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凯丽没有看见他。刚刚掠过她的头顶射入玛戈的喉咙、眼睛和面颊的三团耀眼的红光仍使她感到眼花缭乱。

她耳中仍回响着那三声巨响,听上去仿佛是整个世界都倒塌了似的。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死了”,凯丽清清楚楚地说,“玛戈死了。她的眼睛没了,脖子上有血,她只有一只眼睛了。瞧她样子多滑稽。瞧多滑稽——”

博站在门口,想要开口,却无从说起。

“刚刚她还活着,一转眼就死了。她死时就离我头顶不远。我听见她的血咕嘟咕嘟地流出来。我听见她倒在我身后死了。”凯丽开始大笑起来。

博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凯丽!”

他在她身旁跪下,想不出该怎么办,只是搂住她,把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他不忍心看她的脸,那张脸苍白、呆滞,像一个做工拙劣的石膏面具。她眼中闪耀着一种光,不是恐惧,不是惊慌,也不是厌恶,而是某种令人费解的、呆板的神情,就像蜡像的眼睛一样。

在他的触摸下,她停止了大笑:“她是来嘲笑我的。她说你跟她策划了所有这一切,我们的私奔、结婚。她说你告诉了她要带我去哪儿。那就是为什么她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她说那是你们的计划,说你不爱我,爱她。你的阴谋是弄走卡德摩斯舅舅留给我的钱,与她分享。你们俩……”

“凯丽,别说了。”

“她说起那些袭击,承认是她干的,她和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博喃喃道,“谁?”

“她没来得及告诉我。她刚开始说,但是从窗外打来三枪……”

窗外——博站起来。迈开僵硬的腿走到扶手椅旁的窗口。窗是开着的,窗帘飘动着。凯丽坐在椅中,玛戈站在椅子后面——直线射击——打中喉咙、眼睛……左轮枪。

“左轮枪,”他声音沙哑地说,“发生了什么事?”

“是我的,”凯丽像在梦中一般地说,“我的。是我买的,就在你——警告要我小心的时侯。有人从我车里偷走了它。一定是昨天的什么时候,因为从我被锁在车库里的时侯就找不着它了。”

“你的!”博向前走了几步,站住,“但是如果它被人偷走了——”

她傻乎乎地抬头看着他:“有一只手,或者是几根手指,把它从窗口扔进来了。在这儿。”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依旧傻傻地,手中仍然紧握着那支珍珠镶柄的手枪。

博扑过去一把抓住她,不住地摇晃。晃得她的头像拨浪鼓一般地在肩头上撞来撞去。

“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他大声喊道,“这是陷害!有人杀了她,而且正打算用这支枪来陷害你呢!起来!我们得离开这儿。”

“什么?”她不明白。她努力想要弄明白,弄得脸都扭曲起来。

他把她拎起来,用力拍打她的脸:“凯丽!看在上帝的份上振作起来!我必须把你从这弄出去,趁现在——”

“站着别动。”

博站住不动了。凯丽软软地靠在他臂中,那支左轮枪晃动着挂在她手指上,甚至都没有把枪从她手上拿走。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从门口看过来,她拿枪的手一览无余。你这呆子。你这该死的呆子。你甚至连门都没关。

“你们跑不掉了。”

他们堵住了门口。其中一个是饭店经理——博是从那件晚礼服、那星状饰物和那半月形的眼袋认出他的,疑神疑鬼的家伙,很结实。另一个是饭店侦探,头戴礼帽,手握38口径手枪的大个子。

没招儿了。得另想办法。

窗口……离地面十七层。无论怎样,逃走都是个疯狂的想法。他们是登记入住的。想想。到目前为止你一直是个头号傻瓜。想想办法。

饭店侦探径直走进来,眼睛盯着凯丽手中的左轮枪。

他右手拿枪瞄准他们,左手伸进衣袋拿出一块手绢。

他挺懂行,没有打算自己动手从她手中拿枪。

“把枪扔下。”

凯丽一脸茫然。

“扔下它,”博对着她耳朵说,“那支枪。”

“噢。”她扔下它。

“你,大个子。”侦探现在把视线从凯丽的手上挪到博的手上,“就用脚尖把它推过来。慢慢地,先生。推到我这边来。”

博把它推过去。它在地毯上滑动了三英尺,停在侦探的大脚边。他蹲下,眼睛并不看枪,摸索着展开手绢盖在枪上。

博在凯丽耳边悄声说:“凯丽,你在听吗?”

她的头在他胸前轻轻地动了动,把他楼紧。

“我打算逃出去,明白吗?”

搂在他身上的手臂反对地,像痉挛一般地收紧了。

“什么也别说。一个字也别说。不管他们问你什么,都说不知道。几分钟后警察就会来了。但是在我回来告诉你可以开口之前,你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他感觉出她的头在他胸口轻轻地摇动。

“你们俩嘀咕什么呢?”侦探问。他已经站了起来,那支22口径的手枪包在他的手绢里。

“现在可以动一动了吗,长官?”博问,“老是这样站着,我身体都麻木了。”

“过来。放开那女人,把手举起来。”博耸耸肩膀,照着做了。凯丽摇摇晃晃地走到扶手椅前,倒在椅子里。饭店经理快步走过去把她身旁的窗户关上;他站在那里,俯视着她。

饭店侦探把博全身上下拍打了一遍,然后咕哝道:“好啦,站到那边儿去,老实点儿。”他在玛戈身边蹲下,把耳朵贴在她胸前,“我想她已经死了,奥布莱恩先生。你最好给警察总部打个电话,我呢——”

通向走廊的门“咣”地响了一声。两个男人急忙转过身,博不见了。

饭店侦探一边咒骂一边向门口冲去,饭店经理则把手放在凯丽肩上,用力压住她,好像认为她也要逃走似的。

“请别这样,”凯丽说,“你弄痛我了。”

经理显得很窘。他抄起电话,向饭店总机接线员大声描述了博的外貌。

“别让那个男人离开饭店!”

凯丽把自己抱紧。她感到又冷又饿。

博沿着应急楼梯四阶一步地跑去,向上跑。他们将以为他会向下跑。

到了二十层,他摘下帽子,扔进楼梯平台的角落里,悄悄溜进走廊。周围没有人。他走到离他最近的电梯前,按了向下的按钮。从上面下来的电梯服务员不可能听到了报警。

电梯停下,博走进去。里面有三位乘客,看起来没精打采的。电梯服务员根本没注意他。

他在一楼与二楼之间的夹层下了电梯。

从平台上他可以看到闹哄哄的大厅,侦探正在那里朝着一个巡警大喊大叫。那警察面露惊色,然后冲到外面街上去了。

博溜进一个电话间,拨了一个号码。

“喂?”一个带着睡意的声音说。

“埃勒里!我是博。”

“嗯?”奎因先生的声音变得警觉起来。

“没功夫细说。我在维拉诺伊饭店,整个饭店的人都在追我。”

“为什么?出了什么麻烦?”

“谋杀——”

“谋杀!?”

“玛戈被人用枪打死了。”

“玛戈?”奎因先生哑口无言,但只有那么一会儿,“但是她怎么——谁杀了她?”

“不知道。”博简短地描述了一遍当晚发生的事,以及他发现凯丽时的情景,以及被饭店经理和侦探打断之前凯丽告诉他的情况。

奎因先生咕哝道:“凯丽现在在那儿?”

“在楼上1724房间。她被吓糊涂了。埃尔,你必须过来一趟。”

“那当然。”

“除了你、凯丽、我和那杀手之外没有人知道那另外一个房间的事。我已经叫凯丽什么也别说。我们必须抢在警察前头搜查一下那个房间!”

“那房间号码是多少?”

“就和1724房间隔一个拐角,在横向走廊上。我想是1726。你能进到饭店里来而不被逮住吗?”

“我试试吧。”

“快点说吧,我想他们现在已经在搜查这个夹层了——”

“你和凯丽登记时用的什么名字?”

“埃勒里·奎因先生和太太。”

真正的奎因先生发出呻吟:“你有没有想到,有一位姓奎因的老先生肯定会负责这件杀人案呢?”

“我的天哪。”博说着慢慢地挂上了听筒。

稍后他走出电话间,漫步走到大理石围栏旁,点燃一只烟。饭店侦探和那个博曾见他飞跑出大厅的巡警正在急急忙忙地一个桌子一个桌子地查问,快速扫视记者们一张张惊异的脸。他们在夹层楼面的另一边。

博悠闲地向他们走过去,嘴里说道:“我能帮上什么忙吗,先生们?”

那侦探的大下巴一下子张开了。他尖叫:“就是他,弗格迪!”两人向博扑过来。

他伸手推开那警察,一把抓住侦探持枪的手腕:“干嘛动武呀?我是自己投案的,是不是?”

他们看上去迷惑不解。围观的人多起来,博站在那儿向他们抱歉似地一笑。

“好吧,你还算聪明,”侦探气喘吁吁地说着,把手挣脱开,“为什么要逃走?”

“谁,我?”博说,“走吧,伙计们。咱们别让女士等得太久了。”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奎因。埃勒里·奎因。想从名字里查出点什么吗?”

“奎因!”那警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是说埃勒里·奎因吗?”

“没错儿。警官。”

弗格迪肃然起敬:“山姆。你知道这是谁吗?凶杀案调查组奎因警官的儿子!”

“谁都会有出错的时候,伙计们,”博很大度地说,“那么现在,让我们回到犯罪现场去吧?”

“奎因警官是你老爸?”山姆问。

“你听见弗格迪说的话了。”

“哼,我才不在乎呢,”山姆固执地说,“弗格迪,我和奥布莱恩先生冲进17豁房间的时候,就是这家伙和那女人在一起。她手里拿着枪,但是我们怎么知道他不是一个,嗯,同谋呢?”

“奎因警官会证明我是谁的。”博说。

“他证明了又怎样?又怎样?”饭店侦探激动地说,“我不管你是谁,先生,你是在那个房间里被抓住的——”

“这有什么可吵的?”博问,“山姆,你是在出自己的洋相。哇,瞧这些涌进来的警察!在记者们起哄之前赶快上楼。你走不走?要不我自己上去?”

“别担心,”山姆说,再次握紧他的手枪,“我跟你一起去,宝贝儿。”

他们乘一个特别电梯上到十七层。在1724房间外面,一名警察挡住挤来挤去的人群。在房间里面、有两个乘无线电通讯车赶来的警官和从西四十七街管区来的一个侦探。他们都在七嘴八舌同时提问题。

凯丽仍然坐在扶手椅上,连姿势都没变。

“就是他吗?”管区侦探问。

“对,”山姆说,“他本人。”

“嗯,那姑娘把他澄清了。她说枪响时他根本就不在这儿。他是枪响后进来的。”

“凯丽。”博咆哮道。她回答了问题。他告诉过她别这样做。她扫了他一眼,冷静而又疏远。

“她承认她杀死另外那个女人了吗?”山姆急切地问。

“她什么也没承认。”

博朝着凯丽警告似地摇摇头。她把手放在腿上,手心向上,盯着窗外。

“走运的笨蛋。”山姆面带怒容对博说。

“是呀,”博说,沉着地望着凯丽的侧影,“我有多走运啊。”

当电话从中央大街打来的时候,理查德·奎因警官正在普罗迪医生的办公室跟维利警官热火朝天地玩双人克莱比亚兹牌。他正在等验尸员对亨克·克努克西的尸体做出验尸报告。在全国各地展开了对这个人的搜寻,这天晚上刚刚在伊斯特河底找到他的尸体。

“什么?”警官对电话里说,维利警官看见他上司的灰色胡子在颤抖,他的像鸟一样的小小的脸变白了,“是的,是的。好吧。现在听着,不能让记者进入那个房间,明白吗?再把登记卡拿到手。泄露了消息我要你的脑袋……马上就去干!”他挂上电话,看上去像大病了一场似的。

“出什么事了?”维利警官问。

“很多事。”奎因警官边说边站起来,“一个女人在维拉诺伊饭店被宰了。”

维利警官迷惑不解:“那又怎样?”

在响着警笛赶往时报广场的办案组的汽车里,警官告诉了他余下的情况。

“我不相信,”维利抗议说,“这是个骗局。”

“他们登记的名字是埃勒里·奎因先生和太太,我告诉你!”老人暴躁地说。

“但那女人是谁?被杀的那个又是谁?”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你最近一次见到埃勒里是什么时候?”

“今天早晨。他一点儿都没告诉我有关他要结婚的事。但我觉得他表现得很奇怪。”奎因警官咬着他的胡子,“对我做出这种事!开快点,行吗?”

“伙计,想想那些报纸会怎么说吧!”维利呻吟道。

“也许还来得及封锁消息,”老人狂热地说,“快点开,你这狒狒!”

维利同情地望着他。

在维拉诺伊饭店,警官甩开记者们,让人把大厅里的人轰出去,听了几个人的汇报,冲一个挥动着登记卡的组员点点头,然后征用了一部电梯。

在电梯里,他偷偷摸摸地查看了那要命的登记卡:

埃勒里·奎因先生和太太

虽然他放心地叹了一口气,但是仍然眯缝起眼睛。那不是埃勒里的笔记,但是几乎是同样的不妙——是博·鲁梅尔的。

“有什么坏消息吗?”维利警官耳语道。

“准备着吧,托马斯,”老头咕哝着,“事情很古怪。是博·鲁梅尔,不是埃勒里,他用的是埃勒里的名字。”

“那个烦人的小子!”

“我们暂时先将计就计吧。传我的话给所有组员,不许泄漏博的身份。”

奎因警官刚一走进1724房间,博就一把抓住他的手。

“嗨,老爸!你好吗?我猜你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看见自己的儿子吧!”他使了个眼色。

警官故意地吸了撮鼻烟,看看尸体,看看凯丽,然后看了一眼博。

“我是没想到,”他冷冷地说,然后转向管区侦探,“好了,中尉,把房间里的人轰出去,让目击者在外面等候我传问。”然后他抓住博的手臂把他拉进卧室。

“谢谢,老爸,”博咧开嘴笑道,“你真会随机应变,万般感谢。你瞧,我现在得赶快从这儿出去——”

“是吗?”警官冷冷地看着他,“为什么用埃勒里的名字?那个浅黑女子是谁?”

“说来话长,现在来不及细说了。她是我的妻子——”

“你的什么!”老头倒吸了一口气说,“我以为那个什么先生和太太的把戏是——”

“跟她?告诉你,我们是今晚结的婚。有一个原因——我是说,为什么我不能用自己的名字。”

“埃勒里知道吗?”老头儿怒冲冲地问。

“知道。”

——他不说话了。

“我必须离开这儿半小时,老爸!”

“你打算去哪儿?”

“我不会离开饭店。”

“博,”警官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有没有参与谋杀那个女人?”

博迎住他的目光,简短地说:“没有,老爸。”

“你妻子呢?”

“没有。”

“你怎么知道?”老头停了一下问道,“我听说你是在谋杀发生之后进来的——你妻子自己说的。”

“我没法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博低声说,“看在老天爷的份上,老爸,现在让我走,行不行?我有要紧事!”

“我是个傻瓜。”老头暴躁地说。

“老爸,你是个好人!”

博回到起居室,屋里的人已经被赶出去了,只剩下警官的手下。他慢吞吞地走到凯丽身旁对她耳语:“我现在得走了,小家伙,只离开一会儿。记住我说的话,别说话,一个字也别说,即使对——我老爸也别说。”

“什么?”她眼中泪光闪闪,“我意思是……”

博拼命压抑住自己的情感。她看上去是那样的无助,他简直想从窗户跳出去。他必须做点什么!进到那个子弹射来的房间。然后……相机行事。坚持下去。对她来说是最难熬的。

“我很快就回来。”

他吻了她,然后走出去。

他拿走了写着“请勿打扰”的牌子,那本来是用链子挂在起居室门内的。他随手将它插进衣袋。

在房间外面,一群饭店工作人员和警察好奇地看着他。把门的弗林特侦探说:“没事儿,他可以离开。”博走到电梯旁,按了向下的按钮,一部电梯停住。他走进去说:“十六层。”

他在十六层下了电梯,沿着应急楼梯跑回到十七层。

出口通向另一条走廊。他悄悄走出去,没人看见。

他蹑手蹑脚地来到1726房间,从这里他能听见在拐角那边1724房间门前的那伙人兴奋的谈话声。

博把耳朵贴在1726房间的门上。然后他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门外把手上,悄无声息地试着打开房门。门开了。他迅速而轻柔地把房门推开,走进去,再关上门,很仔细地不弄出任何声音。

门关上以后,他把门扣向旁边一扳,把门反锁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侯,他才注意到了某种迹象,随即转过身去。

他猛地蹲下。

有人在室内的黑暗中吸烟。

——凶手!

他粗声地说:“不许动。我瞄准你了!”

“是吗?”奎因先生慢吞吞地在一闪一闪的烟头后面说,“唬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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