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乡活了大半辈子,从没喜欢过音乐,只有一次被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感动得流泪。

那是一个震颤的声音,在歌唱身为建筑工人的母亲。音调高昂,绝非那种尖锐的声音。

父亲是一名旧国铁工作人员,母亲是一名教育工作者,这样的歌词无法引起石乡的共鸣,但小学三年级时同班一个少年的身影突然浮现在他眼前,让他流下了泪。

那是个非常老实的少年,脸上总挂着腼腆的笑容。成绩很差,怎么说呢,就是挺笨拙的一个少年。石乡不记得他的父亲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只知道他母亲平时在工地给人打下手以维持生计。

当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在心中汇成语言时,少年的脸就突然浮现在了眼前。

他很坦诚地想说一句“对不起”。

班里没有特别富裕家庭的孩子,相反,有些孩子家里很穷,从年头到年尾就穿一件衣服,那少年正是其中之一。

身份其实是非常脆弱的东西。一旦对不如自己的人不再抱有优越感时,它就会瞬间崩溃。

那是一种歧视,也是一种凌辱。时过境迁,石乡总算明白了此事。但孩童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无意识的歧视在心中根深蒂固。

听着收音机里的歌,石乡意识到自己并不像他认为的那样公平公正。

山鹿的确唱得不错,不仅是花腔婉转、声音洪亮等技巧问题,最重要的是饱含感情。

这绝不是石乡一个人的想法,酒吧的每位客人都竖起耳朵倾听着。

山鹿唱完拿手的鹤田浩二的歌时,石乡不禁伸手拿起毛巾,使劲擦了擦脸——否则的话,眼泪就掉出来了。明明不是第一次听山鹿唱歌,何以那雄浑敦厚的声音今夜竟如此沁人心脾。他忽然觉得,为采访暴力团伙枪战而接近山鹿的自己,真的很肮脏。

我是不是醉了?

石乡把毛巾揉成一团,放回吧台。算了,下次再采访他吧。

他若无其事地看了看表,今晚碰头的人还没露面。他又看了一眼店主,但老板并不想和他对视。

或许是因为刚唱完拿手歌曲,酒喝得也恰到好处,山鹿心情特好,坐在了椅子上。石乡大献殷勤地拍手叫好。

“哎呀!山鹿先生,您唱得太棒了,太令人感动了。”

“你太夸张了吧!”

山鹿害羞地一笑,咕嘟咕嘟地大口喝着烧酒。

石乡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真的,我差点就流泪了。”

对于石乡的话,老板和其他客人纷纷点头赞同,只有前任邮局局长闭眼打着瞌睡。

“你们别笑话我这外行唱得太糟糕了就行!”

“唱得很好,真的很好。”

石乡自言自语般重复了好几遍,这才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吐了口气。

“唱自己喜欢的歌,还被别人夸奖,真是高兴。”山鹿把身子凑了过来,“老兄,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些小秘密啊?”

脸颊上可以感受到山鹿的呼吸。视线所及之处,平山一脸紧张的神情。石乡故意眉头紧锁,看着山鹿。

“突然这么说,怎么了?”

“这个,这个啊!”

山鹿边说边咧开嘴让石乡看。只见他上下门牙都是金光闪闪,整齐排列的样子不禁让人想到舞狮的头。

接着,他张大嘴巴让石乡看他里面的牙齿,里面也镶满了金牙。

“好壮观啊!”

“那个……”山鹿压低声音刚要说话,平山忽然把手搭到了他的胳膊上。

“老板!”

山鹿依旧面朝石乡,推开了平山的手。平山眯起他细长的眼睛看向石乡,那目光着实让人害怕。石乡恨不得缩起脑袋,一心只想:饶了我吧,不是我想听,是你老大非要说啊……

“这看着像是镀金的,其实都是纯金。里边的填充物也是足金。我把身家财产都装到嘴里面啦。”

石乡肯定是一脸傻样。看着石乡的脸,山鹿哧哧地笑着,接着说道:

“过去在‘别墅’时,听一个认识的家伙炫耀来着。金牙的话,就是条子也不能把它拔下来。”

“是啊。”

“但假牙就不行了。进‘别墅’的时候要搜身,很容易被搜出来。就算偷偷带进去了,一不小心忘在洗脸台上就糟了。”

“这些大约值多少钱呢?”

石乡不假思索地问道,可马上就后悔了,因为平山的视线更严厉了。

山鹿露出一口金牙,一脸满足与喜悦之色。

“啊,买辆奔驰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为什么要带金子去监……‘别墅’呢?”

“有钱能使鬼推磨。万一有事,拔下一颗牙就是一大笔钱。说起来,我的嘴巴就是钱包啊!”

山鹿好像很满意这个冷笑话,哈哈大笑起来,金牙反射着灯光,有些耀眼。

“要是没长蛀牙却随便拔牙,这是自残行为,是要受惩罚的。但这是嘴巴里的东西,条子一般不会注意到的,把流出来的血咽下去不就行了?”

“那您在‘那里’拔过牙吗?”

山鹿手握玻璃杯,嘴角上挑,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店主往石乡的空杯子里倒上烧酒,然后抬起头来。店门打开了。后背可以感受到那劈门而入的潮湿空气。石乡据此得知有客人进来,但不想回头去看。

只听店主朝着门口说道:“欢迎光临!”

就在那一瞬间,平山抓住睡熟的邮局局长的肩膀,胖女人尖叫了起来。

石乡回头看向门口。头戴白色全蒙脸式头套的两个男子闯进店里,手持金属管状的东西。

石乡歪着脑袋,心想:他们是什么人啊?

店主连门口都没好好地看一眼,就大大咧咧地说:“欢迎光临!”

结果第一枪就朝着老板射了过去。九毫米的子弹从老板上额头削过,鲜血如云雾般散开。

第二枪打中了身子后仰的老板的咽喉。咽喉随之破裂,红黑色的血块向外喷出。

在几个客人中,习惯于这突然性枪击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暴力团伙的前任组长,另—个就是跟随组长多年的保镖。

两个人的反应都很快。

保镖抓住邻座老人的肩膀,往前一推,同时拔出腰带上别着的左轮手枪。蒙面男子朝着东倒西歪向他靠近的老人开了两枪,旋又用左手里的枪向保镖射击。

虽然第一枪没打中,但有子弹向脸前飞来,也足够可怕了。

他知道保镖皱了皱眉闭上了眼。虽只是瞬间之事,但保镖拔枪的手确实停住不动了。

所以他又用右手的枪朝保镖开了两枪,一枪正中胸前,让保镖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第二枪打中吧台上摆着的酒瓶和杯子,杯瓶变成碎片,飞了起来。

酒瓶和玻璃杯的碎片在空中缓缓地旋转落下。惨白的灯光下,玻璃碎片闪闪发光。

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这些疑问在石乡的脑中交错混杂,使他僵直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两个戴着摩托车头盔的人进入了CHACO。不,用“闯入”这个词更合适吧!头盔的护目镜泛着七彩光芒,他们的眼睛被完全遮住。

两人先将铁管状的东西指向店主,石乡还在想:他打算干什么呢?当一声沉闷的破裂声响起,膨胀的空气扑面而来时,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看见店主脑袋喷血踉跄着倒下之后,他才意识到男子拿的是枪。

胖女人大声尖叫,可能是害怕店主身上的鲜血吧?

那人先射击了店主,接着射击平山。这之前平山抓住前任邮局局长的身体推向突袭者,但被轻易地躲开了。藏头盔的男子也毫不留情地向邮局局长开枪。

熟睡的邮局局长就这样迷迷糊糊地送了命。

山鹿被袭击了?疑问从脑中掠过,管他呢,三十六计走为上!

脑中响着逃跑的警报,但从腰往下仿佛完全是别人的身体,麻痹不堪,别说动,就连点感觉也没有。

袭击者向平山开了枪。

脸边仿佛飞过了超高速挥动翅膀的昆虫。那当然不是长着翅膀的虫子,而是子弹。

男子继续开枪。

从侧面可以看到弹壳从枪管里飞出,就像在看电影一样。刚想到这儿,平山就身体前倾,倒了下来。

紧接着,第一个进店的男子向尖叫的胖女人开了一枪,让她安静下来,又向眼看就要从椅子上跌下来的男人开了两枪。夹克衫上尘土飞起,男子以潜水般的姿势倒下。

前任暴力团伙组长的旁边坐着一个矮个子的胖男人,留着长发,半数变白。组长抓住胖男人的手腕,想拿他做挡箭牌。

但这一动作太过缓慢,而且胖男人的块头远比组长要小,显然当不成挡箭牌。

朝组长脊背第二次扣动扳机时,突袭者右手手枪的枪栓往后一退,就不动了——没子弹了。组长的身子顺势后仰,两膝着地。

有人突然抓住了石乡的肩。

尖锐的指尖似乎都要伸进肩膀中了。石乡痛苦地扭动身体想要逃跑,但这强大的力量让人无法抵抗。

是山鹿抓住了他的肩膀。

“什、什、什么……”他想说“你想干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下半身的麻痹蔓延到全身,喉咙、舌头都麻痹了,好像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了。

他知道山鹿想拿他当挡箭牌使。就像平山把邮局局长推向袭击者一样,山鹿想把他推过去。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妻子一直为石乡超过九十公斤的体重担忧,还说他迟早会因为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丧命。但就是托这体重之福,山鹿根本拽不动石乡,脸涨得通红呻吟之时,袭击者的子弹射了过来。

山鹿手指的痉挛传到肩膀,瞬间没了力气,身子前倾倒下。

自己的身体重获自由。

刚刚松了口气,他的腹部和大腿就受到棒打般的冲击。

向没能成为山鹿挡箭牌的石乡开枪的,是第二个进店的枪手。一枪打在腹部,一枪打在大腿。

适才被击中的保镖大叫着在地上打滚。

这时,第一个开枪的人把左右手的枪交换了一下,走近还握着枪的保镖,向他头部打了致命的一枪。

后仰倒下的老人脸上泛白,口里吐着血泡。

另一个人绕过吧台向店里走去。两眼泪汪汪,大睁着眼睛的胖女人跌倒在地上,挪动着屁股企图逃进店的深处。

那人走近胖女人,女人吓得抬起了双下巴,张开了嘴。

哪知他竟对准胖女人的嘴巴开了一枪。

她脖子崩裂,鲜血和红黑色的器官组织洒落坠地。

推开身子后仰、倒地一动不动的夹克男子的脑袋,他进入吧台里面。店主撞到卡拉OK机,倒地不起。男子跨过店主的身体,又打了三枪,店主一命呜呼。

前任组长身子动弹了一下,没了小指的手跟着动了几下。

第一个开枪的人走过去,枪口对准他的颈窝,扣动扳机。身体僵直的组长的胳膊碰倒了椅子。一声脆响,但这根本盖不过店里嘈杂的背景音乐。

此时,店里弥漫着浓密的硝烟。

“挡箭牌”弓着背,用虚无缥缈的眼神看着他。他慢慢举起了枪。

枪口的内侧充斥着无边的黑暗。石乡眼都不眨地注视着前方。

此时,一个疑问涌上心头——袭击者的目标不是山鹿,说不定是原计划要跟自己碰头的人。但他马上就否定了这个疑问。

这样的话,他们没道理如此乱来。

嗓子渴得要命,恐怕是肚子和腿被打中的缘故吧。但他不想去看伤口。

不可恩议的是,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不,应该说是从脖子以下都没有感觉了,就像是只有头在地上滚动一般。

“真是个傻瓜,”石乡在心里默默地骂着自己,“只剩一个脑袋还怎么活啊!”

他在后悔,后悔自己太过于接近山鹿。至今为止,虽对暴力团伙做过一些明察暗访,但都小心谨慎地保持距离,从不会一起吃饭。山鹿虽已金盆洗手,却毕竟曾是暴力团伙的组长,自己被卷入袭击事件,只是时间问题。

“我……要死了?”很现实的问题。

与此同时,他想起了脚边有狗儿缠着、在厨房里做饭的妻子的身影。每次外出采访都不知何时回家,多数情况是和采访对象或作家朋友一起出去喝酒,早上才回去。即便如此,妻子总会给他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有时会独自先吃,有时则会等他直到深夜。

与妻子围桌而坐时,他会边喝点啤酒或葡萄酒边聊天,聊的基本上都是狗狗的话题,而且多是妻子一个人住那儿说。

早知道就

多和她说会儿话了。采访时的见闻、采访时碰到的人,自己会写些什么,想要干什么……要是能多和妻子聊聊这些就好了。

要是一起去旅行该多好啊!要是能和妻子多喝点酒该多好啊!

石乡决定了。他要暂时放下工作,边疗伤边和妻子聊天,彻彻底底地聊一回天。

眼前的空气被打散,他觉得鼻子被人打了一拳。

就连适才做了什么决定都想不起来了。

两个暗杀者打光三十二发九毫米子弹之后,走出了这家老店,消失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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