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杀人的手法很残忍。

艾米莉亚·萨克斯见过各种各样的杀人场面,至少她认为自己一切都见识过了。但是,这两起案子却是她能想起来的最为血腥的场面。

她在西切斯特就跟莱姆通过电话,他让她立刻赶到曼哈顿下城区,以便调查两个凶案现场。这两起案子都是一个自称为钟表匠的家伙所为,但一前一后显然间隔了好几个小时。

萨克斯先勘查了较为容易处理的一处现场——哈得孙河边的一座码头。当然,这里也很棘手:尸体不见了,大部分痕迹都被河面上凛冽的寒风吹散或污染了。她从所有角度对现场进行了拍照和录像。她注意到原先放钟的地方——她很恼火,因为排爆队早些时候来取钟时,已经将现场破坏了。不过别无他法,这可是个有爆炸嫌疑的装置。

她也找到了凶手留下的纸条,不过已经有部分被血浸过了。接着,她从冻结的血液中取了样。她发现,当时悬在河面上方的受害者在挣扎时,曾在码头上留下了指甲的划痕。她找到了一截断裂的指甲——形状宽而短,没有修饰过,说明受害者系男性。

凶手应该是从保护码头的铁链护栏处闯进来的。萨克斯从那里取了一块金属样本,以便检查作案工具留下的痕迹。她在闯入地点和冻结的血迹附近都没发现指纹、鞋印或汽车轮胎碾压的痕迹。

还没有发现目击者。

验尸官报告说,如果受害者真的跌进了哈得孙河里,而且很有可能真的这么发生了,那么他就会在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之内死于体温过低。纽约警察局的潜水员和海岸警卫队还在水下继续搜寻受害者的尸体和任何有用的证据。

萨克斯又来到第二处案发现场,即百老汇大街附近、从雪松街延伸出去的一条小巷子。死者是西奥多·亚当斯,三十五六岁,尸体仰面躺着,嘴里塞着胶带,脚踝和手腕也被捆了起来。凶手在旁边大楼的消防楼梯上搭了根绳子垂下来,离他有十英尺高,末端系着一根重重的、长达六英尺的金属杠,杠的两端都有孔,看起来就像是针眼。

凶手将这金属杠吊在受害者喉咙的正上方。绳子的另一端则放在受害者的手中。西奥多被绑住了,所以他无法从铁杠下抽出身来。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拼尽全身力气向上拽住巨大的铁杠,希望碰巧路过这里的人来解救他。

但是那天夜里没人经过这里。

他已经死去一段时间了,而那段铁杠还一直压迫着他的脖颈,直到他的尸体在12月的严寒中冻得非常僵硬。他的脖子在沉重金属杠的挤压下,只剩下大约一英寸的厚度。

他脸色惨白,两眼无神,透露着死亡的讯息,但萨克斯能想象出,在他挣扎求生的那十到十五分钟里,他的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一定会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然后又被压得脸色发紫,眼球外凸。

到底什么人会用这些手段来杀人呢,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延长受害者死亡的过程呢?

萨克斯穿着白色的杜邦“特卫强”防护服,以免自己的衣服和头发破坏了现场。她调整好证据采集设备,同时和来自纽约警察局的两名同事讨论了现场的情况。这两位警察分别名叫南茜·辛普森和弗兰克·瑞特格,他们都在总部位于皇后区的犯罪现场调查总部工作。他们附近停放着犯罪现场部的快速反应勘查车——一辆大型的厢式车,里面装满了必备的刑侦设备。

她在自己的双脚上缠上橡胶带,以便和罪犯的足迹区分开来。(这也是莱姆的主意。“不过,为什么要费这个周折呢?莱姆,我穿着‘特卫强’防护服呢,又不是穿着逛街的便鞋。”萨克斯曾发表过她的反对意见。莱姆不耐烦地看着她说:“哦,对不起,我想罪犯们永远都不会想到去买‘特卫强’防护服的。一套要值多少钱,萨克斯?四十九点九五美元?”)

萨克斯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两起凶案要么属于有组织犯罪,要么就是精神变态者所为;前者通常会出现与这里情况类似的犯罪团伙标记,以便向敌对的团伙发出信号。而另一方面,如果这是个反社会的变态家伙,那么他会出于幻想或满足欲望的需要,费尽心机来布置杀人现场,也许这正是虐待狂的表现——如果案情涉及性侵犯的话——或者凶手只是为了残忍而残忍,并没有任何性欲的动机。根据她多年的街头现场调查经验,这种让受害者承受痛苦的行为本身,就能令加害者感受到发泄淫威的快感,甚至变得施虐成瘾。

罗恩·普拉斯基身穿警服,外套皮夹克,朝她走了过来。这位一头金发的纽约巡警身材修长,年轻精干,曾在克里莱案件调查期间帮过萨克斯,而且随时待命参与莱姆经办的案件。他曾与一名罪犯发生过激烈搏斗,因此受伤住院,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警察局安排他享受伤残退休待遇。

这位新出道的警员曾告诉过萨克斯,他曾和妻子珍妮专门讨论过这个问题。他到底要不要重返警察的工作?普拉斯基的双胞胎兄弟也是干警察这一行的,因此也给他出过主意。最后,他选择接受治疗,重返警察岗位。萨克斯和莱姆都很欣赏他这种年轻的热情,所以动用了一些关系,尽可能多地安排他来参加他们的调查工作。他后来对萨克斯说了心里话(当然了,这种话他从不会对莱姆说的):他之所以重返岗位,其中最重要的激励因素,就是犯罪学家莱姆不愿因为四肢瘫痪而停止工作,相反他积极执行康复计划,坚持每天的治疗。

普拉斯基没穿“特卫强”防护服,所以他在黄色警戒线外面停下了脚步。“天哪!”他盯着眼前离奇的现场喃喃地说。

萨克斯心里想,这种态度挺好的。她很高兴看到普拉斯基有这种反应。为了保证效率,警察需要掌握分寸,既不能表现出职业的冷漠,也不能因为在工作中目睹恐怖场面而沮丧消沉。优秀的警察在整个工作生涯中,都能感受到一定的愤怒和震惊。萨克斯自己就每天竭力保持某种程度的恐惧感受能力。

普拉斯基告诉她,塞利托和其他警官正在询问巷子周边大楼里的警卫和写字楼经理,看是否有人见到或听到袭击的过程,或者是否认识西奥多·亚当斯。他又加了一句:“排爆队还在检查现场发现的时钟,稍后会把它们送给莱姆……我会收集停在附近的所有车辆牌照。塞利托警探让我这样做的。”

萨克斯背对着普拉斯基,边听边点头。不过她对这些信息并不十分在意;目前它们并没有什么价值。她要勘查一下现场,同时试图清理干扰自己思绪的杂念。虽然从定义上来说,犯罪现场调查所涉及的都是没有生命的对象,但这种工作又会产生一种令人惊奇的亲近感;为了提高效率,刑侦警察必须在心理和情感上变成和罪犯同一类的人。恐怖的凶杀情景会在他们的想象中完整地展现出来:凶手当时在想什么,当他举起枪支、大棒或利刃的时候,他会站在什么位置,他如何调整自己的姿势,他是留在现场观看受害者垂死的痛苦,还是立刻逃离,现场有什么东西会吸引他的注意,诱惑他的是什么,令他反感的又是什么,他会采用哪条逃跑路线?这可不像制作嫌疑犯肖像那么简单——不是那种偶尔有用的、依靠多媒体特技制作出来的心理肖像描绘;这是一种艺术,用以挖掘犯罪现场的混乱场面,寻找寥寥无几的、有助于擒获嫌疑犯的黄金线索。

萨克斯正试图变成另一个人——就是那个设计恐怖手段来置别人于死地的凶手。

她双眼扫视着现场,上下搜索,左右兼顾:鹅卵石路面、墙壁、尸体、铁杠……

我就是他……我就是他……我想到了什么?我为什么要杀死这两个受害者?为什么用这些手段?为什么选择现在下手?为什么在码头作案,为什么又在这里?

但是其中的死因竟然如此的不同寻常,而且凶手的想法又如此迥异于她的推测,以至于她根本无法回答这些问题,至少现在回答不了。她戴上通话耳机:“莱姆,你在家吗?”

“我还能在哪儿呢?”他反问道,似乎觉得萨克斯的问题很有意思。“我一直在等着。你在哪儿?在第二处现场吗?”

“是的。”

“你看到了什么,萨克斯?”

我就是凶手……

“一条小巷子,莱姆,”她对着耳麦答道,“一条送货车走的死胡同。前面就没路了。受害者的位置靠近街口。”

“有多近?”

“十五英尺,整个巷子有一百英尺长。”

“他怎么会躺在那里的?”

“没有踩踏的痕迹,但他肯定是被人拖到遇害地点的;他的夹克和裤子下面都有盐粒和泥浆。”

“尸体附近有没有门?”

“有的。他几乎就正对着一扇门。”

“他生前在那座大楼里工作吗?”

“不是的。我找到了他的名片。他是个自由职业者。办公地址就是他公寓的住址。”

“也许他曾去那座楼里找客户,也有可能是附近的其他大楼。”

“隆恩正在调查。”

“很好。最靠近的门检查过了吗?罪犯有没有可能躲在那里等候受害者的出现?”

“有可能。”她答道。

“叫保安把门打开,我想让你检查一下门后面的情况。”

隆恩·塞利托在现场外围大声喊了起来:“没有目击者。大家都他妈的瞎了。哦,也都他妈的聋了……这巷子两边的大楼里有四五十间办公室。如果有人认识他,那也得花很多时间才能找到知情者。”

萨克斯和莱姆商量了一会,然后传达了这位犯罪学家的指示,让人打开了尸体附近的门。

“门开了。”塞利托准备开始检查,边说边往手心呵了口热气。

萨克斯对现场进行了摄像和拍照。她在尸体上和尸体附近寻找性行为的证据,但是一无所获。接着,她开始进行网格检查——即用所谓的网格模式对现场进行分片搜索,实际上就是在现场每一平方英尺的面积上来回走一遍,寻找相关物证。和许多犯罪现场调查专家不同的是,莱姆坚持要求只能由一名调查员来进行网格检查——当然是为了避免造成大面积的现场破坏——所以萨克斯独自用网格模式搜寻着。

不过,无论凶手是什么人,他一定非常谨慎,因为他没有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除了故意留下的字条和时钟,还有铁杠、胶带和绳子等作案工具。

她向莱姆作了汇报。

“这些家伙天生就是要跟我们过不去,是不是,萨克斯?”

他原本轻松的语气变得愤怒了,尽管他还没有亲自站在这具尸体旁边,没有亲眼看见死者的惨状。萨克斯没心思听他的评论,继续现场的调查工作。她对尸体进行了初步的处理,以便移交给法医。她还收集了受害者的财物、指纹和脚印静电图谱,用粘性滚筒吸附了作案痕迹——这种工具类似于用来在衣服上去除宠物毛的刷子。

因为作案用的铁杠很沉,所以罪犯很有可能是开车来这里的,但是周围却没有车胎的痕迹。巷子中间撒满了防止路面结冰的矿盐,从而也防止了物体与鹅卵石路面的直接接触。

接着,她斜视了一下侧面,然后说:“莱姆,这里有些不对劲。就在尸体附近的地面上,大约在三英尺半径的范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你觉得那是什么?”

萨克斯弯下身来,用放大镜仔细检查地上类似沙子的东西。她向莱姆作了报告。

“是不是用来防结冰的?”

“不是的。只有尸体身边有沙子。巷子里其他地方都没有。现在公路上都是用盐来进行雪天和结冰的路面处理。”她又往回走了几步。“不过只有少许不易觉察的残留物。就像是……对了,莱姆,凶手一定清扫过现场。用的是笤帚。”

“清扫过了吗?”

“我能发现笤帚枝的痕迹。好像他曾在现场散落了些许沙子,然后又清扫了一遍……不过,或许他并没有这样做。码头上的第一处现场并没有发现沙子和清扫的痕迹。”

“受害者身上和铁杠上有没有沙子?”

“我不知道……等一下,有的。”

“那么他是在杀人之后撒的沙子,”莱姆说,“这可能是用来遮蔽痕迹的。”

精心准备的罪犯有时会使用一种粉末状或颗粒状的材料——沙子、猫粪土,甚至是随手抓的一把面粉——在行凶后撒在地面上。然后,凶手再把这些东西清扫起来或用吸尘器吸走,这样就可以消除大部分的颗粒状痕迹。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莱姆问。

萨克斯盯着尸体看了一会,然后又注视着巷子里的鹅卵石路面。

我就是他……

那我为什么要扫地呢?

罪犯经常会扫去指纹,拿走明显的证据,但很少会大费周折去使用遮蔽痕迹的东西。她闭上眼睛,苦思冥想,想象着自己就站在这个垂死的年轻人身边,看他挣扎着拽住铁杠,不让它压断自己的喉咙。

“也许他将什么东西泼洒在地上了。”

但莱姆说:“这不太可能。他不会那么疏忽。”

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她继续思考着:我非常谨慎,这不容置疑。不过我为什么要扫地呢?

我就是他……

“为什么呢?”莱姆轻声问。

“他——”

“不是他,”犯罪学家纠正了她的思路,“你就是他,萨克斯。你得记住这一点。”

“我是一位完美主义者。我要抹掉尽可能多的证据。”

“没错。不过,虽然扫地能给你带来好处,”莱姆说,“你也要付出代价,那就是在现场停留更长的时间。我想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萨克斯更加费力地想着,感觉自己举起了铁杠,将绳子放在受害者的手中,注视着他痛苦挣扎的表情,他那向外凸出的眼球。我把时钟放在他的头边。嘀嗒、嘀嗒……我看着他渐渐死去。

我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我将现场清扫干净……

“想一想,萨克斯。他到底要干什么?”

我就是他……

有了:“莱姆,罪犯会这样想:我一定会回到现场。”

“什么?”

“我会重返现场。我的意思是,他会回来的。这就是他清扫现场的原因。因为他绝对不希望留下任何可能暴露他身份的线索:没有纤维、毛发、脚印,也没有鞋底粘附的尘土。他并不害怕我们能找到这些东西,从而发现他的藏身之处——他太聪明了,绝不会留下这类痕迹。不,他所担心的是,我们会发现某些东西,让我们在他重返现场时将他认出来。”

“好吧,也许是这样的。也许他是个窥视狂,喜欢看别人死的样子,也喜欢偷看警察的工作。或者,也许他想看见是谁在追踪他……这样他就能开始他自己的捕猎行动了。”

萨克斯感到脊背一阵发凉。她向四周看了看。像往常一样,街对面聚集了一小群看客。凶手是否就混在他们当中,此刻正注视着她呢?

莱姆又加了一句:“或许他已经回来过了……他一大清早就来过了,为了查看受害者是否真的死了。这就意味着——”

“他可能在别处留下了一些证据,就是说,在案发现场之外。人行道上,大街上。”

“没错。”

萨克斯俯身从警戒线下钻了过去,离开了圈定的犯罪现场,然后开始检查大街上的情况。接着,她又来到大楼前的人行道上。她在这里的雪地上发现了几个脚印。她没法判断哪些是钟表匠留下的,但其中有些脚印是由宽大的方格底靴子留下的,这说明有人——很可能是个男人——曾在巷子口站了几分钟,同时还左右移动着脚步。她向四周打量了一下,觉得一般人没有理由在此处停留——这附近既没有投币电话,也没有信箱,连扇窗子都没有。

“我在巷子口发现了一些可疑的靴子印,就在雪松街的路沿旁,”她对莱姆说,“脚印很大。”她继续搜索附近的区域,探了探一下旁边的雪堆。“呃,这里有情况。”

“什么东西?”

“一只金色的金属钞票夹。”她戴着乳胶手套,可是当她碰到这夹子时,还是觉得手指冷得像针扎似的。她数了一下里面的现金。“一共三百四十美元,簇新的二十元面值。夹子就紧挨着靴子印。”

“受害者身上有钱吗?”

“有六十美元,也都是新钱。”

“可能是罪犯拿走了票夹,却又在逃跑时把它弄丢了。”

她把票夹放在证据袋里,然后检查现场的所有其他部位,结果一无所获。

办公大楼的后门被打开了。塞利托和一个穿制服的办公楼保安站在门口。萨克斯开始检查那扇门,于是那两个人往后退了退——她在门上发现了无数的指纹,然后一一拍照,并把情况向莱姆作了汇报(他对此只是一笑了之)——之后,萨克斯又检查了对面昏暗的大厅。她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的证据。

突然,一个女人惊恐的哭喊声刺破了寒冷的夜空:“噢,上帝啊,不!”

一位身材墩实的褐发白人女子,大约三十八九岁,冲到了黄色警戒线前面。一名巡警上前拦住了她。她用双手捂着脸,不停地啜泣着。塞利托走上前去。萨克斯也跟了过去。“女士,你认识这个人吗?”这个大块头的侦探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啊,上帝啊……”

“你认识他吗?”侦探又问了一遍。

那位女士哭得伤心欲绝,扭过头去,不愿再看地上的惨状。“他是我的弟弟……不,难道他——哦,上帝,不,他决不会……”她一下子跪倒在结冰的地面上。

萨克斯想起来了,这应该就是昨晚报警声称自己弟弟失踪的女士。

面对嫌疑犯,隆恩·塞利托的性格就像一只比特犬那么凶狠。可是在受害者和他们的亲属面前,他又表现出惊人的温情。此刻他的口气很温和,同时因为布鲁克林人特有的拖腔而显得嗓音很浑厚。他说:“我非常遗憾。他已经死了,真的死了。”他扶着那位女士站了起来,然后让她倚着小巷的墙站着。

“凶手是谁?为什么?”她看着自己弟弟惨死的现场,尖声问,“什么人会下此毒手?到底是谁?”

“我们还不清楚,女士,”萨克斯说,“我很难过。但我们会找到凶手的。我向你保证。”

那女士大口喘息着,同时转过脸来:“别让我女儿看见这一切,拜托了。”

萨克斯看到她身后还停了一辆车,两只前轮压在路沿上。当时车还没停稳,她就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汽车前排还坐了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女孩皱着眉头,盯着萨克斯看,头高高地昂着。塞利托走过去,站在尸体前面,不让女孩看见她舅舅的惨状。

死者的姐姐叫芭芭拉·埃克哈特,刚才她下车时连外套都忘了拿,所以这会儿她冷得蜷缩了起来。萨克斯领着她穿过刚刚打开的那扇门,走进她才检查过的办公楼服务大厅。这位女士已经变得歇斯底里了,所以她提出要用一下洗手间。等她从里面出来时,哭得已经不那么厉害了,但她依然惊魂未定,脸色苍白。她用毛巾擦了一下脸,开始解释自己的情况:她住在纽约的上东区,而她弟弟泰迪则住在案发现场附近。他们昨晚本来约好在市中心见面一起吃晚饭,但他一直没来。于是她打电话报了警,不过当时的车祸和犯罪记录中没有和他特征相符的人。她不停地给他打电话,一直打到午夜以后才放弃。今天早晨,她从警察那里得知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于是她和女儿就开车赶了过来。

芭芭拉也不知道凶手的动机。她弟弟是个单身汉,自己创业,是一位从事广告文案设计的自由职业者。他人缘很好,没什么仇敌。他也没有身陷三角恋情——没有惹恼别人的丈夫——而且从不吸毒,也没用过任何违禁药品。他是两年前才搬到纽约来住的。

死者没有任何明显的犯罪组织关联,让萨克斯感到很困惑;这就使得心理因素成为了最大的嫌疑对象,对公众来说,这种动机比团伙犯罪更危险。

萨克斯向芭芭拉解释了尸体的处理过程。在二十四到四十八小时之内,验尸官会把尸体转交给死者最近的亲属。芭芭拉脸色阴沉地问:“他为什么要下此毒手?他是怎么想的呢?”

对于这些问题,萨克斯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芭芭拉走回车旁,塞利托一路搀扶着她。萨克斯望着他们的背影,目光却无法离开芭芭拉的女儿。小姑娘也回望着这位女警察,那目光令人无法承受。她现在一定明白了这个受害者其实就是她舅舅,而且已经命丧黄泉了。但是,萨克斯从她的脸上还是能发现一丝残存的希望。

可是这点希望眼看着就要破灭了。

她妈妈上了车,抱住了她。

最优秀的警察能感觉到某种义愤、某种震惊……

这种品质使得眼前的这一时刻更让她感到痛苦。

饥饿袭来。

文森特·雷诺兹躲在他们的临时住所里,躺在散发着霉味的床上。这地方以前竟然是座教堂,所以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很空虚,这种感觉无声无息地呼应着他那梨形大肚腩所发出的抗议。

这是一座古旧的天主教堂,位于曼哈顿哈得孙河边的一个废弃区域。他们把这里当作凶杀行动的基地。杰拉德·邓肯是外地人,而文森特则在新泽西有自己的公寓。文森特曾提出以他的公寓作为藏身之处,但是邓肯不同意,说根本不能这样做。他们不能和自己真实的住址发生任何联系。

他的语气像是在说教。但是说得挺在理。这情形就像是父亲在教训儿子。

“我们住在教堂里面?”文森特曾经问过,“为什么呢?”

“因为这房子已经在售十四个半月了。它并不是一处抢手的房产。一年到头也没人会来看房子。”他匆匆瞥了一眼文森特,说:“别担心。这地方已经不再是圣地了。”

“是吗?”文森特问。他觉得自己作恶多端,所以就算地狱有门,他也找不到直通地狱的路了。如今他闯入教堂,而无论这里是否是圣地,这也只能算是他一生中犯过的最轻的罪过了。

当然,房地产中介公司把教堂的门锁上了,不过钟表匠的手艺实际上就是锁匠的手艺(邓肯曾解释过,最早的钟表匠本来学的就是锁匠手艺),所以他轻而易举地就打开了后门的锁,然后又装上了他自己配的挂锁。这样一来,他们就能来去自由,而大街上或人行道上的行人都看不到他们。他把前门的锁也换了,还在上面涂了蜡,所以当他们在外活动时,如果有人想进教堂,就会在锁上留下痕迹。

这座建筑里光线很暗,阴风飕飕,有股廉价的清洁剂气味。

邓肯的房间在二楼,属于教堂的神职人员生活区,以前曾是牧师的卧室。文森特的房间在大厅另一端,以前曾被用作办公室。此刻他就躺在这里,里面有一张简易床、一张桌子、加热炉、微波炉,还有个冰箱(当然,“饿死鬼”文森特还有个厨房,虽然小了点)。教堂里还有电,因为经纪人过来的时候可能会用电灯。暖气也开着,这样水管就不会冻裂。

第一次看到这教堂时,他想到邓肯对时间的痴迷,于是说:“可惜这里没有钟楼。比如说大本钟。”

“实际上那是上面钟铃的名字,而不是里面机械钟的名字。”

“钟铃在伦敦塔上吗?”

“在钟楼里,”年长一些的邓肯再次纠正了文森特的说法。“就在国会大厦楼上。那座钟是根据本杰明爵士大厅而得名的。在19世纪50年代末,它是英格兰最大的钟。在早期的时钟装置里,只有靠敲钟才能报时。那时候没有钟面,也没有时针。”

“噢。”

“‘时钟’这个词起源自拉丁文‘cloca’,意思是钟铃。”

这家伙真是“百事通”。

文森特对此感到很开心。杰拉德·邓肯性格中有很多方面都让他很喜欢。他一直在想,他们这两个反社会的叛逆者是否有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他有时会和其他律师助手和文员同事出去喝酒。但即使是“聪明人”文森特这时也不愿意多说话,因为他害怕在调侃女招待或邻座女宾的时候泄漏出不该说的话。饥饿会让你行事鲁莽(想想莎莉·安妮的那件事就会明白了)。

文森特和邓肯在许多方面都截然不同,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心中都隐藏着黑暗的秘密。任何有过相同经历的人都知道,这种秘密会造成生活方式和政治观点的重大改变。

哦,是的,文森特一定会创造机会来发展他俩的友谊。

他用冷水洗了洗脸,又想起他们今天要去找的那个棕发白人女子乔安妮。这个卖花女就是他们的下一个受害者。

文森特打开房间里的小冰箱,拿出一只羊角面包,用猎刀将它切成两半。刀刃有八英寸长,非常锋利。他在羊角面包上涂上软奶酪,一边吃一边喝完了两听可乐。他的鼻子被冻得生疼。杰拉德·邓肯非常小心,坚持要求他们在这里都要戴上手套,这可真痛苦。不过,因为今天太冷了,所以文森特也就不在乎了。

他向后躺倒在床上,想象着乔安妮的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子。

今天晚些时候……

他觉得饿了,饿得要死。他的肠子因为饥渴而干涸,灵魂仿佛已经出壳。如果他没有暗自打着乔安妮的主意,他就快要化成一团气体消失了。

他喝了一罐派珀博士牌碳酸饮料,吞下一包炸薯片,又吃了些椒盐脆饼。

饿死了……

饥渴难忍……

文森特·雷诺兹自己并不会认为对女人进行性侵犯的欲望是一种饥饿感的体现。这种想法来自他的心理治疗师,詹金斯医生。

他曾因为莎莉·安妮的事而被捕——那是他唯一的被捕经历——治疗他的医生对他解释了病情,让他必须接受一个事实,即他所感受的那种冲动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你没法摆脱这些冲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就像是饥饿感……那么,关于饥饿,我们又有什么了解呢?它是一种自然发生的感受。我们无法抵制它。你同意这种观点吗?”

“是的,医生。”

治疗师又补充说,“即使你不能彻底阻止饥饿感的出现,你也能通过适当的方法来满足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是食物,那么你可以选择合适的时间来吃一顿健康的饭菜。至于那种因为人而引起的渴望,则可以发展为健康而有责任感的两性关系,最终可以结婚,组成家庭。”

“我知道了。”

“很好。我想我们的治疗有所进展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听到医生这样说,文森特感到很开心,尽管他的理解和那位善良医生的原意还是有些出入的。文森特想出了一个道理,觉得可以将关于饥饿的类比当作有用的引导。只有当他真正需要的时候,他才会去吃一顿,也就是说,找个女孩来“交交心”。这样一来,他就不会觉得饿了,也不会感到绝望——更不会马虎大意,不会再发生莎莉·安妮那样的事了。

太棒了。

詹金斯医生,你同意我的逻辑吗?

文森特吃完了椒盐脆饼,喝光了苏打水,还给他妹妹写了一封信。“聪明人”文森特在信纸的空白处画了一些卡通画。他觉得妹妹会喜欢的。画得还真不赖。

有人敲了敲门。

“进来。”

杰拉德·邓肯推开门,站在门口。两人互致早安。邓肯的房间里一切都井然有序。书桌上的东西都摆成了对称的样式。衣服都熨烫过了,整齐地挂在衣橱里,每两件之间都正好间隔两英寸的距离。这一点可能会阻碍他俩友谊的发展。因为文森特是个邋遢鬼。

“想吃点什么吗?”文森特问。

“不用了,谢谢。”

难怪这个钟表匠长得这么瘦。他很少吃东西,也从不觉得饿。这可能是他俩之间的另一道障碍。不过文森特决心不计较邓肯的这项缺点。他妹妹也不怎么吃东西,但他照样爱她。

邓肯在给自己煮咖啡。烧水的同时,他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咖啡豆,精确地倒出两茶匙的量。他把咖啡豆倒进手摇磨豆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手柄转了十几圈,随后响声停止了。他小心地将磨好的咖啡粉倒进滴孔上的纸质锥形过滤器中。他轻轻拍了一下过滤器,确保咖啡粉被摇匀了。文森特喜欢看杰拉德·邓肯煮咖啡的样子。

他可真细心……

邓肯看了一下他的金色怀表。他仔细地上紧了发条,又把表放回口袋。接着,他喝光了咖啡——就像是喝药那么仔细——然后他抬头看着文森特。“我们的卖花女,”他说,“就是那个乔安妮。我们很快就要去干掉她。你能去她那儿踩个点吗?看她是不是一个人呆着。弄清楚她在干什么。”

文森特觉得肠子一阵抽动。他不再是“聪明人”文森特了。

“没问题。”

“我去打探一下雪松街旁边的小巷子,看看在那里调查的警察。我想见识一下跟我们较量的到底是什么人。”

会是谁呢?

邓肯穿上夹克,把包挎在肩膀上。“你准备好了吗?”

文森特点了点头,穿上乳白色的派克大衣,又戴上帽子和墨镜。

邓肯又叮嘱了一句:“检查一下是否有人去她的花房取花,或者她是否是独自一个人工作。我很想在花房里解决她,但我们也许不得不在越野车的后座上动手。”

钟表匠听说乔安妮经常在离零售花店几个街区远的花房里工作。那里既安静又阴暗。“饿死鬼”文森特想象着这个女人的样子:她那棕色的鬈发,长而俊俏的脸庞。她的美貌在他脑海中怎么都挥之不去。

他俩下楼来到了教堂后的巷子里。

邓肯锁好了门,然后说:“哦,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明天还有一个目标。也是个女人。我们得接连干掉两个人。我不知道你隔多久才会来一次……你管那个叫什么来着?和女人‘交交心’?”

“没错。”

“你为什么用这个说法?”邓肯问。文森特知道这个杀手有着无穷的好奇心。

“交交心”这个说法也是从詹金斯医生那里学来的,就是那个拘留中心的医生,也是文森特的好朋友。医生说文森特可以随时到他的办公室来,谈谈自己的感受;他俩在一起有过好多次愉快的“交心”。

不知为何,文森特很喜欢这个说法。它比“强奸”这两个字要好听多了。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这么说的。”他又说,“连续搞两个女人也没问题。”

文森特心里说,詹金斯医生,你知道吗,有时候人越吃越饿。

你不这么认为吗?

他们在结冰的人行道上小心地走着,这时文森特问:“呃,你打算怎么收拾乔安妮?”

邓肯在杀人时会遵守一条准则:受害者不能死得太快。他用精确而冷淡的语气向文森特解释,这条准则并不像它听上去那么简单。邓肯有一本名为《终极审讯技巧》的书。这本书讲的是如何恐吓犯人,让他们开口招供,如果他们不招出来,就对他们施以酷刑,甚至折磨至死。在喉咙处压重物,割断犯人的手腕,致使他们血流不止。

邓肯解释说:“收拾这个女人,我不想花太久的时间。我会堵上她的嘴,把她双手捆在身后。然后让她趴在地上,脖子上绕上绳子,再把绳子系在她的脚踝上。”

“要是她弯起膝盖怎么办?”文森特一边想象着一边问。

“问得好。书上都写了。你见过那些插图?”

文森特摇了摇头。

“她不可能很长时间以这种角度保持膝盖的弯曲。当膝关节开始伸直的时候,她脖子上的绳子就会被拉紧,致使她把自己勒死。我想这个过程大概会持续八到十分钟。”他笑了笑,“我会给她计时的。这回听你的。完事我就给你打电话,到那时,她就听凭你摆布了。”

可以好好地“交交心”……

他俩走出巷口,迎面吹来一阵刺骨的寒风。文森特的派克大衣没拉拉链,因此被吹得敞开来了。

他停下脚步,显得很警觉。离他们几英尺远的地方,有一位年轻人正走在人行道上。他留着稀疏的络腮胡,身穿一件破旧的夹克衫,一边肩膀上挎着背包。文森特猜想这人应该是个学生。这年轻人低着头,快步向前走去。

邓肯瞥了一眼他的搭档,问:“你怎么了?”

文森特朝自己身上点了点头,看着一把别在腰带上的带鞘猎刀。“我想那小子看见我的刀了。我……我很抱歉。我应该拉好外套拉链的,可是……”

邓肯双唇紧闭。

不,不……文森特真希望自己没有惹邓肯生气。“你一声令下,我就去把他干掉。我一定会的——”

杀手邓肯看着那个学生的背影,只见他快步越走越远。

邓肯转身问文森特:“你杀过人吗?”

文森特不敢直视对方那双具有穿透力的蓝色眼睛,只能老实回答:“没杀过。”

“在这儿等着。”杰拉德·邓肯扫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大街,发现路上只有那个学生在走动。他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切纸刀。他昨夜曾用这把刀割过码头上那个受害者的手腕。邓肯紧走几步,跟上那个学生。文森特看着他越走越近,直到两人只相距几英尺远。他们拐过街角向东走去。

这太可怕了……文森特太不谨慎了。他做什么事情都会有危险:他和邓肯之间的友谊随时可能破裂;他想找个女人乐乐,却又机会难寻。这都是因为他太粗心了。他真想大叫一声,或者大哭一场。

他把手伸到口袋里,找出了一块“奇巧”巧克力,猛嚼了一通就吞进了肚子,连一部分包装纸都吃了进去。

令他备受煎熬的五分钟终于结束了,邓肯拿着一张皱巴巴的报纸走了回来。

“对不起。”文森特说。

“没关系。都解决了。”邓肯的语气很温和。报纸里包着那把血淋淋的切纸刀。他用报纸擦拭了一下刀刃,然后把锋利的刀刃缩回刀壳里。他扔掉了带血的报纸和手套,又戴上了一副新手套。他坚持要求他们随时都要准备两到三副手套在身边。

邓肯说:“我把尸体扔进垃圾桶了,上面盖着垃圾。要是我们幸运的话,在有人发现之前,尸体早已被丢进填埋场或大海里去了。”

“你没事吧?”文森特发现邓肯的脸颊上有一处发红的抓痕。

邓肯耸耸肩:“我有些大意了。那小子还手打我,我只好用刀割他的眼睛。你得记住这一招。如果有人反抗,就用刀割他们的眼睛。这样可以立即停止他们的抵抗,而你就能随意摆布他们。”

用刀割眼睛……

文森特轻轻点了点头。

邓肯问:“以后你会更加小心吗?”

“噢,是的。我保证,真的。”

“你现在就去打探一下那个卖花女,然后在三点半来博物馆见我。”

“好的,没问题。”

邓肯用浅蓝色的眼睛看着文森特。他露出了难得的微笑:“别灰心。刚才我们遇到了麻烦,可现在已经解决了。在我们的伟大计划中,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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