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医院,在女人是一种兴会,在男人,没有必要还是不进为是。我所见过的女人,进医院没有不是兴高采烈。在医院里她们可以逢旧友,结新欢,也可以交换新闻,互通消息,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么?再有谁来送花,谁来探访,日子就很好过了。记得有某夫人分娩,住院两星期,住的是两床一室的房间,两位夫人同一房。这两星期的时间,她们所增进的学问,真正胜读十年书了。

"Y·T·我们这样年纪的人,一年一次作身体总检查是应该的。荣民医院都是第一流的名医,设备又好。"

"这个我知道。比国际水准,都有过之无不及。"

"我们做一个总检查。要住院三天半。"

"总检查,"这三字声势浩大,有点像三军总检阅的神气。

我心中气馁。检查就是检查,何必来个"总"字。

"你住院,我不住院。"我说。

太太说我这个人怪,她深信无事时应作有事打算,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做法,还说什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话。因此我们各走极端,结果和和平平,各走其是。她住院,我受检查而不住院。

于是三军总检阅开始了。这不是验验血压,验血验尿,摸摸肚子而已。是把你整个身体的生理功能彻底检阅一下。就像一人进你屋子翻箱倒柜检查一下,清算一下。太太是对的,总清算一下总是无妨的,但是我以为多事。我屋里并没有隐藏耗子。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等你病倒了,已经悔不当初检验一下。"太太的聪慧的看法也可以说言之成理。"治病一斤不如防病一两,"我引用英语格言,附和她说。

但是心里还是抱着"以最少限度检查我的生理功能"为原则。比方说,我的肺功能很好,我自己知道,应不被检查之列。我对大夫说:"我的肝肾尽管检查,但是我的S形(即大肠)无恙,豁免罢了。"大夫有点迟疑。我进一步说:"粪便检查也豁免罢。那样肮脏的东西,引不起我的美感。"

"这是你自己的事。"大夫说。

"不是这样讲。我是厦门人。粪便之为物,总使我想到陈六使。依厦门方音讲,这名字不大雅致。"大夫乃把"S形肠检查"一行划掉。

不知怎样,"肺功能"未曾划掉。一天早晨,我去验我的"肺功能"。这是一种侮辱。我华山都爬过了。在大学里,一英里赛跑也打破过纪录。谁怀疑我的肺功能?这大概是一种类似吹气球的试验,看谁气球吹的大。由是女士把我鼻子钳住,叫我嘴里含一块金属的东西,略如衔木受正刑的姿势,向大橡皮管拼命吹"吐,吐,吐——吸,吸,吸——吐,吸,吐,吸,吐吐吐吐吐,吸吸吸吸吸——先吐后吸——先吸后吐。"

我觉得有点傻,但是仍然服从到底。

"我的肺功能如何?"

"不怎样。你年纪也大了。"女助手轻描淡写的回答。大概比以前实在差了。但是不一定是年龄关系,是我在国外久,失了中国人吐痰二吸一吐雄壮的练习所致。我知道痰于肺功能效用,大有补助。

"心电图"有点特别。起初照常躺在床上,左右手左右脚都有电线盘住,躺着欣赏电流侦查机所画出来的曲线,倒也整齐可观。但是荣民医院特别仔细,还要让受检人作一次运动,然后再作一图。室中有两阶级的木梯,叫你一上一下,再翻身一上一下,回环登降,三分内需作四十次的登降。我就用起爬华山本领登降回环,倒也及格。这位女助手是有说有笑的。

"我比姚丽丽如何?"

"姚丽丽没来运动过。"

"你们这样检查。再检查三天,我包管生病了。"

我的消化功能无问题。除了橡皮鞋以外,我咽得下去,包管能消化下去。女医师让我喝一大杯白色流质,然后用X光透视我的胃作用,翻来覆去,都没问题。

"你的胃非常美。"女医师说。

"是么?"我说,心里有点怀才不遇之感,女医师可算是我的知己。

肝常可以出毛病,肝石可以隐伏胸中十几年不发觉,所以应用X光摄影,以防万一。这是在我"最低限度检查生理功能"原则之下所应有的一举。向来我不信中国医师开刀取肝石,取肾石。因为中国人,烹调术太长进,五味感太灵,看见胃,想到炒肚尖,看见肾,想到炒腰花,回头把我肝上锅尝尝,香脆可口,而忘记我的胆石。梁任公割去一个腰,受了无妄之灾。但是那天女助手很忙,所以我没敢问她,"请问女士,我的肝美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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