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的空气,显得有些沉闷。

妇产科人流室外的长凳上,已经坐满了人,其中还有两名身着校服的少女,脸上稚气未脱,看上去像是两名中学生。

周黎花静静地坐在最后面,等待着医生叫她的名字。

贴着“人流室”三个蓝底白字的玻璃门忽然打开,一个年轻女人披着头发,脸色苍白、步履踉跄地走出来。

护士拖长声音,面无表情地冲着走廊里叫了一个名字,长凳上一个女人应声站起,犹疑着走进人流室。

就在玻璃大门关上的那一刹那,走廊里忽然安静下来,就连那两个本来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正在叽叽喳喳交谈的中学生,也忽然闭上嘴巴,眼含惊惧地望着那扇神秘的玻璃门。

那扇不透明的玻璃门,就像一个怪兽的嘴巴,不断地向外吐出一个个被它蹂躏过的脸无血色、表情麻木的女人。

当那两个女中学生捂着肚子,流着眼泪从人流室走出来时,周黎花前面,就只剩下三个女人了。

这三个女人都有男朋友或老公相陪。当那扇玻璃门再次打开时,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抓紧了身边男人的手。

看到这一幕,周黎花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小腹部已经隆起得十分明显。

刚才检查的时候,医生告诉她,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五个月大,如果想要终止妊娠,不能做人流,只能引产。引产的风险比人流大,而且还要住院,最好让孩子的父亲过来陪她。

她默默地点头应着,却不敢告诉医生,孩子的父亲已经不要她了。

周黎花出生在南州市丢家垸镇的一个小乡村。丢家垸镇靠近长江,是长江沿岸的一个蓄洪区,在三峡大坝建成以前,一遇长江发大水,这里就要平垸泄洪。因为经常被淹,洪灾泛滥,所以这里成了南州市最贫穷的地方。

因为家境贫寒,周黎花高中毕业后,就到城里打工,先是给别人家当保姆带孩子,后来又应聘到南州大酒店,当了一名服务员。

两年前,她认识了一个经常来酒店请客吃饭的男人。

男人比她大十多岁,在城里做生意,开着豪华跑车,算得上是一个成功人士。男人已经结婚,儿子正在读小学。男人说喜欢她,要离婚娶她。

她辞了工,住进了男人在碧桂园给她租下的豪华套间。

就这样,她成了那个男人的情人。

后来,她怀上了男人的孩子,正在她做着富家太太的美梦时,男人的老婆忽然带人找上门来,连打带骂,将她羞辱了一番。

她哭着给男人打电话,男人没有接。

几天后,男人才给她回电,说他老婆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的老婆威胁他,如果不离开她,他的老婆就把儿子带走,让他们父子永世不得相见。

周黎花知道,男人虽然和妻子的关系并不融洽,但他很疼爱自己的儿子,并将其视为自己事业的接班人。男人绝不会拿儿子去冒险。

果然,男人对她说:“我们分手吧!”

从此以后,男人就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因为靠男人养着,她没有再出去工作,现在男人一离开,她的生活顿时陷入困境,很快就因为没有钱付房租,从碧桂园搬了出来。

身心俱疲的她,决定打掉肚子里的孩子,离开这个令她伤心的城市,回乡下老家过平静的生活。

坐在人流室外面的长凳上,看到前面几个来做人流的女人都有自己的男人相陪,想到自己的遭遇,想到那个负心薄义的男人,周黎花就不禁心酸地落下泪来。

泪珠沿着她秀丽的脸庞滑落下来,打湿了衣襟。

忽然,一张洁白的纸巾从旁边递过来。

周黎花怔了一下,接过纸巾,擦干脸上的泪痕,扭头看时,才发现身侧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一个中年女人,烫着大波浪卷发,身上透着一股好闻的香水味,脸上带着笑意,显得很亲切的样子。

周黎花脸上挤出一丝微笑,说了一声“谢谢”。

“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吧?”卷发女人忽然开口问。

周黎花见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这才明白她是在说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点了一下头说:“是呀,已经五个月了。”

卷发女人叹息一声说:“五个月呀,胎儿都快长成人形了,打掉太可惜了。”

周黎花心里一酸,又快流下泪来:“孩子的爸爸不要我们了,眼下我又没有工作,就算生下来也养不活,所以……”

她看见那扇神秘的玻璃门又打开了,就没有再说下去。

护士叫了一个人的名字,坐在她前面的那个女人起身走进了人流室。

下一个,就轮到她了,她的心里,竟有些莫名的恐惧,甚至想掉头离开。

“唉,这世界就是这么奇怪,有的人做梦都想有个孩子,有的人怀上孩子却不想要。”卷发女人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周黎花愣了一下,卷发女人把屁股朝她这边挪了挪,凑到她的耳边说:“我有一对夫妻朋友,结婚好多年都没有怀上孩子,到医院一检查,说是男人的精子有问题,治不好了,这一辈子也别想怀孕了。”

周黎花“哦”了一声,卷发女人接着说:“他们夫妻俩想孩子都快想疯了,前几天还跟我说想收养一个孩子,托我帮他们打听打听,看哪里有适合的孩子,花多少钱他们都愿意。”

“哎,”卷发女人好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看周黎花隆起的肚子说,“要不这样吧,妹子,你不是缺钱花吗?要不你把这孩子生下来卖给我的朋友,如果是个儿子,他愿意给你支付10万块钱辛苦费。”

“如果生下来的是个女儿呢?”

“女儿他们也要,只要身体健康就行,不过价钱嘛就得减半,只能出5万块钱。”

周黎花有些意外,没想到生孩子也能挣钱。

她犹豫了一下说:“这个我得回去想一下,毕竟生孩子不是一件小事。”

卷发女人亲热地拉住她的手说:“行,妹子,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只要你愿意生下这个孩子,从现在开始,你所有的生活费及孕检、医疗、护理等费用,全部由我们负责。你只要安心养胎,生下一个健康的小宝宝就行了。”

她拿起周黎花的手机,按了一个手机号:“我姓张,叫张芳,认识我的人都叫我芳姐。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明天你想通了,就给我打电话。”

这时候,护士推开玻璃门,叫了一声周黎花的名字。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答应,从长凳上站起身,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医院大门。

回到租住的小屋,周黎花的心情就再也无法平静。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生孩子居然也能挣钱。生个儿子10万块,哪怕生个女儿,也能挣5万块。这笔钱对她这样一个打工妹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她在外打工多年,除了平时寄些生活费给乡下父母亲,并没有攒下什么钱。如果能挣到10万块回家,爸爸妈妈一定会很高兴吧!

她同时也想到了那个薄情寡义的负心男人。我就是要把你的孩子生下来,卖到别人家里,让你和孩子永世不得相见,就当是对你离弃我的一种惩罚吧!她在心里恨恨地想。

第二天早上,周黎花给张芳打电话,说:“芳姐,我想好了,我要生下这个孩子。但你可得替我保密,如果别人知道我生过孩子,以后我想嫁人都嫁不掉了。”

张芳在电话里笑了,说:“行,你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的。你住在哪里?我马上过去接你。”

周黎花把自己的住址告诉了她,不大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楼下按汽车喇叭。

她走下楼,看见楼梯口停着一辆银白色的丰田小车,开车的是一个戴着墨镜的平头男子。

她愣了一下,正自奇怪,忽然看见张芳从副驾驶位上走下来,冲她招招手说:“上车吧。”

周黎花说:“我得回去收拾点衣服带上。”

张芳说:“傻妹子,别收拾了,我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只要跟我们走就行了,保证不会亏待你。”

周黎花犹豫了一下,将信将疑地上了车。

墨镜司机掉转车头,往城西方向驶去。

张芳回头递给周黎花一个眼罩说:“你把这个戴上吧。”

周黎花一怔,问道:“为什么要戴这个?”

张芳说:“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必须保密,不能泄露出去让外人知道,要不然我们就会很麻烦。所以陌生人进去之前,都要戴上眼罩。”

周黎花看着那黑色的眼罩,不由得犹豫起来。

张芳笑了,说:“傻妹子,你是不是怕我把你给卖了呀?”

周黎花看了她一眼,只好伸手接过眼罩,戴在眼睛上。

张芳又探身过来检查一下,确认她两只眼睛都被遮住,什么也看不见,这才放心。

周黎花戴上眼罩后,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瞧不见,索性就靠在座位上休息。

丰田小车驶出人声嘈杂的市区后,拐了个弯,又行驶了半个小时,估计已经到了郊区。接着小车忽然变得颠簸起来,好像是走上了一段坑洼不平的土路。

周黎花正被颠簸得昏昏欲睡的时候,小车终于停了下来。

张芳说:“到了,你把眼罩拿下来吧。”

周黎花摘下眼罩,使劲眨了几下眼睛,才适应外面的光线。

她打开车门走下车,举目四顾,发现小车停在一个大院子的天井中。

这院子东南西北四面各有一排平房,合围成一个封闭的回字形,乍一看,有点像北京的四合院。

张芳把她领进一间房,那是一个小套间,一房一厅,装修得很别致,家用电器和生活用具等一应俱全。

张芳说:“你就住在这里,饮食起居,一切生活,都会有专门的护理人员照料,另外还会有医生定期来给你做孕检。这里有产房,生孩子也不用去医院。我有时间也会过来看你。总之,你住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操心,只要安心养胎,顺利将孩子生下来,就可以拿到钱了。”

周黎花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只能一切听从这个芳姐的吩咐了。只要能赚到那10万块钱,其他的也无所谓了。

她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多谢芳姐。”

“还有,为了保密,你在这段时间内,不能跟外面的人联系,包括你的家人,所以你的手机要先交给我保管,等生完孩子,咱们的交易完成,我会把手机还给你。”

周黎花迟疑了一下,看见那个身材魁梧的司机摘了墨镜,正站在张芳身后凶狠地瞪着她,她心里猛地跳了一下,只好乖乖地掏出手机,交给张芳。

张芳接过手机,关了机,塞进自己的手提包,又向她交代几句,然后钻进丰田小车,一溜烟走了。

周黎花在屋里休息了一会儿,中午时分,果然有个保姆模样的中年妇女给她送来了午饭。饭菜很丰盛,味道也不错。她吃饭的时候,保姆就忙着给她收拾屋子。

保姆笑眯眯地告诉她:“你叫我安婶就行了,以后我每天都会按时按点过来照顾你,等你快要生产的时候,我会全天候陪护,一定会保证你平平安安生下孩子。”

下午的时候,周黎花看了一会儿电视,闲得无聊,出门到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发现这四合院里,竟然住着好几个像她这样腆着肚子的年轻孕妇。看见她在门口张望,个个都警惕地关紧了房门。

她又转悠到院子门口。院子的铁门紧锁着,旁边的门卫室里坐着两名保安,看见她走近,都站起来,阴沉着脸狠狠地盯着她。

她心里怦怦直跳,赶紧转身走回自己房间。

不用多想,她心里已经知道这个张芳的真实身份了。

这个芳姐,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从这大院里的情况来看,她很可能是某个人贩子集团的领导人物。

她到处物色即将生孩子的年轻女人,说动她们到这里来生孩子,生下之后就高价卖给她,再由她转手卖给那些需要孩子的买家。这样比直接从别人家里拐卖孩子隐蔽得多,也安全得多。

看来这个张芳的来头还真不小啊!

不过嘛,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已经来了,她也懒得去管这个芳姐到底是什么身份,反正等自己生下孩子拿了钱就走,也不会跟她再扯上什么关系。

这样一想,她的心就放宽了,就安安心心地在这神秘大院里住了下来。

后来张芳又到这大院里来了几趟,每次来,都带了一两个怀有身孕的年轻女人进来。

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周黎花忽然感觉到肚子一阵一阵地痛,陪护在她身边的保姆安婶知道她要临产了,赶紧给张芳打

电话。

张芳很快就带着两名妇产科医生赶过来,把周黎花推进了大院角落里的一间产房。没过多久,周黎花就把孩子顺利地生了下来。

接生的医生把孩子抱给张芳说:“是个男孩,身体健康。”

周黎花挣扎着坐起来,想看看孩子,张芳却转过身去,把孩子交给安婶,说:“好生带着,过几天买家就会来领孩子。”

安婶答应一声,抱着孩子快步离去。

周黎花想要下床追上去瞧孩子一眼,却被张芳拦住。

张芳掏出一个大信封拍在她的枕头上,说:“这孩子一生下来,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我说话算话,这里是10万块钱辛苦费,你收好。明天一早,会有车子送你回去。”

“可是……”周黎花见她转身要走,急忙叫住她说,“芳姐,我的孩子会卖到什么地方去?”

“这不关你的事。”张芳沉下脸来,瞪着她说道,“如果你还想再纠缠孩子的事,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周黎花被她瞪得打了个寒战,拿了那10万块钱,再也不敢提孩子这两个字,想了一下说:“芳姐,我那手机现在可以还给我了吧?”

张芳说:“手机有定位功能,一下就能查到这个大院的位置,所以只要你还在这院子里,手机就不能给你。不过你放心,明天司机载你回去的时候,会把手机还给你的。”

周黎花见她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再也不敢多问。

第二天早上,还是那个戴墨镜的平头司机,开着那辆丰田小车来接周黎花。

她一上车,就被戴上了眼罩。

等取下眼罩时,人已经站在以前租住的楼房下。

司机把手机扔给她,一踩油门,小车一溜烟开走了。

周黎花站在出租楼下,眼前景物依旧,只是自己却多了一次奇特的经历,她想到那个抛弃她的男人,想到那个生下来还没有看一眼就被卖掉的孩子,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她却觉得自己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她爬上楼,想回自己以前租住的房间,把上次没有来得及收拾的衣物重新收拾一下,可是发现房间里已经住上了别人。

这也难怪,她一连几个月没有消息,房东当然会把房子再租给别人住。以前留下的几件衣物,估计早已经被人当垃圾扔掉了。

她摸摸口袋,还好,生孩子挣的那10万块钱还在。

当周黎花拖着疲惫的身体,搭乘乡镇班车回到乡下老家时,已经是晚上时分。父母亲正为她失踪几个月毫无音讯而着急,看到她忽然回来,而且还给家里带回了10万块钱,自然惊喜万分。

她的妈妈拉住她的手,左看右看,心疼地说:“黎花,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

周黎花自然不敢说自己刚刚生过孩子,还没有恢复过来,只是摇着头强笑道:“妈,我没事,可能是太累了。”

她爸说:“既然这么累,那以后就别再出去打工了,安心待在家里,找个靠得住的男人嫁了。你年纪也不小了,你看村子里跟你一般大的姑娘,个个都已经抱上娃娃了。”

周黎花本就对城里的生活感到心灰意冷,听了父亲的话,就点头说:“我知道了,爸,以后我就留在家里,专门伺候你们二老。”

她的父母听了,自然十分高兴。

老人家脸上亲切的笑容,让在外漂泊多年的周黎花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个伤心的城市,我再也不会踏足半步!

春节过后,周黎花她妈请了个媒婆,给女儿做媒,说了一个男朋友。

男朋友是一名小学老师,很老实本分的一个年轻人。

两人相处了一年多时间,周黎花的父母看这对年轻人谈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张罗女儿的婚事。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城里男人开着小车到村子里找周黎花。

周黎花躲在屋里跟他说了一会儿话,就匆匆向父母道别,坐上他的小车,再次进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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