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藏和德造都躺倒在雪地上。

双方都已耗尽了体力。殊死搏斗持续了二十来分钟。由于雪深地滑,谁的杀手都未能奏效。雪把力量全吸跑了,拳头打在身上也不能形成多大打击。大部分时候两人都是抱在一起,互相卡着脖子在地上翻滚。其实,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呢?因为脚上穿着踏雪套鞋,双方的行动都显得很笨拙、迟缓。虽是死斗,但在旁观者看来,准还会以为他们是在打着玩儿。

最后,双方都精疲力尽,不知不觉间便都停了手。

源藏仰面朝天躺在雪地上。狂风夹着雪花在树梢头肆虐,雪烟在昏暗的树林间滚荡。呜呜怪叫的风声,宛如脱僵的野马。

德造也仰卧在地上,漠然看着眼前这荒凉的景象。

“喂。”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源藏先开了口。

“你,见到狼了吗?”

“还没有。”德造的声音有气无力。“源藏还在,只有杀了这小子才行。”

双方都气喘吁吁的。

“你可以……把狼带过来。”

沉默了片刻,源藏重又开了口。

“你这是什么意思?”

德造不禁感到有些惊讶。

“再过不久,太阳就要落山了。要带着狗和狼冲出包围网,需要夜幕和暴风雪的掩护。”

“……”

“我并没有放弃杀狼的计划。但是,听了你的话,我确实有点儿动心。你质问我,你拿枪屠杀这些动物有什么乐趣,动物也应当有它们生存的权利。这些话对我触动很大。其实,如果可能,我真不愿伤害它们。我久有此心,可我除此而外别无生路。要生存下去,就得有东西填饱肚子,可我一无所有。你迫于生计,只好走上盗窃这条路,我也是一样……”

“……”

雪花渐渐地开始盖住躺在地上的德造和源藏。

“一个窃贼的话,居然打动了我,想想真有点儿不可思议。”

“窃贼?不要这样损我了。”

德造苦笑一下。

“你太疏忽大意了。把狗带来实在是蠢而又蠢。你带着狗和狼,怎么能逃脱?”

“我哪还顾得了这许多。”

“这也许是做贼的毛病,不计一切。”

“……”

“我去把包围的人引开,你乘此机会赶紧溜掉。”

“你究竟为什么要帮狼?”

“我这不是帮狼,只是在帮你。”

“就算是吧,这又是为什么?”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源藏说着,抓把雪塞到嘴里。

“唔,原来是这样……”

“你快走!”

“我现在还不能走。”

德造坐直身子。他猛然发现不远处站着两头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戈罗和希罗。它俩正并头看着德造,希罗傍依着戈罗。戈罗褐色的身体因沾满了雪花而变成了白色。纪州犬希罗在日本犬当中应属大型之列,可戈罗看上去远较希罗为大。在昏暗的树林里,戈罗的双眸森森地闪着寒光。

德造喉头哽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戈罗。几个月以来到处寻找的戈罗如今就站立在他的眼前。是它自己来的。肯定是它从风中嗅出了德造和希罗的气味,自己找来的。

“戈罗,你……””

德造好容易才爆出一声呼唤。这声呼唤包含着德造多少感慨!此刻,一切言语都成了多余。

德造挣扎着站起来。戈罗看着德造走近,摇了摇尾巴。跟从前一样,它的粗状的尾巴只极不灵活地摇了两三下。它那如苍穹一般泛着蓝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德造,眼窝显得更深,相貌也愈加凶险。但是,几个月的流浪确实给它平添了不少威严。它身体虽然很瘦,却显得很有重量感。

“戈罗。”

德造伸出手招呼道。戈罗的眸子里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这是情感在涌动。德造轻轻地拍拍戈罗的头,戈罗默然承受,一动不动。对德造它所做的唯一的表示是它摇动的两三下尾巴以及它双眸当中一掠而过的情感的涌动。

德造取出绳子。戈罗脖子上没有绳。德造往它脖子上拴绳子的时候,它也没有动。

希罗扭头舔着戈罗的唇吻,戈罗一动不动地由它去舔。德造查看了一下戈罗的伤口。伤口位于左肋腹,约有一寸来长,连肚里内脏的活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许是戈罗不断舔舐的缘故,伤口两端已经开始愈合。

德造牵着戈罗,走到行李旁边。

源藏站在树荫里,背对着这边。

“你不见见狼?”

德造问了一句。

“我不想看。”

源藏漠然答道。

德造便不再说什么。他把肉从包里取出来放在戈罗面前,戈罗只几口便一扫而光。

“没别的事的话,我们就下山。”

源藏催促道。

风狂雪猛,夜色渐渐浓重起来。

“走吧。”

德造背起旅行包。

“你跟在我后面,别太靠前。”

源藏说着迈动了步子。

德造踩着源藏的脚印跟在后面。戈罗没有表示抗拒,它被德造牵着,顺从地跟着走。德造心潮起伏,感慨万端。牵在手里的是他亲手养大的最后一匹日本狼。他拣了一只濒死的狗仔,这是一只倨傲的小狗。长大之后,戈罗抛下德造回到了漠漠荒野之中。为寻找同类,它先是直奔西北,然后又转而南下来到琵琶湖北岸这一带。戈罗走完了这么长的行程,可无论哪里都没有同族的气息。流浪途中,源藏的爱犬毙命其口,巨猪也不是它的对手。日本狼身上潜存的神奇之力,使戈罗一次比一次更深地陷入围境。理在它更因担了吃掉少女的恶名,遭到了人们的切齿痛恨。

他妈的,德造真想大骂一声,出出心中的恶气。戈罗决无吃掉少女之理。如果能够,德造愿拿自己的脑袋担保。它曾被人抚养,而且是和狗一起长大的,它不可能吃人。源藏的的狗被它吃掉,是在它遭到狗的袭击,进行了殊死的搏斗之后,而且当时它也实在是饿急了。如其不然,吃掉猎狗,害死少女,变得极其残暴的戈罗,在和希罗邂逅相遇之后,决不可能会如此的温情脉脉。

源藏朝林子外面走去。狂风飞沙走后,刮得天昏地暗。稍一疏忽,在前面大步走着的源藏便不见了影子。德造牵着戈罗踏着源藏的脚印拚命跟上。两个男人,一条狗和一条狼,完全被暴风雪的呼号声淹没了。

德造心中也掀起了一场狂飙。

总算又见到了戈罗。经过漫长的流浪生活,戈罗定然已经接受了哪里也没有同族存在的严酷事实,也许它对寻找同族已心灰意懒。这样的话,从此以后,彼此或者可以厮守一处,寻个地方安然度日了。不过,只要有源藏在,他们便无宁日。德造深知,源藏决不会轻易就改变主意。况且志乃夫正昭也在紧追不舍,安和秋更是虎视眈耽。再说,狼自从出来流浪以后,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现在已经是名闻天下。蓬莱寺的生活已成为过去,要想再倒回去已不能够。

如今,能不能逃出小黑山尚是个未知数。若能逃出去,德造打算把戈罗放了。带着戈罗走,会要了他俩的命。德造深感痛楚。

他甚至没有余暇去体会重逢的感伤。这次邂逅来得太突然、太短促了。

夜的帷幕笼罩着小黑山,只有地上的积雪泛着白光。但是,就连这点儿微光也被暴风雪吞噬了。

源藏停下来。

“跟上了?”

“唉。”

“你在这儿别动。下边就是溪流。我先过到对岸开枪把他们引开。听到枪声,你赶紧趟过去。溪对岸是山,你就往山里跑。有人叫你你也别停。一直往前跑。我先说好,无论如何要保证狼的安全。”

“我知道。”

源藏离去,长长的身影随即消失在暴风雪中。

德造原地等着。戈罗和希罗依偎着站在德造旁边,睫毛和须子上都凝上了白霜。德造蹲下身子,希罗舔舔德造的脸。德造伸出手臂拦过戈罗。戈罗站着一动不动,德造也不再动。希罗转到前面又舐了舐戈罗的鼻子,戈罗也回舐着它。希罗的尾巴一直摇个不停,戈罗却不然。看到戈罗回舐希罗,德造突然情动于衷,差点儿没掉下泪来。

德造与源藏在山顶上进行殊死搏斗的时候,希罗可能就去寻找戈罗了。可以想见,它们相见时会是怎样一副场景。当时它们大概也是象现在这样亲热的互相舔舐的吧。它们当时不知有多欣喜。戈罗小时候就有点儿武士风度。当希罗象公卿贵族一样优雅地走近它时,它很威武地迎上前去,然后互相舔舐以表示彼此心中的绵绵情意。

究竟是谁给戈罗安上了食狗吃人的恶名?德造的心在呐喊。

一声枪响划破夜空。紧接着,又是一声。

德造冲到白雪覆盖的山坡上,到处是一片呐喊声。这时枪声又响了。德造跳入溪流,拼命泅向对岸。刚一上岸,眼前就有几个人影跑了过去。

德造牵着戈罗上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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