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德里克·舒哈特,28岁,已婚,无固定职业。

瑞德里克·舒哈特躺在一块墓碑后面,眼睛越过白蜡树的枝条望向前面的小路。巡逻车的探照灯正在墓地里来回地扫射,不时会有一束灯光照进他眼睛里,这时他会赶紧眯上眼,屏住呼吸。

已经过了两个小时,路上还是一样。巡逻车依旧停在那里,发动机均匀地响着,车上三盏探照灯不断扫视着这片破旧的坟墓、斜坡、生锈的十字架和墓碑、茂密的白蜡树,以及左面十英尺厚墙的断壁残垣。边界巡逻兵都害怕造访带,他们甚至不敢从车里出来。靠近墓地,他们甚至都不敢开枪。瑞德里克不时地听见他们隐约的说话声,有时还能看到从车窗里飞出的烟头,带着微弱的火星从空中一路划过,落到公路上。地上很潮湿,刚下过雨,即使穿着防水的连身衣,瑞德里克依然能感觉到冰冷的湿气。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树枝,转过头侧耳倾听。在他右边的某个地方,离得不是很远,但也不近,还有其他人也在墓地里。瑞德里克听到那边的树叶又在瑟瑟作响,夹带着脚踩在泥土上的嘎吱声,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他没有掉转身子,开始匍匐着往后退,十分小心地紧贴着地上湿漉漉的青草。一束探照光从他头上掠过,他赶紧停下来,眼睛跟随光线移动,这时他好像看到黑暗里有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十字架群和一座坟墓当中。他就公然地坐在那儿,靠着一座大理石尖碑,一张面色苍白、眼睛凹陷的脸正对瑞德里克。其实,瑞德里克并没有真正看清他的模样,就那么短短一秒钟的扫视,也不可能看清楚,但他在想象中添加了这些细节。瑞德里克又往远处爬了几步,摸了摸怀里的酒壶。他从外套里掏出带着金属热感的酒壶,把它贴在自己脸上。过了一会儿,他拿着酒壶继续爬,不再留意其他声响,也不再东张西望。

墙上有一道断裂的缝隙,伯布里奇躺在那里,身上穿着一件铅制内衬的雨衣,雨衣上赫然露着一个弹孔。他仍然仰面朝上,两只手揪着毛衣领,痛苦地呻吟着。瑞德里克坐在一边,打开酒壶盖。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伯布里奇的头,手心贴在他光秃秃的脑袋上,感觉又黏又汗,很烫手。瑞德里克把酒壶送到老头嘴边。天已经黑了,但是在探照灯微弱的反射下,他看到伯布里奇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呆滞,脸上有一圈深色的胡茬儿。伯布里奇吞了几口酒,接着紧张地把手探向那个装着战利品的麻袋。

“你回来了……好人……瑞德。你不会丢下一个老人让他等死的。”

瑞德里克昂起头,咕嘟咕嘟吞了一大口酒。

“它还在,像是钉在公路上了。”

“这绝不是什么意外。”伯布里奇喘着气,激动地说,“一定是有人告密!他们专门在这里守着我们。”

“可能吧。”瑞德里克说,“再来一口吗?”

“不用,我暂时喝够了。别丢下我不管。如果你不扔下我的话,那我还死不了。你用不着难过。你不会丢下我的,对吧,瑞德?”

瑞德里克没有回答,他正张望着远处的公路和闪烁的灯光。他可以看到那块大理石尖碑,但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坐在那里。

“听着,瑞德,我不是在开玩笑。你用不着难过。知道老伯布里奇为什么至今还能活着吗?你知道吗?‘大猩猩鲍勃’翻了船,‘银行家法老’也翘辫子了,他是多么出色的潜行者啊,结果还不是死了?还有‘泥浆’、‘四眼’诺曼、卡利根、‘恶棍皮特’这些人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为什么?你知道吗?”

“因为你一直是个卑鄙小人,”瑞德说着,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公路,“是个狗娘养的。”

“卑鄙小人。说得没错,如果不这样的话你就没办法生活。其他人都一样,法老、泥浆……但唯独我还活着,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知道。”瑞德想以此结束对话。

“你撒谎,其实你根本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金球’?”

“听过。”

“你觉得那是个童话吗?”

“你最好安静点,省点力气。”

“没关系,你会带我出去的。我们一起进过这么多次造访带,你哪能抛下我?我看着你长大的,你父亲……”

瑞德什么也没说,他太想来根烟了。他掏出一根来,把里面的烟草揉烂了,倒在手心里闻起来,结果不起作用。

“你必须带我出去,我是因为你才这样的,是你不肯带马耳他人来的。”

马耳他人想跟他们一起来。他纠缠了一整晚,愿意只拿一小份,还发誓说能弄到一件特制外套。坐在他旁边、戴着皮手套的伯布里奇,透过手指缝不停地朝瑞德眨眼,说带上他吧,我们不会出错的。也许正因为这样,瑞德拒绝了。

“你变成这样是因为我们太贪心了,”瑞德冷冰冰地说,“跟带不带马耳他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最好安静一点。”

伯布里奇呻吟了一阵,又开始用手揪着衣领,痛苦地昂起了头。

“所有东西都可以归你,”他喘息着说,“只要别扔下我。”

瑞德里克看了看表,就快要天亮了,可巡逻车还停在那里,探照灯依旧不停地在灌木丛上来回扫视,而他们的伪装吉普车就停在警车附近,警察随时都可能发现它。

“那个金球,”伯布里奇说,“被我找到了。关于它的传说很多,我自己也编了一些。据说它可以实现你所有的愿望,没错,什么愿望都行!如果传说是真的,那我根本不应该在这里。我应该在欧洲过着逍遥奢侈的生活,每天在钱堆里游泳。”

瑞德里克低头看了他一眼。在忽明忽暗的蓝色光线下,伯布里奇仰着的脸像死了一样,但他呆滞的眼睛正盯着瑞德里克。

“永葆青春——屁都没有!钱——也是屁都没有!但我得到了健康,还有我的好孩子们,而且我还活着,我去过的那些地方你只能梦想一下。让我继续活着,让我保持健康,和我的孩子们在一起。”

“你就不能闭一下嘴吗?”瑞德终于忍不住了,“你就像个喋喋不休的妇人。如果可能的话,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我是为你的迪娜感到难过,她可能要流落街头了。”

“迪娜,”老头哑着嗓子喃喃地说,“我的小公主,我的美人。他们被宠坏了,瑞德。我从来没拒绝过他们的任何要求。他们会迷失自我的。亚瑟,我的小阿蒂。你认识他的,瑞德,你见过有人像他那样吗?”

“我跟你说了,如果可能我会救你的!”

“不!”伯布里奇固执地说,“无论如何你都要带我出去!那个金球,你想让我告诉你它在哪儿吗?”

“说吧。”

伯布里奇又扭动着呻吟起来。

“我的腿……看看它们咋样了?”

瑞德里克伸出手,放到他膝盖下方的腿上。

“我的骨头……”伯布里奇哀号着,“那些骨头还在吧?”

“都还在呢。别号了!”

“你撒谎!为什么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什么也没看?”

实际上他只能摸到膝盖骨,往下一直到脚踝,整条腿都变成了一根橡胶棍,都可以拿起来打结了。

“膝盖都是完整的。”瑞德说。

“也许你在撒谎,”伯布里奇难过地说,“算了,没关系。只要你带我出去,我什么都给你,包括金球。我会画一张地图给你,有哪些陷阱都给你一一指出。我什么都告诉你。”

他还另外做了一番承诺,但瑞德里克根本没去听,他一直盯着公路。探照灯已经不再对树丛来回扫视了,它们停下来,一齐聚焦在尖碑上。透过明亮的蓝雾,瑞德里克看见一个扭曲的黑影在那些十字架当中走来走去。那身影像无头苍蝇一样地移动着,走到探照灯下。瑞德里克看到它撞上了一个很大的十字架,绊了一跤,接着又撞了上去。它绕过十字架,继续往前走,向前伸展着手臂,五指张开。接着,它突然间消失了,仿佛钻进了地里。几秒钟后又出现了,像发条玩具似的,倔强地迈着奇怪而非人类的步伐,朝右侧越走越远。

忽然间探照灯熄灭了,汽车变速器拉起长长的尖叫,引擎发出轰鸣,车顶的红蓝警示灯透过树丛亮了起来。巡逻车启动了,疯狂地加速着朝镇上疾驰而去,消失在了墙背后。瑞德里克吞了一口口水,拉开连身衣的拉链。

“他们走了。”伯布里奇兴奋地低声说道,“瑞德,我们也走吧。快!”他翻了个身,摸索着拾起袋子,想要站起来,“走吧,你还等什么?”

瑞德里克依旧望着那条公路。现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就在那边的某个地方,“那个人”正像台机器一样肆无忌惮地走着,绊住,跌倒,撞上十字架,缠在灌木丛里。

“好吧,”瑞德大声说,“我们走!”他搀起伯布里奇。老头用左手钩住他的脖子,瑞德里克直不起身来,他只能四肢贴地,拽着地上的湿草带着老头从墙上的洞里爬过去。

“走吧,走吧。”伯布里奇哑着嗓子喃喃地说,“别担心,我拿着袋子呢,不会弄丢的,我们走。”

瑞德里克对这条路十分熟悉,可是地上的草又湿又滑,白蜡树的枝条扫在他脸上,肥壮的老头又重得要命,像是拖着一具尸体。装着战利品的袋子乒乒乓乓地荡来荡去,相当碍事。另外,瑞德里克害怕会碰到“那个人”,他有可能会在黑暗里的任何一处现身。

当他们走上公路时,天依然没亮,但黎明即将来临。公路对面的小树林里,栖息的鸟儿隔三岔五地发出一声明啾。远处郊外一排黑屋子那里,天色已经渐渐转蓝,寒冷的晨风从那边吹了过来。瑞德里克把伯布里奇放在路边,自己像只大黑蜘蛛似的蹿过公路。他迅速地找到吉普车,拨开覆在发动机罩和挡泥板上的树枝,黑着车灯就把车开到了柏油路上。伯布里奇还在那儿,一手抓着袋子,另一只手正抚摸着两条腿。

“快一点,赶快!我的膝盖,我的膝盖还在!只要还能保住我的膝盖……”

瑞德里克扶起他,牙齿因为用力而咬紧,把他推上了车。伯布里奇落在后座上,疼得直嚷嚷。他依然抓着那个袋子。瑞德里克拾起那件铅制内衬的雨衣把它盖在老头身上——伯布里奇竟然自己把这件衣服脱掉了。

瑞德里克掏出一支手电筒,对着路边检查刚刚留下的车痕。痕迹并不多,吉普车从树林里开出来的时候压平了路边的一些草,但这些草几小时后又会自动立起来。巡逻车停过的地方留下一大堆烟头,这让瑞德里克想起自己也需要一支烟。他点起一根,但与之相比,他现在更想要的是把车开得飞快,越快越好,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他还不能这么做,每件事都必须按部就班地来。

“怎么回事?”伯布里奇在车上抱怨,“你没把水倒出来,渔具还是干的。还在等什么?快过来,把袋子藏起来!”

“闭嘴!别烦我!我们要往南郊走。”

“什么南郊?你疯了吗?你会毁了我的膝盖,你这个杂种!我的膝盖!”

瑞德里克最后吸了一口烟,把烟蒂收进火柴盒。

“别叽叽歪歪的,秃鹰。我们不能直接回城去,前面有三处道路封锁,肯定会被拦下来的。”

“那又怎么了?”

“他们会发现你腿有问题,那就什么都完了。”

“我的腿怎么了?我们去钓鱼来着,结果我伤了腿,就这么回事!”

“如果他们摸你的腿呢?”

“让他们摸好了。我会大声地叫唤,让他们再也不敢摸第二下。”

但瑞德里克已经下定决心。他抬起驾驶座,举着手电筒,打开了一个暗格。他说:“把东西给我。”

座位下的油箱是假的,瑞德里克把袋子塞到里面,只听到袋子里的东西丁零当啷。

“我冒不起这个险,”他低声说,“我没这个权利。”

他把盖子放下来,在上面铺上一层没用的东西和破布,再把驾驶座归回原位。伯布里奇不停地呻吟和哀号着,求他快一点儿,又一次向他许诺金球的事。伯布里奇在座位上痛得翻来覆去,焦急地看着天边渐渐亮起来。瑞德里克没去管他,而是撕开一袋装着鱼的水袋子,把水浇在渔具上,再把鱼倒进桶子里,最后把袋子折起来收进口袋。一切都安排妥当,现在两个钓鱼人要结束这场不太顺利的旅程,回家了。瑞德里克坐到方向盘前,发动了汽车。

驶向拐角的路上他一直没有打开车灯,高大的十英尺厚墙在他们的左面一路延伸,把造访带围了起来。右面偶尔可以看到几间荒废的农家小屋,小屋墙漆斑驳,窗户被木条封着口。瑞德里克在黑暗中依然看得很清楚,何况这时候已经不那么黑了,而且他知道很快就会碰上那个东西。因此,当那个弯曲的身影有节奏地迈步出现在汽车前方时,他甚至都没有减速,而是在方向盘前弓起了身子。“那个人”正走在大路中间——和他们一样,正朝城里的方向走去。瑞德里克从左边经过。

“圣母玛丽亚!”伯布里奇在后座上喃喃说道,“瑞德,你刚才看到了吗?”

“看到了。”

“上帝啊!那正是我们想要的!”伯布里奇突然大声地祈祷起来。

“闭嘴!”瑞德里奇朝他吼道。

再往前一点,右边有一个拐角。瑞德里克减慢车速,盯着右边那排低矮沉陷的屋子和栅栏。他看到破旧的变压器房,拿东西撑起的电线杆,还有排水沟上腐败的木桥。瑞德里克转动方向盘,汽车摇晃着转弯了。

“你要去哪儿?”伯布里奇带着哭腔问,“你会毁了我的膝盖的,王八蛋!”

瑞德里克嗖地转过身,给了老头一个耳光,老头脸上的胡茬儿把他的掌心都戳痛了。伯布里奇先是气急败坏,随后一阵沉默。汽车一路颠簸,昨晚下了雨,轮子在泥巴上一个劲地打滑。瑞德里克打开车灯,晃来晃去的白色车灯照亮了路上的旧车痕、泥水坑,以及路边腐烂倾斜的栅栏。伯布里奇流着眼泪,鼻子一抽一抽地哽咽着。他不再向瑞德里克许愿,而是变成了抱怨和威胁,只不过声音很细很轻,瑞德里克只听到一些零零碎碎的词语,关于他的腿啦膝盖啦他亲爱的阿蒂啦之类的。之后,他终于安静下来。

郊外的这片村庄位于城市西面,这里曾经是避暑屋、花园和果园,还有市政官员们和工厂老板们的夏日别墅。原先这里到处绿茵茵的,是一块好地方,有静谧的湖泊、干净的沙滩和养眼的白桦林,还有养了鱼的池塘。工厂的恶臭和污染没有殃及这片青翠的林间空地,城市的卫生管道工程系统也没有架到这里来。

可如今,一切都被荒置了,他们经过的地方只有一处还住着人——黄色的灯光透过拉起的帘子从窗户里漏出来,晾在绳子上的衣服被雨淋湿了,一条大狗冲出来朝他们一通狂吠,还跟着车轮溅起的泥巴追了他们一段。

瑞德里克小心翼翼地把车开过一座摇摇晃晃的破桥。可以看到通往西部高速的岔道口时,他把车停下来,熄灭了引擎。他从车上下来,都没有回头看伯布里奇一眼,就径直朝前走去。瑞德里克把手伸进连身衣潮湿的口袋。天已经亮了,周围的一切依旧潮湿、安静。他走向高速公路,越过灌木丛向前眺望。站在这个有利的位置,能够轻易地看到前面的警察检查站:那是一座移动小车屋,有三扇窗,都亮着灯。巡逻车就停在检查站旁边,车上没人。瑞德里克站在那里观察了一会儿,检查站里没有动静,估计那些警卫经过一夜巡逻,又冷又累,正在拖车里叼着烟休息暖和呢。

“一群混蛋。”瑞德里克轻声说。他在口袋里找到一只指节铜环,于是把手指伸进椭圆形的环洞里,套着冰冷的金属捏紧了拳头。他把身子缩起来御寒,手依然放在口袋里,折了回来。吉普车停在灌木丛里,车身稍稍歪向一边。这是一片安静、迷失的土地,也许近十年来都没有人朝它看过一眼。

看见瑞德里克回到车上,伯布里奇坐了起来,望着他,张开了嘴。他看起来比平时更老了,满脸皱纹,头发掉光了,胡子拉碴,还有一口烂牙。他俩一声不吭地互相对视着,接着,伯布里奇毫不含糊地说:“那张地图……所有陷阱,一切的一切……你会找到它的。你用不着难过。”

瑞德里克静静地听着,一动不动。后来,他松开手指,让指节铜环掉回口袋。

“好吧,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虚弱地躺在那里,懂吗?大声地呻吟,别让人碰你。”

他握住方向盘,发动了汽车。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吉普车遵照指示,采用正确的信号缓缓地开过移动车屋,没有人出来检查。随后汽车加速,从南端朝镇上飞驰而去。现在是早上六点,街上空无一人,人行道上湿漉漉的,看起来黑亮亮的。路口的信号灯孤独地闪烁着,根本没派上用场。他们开车经过一家窗户很大的面包房,里面灯光明亮,瑞德里克被烤面包那股温暖且香甜无比的味道馋得口水直流。

“我快饿死了。”瑞德里克说。他把两只手按在方向盘上,借此伸展僵直的肌肉。

“你说什么?”伯布里奇惊慌地问。

“我说,我快饿死了。去哪儿?回家还是直接去找‘屠夫’?”

“去找‘屠夫’,赶快!”伯布里奇怒吼道。他把身子探过来,在瑞德里奇的脖子后面喘着粗气,“直接去他家里,快!他还欠我700元钱呢。你就不能再开快一点?现在的速度简直就像蜗牛爬!”他开始虚弱而愤怒地诅咒,语无伦次,气喘吁吁,直骂得一阵咳嗽才停下来。

瑞德里克没理他。他正在全速行驶,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应付这只秃鹰。他希望尽快结束这一切,然后赶在去大都会赴约前睡上个把小时。他把车开上第十六号大街,驶过两个街口,停在一栋灰色的两层结构的住宅前。

“屠夫”自己开门迎了出来。他刚刚起床,正准备去浴室。他穿着一件带金色流苏的华丽睡袍,手上拿着一只杯子,里面装着他的假牙。他的头发乱蓬蓬的,眼睛上还有两道黑眼圈。

“哦,系(是)瑞德吗?你还火(好)吧?”

“把你的假牙戴好,咱们走!”

“哦,哦。”他一边点头一边跑回客厅,拖着脚上的波斯拖鞋,匆匆忙忙地钻进浴室。

“是谁?”他从浴室里问道。

“伯布里奇。”

“怎么了?”

“他的腿。”

瑞德里克听到浴室里一阵流水声、鼻息声、溅水声,还有什么东西滚落到地上的声音。他精疲力竭地把自己摔进沙发,点起一根香烟。客厅很漂亮,屠夫在装修上一点儿也不含糊。他是一个技术相当了得、很受欢迎的外科医生,不仅在本市,就是在全国医学界里都很有影响。当然,他跟潜行者搅在一起并不是为了钱。他爱好从造访带里收集各种赃物,用于医学上的实践研究;他还研究受伤的潜行者,以及之前闻所未闻的各种人体疾病、损害和创伤,从中获取知识。他因此而备受赞誉,作为地球上第一个研究人类外星疾病的专家而名扬四海。不过,他也不反对以此获利,并且还挣了大笔大笔的钱。

“他的腿有什么特殊的问题吗?”屠夫从浴室里出来,脖子上搭着一条大大的毛巾,一边问,一边仔细地用毛巾角擦干十根灵巧的手指。

“他落到‘果冻’上了。”瑞德里克说。

屠夫吹了声口哨。

“唉,伯布里奇完了。真不幸,他可是个有名的潜行者。”

“没事。”瑞德里克靠在椅子上说,“你可以给他安一双假腿,靠这双假腿他还能瘸着进造访带呢。”

“那好吧。”屠夫完全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等我一会儿,我去穿衣服。”

他换衣服时打了个电话——可能是打给他的诊所,让那边把手术要用的东西准备好。瑞德里克躺在沙发上没动,继续抽烟,唯一的大动作就是掏出酒壶。他只抿了一小口,因为酒壶基本上已经见底了。他尽量什么都不去想,只是静静地等候。

两人一起走进车里。瑞德里克坐进驾驶座,“屠夫”坐在他旁边。“屠夫”一上车就转向后座,触诊伯布里奇的两条腿。伯布里奇拼命忍耐着,痛得直嚷嚷,开始向他许诺金球的事,还反复提及他去世的妻子和可怜的孩子们,央求医生至少要保住他的膝盖。车开到诊所门口,“屠夫”见医护人员没守在走道上,便大声地咒骂起来,车还没停稳就跳了下去,一头冲进诊所。瑞德里克又点起一支烟,这时,伯布里奇突然说话了,吐词还相当清晰、冷静,他终于完全平静下来,“你想害死我。我不会忘记的。”

“但我没有害死你。”瑞德里克说。

“是的,你没有……”伯布里奇沉默了一会儿,“我会连这一起记着的。”

“你尽管记着吧。如果咱俩反过来,当然你也不会想害死我,”瑞德里克转过头看着伯布里奇,老头紧张地抖动了一下嘴唇,“但是你会就这样把我抛下……你会把我一个人丢在造访带,把我扔在水里,就像你对‘四眼’那样。”

“‘四眼’的死完全是因为他自己。”伯布里奇垂头丧气地辩解道,“跟我没关系,是他自己倒霉。”

“王八蛋!”瑞德里克冷冷地说完,转过身子,“你就是个杂种!”

睡眼惺忪的医护人员们朝汽车冲了过来,一边跑一边打开担架。瑞德里克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看着他们把伯布里奇从后座抬起来,挪到担架上。伯布里奇一动不动地仰躺着,双手交叠在胸前,凝望着天空,那双被“果冻”残忍腐蚀掉的大脚不自然地翻转着。造访刚发生不久他便加入了寻宝的行列,是那批潜行者里硕果仅存的一位,那时候造访带还不叫造访带,也没有什么研究所、围墙和联合国武装部队,整座城市都被恐惧所包围,而其他国家和地区还以为这又是什么报纸的恶作剧。当时瑞德里克还只有十岁,伯布里奇则是个强壮又灵敏的中年人——喜欢喝不要钱的酒,喜欢与人争吵,喜欢在角落里勾搭轻浮的姑娘们。那时候他丝毫不关心自己的孩子,是个地地道道的王八蛋,一喝醉了就打老婆取乐,弄得家里鸡犬不宁,周围人都能听到。他一直打她,直到她去世。

瑞德里克掉转车头,不顾信号灯的指示,飞快地往家里开去。他朝着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使劲地按喇叭,一路上全是急转弯。

他把车停在车库前面下车时看到管理员穿过小公园朝他走来。和往常一样,管理员看起来心情不佳,脸色阴沉,眼睛浮肿,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好像他不是走在水泥地上,而是踩在粪肥里。

“早上好。”瑞德里克礼貌地和他打招呼。

管理员走到距他两尺的地方停下来,用大拇指指着肩膀后面问:“那是你自己动手做的吗?”不难想象这是他今天开口的第一句话。

“你指什么?”

“那些秋千,是你安上去的吗?”

“是我。”

“干什么用的?”

瑞德里克没理会他,转过去给车库开锁。管理员又追问道:“我问你为什么要安秋千?是谁让你做的?”

“我女儿。”瑞德里克平静地回答,一边拉起车库的卷闸门。

“我不是问你的女儿,”管理员抬高了嗓音,“那是另一个问题。我问是谁允许你这么做的?谁让你插手公园的?”

瑞德里克转过身,盯着管理员的鼻梁,后者苍白的鼻子上布满了毛细血管。管理员退后了几步,声音放柔和了些:“你是不是把小公园重新漆过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

“别来烦我,我不会搬的。”

瑞德里克回到车里,发动引擎。手把在方向盘上时,他发现自己的指节都发白了。于是他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毫不客气地说:“如果非逼着我搬,你这个人渣,那最好给我小心点!”

他把车开进车库,打开里面的灯,关上大门。接着他从假油箱里拖出战利品,整理好车子,把袋子放进一个旧柳条篮子里,把渔具——依然是湿的,上面还挂着青草和树叶——放在篮子上,再把伯布里奇咋晚从一家郊外商店里买来的鱼放在最上边。出于习惯,他又检查了一遍汽车。右边的挡泥板上粘着一根扁平的烟头,瑞德里克把它拿了下来——是一支瑞士烟。他想了一下,把烟头收进火柴盒,那里面已经有三根烟头了。

他上楼的时候谁也没碰到。走到自家门口准备掏钥匙时,门突然打开了。他挎着沉甸甸的篮子侧身走进屋里,顿时为这股温暖而熟悉的家的气息而陶醉了。库塔伸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一头扎进他怀里。隔着连身衣和厚厚的外套,依然可以听到她剧烈的心跳。他没有急着把她推开,而是耐心地候在那儿,等她平静下来,尽管刚才他还前所未有地感觉那么精疲力竭。

“好了。”她终于放开他,嗓音沙哑地轻声说道。她打开门厅里的灯,转身走进厨房。“我很快就把咖啡煮好。”她在厨房里说。

“我带了些鱼回来。”他刻意用一种爽朗的语气说道,“能不能炸一下?我饿了。”

她走出来,蓬松的头发遮住了脸。他把篮子放在地上,跟她一起取出装鱼的网兜,两人提着网兜走进厨房,把鱼倒进池子里。

“去洗漱吧,”她说,“等你弄完了,鱼也做好了。”

“‘猴子’还好吧?”瑞德里克一边脱靴子一边问。

“她整晚上唠叨个不停,”库塔说,“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哄上床。她一直在问,爸爸去哪儿了?爸爸去哪儿了?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想要爸爸。”

她在厨房里安静灵巧地转来转去,身姿灵动且优雅。炉上锅里的水在沸腾,刀在她手里飞快地切着片,黄油在最大的锅里吱吱地融化,刚煮出来的咖啡在空气里散发出诱人的芳香。

瑞德里克光着脚走进门厅,把篮子提进储藏室。他朝卧室里看了一眼,“猴子”还在酣睡,揉成一团的毯子垂到了地上。她的小睡袍卷了起来,看样子睡得温暖而舒适,她像只小动物似的重重地呼吸着。瑞德里克忍不住想要爱抚她背后那身暖融融的金色汗毛,他曾无数次为这身汗毛丝绒般的触感及其长度而惊叹。他真想把“猴子”抱起来,但又担心这样会弄醒她——另外,他身上脏得要命,而且刚刚和造访带里的死神擦肩而过。他回到厨房,在餐桌前坐下。

“给我倒杯咖啡吧,我待会儿再洗澡。”

桌上摞着一堆晚间邮件:《哈蒙特新闻》《体育》《花花公子》等一大堆的杂志,还有一本灰色厚封面的《外星文化国际研究所报告(第56期)》。瑞德里克接过库塔递来的热腾腾的咖啡,随手拿起了《报告》。里面穿插着潦草的手书文字和标记、一些设计图,还有从各个奇怪的角度拍摄的那些熟悉的物品的照片。其中有一篇基里尔死后发表的文章:《磁流阱型号-77b的意外属性》。作者姓名“帕诺夫”用黑框框了起来,下面有一行小字:“基里尔·A·帕诺夫博士,苏联人,在4月19日的一次实验中离奇死亡。”瑞德里克把杂志扔到一边,抿了一口咖啡,不小心烫到嘴巴。他开口问道:“有人来过吗?”

“古塔林来过。”库塔迟疑了几秒钟,回答道。她站在炉子边上,看着他说,“他喝得全身臭烘烘的,我想办法让他清醒了。”

“‘猴子’什么反应?”

“那还用说嘛,她不想让他走,又哭又闹的。我告诉他,古塔林叔叔不太舒服。结果她对我说,古塔林叔叔又喝醉了。”

瑞德里克哈哈大笑起来。他又尝了一口咖啡,接着问道:“邻居们怎么样?”

回答之前库塔又犹豫了一下。“和平时一样。”她最后说道,“行了,我都不想讲。”她厌烦地摆摆手,“咋天晚上楼下的女人上来敲门,怒目圆睁,来势汹汹的,问我们干吗三更半夜在浴室里锯东西。”

“那个危险的老贱人!”瑞德里克咬牙切齿地说,“听着,也许我们真的该搬家,在乡下哪个地方买栋房子,比如说荒废的农家小院,周围没有其他人。”

“那‘猴子’怎么办?”

“天啦!你认为凭我们两个不能让她幸福吗?”

库塔摇摇头,“她喜欢跟孩子们玩,这里的孩子们也喜欢她。这不是他们的错……”

“是的,不是他们的错。”

“讲这些都没用!”库塔说,“有人打电话找你,但是没留下姓名。我告诉他你出去钓鱼了。”

瑞德里克放下杯子站起来,“好的。我去洗澡,还有好多事要办呢。”他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把衣服扔进桶子,把指节铜环、剩下的螺钉螺母和香烟一起放在架子上。他在滚烫的热水下淋了很久,用一块粗海绵使劲地擦拭身体,直到整个身子擦得通红才关掉淋浴,坐到浴缸边上抽起烟来。水管哗哗地响,库塔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准备餐具,一股煎鱼的香味飘了过来。库塔在外面敲门,为他拿来了干净的内衣裤。

“快点!”她命令道,“鱼要凉了。”她完全恢复了常态——又变回爱发号施令的库塔了。瑞德里克一边穿衣服,一边哈哈地笑着。他套上短裤和T恤,回到餐桌前面。

“那我开吃了。”他坐下说道。

“你把内衣放进桶子里了吗?”

“嗯。”他含着满嘴的食物应道,“这鱼真不错。”

“你往桶里放水了吗?”

“没有。对不起,长宫,下次一定注意,长官。你就不能坐一会儿吗?少操点心!”他抓住她的手,想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可是库塔挣开他,坐到了对面。

“你这是在冷淡你的丈夫。”瑞德里克说,嘴里又是满满一大口,“你是不是太挑剔了点儿?”

“你现在说自己是丈夫了。你就是个空口袋,根本算不上什么丈夫,除非先把口袋填满。”

“如果我做到了怎么办?”瑞德里克问,“奇迹也是会发生的,你知道。”

“在你身上我还没见过那种奇迹。要喝一杯吗?”

瑞德里克犹豫地玩着手里的叉子。

“不用了,谢谢。”他看了看表,站起来说道,“我得走了。把我的正装拿出来,在第一个抽屉里,衬衫和领带。”

享受着光脚踩在地板上的清凉感觉,他走进储藏室,把门销插上。他系起橡皮围裙,戴上长至手肘的橡皮手套,开始把战利品一件件清出来摆到桌子上——两个空盒子;一盒大头针;九节电池;三只手镯;一些铁环状的东西,像是手镯,但是白色金属造的,比手镯更轻更大,直径一英寸左右;装在塑料箱子里的16个黑色水珠;两块保存极好的拳头大小的海绵;三个痒痒剂:一瓶碳酸黏土;袋子里还有一个用纤维棉仔细包裹的很重的瓷制容器,不过瑞德里克没去碰它。他一边抽着烟,一边检阅这满桌子的财宝。

随后他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纸、一截铅笔和一个计算器。他嘴角叼着烟,斜睨着袅袅升起的烟雾,在纸上写下一连串数字。数字一共分成三列,他把前两列加在一起,得到的数字很有吸引力。他把烟头扔进烟灰缸,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把里面的大头针倒在纸上。灯光下的大头针看起来微微泛蓝,有时还闪烁出其他颜色——黄色、红色和绿色。他拾起一枚大头针,一边避免被它刺到,一边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随后他关上灯,等了一会儿,让自己适应屋子里的黑暗。大头针没什么变化,于是他把它放到一边,又拾起另一枚,同样用手捏了捏,依然没有变化。这回他冒着被刺伤的危险加大了力度,只见大头针回应了:一道微弱的红色闪光穿过大头针,接着变成了一道缓缓的绿色脉冲。瑞德里克欣赏着这段持续了几秒钟的奇特的光线魔术,他从《报告》上得知,这些光有可能意味着什么——或许意义重大。他把这枚大头针和第一枚分开放置,又拾起另一枚。

他一共实验了37枚大头针,其中12枚有反应,其他都没动静。实际上那些大头针也可以做出反应,只是手指的力量还不够启动它们,需要一台像桌子那么大的特制机器才行。瑞德里克打开灯,在纸上又添了两个数字。直到这时,他才决定要做接下来的事情。

他将两只手一起伸进袋子,屏住呼吸,从里面拿出一个软软的包裹,把它放在桌子上。他凝视了好一会儿,手背摩擦着下巴陷入了沉思。接着他拿起铅笔,隔着笨重的橡皮手套在手指间把玩了一阵,然后把笔放到一边。随后他又掏出一根烟,眼睛始终注视着那个包裹,直到把烟吸完。

“真见鬼了!”他大声说着,毅然决然地把包裹塞回袋子,“够了,就这样吧!”

他迅速地把所有大头针收进盒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该出发了。本来他可以睡上半个小时,让脑子清醒一下,但提前到达那里、检查一下情况也许会更好。他摘下手套,把围裙挂起来,没关灯便走出了储藏室。

衣服已经放在床上了。瑞德里克穿好衣服,正对着镜子打领带,这时身后的房门嘎的一声开了,他听到后面传来沉重的呼吸声,于是扮了个鬼脸,好让自己不笑出来。

“哈!”一个细细的声音猛地在他旁边响起,一双手一把抱住他的腿。

“哦,哦!”瑞德里克惊叫着摔在床上。

“猴子”咯咯地嬉闹着,一下子爬到他身上。她在他身上踩来踩去,扯他的头发,滔滔不绝地向他汇报各种新闻:邻居家的男孩威利扯烂了洋娃娃的腿;三楼新生的小猫挥身白色,长着一对红眼睛,它可能没听妈妈的话,跑到造访带里去了;她晚饭吃的燕麦粥和果酱;古塔林叔叔又喝醉了,他不舒服,甚至还哭鼻子了;为什么鱼生活在水里不会被呛死?为什么妈妈晚上不睡觉?为什么人要长五根手指,却只有两只手和一个鼻子?瑞德里克抱着这个在他身上滚来滚去的温暖的小东西,深情地望着她几乎看不到眼白的黑黑的大眼睛,用自己的脸贴着她圆圆的小脸蛋。她的脸上覆盖着一层金色的绒毛光滑得跟丝绸一般。

“猴子,我的小猴子。你是一只可爱的小猴子。”

电话在他耳边响起,他拿起了话筒。

“喂?”

没有声音。

“喂?喂?”

没人说话。只听到咔嗒一声响,接着是短暂的重复音。瑞德里克从床上起来,把“猴子”放到地上,不再听她啰嗦,开始穿裤子和上衣。“猴子”不停地说啊说,而他只是用漫不经心的微笑来回应她。最后“猴子”宣布道,爸爸把自己的舌头咬掉吞进肚子里了,这才离开房间让他安静一会儿。

瑞德里克回到储藏室,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收进一个公文包,从浴室里取来指节铜环,然后又回到储藏室。他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拎着装袋子的篮子,出来后特意锁上门,然后大声地对库塔说:“我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库塔从厨房里出来。她已经扎好头发,化好妆,还换下了睡袍,穿起一件居家的裙子。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天蓝色的低胸款式。

“我会打电话给你的。”他看着她说道,走过去在她的胸口轻轻一吻。

“我看你还是走吧。”她温柔地说。

“我呢?也亲我一下!”“猴子”不满地插在他俩中间。

他只好把腰弯得更低一点,也亲了她一口。库塔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

“调皮鬼!”他说,“别担心,我会打电话的。”

在底下一层的楼梯间,瑞德里克看到一个穿条纹睡衣的胖胖的男人正在使劲鼓捣门上的锁,从他屋里飘来一股热腾腾的酸臭味。瑞德里克站住了。

“早上好!”

那胖子转过头,谨慎地看了他一眼,嘴里嘀嘀咕咕着什么。

“您妻子咋晚到我家去了,”瑞德里克说,“关于我们锯东西的事情,这里面有些误会。”

“跟我有什么关系?”穿睡衣的胖子说。

“我妻子咋晚在洗衣服,”瑞德里克继续解释,“如果打搅到你们,真是对不起。”

“我啥都没说。随便你们干什么。”

“太好了,很高兴您这样讲。”

瑞德里克走出公寓,进到车库里。他把装袋子的篮子放在角落,用一张旧椅子挡住,又检查了一下这个布置,然后走回大街上。

要去的地方不算太远,走两个街口到达广场,然后穿过公园再走一个街口到中央大道。和往常一样,大都会前面停着一排表面镀铬、漆身锃亮的汽车。身穿莓红色制服的服务生正忙着把行李箱送进酒店,一群外国人模样的人三三两两地站在大理石台阶上抽烟和交谈。瑞德里克决定先不过去,他在街对面小咖啡馆的遮阳伞下找了个位置舒服地坐下来,要了杯咖啡,燃起一根烟。离他座位不到两英尺远的地方,三名国际警察部队的密探正默默而快速地享用着哈蒙特式烤热狗,外加大杯啤酒。另一边,大约十英尺远的地方,一个巡警手拿叉子阴郁地嚼着炸薯条。他的蓝色头盔倒扣在椅子边的地上,肩带式枪套就挂在椅背上。此外再没有其他客人。一个瑞德里克不认识的年纪稍大的女服务员站在柜台后面,礼貌地用手遮住嘴,打了个哈欠。现在差二十分钟九点。

瑞德里克看见理查德·努南从酒店出来,嘴里嚼着东西,一边把软礼帽戴到头上。他大步流星地走下阶梯——他矮墩墩、粉嘟嘟的,总是那么幸运、富有、光鲜亮丽,自信满满地以为白天总会一帆风顺。他朝什么人挥了挥手,把雨衣搭在右肩上,冲着他的标致车走去。迪克的标致车也是矮墩墩的,光鲜亮丽,自信满满的,仿佛没什么不悦可以威胁到它。

瑞德里克一边用手挡住自己的脸,一边观察着努南的行动——只见他舒舒服服地坐进前排驾驶座,从前面座位上把什么东西移到后排去,接着弯腰拾起某个物品,又调整了一下后视镜。标致车的车尾喷出一道蓝烟,冲一个穿连帽衣的黑人鸣起喇叭,随后欢快地驶进了街道。努南看起来像是要去研究所,那样的话就要绕过喷泉,经过咖啡馆。这时起身离开已经来不及了,于是瑞德里克干脆驼起背,把脸全部遮起来。结果毫不顶用,标致车在他耳边响起了喇叭,一个急刹车,跟着传来努南那豪爽的声音:“喂!舒哈特!瑞德!”

瑞德里克小声地骂了一句,抬起头,只见努南神采奕奕地张开双臂向他走来。

“你一大早在这里做什么?”努南走到跟前问道。“谢谢你,女士,”他对女服务员说,“我什么也不要。我都上百年没见过你了,你去哪儿了?准备去干什么?”

“没什么,”瑞德里克不情愿地回答道,“一些小事。”

只见努南兴冲冲地坐到对面椅子上,一双胖乎乎的手用餐巾纸把玻璃杯挪到一边,把装三明治的盘子挪到另一边,接着喋喋不休地唠起嗑来。

“你看起来有些憔悴,是不是睡眠不足?你知道,最近我一直忙着搞那些自动化的新玩意儿,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从来没在睡眠上打过折扣。自动化什么的都可以扔一边去。”他突然看了看周围,“对不起,你在等人吧,我有没有打扰你?是不是碍你事了?”

“没有,没有。”瑞德里克客套地说,“我刚好有点空儿,心想可以来喝杯咖啡,仅此而已。”

“哦。我不会耽误你太久的。”迪克看了看表,说道,“听着,瑞德,为什么你不抛开那些个小事,回研究所工作呢?你要知道,只要你愿意,他们随时会接纳你。你还想跟俄罗斯人一起工作吗?来了个新的。”

瑞德摇摇头。

“不想,第二个基里尔还没出生呢。再说了,你们研究所里也没什么我可干的。现在全都自动化了,进造访带也是派机器人去,也就是说奖金都归机器人了,实验室助理的工资就那么一丁点儿,都不够我买烟抽。”

“那些都可以安排。”

“我不喜欢被别人安排。”瑞德说,“我可以一辈子照顾自己,而且愿意继续这样下去。”

“长脾气了?”努南有些不满。

“不,我没有。我只是不喜欢手头拮据。”

“你说得也没错口。”努南显得有些心烦意乱。他看着瑞德里克放在身边椅子上的公文包,手里摩擦着银盘上雕刻的西里尔文字,“你说得对,男人都需要钱,这样才不至于整天为了钱斤斤计较。那是基里尔留给你的礼物?”

“我从他那儿继承到的。为什么我在‘甜菜汤’里没碰到过你?”

“是你不常去了。”努南反驳道,“我几乎天天在那里吃中饭。大都会里连个汉堡包都贵得要死。”他突然问,“你现在手头怎么样?”

“你想找我借钱?”

“恰恰相反。”

“你想借钱给我?”

“我这里有个活儿……”

“哦,上帝,”瑞德里克说,“哪怕是你也不行。”

“那谁可以?”努南问。

“有很多像你这样的……雇主。”

努南最后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不,不,这件事跟你的基本业务没关系。”

“那跟什么有关系?”

努南再次看了看表。“那说定了,”他一边说一边起身,“来‘甜菜汤’吃午饭,两点左右。我们到时候谈。”

“两点我可能去不了。”

“那晚上六点,怎么样?”

“到时候看吧。”瑞德里克看看表,现在是九点差五分。

努南挥挥手,回车上去了。瑞德里克目送他离开后,叫来女服务员结账,顺便买了一包“幸运的发现”,然后提着公文包慢悠悠地朝酒店走去。这时候的太阳已经相当炙热,街上顿时闷热起来,瑞德里克觉得眼皮底下一阵灼烧。他使劲眯眯眼,后悔在办事之前没打盹儿睡上个把小时。就在这时,那股感觉突然袭来了。

之前出了造访带他从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即使在造访带里也只发生过两三次。这时他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无数气味像瀑布般瞬间朝他袭来。苦涩的,甜蜜的,坚硬的,柔和的,危险的,像鹅卵石一般原始,像钟表一般精细,像房子一般巨大,像尘埃一般微小……空气变得厚重起来,先是衍生出线,接着是面,再到立体的拐角,就像空间里填满了膨大而坚硬的气球、光滑的金字塔、巨大的刺状水晶,而他不得不艰难地穿越这一切,梦游般地经过一片塞满难看的古旧家具的旧货摊……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秒钟,接着他睁开眼,所有东西转瞬即逝。刚才经历的并非另一个世界,而是原有的世界向他展示出全新的、未知的另一面。这一面只向他昭示了短短一秒钟,不等他想明白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狂怒的汽车喇叭冲他响了起来,瑞德里克加快了脚步。他越走越快,最后一路跑向大都会,他的心差点冲到了嗓子眼。他把公文包放在地上,焦躁地撕开烟盒,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休息起来,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一名警察走过来问:“需要帮助吗,先生?”

“不。”瑞德里克好不容易挤出一个词,跟着一阵咳嗽,“太闷热了。”

“需要我护送您到哪里吗?”

瑞德里克从地上提起公文包。

“一切,一切都很好,兄弟。谢谢。”

他快速地朝入口走去,拾级而上进入大厅。这里面凉爽、阴暗,伴着回声。他应该在大厅里的皮沙发上坐一会儿,缓缓气,可是现在已经迟到了。他让出一点时间抽完烟,同时眯着眼睛察看四周的人群,他看见“骨头”正在报刊亭前不安地翻着杂志。瑞德里克把烟头扔进烟灰缸,走进电梯。他没能及时把门关上,一群人拥了进来:一个肥胖的喘着粗气的男人,一个浑身香水味的女人带着一个正在吃巧克力的坏脾气小子,还有一个体形肥硕、下巴没刮干净的老妇人。瑞德里克被挤到角落里。他闭上眼睛,尽量不让自己看到那个口水混着巧克力一直流到下巴的小男孩,他的脸蛋水嫩嫩的,一根汗毛都没有。他也不想看到男孩的妈妈,她扁平的胸脯上戴着一条用镶银的黑色水珠制成的项链。他还不想看到那个胖子突出僵硬的眼白,以及老妇人浮肿的脸上那些可怕的疣子。胖子想抽烟,但是遭到老妇人的强烈反对,在她下电梯之前胖子一直没能得逞。到了5楼,老妇人刚一走出电梯,胖子立刻把烟点上,像是宣告自己是在捍卫公民权利。结果烟刚吸进肺里他便呛得一阵咳嗽,嘴巴撅得像骆驼嘴,手肘还在瑞德里克的肋骨上戳了一下。

瑞德里克在8楼下了电梯,踏上走廊的厚地毯,暗藏的灯光让他感觉十分舒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铜臭味——那是昂贵的烟草、法国香水、塞满钞票的天然软革钱包、高级妓女还有纯金烟盒的气味,是一切东西散发出来的恶臭,是那些靠造访带吃喝玩乐、升官发财的恶心的寄生虫所发出的恶臭。他们只要吃饱喝足、大权在握、把造访带里的东西全搬到外面来,对造访带就会变得毫不在乎,更不会关心今后发生什么事情。瑞德里克没有敲门就直接推开了874号房间的大门。

“嘶喉”坐在窗边的桌台上,正卷着雪茄。他身上还穿着睡袍,稀疏的头发尽管还是湿的,但梳分得相当妥帖。他的脸不太健康地浮肿着,但刮得很干净。

“啊哈,”他说话的时候甚至连头都没抬,“守时是国王都要讲究的礼仪。你好,年轻人!”

他修整完雪茄头,双手拿着雪茄凑到鼻子底下,来来回回地闻起来。

“老好人伯布里奇在哪儿?”他抬起头问道,露出一双天使般清澈的蓝眼睛。

瑞德里克把公文包放在沙发上,坐下来掏出烟。

“伯布里奇没来。”

“老好人伯布里奇。”“嘶喉”重复道。他两根指头夹着雪茄,把它送进嘴里,“老伯布里奇的神经出毛病了。”

他那双清澈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瑞德里克,他真的一直没有眨眼。这时门轻轻地开了,“骨头”溜了进来。

“你在跟谁说话?”他在门口问。

“哦,你好。”瑞德里克热情地招呼道,把烟灰弹在地上。

“骨头”手插在口袋里,一双内八字的大脚迈着阔步走进来,停在瑞德里克面前。

“我们跟你说过上百遍了,”他责问道,“会面前不要有任何接触,结果你怎么做的?”

“我跟你说‘你好’,”瑞德里克回答,“你呢?”

“嘶喉”听完笑了,而“骨头”则更加生气。

“你好,你好,你好。”他把责备的目光从瑞德里克身上移开,一屁股坐进旁边的长沙发,“你不能那样。懂我的意思吗?不能!”

“会面应该安排在我一个人都不认识的地。”

“这孩子说得对。”“嘶喉”插进来说道,“是我们的错。那么,那个男人是谁?”

“理查德·努南。他给一些服务于研究所的公司做代表,就住在酒店里。”

“你瞧事情多简单!”“嘶喉”对“骨头”说。他拿起一个超大的形状像自由女神一样的打火机,不解地看了看,又把它放回桌子上。

“伯布里奇在哪儿?”“嘶喉”换成友好的语气问。

“他搞砸了。”

另外两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是挂了,还是被捕了?”“嘶喉”紧张地问。

瑞德里克没有立刻回答,他深吸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在地上。

“别急,一切都还安全。他现在在医院。”

“这也叫安全?!”“骨头”非常不安,他从沙发上弹起来,走到窗户边,“哪家医院?”

“不用担心,一切好着呢。我们快点开始吧,我快睡着了。”

“具体哪家医院?”“骨头”焦急地问。

“我已经跟你说了,”瑞德里克提起公文包,“今天到底还做不做生意?”

“做,做,孩子。”“嘶喉”急忙说。

他以出人意料的敏捷从桌台上跳下来,把咖啡桌上的杂志和报纸统统拂到地上,然后坐在咖啡桌前,一双毛茸茸的手搭在膝盖上。

“把东西亮出来吧。”

瑞德里克打开公文包,掏出一张价目表放在“嘶喉”面前的桌子上。“嘶喉”瞟了一眼,把它扔到一边。站在一旁的“骨头”越过他的肩膀,看着单子上的内容。

“这是账单。”瑞德里克说。

“我知道。给我们看看东西。”“嘶喉”说。

“先把钱拿出来。”瑞德里克回答。

“这个‘铁环’是什么?”“骨头”的手从“嘶喉”的肩上伸过去,指着单子疑惑地问。

瑞德里克没说话。他托着打开的公文包,盯着那双天使般的蓝眼睛。“嘶喉”禁不住笑了。

“我怎么就那么爱你呢,孩子?”他喃喃地说,“人家都说一见钟情不存在!”他夸张地叹了口气,“菲尔,兄弟,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少发点白菜,多给点现金……给我根火柴。你瞧……”他朝“骨头”晃了晃雪茄。

“骨头”菲尔悄悄地嘀咕了几句,扔给他一盒火柴,随后穿过一道帘子走进了隔壁房间。瑞德里克听见他跟什么人在里面说话,关于保密什么的,听起来很生气,但一直压低着声音。“嘶喉”终于点燃了雪茄,苍白的嘴唇边挂着凝固的微笑,眼睛盯着瑞德里克。而瑞德里克则用公文包托着下巴,也尽量眼睛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尽管这样做让他觉得眼皮灼烧,眼球疼痛。“骨头”回来了,往桌上扔了两沓钱,然后生气地坐到瑞德里克旁边。瑞德里克慢吞吞地刚要伸手过去,半路上被“嘶喉”示意打住了。“嘶喉”撕掉钱上的封纸,把纸装进自己的睡衣口袋,“现在可以让我们看了吧。”

瑞德里克拿起钱,数也没数便塞进上衣的内口袋,接着开始展示带来的货物。他的动作慢条斯理,以便另外两个人能仔细地检查物品,核对单子上的条目。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听到“嘶喉”沉重的呼吸声,还有隔壁房间传来的“叮叮”声——可能是勺子敲打玻璃杯发出的声音。

瑞德里克合上公文包,上好锁,这时“嘶喉”抬头问道:“最重要的那件东西情况怎样?”

“不行。”瑞德里克回答。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至少到目前为止不行。”

“我喜欢你这句‘到目前为止’。”“嘶喉”温和地说,“你呢,菲尔?”

“你想蒙蔽我们,舒哈特。”“骨头”明显表示出猜疑,“我问你,干吗这么神神秘秘?”

“本该如此,咱这可是黑幕交易。”瑞德里克说,“我们的职业要求不一般。”

“好吧,好吧。”“嘶喉”又问,“照相机在哪儿?”

“糟了!”瑞德里克一挠脸,脸顿时红起来,“对不起,我忘得一干二净。”

“在那儿吗?”“嘶喉”用雪茄摆了个暧昧的姿势问道。

“我不记得了,也许在那儿。”瑞德里克闭上眼,靠在沙发上,“对不起,我真的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太糟了。”“嘶喉”说,“但你至少看到它了吧?”

“关键是连看也没看到。”瑞德里克遗憾地说,“我们还没到高炉,伯布里奇就掉进了‘果冻’,我不得不马上掉头。你可以想象,如果我看到它肯定是不会忘记的。”

“嘿,修,看这里!”“骨头”突然惶恐地惊叹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伸出右手的食指,白色的金属圈在他的指头上旋转,“骨头”正瞪大了眼睛盯着它。

“这东西停不下来!”他大声地说,目光从金属圈转向“嘶喉”。

“你说它停不下来是什么意思?”“嘶喉”小心地问,同时退后几步。

“我把它套在指头上,随便转了一下,结果过了一分钟都没停下来!”

“骨头”一跃而起,举着指头跑进帘子后面。银圈在他面前平滑地旋转,好似一个螺旋桨。

“你带来的是什么东西?”“嘶喉”问。

“天晓得!我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肯定会要价更高。”

“嘶喉”瞪了他一眼,随后也起身走到帘子后面去了。

隔壁立刻传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声音。瑞德里克从地上捡起一本杂志翻了翻,里面全是各色美女,但不知为什么,这时候看见这些东西他觉得恶心。瑞德里克环顾整间屋子,想找点东西喝。他从内袋里掏出一沓钱数起来。数字没错,但为了不让自己睡着,他又把另一沓也数了一遍。正当他准备把钱收回口袋时,“嘶喉”走了过来。

“你真走运,孩子。”他回到瑞德里克对面的位置上宣布道,“你知道永动机吗?”

“不知道,我们没学过。”

“学没学过没关系。”“嘶喉”说着,又抽出一沓钱,“这是给首例样本的奖励。”他撕开钱上的封纸说道,“每带来一件新东西,你就可以得到两沓这样的钞票。懂吗,孩子?双份的。但前提是除了你我之外没人知道这件东西。你同意吗?”

瑞德里克一声不响地捡起钞票放进口袋,起身说道:“我走了。下次的时间和地点怎么安排?”

“嘶喉”也站了起来,“我们会电话通知你的。每周五早上九点到九点半之间等电话,你会接到来自菲尔和修的问候,以及下一次的会面安排。”

瑞德里克点点头,朝门口走去。“嘶喉”跟在后面,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他继续说道,“这些东西都不错,很吸引人,那个铁环简直不可思议。但是,归根到底我们需要两样东西:照片和装了东西的容器。把照相机连同胶片一起还给我们,还有我们的陶瓷容器,但不能是空的,里面得有东西。如果弄到了,你以后就再也不用进造访带了。”

瑞德里克把手伸到肩膀后面握了握“嘶喉”的手,打开门走了出去。他走在铺着厚地毯的过道上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那天使般的蓝眼睛一直坚定地跟在他脖子后面。瑞德里克没有等电梯,而是直接从楼梯走了下去。

走出大都会,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镇子的另一头。司机是一个瑞德里克从没见过的新面孔,长着鹰钩鼻和满脸的粉刺。他是近年来涌入哈蒙特的数百人当中的一个,这些人或是来寻求剌激的冒险,或是追逐无尽的财富、享誉世界的名望,抑或是为了某种特殊的宗教。他们一齐拥入城市,结果却沦为出租车司机、建筑工人或是恶棍。他们内心饥渴,结局不幸,被模糊的欲望所折磨,深深地失望,最终认定生活又一次玩弄了他们。当中有一半人在闲逛了一两个月之后,骂骂咧咧地回去了,把他们的幻灭感播向世界上每一个国家;很少一部分人成了潜行者,结果还没摸到这项工作的窍门便魂归西天;另外一些人在研究所里谋得了差事,但只有那些受过最好教育和最聪明的人,才能干上研究室助理这样的工作;剩下的人夜复一夜地在酒吧里虚度光阴,高谈阔论着各种观点,对姑娘们评头论足,也许只是因为他们喝醉了酒,想要把市政警察、军队和警卫们从脑海里赶出去。

满脸粉刺的司机身上散发的酒臭味一英里之外都能闻到,他的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可是却异常兴奋。他告诉瑞德里克说,他们街区今天早上出现了一具从墓地里爬出来的僵尸。“他回到以前住的屋子,那屋子已经上锁很多年了,其他人——他的遗孀,现在是个老妇人了;还有他的女儿和女婿,以及他们的孩子一一全都搬走了。听周围邻居说,那人三十多年前就死了,那时造访还没有发生,如今他又回来了,绕着屋子转圈,到处闻到处抓,后来就坐在栅栏边上等。附近的人全都跑过去看,他们使劲地瞧,当然,又都不敢靠近。最后有人想出一个好主意——砸开他家的门,好让他进去。你猜怎么着?他站起来,走进去以后把门关上了。我因为赶着要工作,不知道后来怎样了,但我肯定他们会打电话给研究所,叫人过来把他从那地方弄出去。”

“停车,”瑞德里克说,“让我在这里下车。”

他翻口袋找不到零钱,只好破开一张全新的大钞。下车以后他立在路边,等出租车司机把车开走。“秃鹰”的小屋还不赖:房子上下两层,有一个带台球桌的玻璃阳台,一个长势旺盛的花园,一间温室,苹果树下还有一座白色凉亭,一道漆成浅绿色的花丝铁栅栏围绕着整栋屋子。瑞德里克按了几下门铃,大门“嘎吱”一声开了。他沿着林荫小路慢慢地往里走,路两旁种着一排玫瑰花丛。“仓鼠”已经等候在门廊上,他长得又粗又黑,看到为人服务的机会来了便激动得浑身发颤。他急不可耐地侧身从门廊上下来,先是放下一条瑟瑟发抖的腿踩在地上寻得支撑,稳住身子后,再把另一条腿拖过来与之并拢。他朝瑞德里克所在的方向抽搐似的挥舞着右臂,像是在说,过来,过来,马上!

“嗨,瑞德!”花园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唤。

瑞德里克循声望去,只见凉亭白色屋檐边的绿树下,一个裸露着褐色肩膀、嘴唇娇艳的女孩正向他挥手。瑞德里克朝“仓鼠”点点头,离开林荫小路,穿过玫瑰花丛,踩着柔软的青草朝凉亭走去。

草坪上铺着一张宽大的红色垫子,迪娜·伯布里奇身穿迷你泳衣,端着一杯酒,雍容华贵地坐在上面。垫子上摊着一本封面鲜艳的书,旁边的树荫下摆着一只冰桶,里面斜放着一个细长的酒瓶。

“嘿,瑞德!”迪娜·伯布里奇晃晃手中的酒杯,向他问候道,“老头子在哪儿?别告诉我他又搞砸了!”

瑞德里克双手提着公文包,把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的确,“秃鹰”依靠造访带如愿以偿地养育了一帮杰出的孩子。她的肌肤像丝缎一般光滑,身体结实丰满,完美无瑕,没有一处多余的裙皱——像是用120磅蜜糖做成的躯体。她那琥珀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娇艳欲滴的嘴唇下是洁白的贝齿,一头波浪般的长发漫不经心地垂在肩上,在阳光下赫赫闪耀。太阳亲吻着她,金色的阳光洒在她的肩上、腰上和臀上,在几近全裸的两胸之间留下深深的阴影。他站在跟前公开地打量她,而她也心照不宣地微笑着,仰着头与他对视,举起酒杯凑到嘴边轻轻地抿了几口。

“你想要吗?”她舔舔嘴问道。说完后特意停顿片刻,待他明白双关语的含义,这才把杯子递给他。

他四下望了望,看到树荫下有张躺椅。他走过去坐在椅子上,伸直两条腿。

“伯布里奇现在在医院。”他说,“医生正要替他做腿部截肢。”

她依然保持着微笑,一只眼睛看他,另一只被搭在肩上的浓密的头发挡住了;在那健康的小麦色俏脸上的甜蜜的微笑此刻变得有些僵硬了。她转动着手里的杯子,倾听着冰块碰撞发出的叮当声。

“是两条腿吗?”

“两条。可能是膝盖以下,也可能是以上。”

她放下杯子,把头发拨到耳后,收敛起笑容。

“太糟了,”她说,“那说明你……”

在迪娜·伯布里奇面前,他原本可以将整件事情和盘托出,甚至可以告诉她他们怎样开车回来,他又怎样在路上套上了指节铜环,伯布里奇如何哀求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孩子们,为了她和阿蒂,甚至向他许诺金球。结果他什么也没说,而是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扔在垫子上她那双修长的美腿旁边。那沓钞票散开成彩虹的形状,迪娜漫不经心地捡起几张验了验,好像她从未见过这些东西,但又不是太感兴趣。

“那么说,这是最后一笔收入了。”她开口道。

瑞德里克从躺椅上直起身,从冰桶里抽出酒瓶。他看了看标签,水顺着深色的玻璃瓶一路滑落,他赶紧把酒瓶移开,好让水不滴在裤子上。他不喜欢昂贵的威士忌,但此时此刻也不介意逼自己来一口。正当他对着瓶口准备喝时,身后传来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像是在抗议,瑞德里克打住了。转头一看,只见“仓鼠”正费力地拖着两条腿穿过草坪走来,两只手上各拿着一只盛满清液的酒杯。这番努力使得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汗如雨下,一双血红的眼睛像是要从眼窝里暴出来似的。当他看到瑞德里克正朝他望来时,连忙失望地举起酒杯嗷嗷直叫,徒劳无益地露出一张光秃秃没牙的嘴。

“我等着,我等着。”瑞德里克说着把酒瓶撂回冰桶。

“仓鼠”终于一瘸一拐地挪了过来,他把酒杯递给瑞德里克,用那只关节扭曲的手羞涩地拍拍他的肩膀。

“谢谢你,狄克逊。”瑞德里克诚恳地说,“我现在正需要这个。你总是这么雪中送炭。”

“仓鼠”既害羞又喜悦地摇摇头,另一条还算正常的胳膊像是抽筋似的拍拍屁股。瑞德里克举起杯子,朝他点点头,一口喝下半杯,然后转向迪娜,“想要吗?”他指的是酒。

她没吭声,正拿着一张钞票将它对折,对折,再对折。

“够了!”他说,“你们还成不了孤儿。你们家老子……”

迪娜打断了他的话。

“那么,是你把他拖出来的。”她说——她的语气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陈述事实,“你把他弄出来了,傻瓜!带着他穿越了整个造访带,你这个红毛白痴!你把那个杂种背在背上拖出来了,笨蛋!你居然会错过那样的好机会!”

他看着她,一时间忘掉了手里的酒杯。她站起来,跨过散落在垫子上的钞票,走到他跟前,坚实的拳头紧握在腰间。一股带着香水昧和甜蜜芬芳得令人惊叹的体香,把他与整个世界隔离开来。

“他把你们这些白痴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会踏着你们的尸骨前进,等着瞧吧,他会拄着拐杖踩在你们厚厚的骨头上!等他告诉你们什么叫仁慈和手足之情吧!”她尖叫道,“我敢打赌他向你许诺金球了,对吧?还有地图,陷阱,对吧?傻瓜!看你那张目瞪口呆的脸我就知道!等着吧,他会给你地图的。愿上帝保佑红毛白痴瑞德里克·舒哈特的灵魂!”

瑞德里克慢慢地站起来,重重地甩了她一巴掌。迪娜不说话了,她瘫坐到草地上,把脸埋进手心里。

“你是个傻瓜……瑞德,”她喃喃地说,“你错过了那样的好机会。”

瑞德里克低头看着她,一口喝完杯子里的伏特加,看也不看地把酒杯扔给“仓鼠”。再没什么可说的了。这就是伯布里奇在造访带里呼唤的孩子们,可爱而恭敬的孩子们。

瑞德里克走上街叫了一辆出租车,盼咐司机去“甜菜汤”,他得完成要做的事情。现在瞌睡得要命,一切像游泳似的从他眼前经过,他倒在公文包上,居然在车里睡着了,直到司机摇醒他。

“到了,先生。”

“我们在哪儿?”他左右看了看,“我跟你说去银行呀。”

“不可能,兄弟。你说的‘甜菜汤’,这就是‘甜菜汤’。”

“好吧,”瑞德里克嘟哝道,“我一定是梦到它了。”

他付完钱从车上下来,一双腿重得快要挪不动了。地上的沥青在太阳底下冒着热气,十分烫脚。瑞德里克发现自己身上有一股馊味,嘴里的气味也很难闻,而且眼泪直流。进去之前他四下打量了一番,跟往常一样,这个时候街上空荡荡的,商铺还没开张,“甜菜汤”大概正准备打烊,欧内斯特正站在他的岗位上,一边擦拭酒杯,一边瞪着角落里那桌正在喝啤酒的三人组。其他桌上的椅子还没有放下来。一个穿白衣服的陌生服务生正在拖地,另一个服务生在欧内斯特身后搬啤酒。瑞德里克走进酒吧,把公文包放在吧台上,打了声招呼。欧内斯特嘀咕了一句,但不像是在欢迎他。

“给我来杯啤酒。”瑞德里克打了个哈欠说。

欧内斯特拿来一个空啤酒杯,“砰”地放在桌子上,又从冰箱里抽出一瓶酒,打开后全部倒进杯子。瑞德里克捂着嘴,眼睛盯着欧内斯特的手。他在手在发抖,瓶子几次碰到酒杯边上。瑞德里克又抬起头观察他的脸,只见他耷拉着沉重的眼皮,浮肿的嘴巴有些扭曲,脸颊直往下垂。拖地的服务生这时候正擦到瑞德里克的脚边,角落里那帮人大声争论着关于种族的话题;搬箱子的服务生不小心退到欧内斯特身上,狠狠地撞了一下,含糊地说了声对不起。欧内斯特声音艰涩地问:“你带来了吗?”

“带来什么?”瑞德里克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

三人组当中的一位懒洋洋地起身朝大门走去。他站在门口,点燃一支烟。

“我们聊聊吧。”欧内斯特说。

拖地的服务生现在移动到了瑞德里克和大门之间。他是个大块头的黑人,可以跟古塔林媲美,体形上比他还要宽一倍。

“走吧。”瑞德里克说着提起公文包。他已经不觉得困了,眼睛也不再流泪。

他走到吧台后面,从搬啤酒的服务生旁边挤了过去。那人看起来像是刚弄伤了手指,一边吮吸指头一边盯着瑞德里克。他也是个大家伙,鼻子断了,耳朵也残缺不全。欧内斯特走进内屋,瑞德里克跟在他后面,因为角落那桌的三个人现在正堵在大门口,而拖地的服务生则站在通往储藏室的门帘边上。

进到内屋,欧内斯特走到一边,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原本坐在桌子前的科特布莱德上尉怒容满面地站起身,从他左边不知什么地方蹿出来一位身材魁梧的联合国警察,头盔低得遮住了眼睛。警察用一双大手快速地对瑞德里克搜身,摸到右边口袋时慢了下来,从里面摸出指节铜环。他把瑞德里克朝上尉推了一把,瑞德里克走到桌子跟前,把公文包放在科特布莱德上尉面前。

“你这个吸血鬼。”他对欧内斯特说。

欧内斯特眉毛一扬,耸了耸肩。形势一目了然,两个服务生在大门口得意地傻笑,再没有别的出口,窗户从外面被钉上了。

科特布莱德上尉厌恶地扭曲着脸,双手伸进公文包里掏起来,把赃物一件件摆到桌子上:两个空盒子;9节电池;各种大小的黑色水珠,一共16个,装在一个塑料包裹里;两个保存完好的海绵;一罐碳酸黏……

“你口袋里还有什么?”科特布莱德上尉轻声问道,“都清出来。”

“还有蛇和臭鼬。”瑞德里克回答。

他掏出一沓钱扔在桌上,散成一片。

“啊哈,”上尉说,“还有吗?”

“恶心的癞蛤蟆!”瑞德里克咆哮着把第二沓钱扔到地上,“拿去吧,希望它能呛死你们!”

“有意思。”上尉依然是波澜不惊,“把它捡起来。”

“想得美!”瑞德里克把手背到背后,“你的奴隶们会捡的,你自己也可以捡,我才不管呢。”

“把钱捡起来,潜行者。”科特布莱德上尉语气不变地重复道,一只拳头顶在桌子上,正对着瑞德里克。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后,瑞德里克小声地诅咒着,弯下腰不情愿地开始拾捡钞票。两个服务生在他身后一阵窃笑,联合国警察则幸灾乐祸地哼了一声。

“别冲我哼!”瑞德里克说,“免得鼻涕流出来。”

他跪趴在地上,把钱一张张拾起,他身体移动着,慢慢地靠近那个躺在布满尘埃的木地板上的暗铜拉环。瑞德里克调整方向,以便能更好地接近它。他继续骂着难听的脏话,把所有能想到的词语和在移动过程中创造的新词汇骂了个遍。时机一到,他立马收声,集中精力抓住铜环,使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拽,不等活动门板完全打开落地,便一头扎进了门板下面那个冰冷阴暗的酒害。

他双手先着地,紧接着一个跟斗跃身而起,弯着腰朝前冲去。什么也看不见,全凭着记忆和运气,瑞德里克钻进一条狭窄的过道,两边都是装酒的箱子。他一路跑一路把箱子掀翻在地,只听见身后稀里哗啦——是箱子滚落和酒瓶粉碎的声音。他跌跌撞撞地爬上隐藏在黑暗中的几级楼梯,狠狠地将身体撞向一扇铰链已经生锈的大门,撞开后发现自己进到了欧内斯特的车库里。他浑身颤抖,气喘吁吁,眼前出现了游离的血斑,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喉头一阵剧烈地颤动。但他一秒钟也没停下,径直朝远处的角落跑去,一边跑一边摩擦手心,到达墙角后掀开堆放在那里的垃圾,露出木板移开后留在墙上的大洞。他贴在地上,从洞口往外钻,外套被挂破了。终于钻到外面狭窄的天井里,他蹲在垃圾桶后,脱掉身上的外套,扔掉脖子上的领带,草草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接着脱下裤子,起身跑进院子。他冲进一条低矮发臭的巷子,通往下一个天井。逃跑中他一直竖着耳朵倾听巡逻车的警笛声,可是那声音并没有响起。他跑得更快了,吓坏了路边玩耍的孩子。他一路躲闪着巷子里晾晒的衣服,从一个又一个破栅栏上的洞里钻过去,想赶在科特布莱德上尉封锁邻近区域之前尽快从这里逃出去。他对这片区域相当熟悉,每一个院子,每一间地窖,每一家废弃的洗衣房,还有每一处煤窑,都曾是他玩耍过的地方。这一片他有很多熟人,甚至还有几个朋友,根据不同的情况,他可以毫不费劲地在附近躲上一阵,甚至一个星期。但是他没有选择在科特布莱德上尉的鼻子底下拒捕潜逃,因为那样一来,接受审判时便会随随便便多出12个月的刑期。

他很走运。经过17大街时有个兄弟会还是什么的游行队伍正沿着大街一路喧哗前进。两百来个跟他一样衣冠不整、邋里邋遢的人走在一起,有些看上去简直更糟,好像他们才是整夜在钻篱笆洞、掏垃圾桶似的,也许他们在煤仓里闹了一晚上才出来。他挤进人群,斜插过去,一路上推推搡搡,踩到别人的脚,不时脸上挨到一拳,也以牙还牙地送出一拳,直到好不容易挤到街对面、从队伍里钻出去。就在这时巡逻车那熟悉且让人厌恶的哀号声响了起来,游行被意外中断了,队伍像手风琴似的缩到一起。不过,瑞德里克现在已经进到另一个街区,科特布莱德上尉不可能知道他的具体位置了。

他从电器商店的一边靠近自家车库,正好碰到工人们在往货车上装电视机,不得不先等他们搬完。他在邻近房屋没有窗户的一边找了一排参差不齐的丁香花丛躲起来,稳住呼吸,来上一口烟。他蹲下来靠在粗糙的防火墙上,贪婪地吸着烟,不时摸摸自己的面颊,想让面部痉挛缓和下来。他一直在不停地思考。当货车带着工人们缓缓离开、鸣着喇叭进入车道时,他笑着在他们身后轻声说道:“谢谢,兄弟们,你们拦住了这个傻瓜……好让我有时间思考。”他机敏而目标明确地迅速移动起来,但没有匆忙奔跑,就像在造访带里行动一样。

瑞德里克从秘道进入车库,悄无声息地抬起那张旧椅子,小心翼翼地从篮子里面的包中拖出一卷纸,把它塞进身上的衬衣里。接着从一个钩子上取下一件破旧的皮夹克,在角落里找到一顶油腻腻的帽子,戴上后拉低至眼睛。狭长的阳光和飞舞的尘埃从门缝里挤进来,钻进昏暗的车库,孩子们在外面叫嚷,玩耍。正当他准备离开时,听到了女儿的声音。他把眼睛贴到门缝上向外张望,看到“猴子”举着两只气球,绕着秋千在跑。三个老妇人坐在附近的长椅上,腿上放着编织的衣物,撅起嘴盯着她,这些干瘪的老巫婆正背地里说三道四。孩子们倒是很友善,把她视为同伴和她一起玩耍。看来那些“贿赂”还是值得的——他给他们造了一架滑梯、一座洋娃娃房子,还有几架秋千,另外还有老八婆们坐着的那条长椅。“行吧。”说完他从门缝前抽开身,再一次打量车库,接着从墙洞爬了出去。

在小镇西南部的矿工大街,靠近废加油站的地方有一个公用电话亭——只有上帝知道最后一次是谁用过这个电话亭——周围所有的房子都用木板钉起来了,再过去一点是无垠的空地,那儿曾经是镇上的垃圾场。瑞德里克坐在电话亭的影子里,把手伸进底下的缝隙。他摸到了灰蒙蒙的蜡纸和包在里面的手枪的枪柄,装子弹的铅盒也在,还有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着手镯和放满假证件的钱包——藏放东西的地方一切安好。接着他脱下外套和帽子,探了探衬衣里面的物品。他休息了一会儿,手里掂量着那个瓷制容器和装在里面的让人无从逃脱也无法抵御的瘟疫,神经性痉挛又一次向他袭来。

“舒哈特,”他喃喃自语,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你这条毒蛇,究竟想干什么?你这个贱人,他们能用这东西把我们全部消灭。”他托着自己不停抽搐的脸,但毫不顶用。“那些个杂种!”他咒骂起刚才装电视机的那些工人,“你们挡了我的路。本来我可以把它扔回造访带的,王八蛋,那样就可以一了百了了。”

他悲哀地望向四周,裂开的水泥地面冒着微微闪烁的热气,被钉实的窗户幽幽地对着他,空地里遍野的杂草迎风翻滚。他现在孤身一人。

“好吧,”瑞德里克下定决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这么干了!”

为了不让自己改变主意,他急忙将容器塞进帽子,然后用外套把帽子包住。他跪在地上,用身体顶住电话亭,把它移开。厚厚的包裹刚好放进电话亭下面的坑洞里,还有些多余的空间。他小心翼翼地把电话亭搬回原位,摇一摇看它是否稳定,随后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尘土。

“好了,搞定了。”

他走进电话亭,投入一枚硬币,拨通了电话。

“库塔,”他对着电话说,“请别担心,他们又逮到我了。”他听到她在电话里哽咽,马上补充道,“只是桩小罪,刑期六到八个月,还有探视权。我们可以撑过去的。你会收到一笔钱,他们会寄给你。”

她依然沉默着。

“明天早上他们会打电话叫你去指挥所,咱到时候见。带上‘猴子’。”

“他们会来搜查吗?”她问。

“由他们去,屋里什么也没有。别着急,振作点,拿出精神抖擞的样子来,你既然嫁给了一个潜行者就不要抱怨。明天见。记住了,别说我打过电话。吻你的小鼻子。”

他突然挂断电话,站了几秒钟。他闭上双眼,死死地咬紧牙关,直到耳朵里感到一阵刺痛。接着又投入一枚硬币,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喂。”“嘶喉”接起电话。

“我是舒哈特。仔细听,别打岔。”

“舒哈特?哪个舒哈特?”“嘶喉”平静地问道。

“说了别打岔!他们逮到我,我跑了,现在准备去自首,我估计会被判个两年半或三年,那样我妻子会变得一贫如洗。你要照顾她,让她衣食无忧,明白吗?有没有听懂我的话?”

“接着说。”“嘶喉”回答。

“在离我们第一次见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电话亭,那附近就那一个,你不会搞错的。那个瓷罐就在电话亭下面。你想要的话就去拿,不想就算了,但一定要照顾好我的妻子。今后我们还有很多年可以继续合作。如果我回来发现你背叛了我……我想你应该不会。懂吗?”

“我都明白。”“嘶喉”说,“谢谢。”稍作停顿后,他问,“也许你需要一个律师?”

“不用了,”瑞德里克说,“钱都留给我妻子吧。就这样。”

他挂断电话,看了看周围,随后手插在裤袋里,慢悠悠地走上两旁皆为由木板钉死的空楼房的矿工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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