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石不急于工作。他下完台阶,没进书库,目光落在门旁的盆栽上面。

“哦,那是要让门开着的时候,拿它顶门的吧。”

解释的是辖区的安川刑警。他情绪很好,是把仓石喊作“校长”的拥戴者之一。

“发现尸体时在哪里?”

“在书库里。据说是第一发现者的女性以前赠送的。”

“哕嗦。只回答问的事情。”

仓石跪立着。说是盆栽,却只有一根细棒似的茎,没有花。叶片也只是底下带着几片而已。仓石打量着窄卵形的叶子。

高岛在阶梯中间止步,俯视眼前的情景。

仓石先按照书本规程做。他之所以封住安川的嘴,是要避免先人为主。不进现场,留意盆栽,也属得法。植物跟尸体一样会述说。在验尸作业上,这是疏忽不得的信息源。

“是芥丹石吧。”

“不愧是校长。”

安川随口戴高帽子。

高岛抱起胳膊。没错,是芥丹石。夏天开紫色花的多年生草本植物。主要栽培为观赏用,但干燥的叶子粉末可用于治疗心脏疾患,有加强心脏搏动的效果。据报告说,死者上田患伴有心律不齐的淤血性心功能不全。“须藤的山芋”——须藤明代供述,上田大半的举动,是使用性器具的,恐怕是担心“身上死”吧。

芥丹石。虽是个有趣的素材,但对于弄清本案没有帮助。高岛认准了这一点。

仓石的目光转移到门上。他做出要从钥匙孔窥看书库内的姿势。

“门把上的指纹呢?”

“一个也没有。”

“一点点也没有?”

“对。恐怕是罪犯擦掉了。”

仓石没有答,他从袋子里取出温度计,走进了书库。高岛走完剩下的台阶,跟在仓石背后。他隔着仓石的后背,追踪仓石的视线。

首先看见了尸体。不,是环顾整个地板。蹲下。似乎注意起地上的尘埃。站起来。仰望天花板。凝视着电灯泡。看手上的温度计。室温五度。

仓石避开尸体似的走向书库里头。尽头处的墙边地上放着纸箱。回头,对比尸体旁的纸箱。高岛刚才也这样做了。两个纸箱是一对。“凶器”并非从外部拿来,而是从这书库取用的。

“拿椅子来。”

仓石命令道。

书库里没有椅子。安川上地面找了椅子来。仓石踩在椅子上,近距离地观察电灯泡。好漂亮……。他自言自语道。

高岛心想:摆弄电灯泡,有多少意义呢?也许只是做样子吧。在高岛面前,装一个“与众不同的验尸官”——

仓石下了椅子,开始翻查左右墙边的书架。他从袋子里取出放大镜,专心地看着。也许他在确认“血的足迹”——飞沫血痕的状况吧。就高岛看过的情况,基本上没有。不奇怪的。因为尸体头部的外伤出血量甚微。仓石还用放大镜察看地板。血痕——不,看样子是观察灰尘的状况。

仓石缓缓站起来,转过身,俯视着尸体。观察一下整体之后,再次采用单膝跪姿。按照哑铃、手帕、三色圆珠笔的顺序看过。静止,因为发现了那首“短诗”。

该当时令,须藤憾山芋。

仓石皱着眉头阅读。停了好一会儿。然后掏出笔记本,抄下文字。一旁的安川颇有兴致地问道:

“这算是临终遗言吗?”

“干了三十五年警察,没见过尸体留下这么诙谐的东西。”

高岛内心颇以为然。自己则是乏十七年了,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仓石终于正式“开张”了。上田昌嗣以前倾的蹲姿死去。

——让我来领教一下你的本领。

仓石打开袋子,取出验尸工具,诸如钢笔形手电筒、镊子、开口器等。首先,用钢笔形手电筒照看眼球,看角膜的浑浊情形。

台阶传来脚步声。辖区警察下来了,把调查记录递给高岛。高岛迅速扫一眼,还是留意着仓石那边。

是关于上田的三角关系的调查情况。上田跟第一发现者佐佐木奈美的亲密关系长达三年。须藤明代跟上田有亲密关系,是半年前开始的。奈美跟上田果然有一腿。但是,这是一开头就预料到的,没有引起高岛的关注。

视线回到仓石。仓石正要开始检查头部的伤。

仓石把手电筒叼在嘴里,用双手拨开尸体的头发。靠近头顶的右侧。长约三厘米的皮肤裂伤——

仓石凝视伤口,眼珠子微微左右移动。

——他找出来了吧……

三处擦伤。那正是高岛否定了他杀的最大根据。仓石看破了吗?不,如果他看漏了,马上就吩咐换人。

逡巡伤——高岛这样看待三处擦伤。即所谓“迟疑不决伤”。由此引出的结论是自杀。

上田往自己头部砸哑铃毙命。自杀者的共同心理,是希望死得轻松,尽量避免肉体痛苦。用剃须刀切手腕的人,想着“这样切应该能死了吧”,会留下几道战战兢兢的逡巡伤。更不用说这次是用铁疙瘩砸自己脑袋。应该是很害怕的。所以失败了两三次。尽管心里头想着死,手却不听使唤,哑铃只擦过头皮。最终是达到目的了,那应该是悲壮决绝的一瞬吧。由尸体的形状推测,上田是双膝跪地,弓背,略低着头实施的。

“短诗”也补充了自杀的说法。

人遭受致命击打之后,写不出什么文字了吧。即便还能写,也不会有吟诗作川柳的思考能力了。也就是说,那应该是上田遭到殴打之前——不,要自杀之前,写在地板上的。

——不妨做出这样的判断。掉下的手帕也是这个作用。凭哑铃上只留下上田的指纹,可以看穿是自杀。所以,他事先擦掉指纹,用手帕包着哑铃砸脑袋。

为何上田要搞这样的死法?

从“短诗”的内容看,明显是拖须藤明代下水。没有相当的怨恨,干不出来。牵扯到三角关系吗?可如果是,有设陷阱动机的,不仅仅是上田,更应该是明代吧。好色的上田任意摆布这两个女人,看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拿自己的命来置明代于杀人犯的境地。上田有心脏病。说不定这方向是解释案件的关键?抛弃也不可惜的短暂生命。如果上田这样想,把剩余的命作为陷阱使用,这一点可以说得通。要直截了当问明代,她没交代的二人的情况。弄清了这些事情,迷雾肯定自然消散。

总而言之,本案是上田预谋的伪装自杀,这一点不动摇。把“山芋”问罪是不存在的。

高岛看着仓石。

他正用放大镜观察尸体毛衣的后背。似乎调查尘埃的附着状况。他卷起毛衣,对下面的衬衣,也用放大镜看。高岛刚才也做了同样的事情。虽然衣服沾了尘埃的理由不明,但那也视为否定他杀的证据。如果突然被哑铃猛砸、前倾倒下而死的话,毛衣的后背、其下的衬衣,应该不会附着尘埃。

仓石要安川帮忙,脱下尸体的衣服。调查全身。仔细。仿佛一一抚摸过似的观察。可是——

算不上过人之处。不过是按部就班、忠实地完成一个个步骤而已。就像高岛或者其他历任的任何一位验尸官所做的一样。

仓石完成验尸。专等此刻的安川开始介绍案件情况。他模糊地回答着,往袋子里塞验尸工具。他转脸向着高岛。

“怎么样?”

高岛这么一问,仓石提不起劲地回答:

“自杀。”

高岛点头,然后,微笑起来。

跟上司对等的口吻。平时的话,高岛心里会好一阵折腾,但此刻升腾着欣喜和安心的感觉。

详尽地看了验尸的整个过程。毫无疑问,仓石是优秀的验尸官。有一点很明白:他忠于职守。但是,高岛还是不能认为,就凭这样子,仓石的验尸就极具才气,或者说发挥了异于他人的特殊能力了:“终身验尸官”,只是个幻想。可以这样向上头进言。替代仓石的人,多少都可以培养。让一之濑继任也可以。这回,一之濑若再露出一点儿仓石迷的样子,他去东京的事就不存在了。晋升也告吹。就以警部接任仓石……

“不过嘛,还是把那女的第一发现者铐上为好。”

高岛“嘿”地转过脸。仓石冷冷的目光对着他。

抓捕第一发现者……?

“为,为什么?”

仓石没有回答,对安川说道:“喂,那女的第一发现者叫什么?”

“佐佐木奈美。”

“就是她。上田被这个奈美监禁了。按照尸体是死后第六天算,恐怕是上周上个人史课的时候吧。”

“真是这样吗?校长!”

“下课后,她把上田诱进地下书库,关在里头,从外面上锁。佐佐木奈美知道上田患心脏病,甚至送他芥丹石盆栽。关在室温五度的狭窄书库的话,病情就会发作死掉。她打的是这主意。”

“是嘛,那是报复吧。因为上田要把奈美换成须藤明代——”

“凭什么根据这样说!”

高岛声音粗暴起来。监禁?病发?报复?究竟这家伙——

“请解释清楚。怎么能说佐佐木奈美监禁了上田?”

仓石转向现场。

“东西说明了嘛。有使用哑铃伪装自杀的笨蛋吗?这个书库里,能成为凶器的只有那东西。所以只好用它了。手帕是兜里有的。三色圆珠笔是胸前口袋的。因为遭监禁的是上课那天,所以在学生的原稿上改红字了。上田用于伪装自杀的三件东西,是在出不去的状况下,能弄到的全部东西。”

“这不算证明。也可能恰好是那样吧。”

“随便花瓶、烟灰缸、菜刀都行。如果能外出,东西随意拿。手帕也可选女性的,预备容易写在地板上的油性笔。那才算是伪装嘛。”

“的确是那样……可是……”

“为了使上田看起来是他杀,抹去了门把上的指纹。可是,只抹掉了内侧的门把。为什么?很简单。因为外侧的抹不了。”

高岛屏住气息。他自信的轴开始摇晃。

仓石停了一拍,继续说道:

“然后是尘埃。上田的毛衣后背和衬衣沾满灰尘,对吧?”

“那是为什么……?”

灰尘是个谜。莫非仓石解开了?

“书库室温是五度。上田冷坏了。所以他把书本垫在地板上睡觉。即便那样,他还是冷得睡不着,于是把满是灰尘的资料塞进毛衣和衬衣之间,想保住体温。”

“推测而已。”

“电灯泡也是。房间满是灰尘,只有灯泡光溜溜的。是因为上田抱着它。”

“什么……?”

“上田在地板上堆了书,踩上去,卸下灯泡,取得微暖。灯泡冷了之后,又安回天花板,打开开关烤热。他一再重复地做。可以说,他冷到这种地步了。”

高岛感到震动。上田的举动历历如在眼前。

“然而,能撑得住的,就一个晚上。寒冷使心脏不行了。也许有征兆了。如果心脏病发作死掉,会作为病死处理。跟前有禁闭自己的女人送的芥丹石。干燥的叶子粉末,是治疗心脏病的药,但鲜叶子则有剧毒。真是进退两难啊。他最终做出决定:伪装自杀——看起来是他杀。写下佐佐木奈美犯罪的话——”

“等一下!”高岛感觉清醒过来了,“上田指出名字的,是须藤明代。不是佐佐木奈美。”

仓石“嗯哼”一下,说道:“不明白吗?上田害怕自己尸体的第一发现者是奈美啊。如果直接写,就会被擦掉。所以他动了脑筋。”

“你可别瞎来。”

高岛连忙翻开笔记本。

该当时令,须藤憾山芋。

“说说看,这首损人的短诗还可以怎么念?”

“辞世诗——说验尸也证明了是这样的,不是你吗?”

“没错。那怎么了?”

“既然这样,就很清楚嘛。就是说,这就是一首绝命诗。”

仓石取出钢笔,在高岛笔记本的短诗上,画了一条线。

短诗分为两截:“该当时”,然后是“令须藤憾山芋”。

高岛着了魔似的念念有词,猛然发出“啊”的一声。

“该当时”——可以读成“芥丹石”。

但是,后半截呢……?

仓石在“令须藤憾”的假名旁边写下几个字:“不治之症”——

芥丹石,不治之症也可恨。

高岛一时语塞。

把佐佐木奈美置换为“芥丹石”,再进一步,将自己被利用的老毛病的可恨之情也放了进去,那才是所谓的“绝命诗”。

仓石走上台阶,离去。

高岛无言地目送部下的背影。

过去检验过的种种尸体,在他脑海里翻腾。“全胜先生”——自己当得起这样

的称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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