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看上去漂亮极了。

她穿着一件非常贴身的绿色套头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的线条。她把头发梳成马尾辫扎在脑后,一缕散发被她拂向耳后。她今晚把眼镜戴上了。他喜欢她的样子。

她一坐进汽车,就去翻我的CD碟。“数乌鸦乐队,”她说,“‘八月和以后的一切’。”

“你喜欢?”

“过去二十年最棒的成名作。”

我点点头。

她把碟子放进机。车里响起“在这里”。我们听着音乐往前开。亚当·德特滋在歌中唱道:一个女人说,你应该尝试一下,她的围墙就会坍塌。我悄悄幣了露西一眼。她的眼睛是湿的。

“你没事吧?”

“你还有什么别的碟?”

“你想听什么?”

“热辣性感的。”

“米特·洛夫。”我把那个CD盒拿出来,“‘来自地狱的蝙蝠?’”

“天哪,”他说,“你还记得?”

“我出门时几乎都带在车上。”

“上帝啊,你一直就是不可救药的浪漫派。”她说。

“‘仪表板灯边的天堂’如何?”

“好,但跳到‘她让他保证会永远爱她,直到她放弃为止’那个部分。”

“放弃为止,”我重复道,“我喜欢这种说法。”

她把脸转过来向着我:“你会用什么话来形容我?”

“可能是我的专利诱奸者。”

“什么意思?”

我故意拖长声音说:“求求你,走吧,求求你了。”

她大笑起来。

“嘿,那件事影响你了吧?”

“但我不在乎。”

“对。忘了吧。”

她玩笑地拍拍我的手臂。我笑了。她把头转开。我们默默听了一会儿米特·洛夫的歌。“科普?”

“嗯?”

“你是我的第一个。”

我差点一脚踩下刹车。

“我知道,我假装成不是那样。我有那样的父亲,他过着那种荒唐的滥交生活。但我从来没有过。你是我的第一个。你是我爱过的第一个男人。”

令人沉重的沉默。

“当然,那以后,我见谁爱谁。”

我摇摇头,看向右边。她又笑了。

我根据导航系统活泼的声音提示在正确的地方转弯。

佩雷斯夫妇住在帕克里奇市一套分户出售的公寓里。

“他们知道我们要来吗?”露西问。

“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在家?”她又问。

“我接你之前打了个电话。我的号码会被显示为‘号码不详’。听到佩雷斯太太接起电话雇,我装成别人的声音说找哈罗德。她说我拨错了。我说对不起,然后就挂了。”

“哈,你很在行啊。”

“承蒙夸奖。”

我们从车上下来。这个住宅区风景优美。空气中弥漫着某种花的甜香味。我不确定是什么花,也许是丁香。味道浓得腻人,好像有人把廉价香波打倒了。

我还没敲门,门就开了。是佩雷斯太太。她没打招呼,也没表现出欢迎,只是用那双肿泡眼看着我,等着我开口。

“我们需要谈谈。”我说。

她的眼睛看向露西:“你是谁?”

“露西·西尔弗斯坦。”她说。

佩雷斯太太闭上眼睛:“艾拉的女儿。”

“对。”

她的双肩好像耷拉下去了。

“我们可以进去吗?”我说。

“如果我不同意呢?”

我直视着她:“我不会对这事罢休的。”

“什么事?那个人不是我儿子。”

“求求你,”我说,“只需五分钟。”

佩雷斯太太叹了口气,退后一步。我们走进房间。房子里那种廉价香波的味道更浓了。太浓了。她关上房门,把找们带到一张长沙发面前。

“佩雷斯先生在家吗?”

“不在。”

有个卧室里有声音传出来。我们看到屋角有些纸板箱。侧面的文字标明是医学设备。我环视着房间。除了那些纸箱之外,每样东西都摆放在适当的位置上,非常协调,让你发誓相信他们购买的是样板房。

公寓里有壁炉。我站起来,走到壁炉架前。上面摆放着家庭照片。我看着照片。没有佩雷斯夫妇的照片。没有吉尔的照片。我猜,壁炉架上摆的那些照片上的人是吉尔的两个兄弟和一个姐姐。

一个弟弟坐在轮椅上。

佩雷斯太太指着那个坐在轮椅上微笑的男孩,说:“那是托马斯。从肯恩大学毕业时拍的。他患了CP?。你知道是什么吗?”

“大脑性麻痹。”

“对。”

“他现在多大了?”

“托马斯现在三十三岁。”

“那是谁?”

“爱德华多。”她说。从她的表情看,她不想我再多问什么。爱德华多看上去像个大块头。我记得吉尔告诉过我,说他哥哥是黑帮成员什么的,但我当时不相信。

我指着那个女孩子。“我记得吉尔经常说起她,”我说,“她好像比吉尔大,多少,两岁?我记得吉尔说她当时正准备上大学什么的。”

“格伦达是律师。”佩雷斯太太说着挺起胸膛,“她上的是哥伦比亚法学院。”

“真的?我也是。”我说。

佩雷斯太太笑着走回沙发前面:“托马斯就住在隔壁。我们把一堵公用墙壁打通了。”

“他可以自理吗?”

“我照顾他。我们也请了护士。”

“他现在在家吗?”

“在。”

我点点头,坐下。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关心这个问题。不过我在想:他了解他哥哥吗?知道他发生的事吗?知道他过去二十年里在哪里吗?露西一直坐在沙发上,什么话也没说,让我唱主角。但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在仔细观察这个公寓,也许又在作她的心理学分析。

佩雷斯太太看着我:“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我们发现的尸体是吉尔的。”

“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

我举起那个牛皮纸信封。

“那是什么?”

我伸手拿出上面那张照片。是在夏令营拍的那张旧照片。我把照片放在茶几上。她低头看着儿子的照片。我则观察着她的反应。好像没有什么变化,或者,变化很微妙,我无法看出来。有那么一会儿,她看上去没事。但突然之间,毫无征兆地,一切都坍塌了。面具破碎,受到毁灭性打击的痕迹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她闭上眼睛:“你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那道伤疤。”

她仍然闭着眼睛。

“你说吉尔的伤疤在右臂。伹看看这张照片。伤疤在左臂。”

她没说话。

“佩雷斯太太?”

“那个人不是我儿子。我儿子二十年前就被韦恩·斯托本杀害了。”

“不。”

我把手伸进信封。露西倾过身子。她还没看到过这张照片。我拿出照片:“这是马诺洛·圣地亚哥,停尸房那个男人。”

“马诺洛·圣地亚哥。”

露西露出惊愕的表情。

“怎么啦?”我说。

她摇摇头。我继续。

“这张——”我拿出最后一张照片一“是用电脑人脸影像分析软件合成的。换句话说,我们实验室的人拍下吉尔二十年前的旧照片,然后在它上面配上马诺洛·圣地亚哥那个剃光头发的脑袋和胡须。”

我把照片并排放好。

“看看吧,佩雷斯太太。”

她看了。看了很长时间:“他也许看上去像他。就这么简单。或者,也许你认为所有拉丁美洲人长得都差不多。”

“佩雷斯太太?”露西说话了。我们进屋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直接对吉尔的妈妈说话。“你为什么不把吉尔的照片摆在那里?”她指着壁炉架说。

佩雷斯太太没有随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而是盯着露西。“西尔弗斯坦小姐,你有孩子吗?”

“没有。”

“那你不会明白的。”

“佩雷斯太太,我不想冒犯你,但你说的都是废话。”

佩雷斯太太好像被人扇了一耳光。

“你在那里摆放着从孩子们小时候起拍的照片,那时吉尔还活着。你没有一张儿子的照片?我对失去孩子的父母们进行过心理辅导。他们都会把孩子的一张照片摆放出来。都会。然后,你又对胳膊上的伤疤撒谎。你没有忘记。一个母亲不会犯那样的错误。你可以看看这些照片。它们不会撒谎。而且,保罗还没向你使出撒手锏。”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撒手锏,因此没说话。

“是DNA鉴定,佩雷斯太太。我们来这里的路上,已经拿到结果。尽管只是初步鉴定,但结果吻合。那个男人是你儿子。”

天哪,我想,她可真行啊。

“DNA?”佩雷斯太太大声说,“我没允许任何人进行DNA鉴定。”

“警方不需要得到你的允许,”露西说,“况且,据你所说,马诺洛·圣地亚哥也不是你儿子。”

“但……但他们怎样得到我的DNA的?”

我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不便回答。”

“你们……你们可以那样?”

“当然,我们可以。”

佩雷斯太太靠在椅背上,好长时间没说话。我们等着。

“你们在撒谎。”

“你说什么?”

“那个DNA鉴定结果是错误的,”她说,“或者就是你们在撒谎。那个男人不是我儿子。我儿子二十年前就被杀了。你妹妹也是。他们死在你父亲的夏令营里,因为没人照管他们。你们俩是在追鬼。就这么简单。”

我抬眼看着露西,希望她知道该怎样应付。

佩雷斯太太站起来。

“你们马上给我走。”

“求求你,”我说,“我妹妹那天晚上也失踪了。”

“我没法帮你。”

我正要再说下去,露西摆摆手。我决定最好还是先和她商量一下,看看她是怎样想的,有些什么话要说。然后再采取下一步措施。

我们走到门外后,佩雷斯太太说:“別回来了。让我宁静地哀悼吧。”

“我还以为你儿子二十年前就死了呢。”

“这样的事永远不可能忘记。”佩雷斯太太说。

“对。”露西继续说,“但到了某个时候,你就不会想再宁静地哀悼了。”

露西没再多说什么。门关上了。我们坐到我车上后,我说:“怎么样?”

“佩雷斯太太肯定在撒谎。”

“你还真会虚张声势。”我说。

“你说那个DNA鉴定?”

“对。”

露西没再继续那个话题:“你在里面提到了马诺洛·圣地亚哥这个名字。”

“是吉尔的化名。”

她思索着。我等了一会儿,然后说:“怎么啦?”

“我昨天去看我爸。在他的,呃,家。我查看了探视记录本。上个月,除了我之外,另外只有一个人去看过他。一个叫马诺洛·圣地业哥的男人。”

“啊?”我说。

“对。”

我想不去多想这件事。但做不到:“吉尔,佩雷斯怎么会去看你爸爸?”

“问得好。”

我想起了蕾亚·辛格曾说过的事:露西和我在撒谎。“你能问问艾拉吗?”

“我试试。他状况不好。脑子习惯性地恍惚。”

“仍然值得一试。”

她点点头。我把车向右一转,决定改变话题。

“你怎么那么肯定佩雷斯太太在撒谎?”我问。

“首先,她在哀悼。还记得那种味道吗?是蜡蚀。从她身上的黑衣服、红红的眼睛、耷拉的双肩中都能看出这点。都能说明问题。第二,那些照片。”

“照片怎么啦?”

“我没骗她。到处摆放着孩子们从小的照片,却没有死去孩子的,这很不寻常。这本身倒不能说明太大的问题,但你没注意到那个可笑的空白吗?那么大个壁炉架上才摆了那些照片?我猜,她把有吉尔的照片拿走了。以防遇到今天这样的事。”

“你的意思是说万一有人登门拜访?”

“我也不是很确定。但我认为佩雷斯太太是在藏匿证据。她以为自己是唯一拥有可以用来确认吉尔身份的照片的人。我不会想到你还有一张那个夏天拍的照片。”

我想了想。

“科普,她的反应完全不对,好像在扮演一个角色。她在撒谎。”

“因此,问题是,她在对什么事情撒谎?”

“怀疑的时候,直接去找最明显的答案。”

“是什么?”

露西耸耸肩:“吉尔帮助韦恩杀了他们。这能说明一些问题。人们一直怀疑斯托本有帮凶。要不他怎么可能那么快就把尸体掩埋起来?但也可能只有一具尸体。”

“我妹妹的。”

“对。然后,韦恩和吉尔制造吉尔也死了的假象。也许吉尔一直在帮韦恩。谁知道呢?”

我没说什么。

“如果是这样,”我说,“那我妹妹就死了。”

“我知道。”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科普?”

“嗯?”

“那不是你的错。”

我仍然没说话。

“如果说有什么错,”她说,“也是我的错。”

我把车停下:“你怎么这样说?”

“那天晚上,你本来想留下来,你想担任警戒。是我引诱你进树林的。”

“引诱?”

她没说什么。

“你在开玩笑。对吗?”

“我没开玩笑。”她说。

“我自己有脑子,露西。你没有强迪我做什么。”

她仍然没说话。然后,她说:“你还在自责。”

我感觉双手把方向盘抓得更紧了:“不,我没有。”

“不,科普,你在自责。承认吧。尽管现在出现了这么微妙的情况,但你早就知道,你妹妹一定死了。你只是希望有第二次机会,希望能找到补救的办法。”

“你那个心理学学位,”我说,“真的没白拿啊?”

“我不是有意——”

“你呢,露西?”我本不想那样,但声音中却透露出一些尖刻,“你自责吗?这就是你喝那么多酒的原因吗?”

沉默。

“我不应该这样说的。”我说。

她的声音柔和起来:“你根本不了解我的生活。”

“我知道,对不起。这与我无关。”

“那两次醉酒驾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的。”

我没说什么。她扭头看着窗外。我们默默地继续向前开。

“你可能说得对。”我说。

她仍然看着窗外。

“有些事情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我说,我感觉脸涨红了,泪水马上要出眼眶里流出来,“那天晚上树林中的事发生之后,我父亲再也没用同样的眼光看过我。”

她转头看着我。

“我可能一直在设想。我的意思是说,你说得没错。从某种程度上讲,我的确自责。如果我们没走开,事情会怎样?如果我没擅离职守,又会怎样?也许他脸上透露出的只是失去孩子的父母纯粹的毁灭之痛。但我一直认为里面还有别的东西,有某种对我的责备。”

她把一只手按在我手臂上:“哦,科普。”

我继续开车:“因此,也许你说得对。也许我的确需要对过去进行一些弥补。但你呢?”

“我怎么啦?”

“你为什么要卷到这里而来?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你还希盟能得到什么吗?”

“你在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你的用意是什么?”

“我所知的生活那天晚上就结束了。你不明白吗?”

我没说什么。

“那些家属一包栝你的家人一把我父亲押上法庭。你们夺走了我们的一切。艾拉经受不住那样的打击,无法承受那样的压力。”

我等着她说下去。但她没继续说。

“我明白,”我说,“但你现在想怎样呢?我的意思是说,正如你说过的一样,我是想找到妹妹。除此之外,我还想弄清楚她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呢?你在找什么?”

她没回答。我继续向前开了一段。天已经开始黑了。

“你不知道我感觉自己有多脆弱。”她说。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因此,我说:“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沉默。

“一方面,”她说,“我觉得自己过着两种生活。一种是那天晚上之前的生活,一切都很美好;一种是那天晚上以后的生活,一切都变了。对,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可怜。但有时,我感觉自己那天晚上被推下了一座小山,从此一直在往下滚。有时,我好像已经找到支撑物,但那山太陡哨,我永远无法再次找到平衡。然后,我又开始滚。因此,也许一我也不知道一但也许如果我能弄清楚那天晚上真正发生的事,能够将所有这些可怕的事变成好事,我就不会再继续滚下去了。”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我想提醒她这点。我想告诉她,她太伤感了,她仍然美丽,仍然是成功的,她还有许多可以追求的东西。但我知道,这段话听上去会显得太缺乏说服力。

因此,我只好说:“露西,能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她紧紧闭上眼睛,好像我突然打了她一下似的。我想到她刚才说的话,想到她说不想太脆弱。我还想到了那篇日记,想到日记中说她再也没找到过那样的爱情。我想伸手去拉她的手,但我知道,对于我们俩来说,现在这样做会显得太生硬,甚至那样的动作也会显得太过分,而且起不到任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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