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房间门,生锈的金属管呈现在眼前,除臭剂的强烈味道扑鼻而来,让人眩晕。但这恶臭反而使石乡松了口气。

房间的墙壁涂成了白色,墙壁下边贴着淡蓝色瓷砖。高出一截的地板上装了个白色便坑,上面像是染了层灰尘一样。

他收紧腹部,想办法拉下不合身的牛仔裤拉链。小便中饱含酒精。他方便着,大舒了一口气。

沿着青梅路往北,会见到一个住宅区。住宅区角落里有一家破旧的酒吧叫“CHACO”。建筑本身很破,一进洗手间更会觉得是回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

只有CHACO的洗手间才能让石乡忘记自己已年过半百,重返二十岁的时光。

透过胶合板的门,低音回荡的卡拉OK里唱的也是过去的歌,在这里不用听那些不知所云的现代流行歌曲,从这一点来说,CHACO很容易让人投入,所以客人也多是四十到六十岁的人,年过古稀的客人亦不罕见。

他仰起头来。

最让人吃惊的是天花板附近安装的木箱,从那里垂下来的锁链上有个拉手,大约位于离地面半米高的地方,就算蹲着也能够到。

小便完后,拉一下拉手,头顶就咕嘟咕嘟地响了起来,紧接着就会有流水冲过便器。

他高中毕业后考入东京的私立大学,住在没有浴室的公寓里,洗手间也是廉价公寓才有的冲水式公共洗手间。记得自己当时还曾感叹,不愧是东京啊,真先进。当时用的就是这种垂着锁链的拉手。

三十四年过去了,不对,马上就三十五年了吧!石乡默默计算着。

现在他拥有三室一厅的公寓,和妻子还有一只马尔济斯犬一起生活。儿子们都独立了,大儿子在德国,二儿子在大阪。公寓的贷款还有三年就还清了,也有些积蓄。坐在安有卫洗丽的洗手间马桶上,他不禁感叹自己竟能过上普通舒适的生活,真是不可思议。

“不,还不行。”

他自言自语着就笑了起来。

石乡即将迎来人生的转折点。要是手头的工作顺利进行,他计划跟妻子去东南亚旅行两三个月。如果两个人都很中意的话,索性就在当地定居;如果不满意的话,就去冲绳住下。

“我可没这么容易满足。”

拉上裤子拉链,他看了看表。

马上就凌晨了。

他咂了下嘴。

“这也太慢了吧?”

CHACO的老板要介绍一个人给他认识。早就该来了,但现在还不见踪影。那是“移居”这一人生转机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可能会带给石乡一笔巨额财富,进展顺利的话,没准会高达数千万日元。

手头的工作和石乡的本行没有关系,认真工作也赚不了大钱,最终或许还会背叛店主介绍给自己的那个人,可这样一来,反而维护了正义与正常的社会秩序,所以他的良心并不会受到谴责。

其实,石乡只要把今天的这场会面通知给其他人就行了。他们确认过前来见面的人之后,石乡只要把今晚谈话的内容说出来,就可以拿到钱。就这么简单。

总有一天要把这段经历写成书。他如是暗忖。

他认为只要把这一切整理成一本出版物就能让他释然。他会如实记下自己在这次工作中的行动和想法,让世人和历史去评论。耸人听闻的内容将在历史上留下一笔,这无疑会成为一本畅销书。所以即使他们不付钱,石乡也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开创第二人生。

无论结果如何,自己已稳操胜券。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见。

他已经通过店主从对方那里得到了重要的证据,内容也正在研究的过程中。知道证据是真的之后,他甚至想象过作品畅销后自己出现在电视、报纸中的样子。

刚要伸手开门,他又咂了下嘴。他差点忘了自己来洗手间是为了什么。

“老了,不中用了。”他戳戳脑袋,从衬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根银色的细棒。棒长十二三厘米,还有一个细长的四方形小开关。

打开录音开关,小红灯就亮了,不过贴上黑胶带就可以挡住,掩饰自己正在录音的事实。把微型录音机塞回口袋,一打开门就袭来了卡拉OK的音响声。他皱了皱眉。外头这么吵,即使录好音回家听,说不定也只能听见卡拉OK的声响,关键的对话内容却难以分辨。

CHACO并不太大,L形的吧台旁边摆着十把椅子,在刚出来的洗手间人口旁有个包间。包括石乡在内,总共有六个客人,大家都是常客孑不过石乡也是最近半年才成为这里的常客的。

回到吧台,店主拿出毛巾给他。一接过那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起毛的毛巾,就闻到一股臭味。他赶紧擦了一下手,放回了吧台上。

店主是个年近六十的秃顶男人,耳朵旁剩下的头发也都白了,但脸色红润、有光泽,眼神锐利,精力旺盛。若非那头稀疏的头发,说他四十来岁也有人信。

“老石,今天不唱吗?《雪国》?还是《红手帕》?”

“算了,算了。”石乡边回答着边若无其事地瞟了店主一眼。

怎么跟事前说的不一样?他的视线里包含着这个疑问。

店主一副为难的样子,微微一笑。

石乡伸手拿过盛有掺水烧酒的玻璃杯。他已经好多年没喝威士忌了,上了年纪之后,舌头越来越无法适应威士忌的辛辣。

在吧台最边上,有一个胖女人手里拿着麦克风。她戴着一副紫色镜片的眼镜,张开的大嘴简直能把右手拿着的麦克风一口吞下。她专注地摇摆着水桶腰,跷着右手的小指,这大概就是她的动人之处吧!

胖女人旁边,坐着一位身穿焦茶色夹克的男子。男子弯着腰,脸色不太好,斑驳的头发全无光泽,年龄似乎和女的相近,都在五十五到六十岁。

听说他们不是夫妇,而是一对偷腥的情侣,是否属实尚不确定。

石乡右边坐着一位体格健壮的男子。他身穿僧衣,脚蹬竹皮草鞋,盘腿而坐。

男子用缺小指的左手端着盛烧酒的玻璃杯。

“喂!”缺小指的男子山鹿说道,“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尿频啊?”

“我可不年轻了。”石乡摆摆手答道。

不知是否被石乡的举止惹怒,坐在山鹿旁边的男子瞟了他一眼。男子细长的眼睛像用剃刀刮出来似的,充满了阴森的目光。他颧骨突出,两颊消瘦。

这男子名叫平山,是山鹿的同伴。

“我都五十二了。”

“你说什么呢,都和我差一旬了。四舍五入来算的话,明年我就七十啦。”

“山鹿先生才显年轻呢,绝对看不出是这年纪。”

“是吗?”

山鹿歪着脑袋,抿了一小口烧酒,把杯子放在了吧台上。

最初,石乡甚至不知该怎样称呼山鹿。山鹿曾在一个强势的暴力团伙的保护下自成一帮,但十多年前组织解散,他也金盆洗手,现在经营一家小型的毛巾、赏叶植物租赁公司。平山是他公司的唯一职员。不过,听说山鹿只拥有租赁权,实际的出租业务是由承包商来做的,他只是收取权利使用费罢了。

平山旁边隔着一个座,是一位穿开襟式无领夹克衫的中年男子。他总是坐在同一个座位上,好像是附近邮局的前任局长,从在职时就一直光顾CHACO,几乎每晚都来。石乡只和他打过几次招呼,并无深交。

毕竟,石乡出入CHACO的目的就是山鹿。

一九九二年,《暴力团伙对策法》正式生效。民法也对暴力团伙使用的事务所进行了严格规范,组员要是杀人放火,组长也逃不了干系。这使得暴力团伙的活动暂时消停了一段时间,但也导致了组织活动的地下化。

非法入境的亚洲人等外国人引发的犯罪激增,也与《暴力团伙对策法》有关。法律颁布后,暴力团伙开始利用外国人间接犯罪。

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到二年的这段时间,暴力团伙成员骤增,尤其是二000年后,枪战事件接连发生。

石乡对其中一个案件尤为关注。

两年前,某暴力团伙组长在闹市的路上被枪击,虽然身中三弹,送到医院后还是保住了命。若到此为止的话,这不过是个司空见惯的枪击事件。但第二天,事件有了新的进展。

该组长在医院的ICU病房再次遭到枪击,而且身中十枪,死状相当凄惨。

医院里有警察监视,ICU病房前也有两名警察把守,尽管如此,事件还是发生了。犯人至今尚未落网。

石乡怀疑这其中有警察的参与。

住院病人、门诊病人、探病者、医院工作人员……就算这是一所人员出入频繁的综合医院,但ICU病房位于医院尽头一隅,不会有多少人路过。更何况门口还有警察把守。

如果没有警察的参与,就不可能接近组长。万一有警察牵连其中,那就是贼喊捉贼,绝对抓不到犯人的。

如果暴力团伙枪战与警方的丑闻有关,石乡拿到手的稿费就会大增。

上大学时经历过学生运动的石乡不可能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能混入一个小出版社已经算是侥幸。哪知工作才两年,出版社就倒闭了,他只得靠着出版界的朋友,自由写作度日。

石乡最擅长写暴力团伙方面的报道,而且这样的稿子也能卖个好价钱。

在采访ICU病房枪击事件的过程中,一个叫山鹿的男子浮出水面。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时,山鹿已经金盆洗手,成了前任组长了。

石乡四处打探,查明山鹿经常出入CHACO酒吧。他也成功地混进酒吧,成了一名常客,但还达不到和他搭话的程度,更不能就这一重要事件对他进行采访。

别说是发生在医院的杀人事件,只要是和暴力团伙有关的话题,山鹿就很讨厌。但这一事件要是再无进展,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即使写好了稿子也不会有人想买了。

事到如今,他已不再那么担心。因为他通过CHACO酒吧的老板,抓住了一条出乎意料的大新闻。

常在外边走会交好运,作家常在外边转会碰到大新闻。石乡把这句台词默默背诵了好几遍。这样的好运,有时简直会让他恐惧。

石乡伸手去拿眼前的卡拉OK歌曲单,边翻阅边对山鹿说道:

“今天我唱那首歌,行吗?”

“哪首?”

“哎呀!就是鹤田浩二的歌。这是您的拿手好戏,我也想挑战一下。”

“日本是民主国家,你想唱就唱吧!”

“谢谢!”

石乡故意选了山鹿喜欢的歌,当然是有缘故的。第一曲自己唱,然后奉承一下这首歌不是山鹿唱就不行,接下来再让山鹿唱。虽然山鹿并不讨厌卡拉OK,但不管别人怎么劝,他都不会先唱。但若别的客人唱了自己最拿手的曲子,他的心情就会变差。所以石乡打算先唱,在山鹿皱起眉头的同时把话筒让给他。

杯酒穿肠过,高声唱佳歌,山鹿的心情自然就好起来了。

石乡没必要故意唱坏,他本来就不擅唱歌,而山鹿却是CHACO所有客人中唱得最好听的一个。

“老板!”

石乡边看着歌曲单边告诉老板歌曲的编号。卡拉OK机在吧台内侧,就在店主身后。虽然也有遥控器,但客人大多不习惯亲自动手,而是让老板帮忙。这是CHACO的惯例。

话筒从那对偷腥男女那里传了过来。前奏一开始,石乡就向山鹿鞠了一躬,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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