也会在那儿的;我不知道嘉莉大妈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后来亚历山大也来了;母亲抱着他从马路对面的屋子里走过来。看来嘉莉大妈可能还在洗尿布。“早上好,艾丽森小姐,”布恩跟母亲招呼道。“早上好,萨拉小姐,”他又说,因为这时候祖母也来了,身后跟着黛尔芬,接着又来了两位邻居家的女人,还戴着睡帽。布恩不是个银行家,甚至算不上是精明的生意人。但他正在证明自己善打游击的战士。他走过去打开车库门。耐德头一个走了进去。

“嗳,”布恩对他说,“你从天亮起就在这儿往门缝里看了。你觉得这车怎么样?”

“我没觉得怎么样,”耐德说。“普利斯特老板满可以用这笔钱买下约克纳帕塔法县最好的马,两百块钱一匹的。”

“约克纳帕塔法县根本没有两百块钱的马,”布恩说道。“就算有,这车可以买十匹那样的马。去把软水管接上。”

“卢修斯,去把软水管接上,”耐德对我说,甚至连头也不回一下。他走过去打开车门。车门里是后座。那时车子前座没有门,“来吧,萨拉小姐,你和艾丽森小姐先来,”耐德说。“黛尔芬和孩子们等下一趟吧。”

“你去照我说的把水管接上,”布恩说。“不管怎么说,我得先把车子弄出车库。”

“你总不至于用手把它拖出来吧,是吗?”耐德说。“我估计我们开出车库这点距离没问题。以后我总得开这车的,所以越早动手就越快学会。嘿嘿嘿。”他笑着招呼道:“过来啊,萨拉小姐。”

“不会出什么事吧,布恩?”祖母问道。

“没事,萨拉小姐,”布恩回答道。祖母和母亲便坐进车里。还没等布恩关上门,耐德就已在前座上坐下了。

“出来!”布恩说。

“别管闲事,开你的车,如果你会开的话。”耐德道。“学会开车前我碰也不会碰车子。再说光坐在这儿我学不到什么的。去忙你的吧,把水管接上或者随便干些什么。”

布恩绕到驾驶座那边,打开开关,定好控制杆,然后走到车子前面,使劲转动曲柄,第三下时,发动机响了。

“布恩!”祖母叫道。

“没事,萨拉小姐!”布恩的叫声盖过了发动机声,他奔回到驾驶座前。

“我不管!”祖母说。“快进来!我害怕!”布恩上了车,调低了发动机的声音,然后调节控制杆给汽车变挡。只一会儿汽车便轻轻地、慢慢地往后退出车库,开到场地上,开到阳光下,停了下来。

耐德发出了“嘿嘿嘿”的笑声。

“小心点,布恩,”祖母关照道。我看见她的手紧紧抓着车顶上的扶手。

“好,”布恩说。车子又开动起来,倒车,开始转弯。然后向前,又一个转弯;祖母的手仍紧紧抓着扶手。母亲的脸像小姑娘一样涨得通红。车子缓缓地轻轻地开过场地,然后正对着大门停了下来,那大门通往小巷,通往外面的世界。布恩一声不吭地坐在方向盘后,发动机正常安静地运转着,他头略侧着刚够祖母看见他的脸。是啊,也许他不是祖父那样的流通票据行家,杰弗生镇也有些人认为他什么料都算不上,不过就这场小规模战斗而言,布恩是个具有绝顶技艺和魅力的战士。祖母坐了约半分钟。然后长长地吸了口气又舒了出来。

“不行,”她说。“我们得等普利斯特先生。”或许这次小规模战斗没有获胜,但至少我们这边——布恩——已发现了对手(祖父)前线的薄弱点,待吃晚饭时,对手本人也会发现自己的薄弱环节了。

祖父会发现自己的侧翼被布恩智取了。第二天(礼拜六)下午银行打烊后,接下去的每个礼拜六下午,进入夏季后则是雨天之外的每天下午,祖父坐在布恩边上的前座,我们——祖母、母亲、我、我的三个弟弟,还有把我们(包括父亲)先后带大的保姆嘉莉大妈、黛尔芬、三亲六戚、邻里街坊以及祖母那些穿戴齐整的亲密好友——都披着亚麻布风衣,戴着护目镜,轮流乘车,车子穿过杰弗生镇及相邻的乡村;嘉莉大妈和黛尔芬轮流坐车,但耐德只乘过一次,就是车子慢慢退出车库的那一分钟,及车子转弯后缓缓驶过场地的那两分钟,当时祖母却紧张不已,冲着敞开的大门和外面的世界大叫了一声“不”,不过打那以后她倒再也没说过。到了第二个礼拜六,耐德已经意识到,已经接受——也已经确信——即使祖父准备让他做正式的汽车驾驶员和看管员,他也只有跨过布恩的尸体才能接近车子。但是尽管他拒绝承认车子的存在,他和祖父在车子问题上心照不宣地达成了默契:耐德决不对车子的存在表示轻蔑或贬损,祖父也决不命令他像擦洗马车那样擦洗汽车——祖父和耐德都知道,即使布恩让耐德擦洗车子,耐德也会拒绝的,这就是祖父对耐德的玩忽职守给予的唯一的绝无仅有的惩罚:在布恩有可能公开拒绝让耐德洗车之前,祖父拒绝给耐德公开的机会拒绝洗车。

主仆双方一拍即合,商定把布恩在马房的日班换成夜班。要不然,他在马车出租业从此就会无声无息了。杰弗生镇的那部分有闲阶层,父亲的朋友熟人或者只是马的朋友们对代养马房比布恩更熟悉。如果有业务或信件之类,他们可以将马房作为永久性的业务地址。自从有了车子后,如果父亲要找布恩,就派我去祖父的场地,他准保在那儿擦洗车子。即使在最初几个礼拜车子只在每礼拜六外出一下,他也照擦不误。每天早晨将车倒出车库擦洗,轻柔而又专心,直洗到每一个轮辐,每一个螺母,然后坐在那儿看护着,等着车干。

“他会把油漆都浸泡掉的,”巴洛特先生说。“老板知不知道他每天四、五个钟头用软水管冲洗车子?”

“知道了又怎么样?”父亲说。“布恩还不照样整天坐在场地上看着车子。”

“安排他上夜班吧,”巴洛特先生说。“这样他白天就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了,约翰·鲍威尔每天晚上也就可以回家睡觉了。”

“我已经给他换了夜班,”父亲说。“我一找到人去场地就会通知他的。”

马具房里有玉米壳做的床垫,约翰·鲍威尔或者他手下的车夫、马夫总是在这里过夜,主要是守夜预防火情。现在父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安置了一张帆布床和床垫,布恩可以在那儿睡觉,这是他所需要的,因为他现在整个白天可以自由自在地呆在祖父的场地上洗洗车或者干脆就看着车。

于是每天下午,我们轮流挤坐在车子后排座位上,车子开过广场,开进郊野;祖父给车子添置了紧急齿轮,这种装置跟发动机一样成了汽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每次车子总是先开过广场。你肯定以为祖父一买下汽车,就会跟你想象的那样采取行动,他买车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埋伏在那儿等着萨托里斯上校和他的马车一到便进行伏击,好好教训他一下,让他明白通过限制别人权益的法令必须先向前辈请示。然而祖父并没有这样做。我们后来总算明白,他对萨托里斯上校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马队和车子。我说过他是有远见的人,他很有眼光。我们的汽车接近马车时,马后退作躲避状,有时甚至用后腿直立起来。祖母紧张僵硬地坐在车里,紧紧抓着车顶的扶手,也顾不得称祖父为普利斯特先生了(自我们记事起她就一直这样称呼他),而是直呼其名,就好像她跟祖父没有亲属关系。“卢修斯!卢修斯!”她叫道。祖父(如果四轮轻便马车或大篷马车内没有女人孩子,车夫又是男的)便会轻轻地对布恩说:

“别停下。往前开。不过放慢些。”要是掌缰绳的是个女人,祖父就让布恩停车,他自己走出车子,轻声而沉着地安慰受惊的马,抓住马嚼子引着马车往前走过汽车,然后向马车内的女士们脱帽致意,随后回到汽车前座上,这才回答祖母道:“我们得让这些马习惯汽车。谁知道呢,以后十到十五年杰弗生镇或许会有第二辆汽车。”

事实上,两年前巴法罗先生在自家后院单枪匹马完成的自制车差点治好了祖父十九岁那年就开始的一个习惯:嚼烟草。他第一次转头把烟草吐到开动的车外时,我们坐在后座的人等意识到问题时已为时过晚。有什么办法呢?在此之前,我们中没有人坐过在汽车上行驶的距离超出过从马车房到场地门之间(当时是第一次坐车外出),更不用说每小时十五英里的速度了(顺便提一下:车速每小时十英里时,布恩总是说现在在开二十英里;而每小时二十英里时,他又说达到了四十英里;我们发现,城外几英里外有一段约半英里长的笔直路程,车子会开到每小时二十五英里,可是布恩却对广场上的一群人说他以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开这段路程;那时他以为我们不知道挡风玻璃上看上去像气压表的玩意儿是里程计),所以遇到这种情况我们能怎么办呢?而且,他吐烟草对于我们其他人也无碍。我们都有护目镜、风衣和面纱,虽然风衣是新的,但污渍不过是棕色的斑点,况且不能因为名称是风衣就只能用来抵挡尘土而不作它用了。可能是因为祖母坐在左边(那时汽车跟四轮单马轻便马车一样是在右边驾驶的;即使亨利·福特这位跟祖父同样眼光远大的汽车大王也没有预料到日后汽车方向盘会安在左边),祖父的正后面,祖父的烟草在他回头的一刹那飞到了她脸上。她立即对布恩说:“把车停下,”她坐在那儿,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强憋着难以消解的怒火和震惊。当时她刚过五十(她跟祖父结婚时是十五岁),这五十年里,她从没料到一个男人,而且居然是自己的丈夫,会啐得她一脸。这就像布恩打弯不揿喇叭一样令她难以置信;她甚至都没抬手擦去脸上的烟草,自言自语道:

“带我回家。”

“嗳,萨拉,”祖父道。“行了,萨拉。”他扔掉手中的烟草,从另一只口袋中掏出手绢,可祖母接也不接。布恩已下车,到我们视线内的一幢房子里取来了一盆水、肥皂和毛巾,可祖母还是不接手。

“别碰我,”她说。“开车吧。”于是我们继续赶路,那污渍长长的,正在干结,从祖母的护目镜的一个镜片一直延伸到她的脸颊。虽然母亲一直不停地说要吐些唾沫在手绢上擦去那块污渍,可祖母坚持道:“别管我,艾丽森。”

可是母亲与祖母不同,她不在乎车里有人嚼烟草。也许原因就在于此吧。那年夏天,往往只有母亲,我们,嘉莉大妈还有邻居家的一、两个孩子坐在汽车后座。母亲的脸就像小姑娘似的鲜亮红润,充满渴望。因为她发明了一种装在把手上的保护装置,像一把大扇子一样十分轻便。只要祖父一转头,她就赶快将保护装置竖起来,挡在我们前面。这样一来祖父尽可嚼烟草,而母亲总是十分警觉,时刻准备着使用这一屏障:事实上,我们动作都很快,不待祖父向左转过头来吐烟草,屏障就已经竖起,我们后排的几位像拴在同一根金属线上似的同时向右倾斜;现在车速的确是每小时二十至二十五英里了,因为那年夏天杰弗生镇又出现了两辆汽车;好像是车子本身在把路碾平而不是车子的昂贵身价迫使人们去把道路整平的。

“再过二十五年,县里没有一条路是不能在任何天气下都开车行驶的了,”祖父说。

“那种路不得花好多钱,爸爸?”母亲问道。

“是得花一大笔钱,”祖父回答说。“筑路商会发行债券。银行就将这些债券买下。”

“我们银行?”母亲又问。“买汽车债券?”

“对,”祖父说。“我们要买债券。”

“可我们呢?——我是说莫里。”

“他还干车子出租行当,”祖父答道。“不过名称改一下。或许叫普利斯特汽车房或普利斯特汽车公司。人们为了到处走动是什么代价都愿出的。他们还会为了这个拚命干活呢。瞧瞧自行车。再看看布恩。搞不懂怎么会这样。”

第二年五月我的外祖父在圣露易斯湾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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