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圆子钻入黄文汉怀里,笑了一会,喘气不已,黄文汉抱住抚摸她。圆子才伸出头来,推开黄文汉的手笑问道:“她说每日课后去护国寺,你没问她每日几点钟下课吗?”黄文汉道:“没问她。大约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圆子听了,忽然坐了起来,将衣披上。黄文汉问:“做什么?”圆子笑道:“我有事就来。”说了推开门往厕屋里去了。好一会才出来,望着黄文汉跌脚道:“我这种身体真不了,只一着急,身上就来了。才来过没有二十天,就是上午着了些儿急,此刻又来了,你看讨厌不讨厌?”黄文汉听了,一团的高兴,至此都冰销了,叹气说道:“哪有二十天?还只有一个多礼拜。”圆子笑着脱了衣进被卧说道:“偏是你记得清楚!”黄文汉道:“世界上最讨厌的,没过于这个东西。好好睡罢!”圆子笑道:“谁不说好好睡?你横竖有代替的,怕什么?挨过今日一夜,明日下午就好了。不过她的年纪轻,你须不要急色,一回将她吓怕了。”说时长叹了一声道:“我这样的身体,真巴不得你找旁人去开心。只有春子知道我的身体不好。还时时怜恤我。你是只知道口里说说,真正怜恤我的时候也少得很。”说着掉过脸去睡了。  黄文汉也没留神,以为她要睡了,便也安心睡觉。第二日早醒来,见圆子已经起去了。圆子从来起床在黄文汉之先,也不在意。看圆子的枕头湿了半截,拿起一看,才知道她是昨夜哭了。连忙爬起来,心想:她不哭了一夜,哪得有这多眼泪?  难道她昨夜说的话,硬是因信我的心不过,特意骗我的吗?我当初原料到这一着,只是我也曾留神细看她说话的情形,都像是出于诚意。并且我并没有说出我要实行吊君子的膀子这一句来,她不应便伤心到这样。不过她本来是个好哭的人,时常无原无故的也要流几点眼泪。必是昨夜因身上又来了,想到她自己的身体不好,不得我真心怜恤,所以伤心。唉!教我怎样真心怜恤?你自己身体,生成是这样,任是谁也没法,中将汤也不知吃过了多少。黄文汉正坐在被中思量,圆子双手捧着一个檀木火炉进来,里面烘烘的生了一炉火。见黄文汉已坐起来,衣服也不曾披上,连忙将火炉放在床边,拿了寝衣替黄文汉披上笑道:“你为什么起来衣也不披,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黄文汉见圆子仍和平常一样,便也笑着套上寝衣说道:“你起来了多久,我怎的一些儿也不知道?你昨夜什么事又哭了?”  圆子笑道:“你几时见我哭来?”黄文汉顺手拿了那圆枕头给圆子看。圆子一把夺了,打开放铺的橱往里面一撂,笑道:“不是的!快起来去洗脸,等我铺好床,要用早点了。”黄文汉见圆子极力掩饰,也不追求。即起来系了腰带,出房洗了脸。  刚同圆子用完了早点,苏仲武来了,对黄文汉说定了明日坐近江丸回中国去。黄文汉道:“何必走这般匆卒!我只等云南的复电来,我也要走了。再等一会,同走不好吗?”苏仲武摇头道:“你走还没有期。我在这里多住一天,多受一天的罪,不如早走的好。你已决计去云南吗?”黄文汉道:“并没有决计去云南的心,不过我接了云南的电报,已回信去将我的情形说了。若没有可以供生活的位置,我就犯不着多远的跑去。如有相当的位置,我又何必久困在东京?看他如何回电。只是我近来又得了个消息,居觉生在山东弄得很好,我又想到山东去。  我去山东比去云南相宜些。山东的事,免不了和小鬼有交涉,我自信和小鬼办交涉,比普通一般懂日本话的人要有把握些。  居觉生为人又好,所以我又想到那里去。“苏仲武道:”于今居觉生在山东已有了根据地没有?“黄文汉摇头道:”根据地是还没有,不过像他那样做去,大小尽可得一块地方。“苏仲武道:”你的方针还没有定,我不能等你,我决定明日走。“  黄文汉沉吟了一会道:“你先走也使得。”接着笑了一笑道:“你既行期在即,我今日得和你饯行。你的意思,还是想多邀几个朋友闹一闹酒,还是不请旁人,就是我两个人去吃呢?”  苏仲武笑道:“都可不必。我近来的心绪,你还不知道吗?哪有精神闹酒。你我的交情也讲不到饯行,闹这些虚文倒显得生疏了。你的行期大约在二三月,我一直回家,沿途绝不耽搁。  担认了你的款子,到家即由邮局寄给你。“黄文汉当下谢了苏仲武,便也不再说饯行的话。苏仲武要归家收束行李,黄文汉道:”我帮你去收拾,我横竖坐在家中也没甚事。“便起身换衣服,将苏仲武明日归国的话,向圆子说了。圆子也向苏仲武说了许多惜别的话,约了明日同黄文汉送往横滨。苏仲武知道是辞不掉的,只说了两声”多谢“,便同黄文汉出来。回到家中,黄文汉帮着将行李一件一件的清理好了,已是午餐时候。  黄文汉笑道:“我们何不去源顺吃点料理?并不是替你饯行,你这一去,不知何时再来日本,也得和日本的中国料理辞一辞行。我们实在也和它亲近得不少了,要走的时候,连信都不给它一个,如何使得?”苏仲武笑道:“你是这般说,我倒真有些舍不得日本的中国料理了。这一去想再吃它,恐怕没有日子了。我已赌了个咒,不得了梅子的死信,我决不再到日本来。”黄文汉笑道:“她的年龄比你轻,等她死了,你只怕已是不能来日本了。”苏仲武道:“我这咒就是从此不来日本的意思。”黄文汉叹道:“那又何必!”苏仲武道:“你替我想想,她不死,我能再来吗?触目皆是伤心的景物,哪有一点生趣?”  黄文汉道:“过一会子就好了,于今还在锋头上,自然有些觉着难过似的。这也是你的性情厚的原故,若是旁人早忘记了。  她走的时候,不是对圆子说,一到爱知县就写信给你的吗?于今差不多一个月了,有半个字给你没有?“苏仲武道:”那却不能怪她,其中有许多原因在内。一来她不曾多读书,写信不容易,并且她平生只怕还没和人通过信札;二来她动身的时候,病还不曾好,加之离开了我,不见得不添些症候,于今或者还卧床不起,也未可知。就是病略好了些,这样冷的天气,她就写成了一封信,她父母必不令她自己出来付邮。若是交给下女,或是旁的人去送邮便局,世界上哪有好人,肯替她瞒着她父母去送?她又是不知道笼络下人的,谁肯替她出力?她就有十分心思想写信给我,这信如何得到我跟前来?她的住址我知道,我本也想写信给她,也是因为怕信寄不到她跟前,白糟蹋我一片心,所以懒得写去。“黄文汉点头道:”不写去也罢了。得到她跟前,不得到她跟前,都不妥当。她和你的事,春子还是瞒着她丈夫的。你的信假若在加藤勇手里,春子母女都有气呕。  就是直接递到梅子手里,梅子必又伤心。万一事情弄破了,说不定又有花样出。“苏仲武连连点头道:”是吗,这些地方,我都想到了,所以才不敢写信去。我从来不是痴情的人,都是这般难过,你想想她那样心无二用的人,教她如何能受?“苏仲武说话时,眼眶儿又红了。黄文汉连忙说道:”罢罢!不用悲伤了,我们吃料理去。“说着,拿外套给苏仲武披上,自己也披了,携了苏仲武的手同出来。走到南神保町,见前面有几个留学生,说笑着往前走。黄文汉指一个给苏仲武看道:”你看那人的后影,不像四川的老胡吗?“苏仲武看了点头道:”不错!就是那日在代代木演说的。“黄文汉挈着苏仲武紧走几步,赶上前面的人,一看果是胡庄。还有他几个同乡的,黄文汉也有认识,也有不认识。彼此见面,都含笑点头。黄文汉问胡庄道:”你们到哪里去?“胡庄没回答,旁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四川人答道:”老胡明日坐近江丸回国去,我们同乡的替他饯行,此刻到源顺料理店去。“黄文汉笑道:”巧极了!“因用手指着苏仲武道:”他也是明日回国,我正要替他饯行,也是要到源去。老胡你要回国,怎的也不给个信我?我难道就不够你的朋友,不应该替你饯饯行吗?“胡庄笑道:”我这回国是临时的计划,前两日连我自己都不曾得着信,昨夜才决定的,哪来得及给信你?“黄文汉笑道:”原来如此!好,好!我今日是看牛童子看牛,一条牛也是看,两条牛也是看。你们两个人的行,就一起饯了罢!“胡庄大笑道:”你索性说两条牛的行一起饯好了。“说得大家都笑了。遂一同进了源顺店,上楼拣宽敞的地位围坐起来。  胡庄笑道:“去年双十节,我正演说要庆祝你们两位,没来由被那小鬼闹得没有收科。今日两位的夫人为何不来?老黄的这一对,世界上还可寻找得出。像苏君的,真可算是一对璧人,再也寻不出第二对了。”苏仲武在路上见胡庄的时候,心中就想到梅子。此刻又听得这般说,更加难过,当下低了头不做声。黄文汉望了胡庄一眼,叹了声道:“快不要提苏君的事了!他正为那位夫人伤心得了不得,要回国去。”胡庄诧异道:“怎么讲?难道那位夫人不寿吗?”黄文汉摇头道:“不是,事情的原由长得很,一时也说不完。我们点菜吃酒罢,没得使满座不欢。”胡庄见苏仲武垂头丧气的神情,知道必有极伤心的隐事,便不再问了。当下各人点了菜,饮燕起来。大家欢呼畅饮,苏仲武的心事,也被闹退了许多。直吃到三点多钟,黄文汉有了几成酒意,忽然想起课后去游护国寺的君子来。估量此刻必差不多要下课了,计算散了酒席,即去护国寺看看,便停了杯教开饭。各人也都有了酒,吃过饭,算帐照份数摊派。  黄文汉给了钱,与胡庄握手,说:“明日送苏仲武到横滨时再见。”说了先同苏仲武出来。  苏仲武说要去买些物事带回中国去。黄文汉托故别了苏仲武,坐电车到江户川,急急的向护国寺走去。从江户川往护国寺是一条直道,没几十分钟便走到了。黄文汉站在护国寺门口,四处望了一会,见行人稀少,看了看电柱上的挂钟,正是四点,心想:君子说课后来这里,此时应该来了。只是护国寺里面宽敞得很,教我到哪里去找?且往树林中寻觅一会再说。她们玩耍,必在幽僻的所在。想罢,走进了护国寺的大门。只见里面的参天古木,经了几次严霜,木叶都凋脱了,只剩了几根将枯未枯的桠枝,给那些乌鸦、喜鹊做栖息之所。四处寂无人声,只隐隐的听得有微风吹得铁马响。黄文汉掳起外套,穿林越树,踪迹美人,一双眼睛,自是四处张望。时时低头静听,看哪里有脚步声、笑语声没有。听了好一会,没一些儿影响,仍抬起头且走且四处寻觅。忽然见远远树林中有红裙一角,在那里飘忽不定。因天色将向黄昏,又被树林迷了望眼,看不清是否他意中要寻觅的人。一时心与口打商量:此时必没有旁的女学生在这树林中玩耍,快赶去,一定是了!脚不停步的走到露红裙的地方,却又不知去向了。天色看看向晚,各处搜索了一会,猛听得钟声响亮。举眼看护国寺的神堂里面,露出几盏灯光来,一个和尚在那里打晚钟。登时觉的暮色苍然四合,离身一丈远,便认不清楚路径。知道今日是白费了两点钟工夫,没精打采的穿出树林。听得卖豆腐的吹着喇叭,沿街呜呜的叫。黄文汉只顾低着头走,酒也醒了,一气跑到江户川停车场,刚好一乘电车开起走了。追了几步追不上,只得等第二乘。不一刻第二乘车到了,黄文汉跳上车坐了,心想:君子分明说每日课后去护国寺玩耍,难道她无故对我撒谎?她不是那种女人,决不会故意是这般说。并且她不知道我就会去找她。只怕是我来迟了,她已玩耍了一会,回去了。只是那树林中的一角红裙,我看得却很仔细,不是她又是谁呢?忽又想道:我错了!实践女学校的制服裙子哪是红的?仿佛记得都是紫绛色的,或是蓝的,曾不见有穿红的。我昨日见她的裙是蓝的,这红裙一定不是她了。  并且下了课,到外面玩耍,穿制服出来的也就很少。那穿红裙的必又是一个,打护国寺经过,到什么所在去的了。护国寺本可通行去大冢板下町,拣近路都是走护国寺经过。我今日这几个钟头真跑得冤枉。我终不信,君子会骗我。明日下午我还要来冤枉几点钟,看是怎样?若再遇不着,我才死心塌地了。电车开行迅速,在饭田町换车到水道桥,走归家中。  圆子笑嘻嘻的迎着,接了外套暖帽,问:“从哪里喝了酒,这般酒气熏人?”黄文汉略略将饯行的话说了。圆子生了火炉给黄文汉烤,黄文汉问道:“我出去了,你在家中不烤火吗?  怎的重新生火炉?“圆子笑道:”今日天气不很冷,你出去了,我坐在被里做活,懒得添炭,火就熄了。“圆子说着去厨房里弄菜。黄文汉说不吃饭,圆子不依,说:”半夜里又要腹中饥饿。“勉强要黄文汉吃了一碗。吃完饭,二人围着火炉闲话。  圆子忽然笑黄文汉道:“你是个聪明人,你说人是个什么东西?”黄文汉笑道:“人是个人,是个什么东西,你这话才问得奇怪!”圆子道:“一些儿不奇怪。我再问你,人的这一个字,是不是一件物事的代名词?”黄文汉点头道:“自然是一件物事的代名词。”圆子道:“‘禽兽’这两个字,是不是也是一件物事的代名词?”黄文汉笑道:“这何待问!”圆子道:“你这话答得太简单了。我所问的,若是没有问的价值,你才可以是这般答复。我这问的,很是一个疑问,你不能是这样简单答复。”黄文汉笑道:“你且说下去,到不能简单答复的时候,自然不简单答复。”圆子点头道:“我再问你,若将‘禽兽’两个字移到人身上,说人是禽兽,将‘人’的这个字,移到禽兽身上,说禽兽是人,你说使得使不得?”黄文汉道:“这有何使不得!不过当初命名的时候既有一定,数千年相沿下来,偶一移动,人家必然惊怪。若当初命名的时候,本说‘人’是禽兽,则我们此刻都自以为禽兽,而以禽兽为人了。这也是很容易的答复,教我不能不简单。”圆子道:“然则当初命名的时候,也有用意没有?还是随意拿了这个字,加到这件事物上,就说这物事叫什么吗?”  不知黄文汉如何回答,且俟下章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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