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道于今可拊膺,琢磨切磋说谁能?

果然士德无三二,闺阁淑媛即我朋。

却说赫连照自传给季狸兵法及送平彩云到耿家之后,便飘然而去,不知所之。季狸虽考入武学,争奈进身尚远,不遇知音,终年兀兀。接交得一个文学弟子员,复姓公明,名达,字子通。这公明达学富五车,才速七步。十五入泮,年至三十,未登一第,正是杨意不逢,钟期难遇。只可借春风杨柳,秋月梧桐,以作消遣。幼与耿朗同学数年,两相莫逆。然以耿朗公侯门第,曾未一至其家。而耿朗以兄事之,虽补官后,宦务在身,犹以时造谒。若遇公明达在家,必留饮数杯,亦不过菜根壶酒而已。

尝对耿朗道:“看君相貌,后嗣必昌。即本身富贵,亦不待言。所少者廉静寡欲也。”及接识得季狸,乃大喜道:“甲冑于橹,良臣器识,诗书礼乐,儒将风流。他日之茅土可必也。”

耿朗亦尝要拜识季狸,公明达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季子章尚未欲交贤弟,我虽强之,伊必不来也。且君与子章,后必同列烟麟,共相契合,今日何须汲汲为哉?”以此耿朗亦不相强。公明达惟好闲游,一日散步郊原,沿村觅饮,醉残霹雳之春。遇树即眠,睡拟混沌之谱。来至一处,木密花深,人烟稀少,再进数杯,勃然兴作,乃击壤而作歌道:

三十碌碌长安道,得失由来多颠倒。

心情一片少人知,自沽浊酒还自劳。

有时汗漫步郊原,觅饮急扣酒家门。

脱巾濡首拼一醉,长歌欲吊古来魂。

古人物化去已远,荒坟累累蓬蒿偃。

野花枕藉睡方深,梦与古人相缱绻。

今时岂必无古人,忄宁愚汝自不相亲。

自古明珠混鱼目,我昔慷慨亦如君。

闻言不觉一惊醒,更向酒家足此兴。

青山绿树满眼新,红楼远寺鸣清磬。

歌毕满斟而饮,忽一人突然而来,大叫道:“歌得好!饮得妙!”公明达视之,乃季狸也。笑道:“子章何来?”季狸道:“闻所闻而来。”公明达道:“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子之谓也。”季狸道:“志同道合,千里之外应之。况近在咫尺乎?”于是二人对饮。季狸道:“适闻兄歌,未免过激。我辈处世,悠游为宜。眼之青白,可得露乎?”公明达道:“古之人,诗以道性情。今之人,诗以掩性情。刻画李杜,步趋元白,吾所不为也。若夫风云月露,荡志驰情,子既不为,而乃责之我耶?”季狸道:“事物小咏,儿女私怀,何敢望之吾兄?然和平其词,委宛其意,言之者无罪,听之者不倦,似亦诗家之一要也。”公明达道:“贤弟所言极是,我所作歌吟,多出自口占,未尝见之笔墨。即偶有所录,随又付诸水火,亦未尝取以示人,特未免稍激耳。适才所言,非我良朋,安能道此!季狸道:“弟之为人,比耿瞒照何如?”公明达道:“参军开府,各有所长,未易优劣也。”季狸道:“瞒照之为人可得闻欤?”公明达道:“瞒照之为人也,性情精细,才具风华,精细则未免苛察,风华则未免肤浮。吾恐其心过用而行不一也。”季狸道:“兄之知人,可谓明矣。但瞒照以燕梦卿为之内助,则苛察可返为静密,而肤浮可变为沉凝也。”公明达道:“燕氏之求代父罪,甘为侧室,天子荣以牌匾,诚不为过。瞒照悬之正房,亦为合宜。但闻得他出口成章,下笔成文,且又倾国倾城,吾恐以貌掩其才,以才而掩其德。加以瞒照之多疑,梦卿若以风雅遇之,可为佳偶。若以切直处之,则不能久相得矣。且瞒照内宠过多,吾未见其利也。”季狸道:“然则夫妇相处,亦有术乎?”公明达道:“世不隆古,人不圣贤。父子兄弟,犹或以虚华相待,何况夫妇?若发言以诫谕,则违忤世情。若箝口以浮游,则泯沦天理。汨泥扬波,我辈但饮酒以消之而已。”当下两人重沽痛饮,不在话下。

却说耿朗一日无事,在梦卿房内夜活。是时乃宣德四年九月中旬,清商淡淡,良夜迢迢,桂魄一庭,菊香满座。春畹行酒,便坐小饮。耿朗道:“饮香醪,看名卉,已是人生快事,况又国色相对,各在芳龄、志愿足矣,又何求哉!”梦卿听了,低头不语。耿朗道:“卿何心事,忽忽不乐?”梦卿道:“妾以鄙弱之质得侍君子,私心自幸,有何不喜?惟愿上则尊祖敬宗,以作九个叔叔领袖。下则修身齐家,以为后世子孙法度。若美酒名花,只不过博一时之趣。益处不少,损处亦多。若不知检点,则费时失事,灭性伤生,在所难免。”耿朗道:“我于花酒虽则留心,绝不致太过。又得卿不时提撕,想将来亦不至受损。卿与我名虽夫妇,实同朋友矣。”梦卿道:“正是,官人素所交游者甚众,不知与何者可称莫逆?”耿朗道:“现任指挥冯士材、丁不识,主事邓通贤辈,无言不合,无事不助,此仕宦中之莫逆也。张都堂公子张大张,王尚书亲孙王尊王,朝则征歌,暮则觅饮,此衣冠中之莫逆也。若同学之公明子通,则久交之莫逆。未见面之季子章,则梦想之莫逆也。至于未有事之先能预知我心,既有事之后能安解我意,大而官事家务,小而说笑吹弹,可以助我心思者,皆不及监生乔邦贤之莫逆矣。”

梦卿道:“这些人可曾时长来往?”耿朗道:“除季子章尚未识面,不曾到门外,公明子通亦未到过咱家。张秀才诸人,十日或半月必宴会数次。冯指挥诸人,大抵于入朝进署之暇常常相见。若乔监生,则不可一日不来。”梦卿道:“良朋契友,原不在乎酬酢往来。但此数公,在自家心上亦有个分别否?”耿朗道:“自然有个分别。公明子通乃我幼时所敬,合为第一等。冯、丁诸公,当是第二等。张、王诸公,应作第三等。乔监生辈可居第四等。”梦卿道:“若如此说,公明子通,乃道义朋友。冯、丁诸人,只可称势利朋友。张、王诸人,只可称酒肉朋友。至于乔监生辈,不过市井帮闲,公侯门下耳,如何算得朋友!”耿朗道:“朋友虽算不得,然亦有用他之处。”梦卿道:“有何用处?若官事有难处分时,公明子通足可商议,其才智心思,必超出众人之上。且时常相见,受其箴规,亦于身心有益。若家务有难料理时,内有大娘主持,百无一失。外有众允、需有孚协办,断不贻误。若论谈笑,如三娘风雅,四娘、五娘流丽,足可以畅情怀。若论吹弹,则舞有舞女,歌有歌童,亦可以资清赏,又何必转求外人?自古来市井帮闲大约皆游手匪人,不肖子弟,或本来贫贱,借此以谋衣食。或原系富厚,落魄而致卑污。其为害小者,多方引诱诈赚钱财。其为害大者,攀援势权,走通官府。万一坠其奸谋。岂不有碍行止?将来前程远大,虽广交当如孔北海之然亦思房管为李唐名相,乃被累于琴工。则此等杂项人断不可接交矣。”耿朗听毕,不住点头称赞。梦卿又说些饮酒看花好处,耿朗因问四时八节赏心乐事。

梦卿道:“随时随地,从俗从宜,尽有好处就是。现在家内十供六馆,件件俱全。公余之暇,足可寻乐。他如正月元夕,二月踏青,三月上已,四月清和,五月天中,六月天贶,七月乞巧,八月中秋,九月重阳,十月民岁,十一月阳升,十二月除夕。虽未免俗,亦可怡情。”耿朗听毕,更加喜悦。

二人又各进一两杯,夜已二鼓同入寝室。此后耿朗便将冯世材、张大张等,渐渐疏远。将乔邦贤等一概谢绝,不时访谒公明达,诸事请教。又拜识了季狸,结成莫逆之交。内则专仗林云屏,外则全靠众允、需有孚。正是:一言感悟,非关他绣口锦心。百事纷更,惟恃我兰姿蕙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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