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子在蓼科住了两夜,川田美代与她同行。那天,美代看到信子提着衣箱,愁苦忧虑的样子,二话没说,让信子在会客室里等着,自己干脆利落地处理完工作,立刻跟着信子出行。信子说出来龙去脉,是在翌日上午。

美代一言不发,听信子讲完了一切,然后她才开口。美代的话语字字句句撞击着信子的心灵。

“信子模样好、聪明脱俗,又喜欢做学问。从财大气粗的娘家嫁到了财大气粗的婆家,在旁人眼中没有比你们更幸福的了。然而,我却从来不认为信子幸福。你从学生时代起就常说,自己没有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现在也是这样,从未想过负责任地做些什么。你的先生好像不是值得怀有好感的人,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又或许是信子的受害者。感情不深却要结合,这是一切错误的根源。再加上爱面子和顾及父母处境而不敢离婚,这是错上加错。现在信子的当务之急,是想清楚自己到底真的要做什么,能不能不依靠你父亲和你先生的钱财生活?”

旅店是此地唯有的两家之一,门前还有温泉池。入夜,夺人魂魄的沉寂袭来。夏季里热闹非凡的山间别墅,此时也人去屋空,秋夜孤灯更显清冷寂寥。

信子为了理清烦乱的心绪,白天在高原蹊径漫步,或许称之为徘徊更为贴切。白桦枝头残叶渐少,落叶松也越发显得光秃秃的,山中比都市早一步进入深秋。小路在山头和低谷间蜿蜒,到处建有小小别墅和宿舍,屋顶隐现于树林深处。

美代看到信子情绪稍有稳定,昨天下午就赶回去了,一定是在东京堆了不少工作。信子感到,美代的友情是无可替代的财富。

在路上走着,偶尔碰到准备回城的一家人,大都是带着孩子。每当看到他们喜不自禁的样子,与其说是羡慕,不如说更令自己心情沉重。今后既不能再这样自负任性,也不可以动辄多愁善感。应该像这面对寒冬的深秋时节一样,以现实的态度从头来过。

据说此前跑步的年轻人很多,现在也明显地减少了,木制小房和露营地还残留着渡夏的痕迹。趁着班车还多,信子到白桦湖去看了看,湖面露出白桦的树干。这是一条人工湖,还残留着蓄水前的白桦林。

这一带同样游人稀少,火烧过的地面曾是露营地。阳光柔和了许多,湖面反射着惨淡的秋日。八岳山脚下,悠长的斜面延伸到缭绕的云层下端。远望山脚尽头,感到魂灵被悄然摄去。

信子望着湖面,突然发生了错觉,眼前仿佛出现了年轻湖沼学者的身影。然而,他不可能到这里来,他曾说从甲府走到长野。长野也有很多湖泊,青木湖、木崎湖,还有最北边的野尻湖。

青年站在水中不停取水的姿态,孤单却又纯洁地浮现在眼前。不、也许是同弘治的复杂性格相比,他那单调的作业才更显得纯洁。信子觉得,像自己这样复杂的夫妻世间少见。信子下定了决心,回到东京立刻了断。跟丈夫分手后,长岗也不要回了,就在东京的某个角落生活下去。所幸的是,自己还能找一家小公司做个小职员。

信子毫无悲哀之情,她感到自己走过了漫长的黑暗隧道,现在终于来到了出口。既然已经决心分手,便感到再没有比与丈夫的生活更悲惨、更没有意义、更令人厌恶的体验。自己为什么被这样的婚姻拖累到如此地步?

信子决定乘今晚的列车赶回东京,到家必定是十点以后了。如果丈夫在家,那就痛痛快快地了断。如果不在家,留一封信就走。苦等不回家的丈夫,已经不堪忍受。

信子在九点四十分到达新宿车站,始自茅野的旅途是那样的漫长。列车驶过富士见和信浓交界处后,暮色中的八岳山脚斜面就像旋转舞台一般缓慢地变化,八岳山峰也随着方向的移动而变换着姿容。信子望着暮色中的山景,想到人生也是形态各异、丰富多样的。

迄今为止,她只拥有由弘治主宰的一种生活。然而换一个角度来看,她应该可以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这是新的出发点。

从新宿乘出租车到家已是十点半,若在往常,房前昏暗一片,门厅紧紧关闭。然而一下出租车,信子却屏住呼吸伫立在院门前。门厅里灯火通明,总是关着的房门此时却大大敞开,门厅里摆满了鞋子。

出事了!她首先想到的是外出期间突发意外事件,并未想到此事与弘治有关。是不是进了盗贼?要么就是及时发现的火警。

信子有些腿软,走进门厅时,看到几个陌生男子站在那里,态度傲慢,不像来访的客人。

“你是他夫人吗?”其中一人看到信子问道。

信子从其语调中听出了职业特征。

“我们是警察。”一名刑警说道。“我们在等夫人回来。”

“哦……”信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心中特别紧张。“发生什么事了吗?”

“哦?你一无所知吗?”另一个警察盯着她问道。

“是的。我刚从外地回来。”

“是吗?是这么回事,”年长的警察走过来,将手轻轻放在信子后背,似乎在担心信子承受不了。“夫人,你的先生受伤了。”

“受伤?”信子以为是交通事故,然而警察人数却如此多得不合情理。

“夫人,”这位警察像是安抚一无所知的信子。“你知道一个叫成泽枝理子的女人吗?”

“啊。”信子答道,心中苦不堪言。她突然想到弘治与枝理子会不会殉情自杀,脸色变得惨白。

“这个叫成泽枝理子的女人,用水果刀刺中了你的先生。”

“……”

“四点半发生的事情。你先生到成泽枝理子家去,两人发生了争执,枝理子用水果刀刺中了你先生的背部。”

信子两眼恍惚地听着。

“……水果刀刺得很深,但幸运的是没有伤及心脏和肺部等要害。现在送到了S医院,伤情虽重,但保住了性命。”

“……”

“你现在就去医院看看吗?”

“是的。”

“那就坐警署的车一起去吧!”

此后的信子就像木头人一般,事态严重,大大超出她的想象,虚脱感抽空了她的身心。车在大街上行驶时,走进散发消毒液气味的大厅时,登上微暗的楼梯时,她都感到自己在神志恍惚中行动。

刑警敲敲病房的门,里面传来女性的回应。打开门,一位戴着眼镜的护士站在病床旁边。信子看到,一张白色的病床上只露出弘治的惨白脸庞。头发散落在枕头上,高高的鼻梁直冲天花板。

刑警对护士小声地说了几句话,护士摇摇头,可能是表示现在还无法盘问。弘治似乎察觉到护士身后站着的信子,随即看到了她,动了动嘴像要说些什么。护士凑过去听了之后,转达给刑警。

“那好,夫人,”刑警点点头向信子说道。“我们还有事要办,不奉陪了。他情绪还不稳定,不要多说话。”

闯进来的人都退了出去。弘治的手在毛毯下拱了几拱,伸了出来,想握信子的手。“对不起。”他嘶哑而虚弱地说道。“原谅我。”

信子握住了他的手,凉凉的。

“信子……”弘治的眼中闪烁着挣扎的目光,那是从未见过的庄重神色,其中含有谢罪、哀求和热望。弘治在恳求信子留在自己身边,眼神中表达了所有的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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