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章器隽听说章筱荣回来,急忙跑出来一看,只见一辆马车停在门首,章筱荣先跳下车,接着,张绣宝一手扶了章筱荣的肩膊也跳下来。章筱荣给了车钱,招呼马夫将衣箱搬进房,握着张绣宝的手进门,和没事人一样。这一气,只气得章器隽一佛出世,“呸”了一声,掉转身往房里便走。  章筱荣只做没看见,带张绣宝进房,呼着下女道:“外面的衣箱行李快搬进来。仔细点儿,不要撞坏了。”下女在厨房里答应。正待出来,章器隽止住道,“你敢去搬,我就教你滚蛋!”下女听了,真不敢动。张绣宝向章筱荣冷笑了声道:“来了,你没听得吗?”章筱荣仍不理会,大声呼下女道:“你们在那里干什么?叫不出来,鬼扯了你们的腿么?”章器隽不待下女答白,一边跑到厨房堵住下女,一边答道:“我姓章的雇的下女不能给人家用。什么卖氵㸒的烂骚婊子,也跑到我家里来想呼奴使婢,我姓章的雇的下女,看谁敢叫唤给人家做事!”章筱荣道:“你口里要干净点,谁是烂骚婊子?为人也不要太不知趣了。”张绣宝道:“你们不要闹。若是为衣箱行李,我自己去搬来。”说着起身。章筱荣拦住道:“你坐。我雇的人,不听我的指挥,还了得?”又喊下女道:“你们真敢不听我的使唤吗?”下女在厨房里笑答道:“少爷堵住了门,我们从哪里出来呢?”章筱荣即跑到厨房里,将章器隽拖开,两个下女都跑去搬衣箱去了。章器隽挣开手,跳起来骂道:“你这个没有天良的东西!十几天在外面,嫖那骚婊子还嫖不够,公然将骚婊子带到家里来。今日进门就这般欺负我,我和你拼死了这条命也罢了。”猛不防一头向章筱荣撞来,将章筱荣撞得往后便倒,幸有墙壁挡住,震得满屋都动了。章筱荣被撞出三昧真火来了,一手从怀中抽出手枪,拨了颗弹进去。章器隽一见不好,往外边房里就跑,口中连连口喊:“要拿手枪打人咧!”张绣宝正在外边房里看下女搬衣箱,听得这般喊,转身一看章筱荣擎手枪追出来,忙将身子遮了章器隽,死死的抱住章筱荣的右手。章筱荣连将枪机拨了三下,拍拍拍的响了三枪。好在枪口朝天,那三颗枪弹都从楼板穿出屋顶去了。张绣宝怕他再打,拼命夺下枪来。章筱荣怒气不息,见章器隽落了威,坐在房角落里痛哭,便拍桌大骂了一会。这时候,正是萧熙寿跟着青年会一群会员在门外窃听的时候。  章筱荣不该章器隽骂了张绣宝,弄得张绣宝也要拼死。三人扭作一团的,在席子上滚了一会。章器隽气得跑了出来,本打算回上海,不在日本留学了。在路上边走边想道:我无端跑回上海去,祖父必写信给我父亲,说我偷懒,不肯求学,父亲回信将我一骂,又得逼着我到这里来,那时更给他笑话。不回上海去罢,是这般闹了一番,他竟拿手枪打我。他有了婊子,就忘记我了,这口气,我如何忍受得住!有了,现放着一个浙江同乡会,那姓沈的会长很有些见识,不如找着他,将事情说给他听,请他出来开个临时会,我再去印刷局印几千张传单,到处去发,看他们能在日本长久做姘头!我此刻只求能替我出气,也顾不得他的什么名誉了,想罢,即到同乡会事务所。  浙江同乡会,那时的会长是沈铭鉴,为人老成,很讲道德,同乡的都还敬畏他。章筱荣同张绣宝数月来所出花样,早已有人在沈铭鉴跟前报告了。但是同乡会的章程,临时会议须得十人连名盖章请求,方能由会长召集开会。若在有特别事故发生的时候,会长虽也有单独召集开会的权利,不过这种结怨于人的事,做会长的谁肯单独出名召集?因此,虽早有人向他报告了,报告的人不请求开会,沈铭鉴便只做和没听得一样。这日,沈铭鉴正在事务所同几个朋友下围棋,见章器隽进来,停了手,看章器隽桃花一般的脸上,纵横都是泪痕,一双俊眼内更是水泱泱的,好像要流出来,大家都吃一惊。沈铭鉴忙起身让座,因是不常来的客,免不了客气几句。章器隽竟是如丧考妣、苫块昏迷、语无伦次一般,胡乱答应了几句,开口便道:“我叔叔讨了人,要求诸位同乡先生,替我出口气。”沈铭鉴听了,愕然了半晌。看他的眼泪如连珠般往下落,只得说道:“你有什么委屈的事,尽管从容说出来,我等好替你设法,用不着流泪的。”章器隽才十五六岁的人,在家中娇生惯养的,何尝受过今日这般恶气。心中越想越痛,那眼泪如何禁得住?见沈铭鉴问他,揩了泪说道:“我叔叔来日本留学,平日全不上课,全不用功,只知道在外面胡嫖胡跑。有一个叫张绣宝的婊子,会长大约认识,我叔叔花无穷的钱,包了她在外面,另租子房屋。于今越弄越不成话了,今日竟公然将那婊子连行李都搬到家里来。我见他太闹得不顾声名了,劝了他几句,他不依也罢了,还拿手枪打我。亏我跑得快,三枪都没打着。我父亲就只我一个儿子,几千里路到日本来留学,若真被他打死了,会长你说不是冤枉吗?不是可怜吗?”沈铭鉴曾听人说过章筱荣叔侄的勾当,问道:“你叔叔真拿手枪打你吗?真开了枪吗?”章器隽急得发誓,教沈铭鉴同去看,屋瓦都打破了。沈铭鉴复问运:“你叔叔连打三枪,怎没有警察来查问?”章器隽道:“我住在早稻田的大学背后,那一带荒僻得很,每天只有一两个警察,在那里来往逡巡一两次,因此没人来查问。”  下棋的朋友听了,都觉得诧异,问沈铭鉴是怎的一回事。  沈铭鉴道:“他所说的不详细,猛然听去,觉得一点情理没有;这事情早有人来报告了,我因恐一开会宣布,章筱荣、张绣宝的名誉不待说是不好听,便是我等同乡的面子也不好看。”接着将章筱荣如何在同乡会担负张绣宝的生活,张绣宝如何被李苹卿拐逃,章筱荣如何买手枪、请帮手,去横滨寻找,说了一遍。说:“这是替章筱荣做帮手的,详详细细向我报告。那一次在横滨并不曾找着,隔了一个多月,不知怎的被他找着了。  带归家中,叔侄又出了花样。依我的愚见,你们这样的阔人,在家中安享,何等的快乐,跑到日本来留什么学?“章器隽道:”我本不愿意在此了,只要会长替我出口气。“沈铭鉴见章器隽说话,完全是一个一点知识没有的小孩子,忍不住笑问道:”你真不愿意在此留学么?那倒好办。你此刻回家去罢,不要再和你叔叔吵了,我就开会,替你出气。“章器隽听了欢喜,想问传单如何做法,见沈铭鉴已朝棋盘坐着,手中拈了粒棋子在那里想棋,意不属客的样子,只得兴辞。沈铭鉴好像没听得,仍旧在那里澄心息虑的下棋。按下不表。  且说章器隽出了他同乡会事务所,他年轻无阅历,并不感觉沈铭鉴有瞧他不起的意思,归到家中,将自己房门紧紧的关了,也不管章筱荣和张绣宝的事。过了两日,不见同乡会开会的通知邮片来。他们叔侄,平日和同乡的往来虽然最疏,但是同乡会有什么开会的事,总照例通知的。章器隽等通知邮片不来,忍耐不住,又跑到事务所。沈铭鉴正要出外,在门口遇着,章器隽迎上去问道:“会长前日说就开会,怎的不见有通知邮片来?”沈铭鉴笑笑道:“通知邮片已发过了,只怕他们书记忘了尊处的地名。”章器隽道:“我那地名,事务所名册上不是有的吗?定了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开会,请会长告我,我到会还有事情要报告。”沈铭鉴本已提脚要走,听说到会有事报告,住了脚道:“你定要到会,就在今日午后两点钟,会场是江户川清风亭。”说着,头也不回的走了。  章器隽心想:同乡会开会,素来在大松俱乐部,怎的今日这会在什么江户川清风亭?我那地名,分明写在名册上,又说怕是书记忘了,莫不是哄我么?他是有年纪有身分的人,论情理决不会哄我。他既说在江户川清风亭,我就到清风亭去,只是传单我自己不会做,今日是来不及了,等开过了会,花几十块钱,请人替我做。此刻差不多一点钟了,就此到会去罢。想罢,乘了往江户川的电车,到终点下车,逢人便问“清风亭”,没个人知道。问了十多人,不觉发急起来,想回到事务所去问个明白,已将近两点钟了,事务所必已没人。一个人立在江户川河岸上,真如丧家之狗。立了一会,见前面有七八个人,从饭田桥那边走来,旋走旋在那里说笑。章器隽眼快,认得几个同乡,曾在会场上见过的,料着必是到会的,走过去招呼。来人见是章器隽,都笑逐颜开的问道:“章小少爷也是到会的吗?”章器隽有种脾气,最欢喜人呼他章小少爷。他自己也时常称小少爷,因此同乡的是这般称呼他,他听惯了,故不觉得。  随笑答道:“我正要到会,找不着会场。”来人道,“从这里转角便是,同走罢。”章器隽高兴。跟着走到一家石库门口,从旁边小门钻进去,只见里面第三层门上,悬一块横匾,写着“清风亭”三字。心想;怪道没人知道,这匾悬在里面,教我如何找得着。  走进会场,已到了四五十人坐在会场里,一点也不觉拥挤。  心想:这样百多床席子的大房间,我到日本还不曾见过。在人丛中寻了个蒲团坐了。到会的攒三聚五的议论,都觉得章器隽到会得希奇。可怜章器隽哪里理会得?不一会,又纷纷的的来了百多人,沈铭鉴也到了。宣布开会,大家都静坐了。沈铭鉴出席说道:“前日章器隽到事务所,泣诉章筱荣因与张绣宝通奸;搬来家中同住。章器隽劝谏不从,反拿手枪向章器隽连击三枪,幸逃走得快,不曾击死,要求同乡会替他出气。我等设立同乡会的宗旨,本有互相维持,互相劝诱之义三章筱荣假维持之美名,施奸占之实行,更有层出不穷的花样,屡次几酿人命。便是章器隽不要求出气,我等同乡会也应研究一个善后的办法。不然,将来弄出人命来,同乡的也难免拖累。这几日的谣言,布满了东京全市,几于无人不谈张绣宝的事。今日我还接了一张传单,将章筱荣在神户劫夺张绣宝的事写得形容尽致,至今还陷了两个帮凶的,坐在神户警察署的监牢里,这传单上虽未署名,估料着必是李苹卿散布的。我已带来了,粘在这壁上,诸君看了,再商议善后的办法。”沈铭鉴说完,从怀中摸出一张传单来,用浆糊粘了四角,贴在演坛后面壁上,到会的都起身去看。章器隽看见连自己同章筱荣苟且的事,都写在上面,登时红了双颊,要伸手去撕下来。到会的如何肯依,你呸一句,他叱一句,吓得章器隽不敢动手。  传单上写了些什么呢?说起来也是一桩恨事。这传单在当日是无处不有,及至不肖生起草《留东外史》,都被章筱荣用金钱收毁完了。不肖生打听得横滨中国会馆的壁上,还贴了一张,不曾撕毁,不肖生专坐火车到横滨中国会馆一看,果然不错,完全无缺的粘在上面。兢兢业业的撕了下来,和那些调查所得的材料,做一包袱裹了。民国六年冬,走湖南岳州府经过,在新堤地方,被一群北方兵士打上轮船,口中说要检查,手里就抢行李,上岸飞跑。那一个材料包裹,也就跟着被掳了去。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专会写“虎”字的曹三老虎部下一班如狼如虎的丘八干的事。传单既是那么失了,事隔多年,便再也找不出第二张来。不肖生心中,实在恨那些丘八不过。说出来,大约看官们也要怪那些虎狼丘八,将这种奇文奇事的材料抢了去。在他们一钱不值,不烧了便是撕了。使我们看小说的人,看到这里,不见这张传单,少了许多兴味哩!  闲话休烦。且说章器隽被人叱红了脸,又不敢争论,只得回归原位坐着。大家看完了传单,笑的笑,议论的议论,全会场登时鼎沸起来。沈铭鉴见这情形,若在平时的会议,必要发言禁止喧闹了。此时却不做声,听凭大家议论了一会,才高声说道,“诸君对于此事如有什么意见,即请上台发表。”话才说毕,便有个冒失鬼跑上台说道:“依兄弟的愚见,章筱荣叔侄,都是无人伦没廉耻的败类。用同乡会章程,从严格的取缔,均应驱逐回籍,以肃学规。至张绣宝,其姘夫虽系我等同乡,但已死于袁贼之手。我等同乡决不能承认张绣宝为张某正式妻室,也认为同乡替她维持生活,并且她那种朝张暮李的行为,我同乡会也实无能力去约束她。这不成问题,不必研究。”到会的听了都鼓掌。这人说了下台,接着就有几个跳上台去,一般的痛骂,中有个正在骂得高兴,沈铭鉴立在主席位上,听了忍不住上台呼着那人说道,“先生何不将那日同章筱荣去横滨寻找张绣宝的情形,报告诸位同乡的听听,也见得先生是亲目所击的,比凭空疵议人的不同。”那人听得,立时红了脸。座下掌声复起,急得那人真所谓不得下台。忽听得座中有人叱了一声,更立不住,头一低,溜下台去了。  沈铭鉴见没人再上来,遂说道:“方才诸位所说,大旨略同。是一律主张将章筱荣叔侄二人全驱逐回籍。从多数表决,兄弟自应同一赞成。不过他叔侄均是自费,公使馆无名可除。  查名册上,他们的学籍,填了明治大学。这学校对于中国人,素持开放主义,只要缴了学费及讲义费,从没有开除名字的。  并且他们本是借学校敷衍家庭,即被开除了,也不见得便回国去。据兄弟看这驱逐的手续,尚待研究。“大家听了沈铭鉴的话,都觉有些为难起来。正在寂静无声的时候,座中忽发出一种争论的声音。大家齐把视线集在发声之处一看,只见刚才不得下台的那人,怒容满面的与一个人口角。说道:”你够得上叱我么!自己也不想想是干什么的?“这人答道:”你管我干什么的?我只不老着脸去骂人。“沈铭鉴见越吵声音越大了,忙下来问吵的什么,二人都不肯说。沈铭鉴知道叱人的,也是同章筱荣帮忙的,见已不做声了,仍上台研究。有主张用同乡会名义,直接通函章筱荣叔侄,教他们自爱,从速回国,不要在这里丢人的。有的主张派人用同乡会名义,向警察署交涉,请警署勒令他们归国的。有主张具函公使馆,请公使馆执行驱逐手续的。沈铭鉴听了,觉得都不尽妥善。只得说道:”我等只求尽了我同乡会的职责便算完事。兄弟以为第二个主张,未免有借外力干涉自己人的意思,万一他们警署付之不理,更为不妥。还是第一个主张与第三个主张同时并用为好。“  沈铭鉴才说到这里,章器隽已放声哭了出来。走到演台旁边,哽咽着说道:“我到日本来留学,并没犯过法。我叔叔做错了事,又拿手枪打我,你们同乡会不替我出气也罢了,如何倒连我也要驱逐回国?我又没得罪过你们。那一次沈会长要我捐钱,我捐了一百元,我叔叔欺我,你们这些人也欺我,逼得我没有路走,我只有去投海了。”沈铭鉴及众人听了,又见那种可怜的情形,不觉都动了侧隐之心。沈铭鉴指着壁上的传单,向章器隽说道:“我同乡会与你无仇无恨,如何会要驱逐你回国呢?你不见这传单上写出来的事吗?不是归过于我们同乡会没人过问吗?”章器隽哭辩道:“这传单知是哪个没天良的人发的。传单上说的话,就能作数,我叔叔是应该驱逐,若要驱逐我,我就去投海。”当时座中也有主持公道的,说章器隽尚未成年,便是传单上所说确而有据,我们同乡会也无力可以禁制。只将章筱荣那祸胎驱逐了,即算尽了我同乡会的职责。  沈铭鉴把这话付表决,赞成的多数,章器隽才不哭了。心中无限欢喜,自度亏得今日出来打听。  散会归家,也不提起。章筱荣数月来,为张绣宝花费太多,自己的钱用完了,通挪了章器隽的钱用。章器隽料道不久就要驱逐他走了,逼着他要钱。章筱荣只道章器隽仍是闹醋,赌气当了些衣服首饰,将钱还了。次日接着同乡会的信,措词尚还委婉。无非说近来外间喧传张绣宝的事,既有损足下个人道德,复有关浙江同乡会名誉,同人等为尽劝告之责,与其在外国醋海生波受尽干涉,不如仍归上海,任足下逍遥启得,无拘无束。  这封信送到之后,不知章筱荣如何对付,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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