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的记忆容量大得让人难以想象。从出生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眼睛看到的一切都会以影像的形式保留在脑中。大部分的影像一旦成为记忆后,就再也不会被想起,只有有用的信息才会被再次记起。否则大量的记忆只会让人丧失心智。

做梦就像放录像带一样。睡觉后,这一天看到的情景会在脑中重现,大脑会将这些场景分类,决定它们是需要经常使用的回忆,还是需要束之高阁的回忆。就像深夜坐在电视机前j将一整天录下的录像带堆在一起,从头放一遍,然后将他们分别放到“要”和“不要”这两个架子上。

辰朗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抬眼看着旁边立着的打点滴用的支架。

输液一滴滴地、有节奏地滴了下来,看着看着就能睡着。但睡得不深,时不时会醒来。

但一醒来,他就再次朝点滴架看,膨胀的输液无法抵抗重力的作用而滴了下来。看着看着,他又被拖回到睡梦之中。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眼前慢慢地暗了下来的那个瞬间,他甚至能够感受到一种快感。

深夜。不知现在几点了。他也不想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看一眼。

走廊的灯光从敞开的病房门口射进来,照在输液瓶上,被折射成一束弯曲的白光。输液管的上端有一个圆粗管,眼看着输液药滴越来越大,最终落到里面时,药液会从扎进左胳膊的静脉血管的针头处被输送到体内。混杂在血液中的药液到达心脏,循环到肺部后,再经过心脏输送到全身。

在想象药品是怎么在自己体内循环时,他的眼皮又耷拉了下来。温暖与黑暗之中,睡意渐渐把他包围。

因为脸被打了,所以救护人员说要把辰朗送到医院去。

辰朗多次重复自己没事,不要紧,想要留在现场。其实他真的不头疼,也不头晕,也不恶心,走起路来很稳当。不过随后赶来的胜见不由分说就命令他上救护车,他只好不情愿地服从了。

自事件发生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太阳已经西斜。

其实辰朗同意去医院,并不是因为他不能违抗胜见的命令。只是正好在那时,他听见救护人员说到医院的名字,他就决定去医院了。

因为他对那所医院有特别的感情。

他躺在救护车里被送刘医院,一进医院的大门,闻到消毒液的味道,他就激动不已。

进入急诊室,接受医生的问诊,洗净伤口后,就拍了X光照片,做了CT,然后就进了病房被扎了针。

换上医院配置的睡衣,吃着盐分少,很有医院饮食特色的晚餐,去了几次厕所,其他时间辰朗都是躺在床上。

然后就是模模糊糊地睡了醒,醒了睡,就这么反反复复。每睡醒一觉就感觉头脑清醒,体力恢复正常。这让他感觉到自己体内积攒了多少精神外的疲劳。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醒过几次了,但脑海深处还是被睡意所缠绕。不仅是机搜队员,搜查总部、各所辖警署的警察们都在不眠不休地为查明事件真相而努力,只有自己能睡觉,他对此感到非常内疚。但他实在是难以抵抗无限袭来的睡意。

输液又一次变成了无色透明的水滴滴了下来。

在逐渐失去意识的过程中,辰朗把自从被叫到机搜队直到现在为止看到的所有场景一一回忆了一遍。

他想:死了多少人啦?

CHACO酒吧七人、猫渊议员的秘书、死在宾馆里的守野,犯罪嫌疑人之一、发现时已被分尸的国枝、今天下午在工厂枪战中被击毙的两个人……

共计十二人。

闭上眼睛的辰朗,眼前看到身穿黑色消防服的男人们抱着自动步枪跑了起来。他们把头盔上的防弹帽檐拉下来,边发出一种怪声边踢着杂草丛生的地面。他清楚地看到被靴子踩着踢起的尘土慢慢四散。

那群人有的奔向奔驰车,有的冲着辰朗跑了过来。那男人拿着枪口朝下的自动步枪,低着头朝辰朗走来。他虽然知道对方也是警察,可还是觉得很害怕。

后来,辰朗被吵醒了。

病房里摆了六张床,每张床都用帘子隔开。屋里除了辰朗以外就只有一位病人。那位病人对陪护的女士大声抱怨。

“疼死了,根本睡不着觉。”

“孩子他爸,安静点,还有其他的病人在呢。”

从声音感觉上来看,他们好像是一对老夫妇。辰朗看着点滴架,无意中侧耳听起来。

“你去叫他们给我打止痛针。”

“不行,不是说每隔两小时才能打一次吗?不是刚打过吗?”

“刚才?什么时候打的?”

“十五或二十分钟之前吧!”

“你骗人!你个骗子,总是骗我。”

“没骗你。顶多也就三十分钟。你看,现在才四点钟,其他的病人还在睡觉呢,你就安静一会儿吧!”

“我不是说了吗?我睡不着。”

两人的对话到此为止,但老人依旧在呻吟着。比起说是无法忍受病痛来,听上去这更像是老人故意惹待在身边的老伴生气。

刚停下呻吟,他又咳嗽起来,大声地吐着痰。他叫起老伴来,让她把痰弄干净。妻子又开始劝他不要打扰到其他的病人。

屋里终于静下来了。可没过五分钟,老人鼾声大起。辰朗真是感到哭笑不得。没一会儿,老夫妇俩开始了鼾声二重唱。

辰朗把鼾声当做摇篮曲,再次进入梦乡。

醒来时就已经天亮了,可以听到走廊里来回的脚步声。

“早上好。”

年轻的护士向辰朗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

辰朗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看了一眼,现在是早上六点半。护士递过来一支体温计,辰朗接过来夹在腋下。护士把她冰凉的手指放在辰朗手腕上试了一下脉。

把完脉后,她在纸夹子上边写边问。

“昨天各几回?”

“啊?”

“啊!”小护士微微一笑伸了下舌头,“就是大便和小便的次数。”

“啊,是这个意思呀。”辰朗转了转脑袋,回想了一下昨天一天的事。“不好意思,记不清了。”

“也是。平时不会意识到这些问题的。那我就先写一次和五次吧!”

“麻烦你了。”短促的电子音响了起来,辰朗抽出体温计来。

“多少度?”护士头也不抬地问道。

“36.5℃。”辰朗把体温计还给护士,护士放进口袋里。辰朗稍微起身问道:

“松江医生什么时候来呀?”

“松江医生?内科的那个吗?”

“是的。”护士用手里的圆珠笔挠了挠头,仰头朝上看着。

“医生她好像出差去参加学会活动了,这一周应该回不来。”

“不在呀!”

辰朗头仰在枕头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那声音大得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您和松江医生是朋友吗?”

“嗯,以前认识的。”

辰朗看也不看护士就回答道。他之所以同意住院,正因为这里是松江宏子工作的地方。

八王子警署的署员也经常去宏子工作的医院,所以经常举办护士与警察参加的联谊会。宏子虽然是医生,也曾参加过一次。

辰朗就是在那里认识宏子的。

“今天十点医生会来为你诊察,没什么问题的;再就能回家了。”

“好的。”辰朗依旧看着天花板回答道。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没有出息。

狭窄的停车场只有两个车位。裕子把一辆深蓝色的旧四轮驱动车停在一个车位上,关闭了雨刷。从昨晚开始雨就无力地下着,到今天早上还在继续着。她把车的排挡放到了停车挡上,熄火后叹了口气。

她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左脚先着地,然后慎重地放下右脚。运动鞋的鞋底踩在了柏油马路上。她试着把身体的重心稍微下移,脚腕顿时一阵刺痛,不禁咂了下嘴,只觉得骨头在嘎吱嘎吱地响。

一夜过去,肿好像消了几分,但平时的靴子还是穿不进去,最后就只能穿运动鞋,还不能系鞋带。由于脚腕上还包着绷带,所以袜子和鞋子都穿得很邋退不像样。

拿出放在副驾驶座上的背包后,她关上车门锁好。

她轻轻摇了摇头,拖着右脚走了起来。岸本被送到了八王子医院,拜其所赐,裕子也获得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假期,她便趁机拜访了神奈川县警七泽警署。和枝的熟人就在那里工作。

七泽警署在一座三层老楼上,面对着国道,周围稀稀拉拉地建着些住宅。警厅后面是丘陵地,一片葱绿。

灰色的墙壁上留下了几道房檐流水的黑色痕迹。裕子避开到门口要走的楼梯,选择了为轮椅准备的斜坡。即使这样还是给了脚腕很大负担,她两鬓都是汗。

推开玻璃门进去,迎面就是接待处,有个穿制服的警察站在那里。那人一直看着下面不抬头。裕子走过去说道:

“打扰您一下。”

“啊!您好。”

裕子意外地发现他是个看起来挺友善的中年男子。

“我想拜访二下梦野巡查长。”

中年男子的脸上立马出现了警惕的神情,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裕子一番。裕子肩上背着背包,身体前倾,用左脚支撑着身体。

看完之后,他指了指左边。

“这条走廊的尽头,右手边。”

“谢谢。”

谢过之后她走了过去。不用上台阶真是太好了。

她拖着右脚终于来到了走廊最深处的一个屋子前。镶着毛玻璃的三合板门边上的油漆裂缝脱落了,露出了原来面目。

门旁边挂着一个牌,上面手写着“电子科学特别搜查队”几个拙劣的字。不知电子两个字是不是在后来加进去的,反正写得瘪瘪的。

她敲了一下门。

“有人吗?”她竖起耳朵,没听到有什么回应。她又敲了一下门,还是没有回答。

“打扰了。”

她转了一下门把,打开门朝里面瞧。里面鸦雀无声,没见人影。据和枝说,他二十年间没有转过岗,几乎不外出,也很少回家,随时都能在办公室里找到他。裕子心想难道自己就这么背运,偏偏碰上人不在的时候吗?

进屋后,她反手把门关上了,在金属架子间走着。架子高得都快到屋顶了,尽管开着灯,屋里还是有些暗。

她左右看看,慢慢地向里走。

架子上排得密密麻麻的电子仪器是做什么用的呢?裕子真是难以想象。所有机器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土,看来是有段时间没动过了。

她抽了下鼻子。

尘土味中夹杂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腥臭味,还有几分酸臭味。

与其说是地方警察署的一间屋子,裕子感觉自己更像是混进了博物馆或是大学研究室。穿过金属架后眼前出现了两张桌子,相向摆在窗边的一角。还有一台电脑亮着。灰色的转椅反转着,像是有谁刚离开似的。

墙边的陈列柜吸引了裕子的眼球。玻璃里面摆着各种各样的玩偶。

她靠过去仔细看了一番。

柜子里有假面骑士、魔神Z、恶魔人、卡辛等很多玩偶。有些角色似曾相识,但大多半还是得看标签才知道。

她把那声叹气咽了回去,只是摇了摇头。

“这屋子的主人真是个怪人呀!”

“大家都这么说。”

突然有人搭话,把裕子吓了一大跳。刚想回头看看是谁,可因为重心一下子压到右脚上了,裕子忍不住叫了一声。

“你受伤了吗?”

“昨天稍微受了点伤。”

“啊!八王子枪战是吧!你现在是名人啦!”

梦野抿嘴一笑。

看到梦野嘴角时,裕子起了一脖子鸡皮疙瘩。透过满是口水的双唇看到的是他难看的牙龈和焦茶色的蛀牙。这就是不治疗蛀牙的悲惨后果。

“你是加藤裕子巡查长,对吧?”

“是的。但为什么我……”

梦野用他那粗短的手指在裕子面前晃了晃,打断裕子的话后,他继续说道:

“现在任职于第二机动搜查队第四分驻所对吧?搜查讲习结束后就一直待在机搜。通常情况下要过两年或三年才能去机搜呢。或许与四年前的事件有什么关系,但与公安相关的秘密不是好惹的,最好不要靠近。”

梦野微笑地看着呆呆睁大眼睛的裕子。

“为什么……”

“那个。”

梦野用下巴指了指。他下巴上的脂肪块儿哆哆嗦嗦地晃,就像挂了个大白袋子似的。

“那是我最骄傲的收藏品。里面的塑料盒里装着模型吧!那是昭和四十一

年七月十七日开始放映的奥特曼第一集《奥特曼作战第一号》的一个场景。模型再现了奥特曼和贝姆拉湖畔大战的镜头。做得太棒了!我花了五年时间才得到它,不过这样的等待才有价值。”

梦野走近裕子伸出手来。

“你应该带来了吧!”

“唉?”

“图片文件,和枝姐和我说的。赶紧给我,我其实也挺忙的。”

裕子终于知道带有酸味的腥臭味是来自何处了。

那就是从满口蛀牙的嘴里飘出来的口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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