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腊妮道:“我们要去就得去了。”当下叮咛众尼僧一番,便唤花匠点上灯笼相送,三人分花拂柳,绕道向米耳先生家走来。门首早有西崽迎着,在前引导。黑影里咻咻跑出几条狼狗,被西崽一顿吆喝,旁边走出人来将狗拴了去了。米耳先生换了晚餐服在客室里等候着。一到,便送上三杯雪梨酒来。梅腊妮吃了,自到厨房里照料去了。这里米耳先生与霓喜一句生,两句孰,然而谈不上两句话,梅腊妮却又走了回来,只说厨子一切全都明白,不消在旁监督。米耳先生知道梅腊妮存心防着他们,一时也不便支开她去。

筵席上吃的是葡萄酒。散了席,回到客室里来喝咖啡,又换上一杯威士忌。霓喜笑道:“怎么来了这一会儿,就没断过酒?”米耳先生道:“我们英国人吃酒是按着时候的,再没错。”

霓喜笑道:“那么,什么时候你们不吃酒呢?”米耳先生想了一想道:“早饭以前我是立下了规矩,一滴也不入口的。”

他吩咐西崽把钢琴上古铜烛台上的一排白蜡烛一齐点上了,向梅腊妮笑道:“我们来点音乐罢。好久没听见你弹琴,想必比前越发长进了。”梅腊妮少不得谦逊一番。米耳先生道:

“别客气了。我那大女儿就是你一手教出来的。”梅腊妮背向着他们坐在琴凳上弹将起来。米耳先生特地点了一支冗长的三四折乐曲,自己便与霓喜坐在一张沙发上。那墙上嵌着乌木格子的古英国式的厅堂在烛光中像一幅黯淡的铜图,只有玻璃瓶里的几朵朱红的康乃馨,仿佛是浓浓的着了色,那红色在昏黄的照片上直凸出来。

霓喜伸手弄着花,米耳先生便伸过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闪不迭。米耳先生便解释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你是天生的细腰。西洋女人的腰是用钢条跟鲸鱼骨硬束出来的。细虽细,像铁打的一般。”霓喜并不理睬他,只将两臂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腰。米耳先生便去拉她的手,她将手抄在短袄的衣襟下,他的手也跟过来。霓喜忍着笑正在撑拒,忽然低声叫道,“咦?我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怎么?

戒指丢了?”霓喜道:“吃了水果在玻璃盅里洗手的时候我褪了下来攥在手心里的,都是你这么一搅糊,准是溜到沙发垫子底下去了。”便伸手到那宝蓝丝绒沙发里去掏摸。米耳先生道:“让我来。”他一只手揿在她这边的沙发上,一只手伸到她那边沙发缝里,把她扣在他两臂之间,虽是皱着眉聚精会神地寻戒指,躬着腰,一张酒气醺醺的脸只管往她脸上凑。霓喜偏过脸去向后让着,只对他横眼睛,又朝梅腊妮努嘴儿。

米耳先生道:“找到了。你拿什么谢我?”霓喜更不多言,劈手夺了过来,一看不觉啊呀了一声,轻轻地道:“这算什么?”

她托在手上的戒指,是一只独粒的红宝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别再丢了。再丢了可不给你找了。”霓喜小声道:“我那只是翠玉的。”米耳先生道:“你倒不放大方些,说:以后你在椅子缝里找到了,你自己留下做个纪念罢。”

霓喜瞟了他一眼道:“凭什么我要跟你换一个戴?再说,也谈不上换不换呀,我那一个还不一定找得到找不到呢。”米耳先生道:“只要有,是不会找不到的。只要有。”说着,笑了。他看准了她是故意地哄他,霓喜心里也有数,便撅着嘴把戒指撂了过来道:“不行,我只要我自己的。”米耳先生笑道:“你为什么不说你的是金刚钻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齿,一时也分辩不过来。这时候恰巧梅腊妮接连地回了两次头,米耳先生还待要亲手替她戴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看见了,更落了个痕迹,想了一想,还是自己套上了,似有如无的,淡淡将手搁在一边。

梅腊妮奏完了这支曲子便要告辞:道:“明儿还得一早就赶回去当值呢,伦姆健太太家里也有事,误不得的。”米耳先生留不住,只得送了出来,差人打灯笼照路,二人带着几分酒意,踏月回来。梅腊妮与霓喜做一房歇宿,一夜也没睡稳,不时起来看视,疑心生暗鬼,只觉得间壁墙头上似乎有灯笼影子晃动。次日绝早起身。便风急火急地催着众人收拾下山。

竹轿经过米耳先生门首,米耳先生带着两只狗立在千寻石级上,吹着口哨同她们打了个招呼,一只狗泼剌剌跑了下来,又被米耳先生唤了上去。尼姑们在那里大声道别,霓喜只将眼皮撩了他一下,什么也没说。黄粉栏杆上密密排列着无数的乌蓝砌花盆,像一队甲虫,顺着栏杆往上爬,盆里栽的是西洋种的小红花。

米耳先生那只戒指,霓喜不敢戴在手上,用丝绦拴了,吊在颈里,衬衫底下。轿子一摇晃,那有棱的宝石便在她心窝上一松一贴,像个红指甲,抓得人心痒痒的,不由得要笑出来。她现在知道了,做人做了个女人,就得做个规矩的女人,规矩的女人偶尔放肆一点,便有寻常的坏女人梦想不到的好处可得。

霓喜立志要成为一个有身份的太太。嫁丈夫嫁到雅赫雅,年轻漂亮,会做生意,还有甚不足处?虽不是正头夫妻,她替他养了两个孩子了。是梅腊妮的话:她“把得家定”,他待要往哪里跑?他只说她不是好出身,上不得台盘,他如何知道,连米耳先生那样会拿架子的一个官,一样也和她平起平坐,有说有笑的?米耳先生开起玩笑来有些不知轻重,可是当着她丈夫,那是决不至于的。……她既会应酬米耳先生,怎见得她应酬不了雅赫雅结识的那些买卖人?久后他方才知道她也是个膀臂。

霓喜一路寻思,轿子业已下山。梅腊妮吩咐一众尼僧先回修道院去,自己却待护送霓喜母子回家。霓喜说了声不劳相送,梅腊妮道:“送送不打紧。你说你孩子做衣裳多下来一块天蓝软缎,正好与我们的一个小圣母像裁件披风,今儿便寻出来与我带去罢。”霓喜点头答应。

轿子看看走入闹市,倾斜的青石坂上被鱼贩子桶里的水冲得又腥又粘又滑。街两边夹峙着影沉沉的石柱,头上是阳台,底下是人行道,来往的都是些短打的黑衣人。穷人是黑色的;穷人的孩子,穷人的糖果,穷人的纸扎风车与鬓边的花却是最鲜亮的红绿——再红的红与他们那粉红一比也失了一色,那粉红里仿佛下了毒。

雅赫雅的绸缎店在这嘈杂的地方还数它最嘈杂,大锣大鼓从早敲到晚,招徕顾客。店堂里挂着彩球,庆祝它这里的永久的新年。黑洞洞的柜台里闪着一匹一匹堆积如山的印度丝帛的宝光。通内进的小门,门上吊着油污的平金玉色缎大红里子的门帘,如同舞台的上场门。门头上悬着金框镜子,镜子上五彩堆花,描出一只画眉站在桃花枝上,题着“开张志喜”几个水钻字,还有上下款。

雅赫雅恰巧在柜台上翻阅新送来的花边样本,与梅腊妮寒暄了几句。霓喜心中未尝不防着梅腊妮在雅赫雅跟前搬嘴,因有意的在楼下延挨着,无奈两个孩子一个要溺尿,一个要喂奶,霓喜只得随同女佣上楼照看,就手给梅腊妮找那块零头料子。

霓喜就着阳台上的阴沟,弯腰为孩子把尿,一抬头看见栏杆上也搁着两盆枯了的小红花,花背后衬着辽阔的海。正午的阳光晒着,海的颜色是混沌的鸭蛋青。一样的一个海,从米耳先生家望出去,就大大的不同。楼下的锣鼓“亲狂亲狂”敲个不了,把街上的人声都压下去了。

晾着的一条拷绸裤子上滴了一搭水在她脸上。她耸起肩膀用衫子来揩,揩了又揩,揩的却是她自己的两行眼泪。凭什么她要把她最热闹的几年糟践在这爿店里?一个女人,就活到八十岁,也只有这几年是真正活着的。

孩子撒完了尿,闹起来了,她方才知道自己在发愣,摸摸孩子的屁股,已经被风吹得冰凉的。回到房里,梅腊妮上楼来向她告辞,取了缎子去了。那梅腊妮虽然千叮嘱万叮嘱叫雅赫雅不要发作,只须提防着点,不容霓喜与米耳先生继续来往,雅赫雅如何按捺得下?梅腊妮去了不多时,他便走上楼来,将花边的样本向床上一抛,一叠连声叫找去年加尔加搭捎来的样本,不待人动手寻觅便骂将起来,只说这家里乱得狗窝似的,要什么没什么。

霓喜见他满面阴霾,早猜到了来由,蹲在地上翻抽屉,微微侧着脸,眼睛也不向他,叹了口气道:“你这脾气呀——我真怕了你了!我正有两句话说给你听哩,偏又赶上你不高兴的时候。”雅赫雅道:“你又有什么话?”霓喜道:“我都有点不好意思说的。修道院的那些尼姑,当初你叫我远着她们点,我不听,如今我岂不是自己打嘴么?”雅赫雅道:“尼姑怎么了?”霓喜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要不是拖着两个孩子,我一个人摸黑也跑下山来了。”雅赫雅道:“怎么了?”霓喜叹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梅腊妮师太有点叫人看不上眼。死活硬拉我到她一个外国朋友家吃饭。人家太太不在香港,总得避点嫌疑,她一来就走开了,可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当时我没跟她翻脸,可是我心里不痛快,她也看出来了。”雅赫雅坐在床沿上,双手按着膝盖,冷笑道;“原来如此。刚才她在这儿,你怎么不当面跟她对一对词儿?”霓喜道:“哟,那成吗!你要是火上来了,一跳三丈高,真把她得罪了,倒又不好了。她这种人,远着她点不要紧,可不能得罪。你这霹雳火脾气……我真怕了你了!”

雅赫雅被她三言两语堵住了,当场竟发不出话来。过后一想,她的话虽不见得可靠,梅腊妮也不是个好人。再见到梅腊妮的时候,便道:“你们下次有什么集会,不用招呼我家里那个了。她糊涂不懂事,外头坏人又多。”梅腊妮听出话中有活,情知是霓喜弄的鬼,气了个挣,从此断了往来,衔恨于心,不在话下。

这一日,也是合该有事。雅赫雅邀了一个新从印度上香港来的远房表亲来家吃便饭。那人名唤发利斯·佛拉,年纪不上二十一二,个子不高,却生得肥胖扎实,紫黑面皮,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微微凸出的大眼睛,一头乱蓬蓬乌油油的卷发,身穿印度条纹布衬衫,西装裤子下面却赤着一双脚。霓喜如何肯放过他,在席上百般取笑。这发利斯纳着头只管把那羊脂烙饼蘸了咖喱汁来吃。雅赫雅嫌咖喱汁太辣,命霓喜倒杯凉水来。霓喜给了他一杯凉水,却倒一杯滚烫的茶奉与发利斯,发利斯喝了一口,舌头上越发辣得像火烧似的,不觉攒眉吸气。雅赫雅笑道:“你只是作弄他!还不另斟上来!”

霓喜笑吟吟伸手待要泼去那茶,发利斯按住了茶杯,叫道:

“不用了,嫂子别费事!”两下里你争我夺,茶碗一歪,倒翻在桌上,霓喜慌忙取出抹布来揩拭桌布的渍子,道:“这茶渍倒不妨事,咖喱滴在白桌布上,最是难洗。”发利斯盘子的四周淋淋漓漓溅了些咖喱汁,霓喜擦着,擦着,直擦到他身边来,发利斯局促不安。雅赫雅笑道:“大不了把桌布换了下来煮一煮,这会子你吃你的饭罢了,忙什么?别尽自欺负我这兄弟。”霓喜笑道:“谁说他一句半句来着?也不怪他——没用惯桌布。”说得发利斯越发紫涨了面皮。

雅赫雅笑道:“你别看我这兄弟老实,人家会做生意,眼看着就要得法了。”霓喜忙将一只手搭在发利斯肩上道:“真的么?你快快的发财,嫂子给你做媒,说个标致小媳妇儿。”

雅赫雅道:“用不着你张罗,我们大兄弟一心一意只要回家乡去娶他的表妹。”发利斯听不得这话,急得抓头摸耳,央他住口。霓喜笑道:“他定下亲了?”雅赫雅拿眼看着发利斯,笑道:“定倒没有定下。”霓喜道:“两个人私下里要好?”雅赫雅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我们家乡的规矩多么大,哪儿容得你私订终身?中国女人说是不见人,还不比印度防得紧。你叫发利斯告诉你,他怎样爬在树上看他表姊妹们去了面幕在园子里踢球,叫他表姊妹知道了,告诉舅舅去,害得他挨了一顿打。”霓喜笑不可抑,把发利斯的肩膀捏一捏,然后一推,道:“你太痴心了!万一你回去的时候,表姊妹一个个都嫁了呢?”雅赫雅笑道:“横竖还有表嫂——替他做媒。”霓喜瞟了雅赫雅一眼。

吃完了饭,雅赫雅擦了脸,便和发利斯一同出去。霓喜道:“你们上哪儿去?可别把我们大兄弟带坏了!”雅赫雅笑道:“与其让嫂子把他教坏了,不如让哥哥把他教坏了!他学坏了,也就不至于上嫂子的当了!”

霓喜啐了他一口,猜度着雅赫雅一定不是到什么好地方去,心中不快,在家里如何坐得稳,看着女佣把饭桌子收拾了,便换了件衣服,耳上戴着米粒大的金耳塞,牵着孩子上街。一路行来,经过新开的一家中药店,认了认招牌上三个字,似乎有些眼熟,便踩着门槛儿问道:“你们跟坚道的同春堂是一家么?”里面的伙计答道:“是的,是分出来的。”霓喜便跨进来,笑道:“我在你们老店里抓过药,你们送了这么一小包杏脯,倒比外头买的强。给我称一斤。”那伙计摇手道:

“那是随方赠送,预备吃了药过口的。单买杏脯,可没有这个规矩。”霓喜嗔道:“也没有看见做生意这么呆的!难道买你的杏脯,就非得买你的药?买了药给谁吃?除非是你要死了——只怕医了你的病,也医不了你的命!”那伙计连腮带耳红了,道:“你这位奶奶,怎么出口伤人?”霓喜道:“上门买东西,还得冲着你赔小心不成?”

旁边一个年轻的伙计忙凑上来道:“奶奶别计较他,他久惯得罪人。奶奶要杏脯,奶奶还没尝过我们制的梅子呢。有些人配药,就指明了要梅子过口。”说着,开了红木小抽屉,每样取了一把,用纸托着,送了过来。霓喜尝了,赞不绝口,道:“梅子也给我称半斤。”一头说着话,拿眼向那伙计上下打量,道:“小孩儿家,嘴头子甜甘就好。”那店伙年纪不上二十,出落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才,只是有点刨牙。头发生得低,脑门子上剃光了,还隐隐现出一个花尖。这霓喜是在街头买一束棉线也要跟挑担的搭讪两句的人,见了这等人物,如何不喜?因道:“你姓什么?”那人道:“姓崔。”霓喜道:

“崔什么?”那人笑道:“崔玉铭。”霓喜笑道:“谁替你取的名字?”崔玉铭笑了起来道:“这位奶奶问话,就仿佛我是个小孩儿似的。”霓喜笑道:“不看你是个小孩儿,我真还不理你呢?”

那时又来了个主顾,药方子上开了高丽参,当归等十来味药,研碎了和蜜搓成小丸。伙计叫他七日后来取,霓喜便道:“原来你们还有蜜。让我瞧瞧。”崔玉铭走到店堂里面,揭开一只大缸的木盖,道:“真正的蜂蜜,奶奶买半斤试试?”霓喜跟过来笑道:“大包小裹的,拿不了。”崔太铭找了个小瓦罐子来道:“拿不了我给你送去。”霓喜瞅着他道:“你有七个头八个胆找到我家来!”这崔太铭用铜勺抄起一股子蜜,霓喜凑上去嗅了一嗅道:“怎么不香?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混充的!”

崔太铭赌气将勺子里的一个头尾俱全的蜜蜂送到霓喜跟前道:“你瞧这是什么?”霓喜嗳哟了一声道:“你要作死哩!甩了我一身的蜜!”便抽出腋下的手绢子在衣襟上揩抹,又道:

“个把蜜蜂算得了什么?多捉两个放在缸里还不容易?捞出来给老主顾一看,就信了。”玉铭笑道:“奶奶真会怄人!”当下连忙叫学徒打一脸盆水来,伺候霓喜揩净衣裳。霓喜索性在他们柜台里面一张金漆八仙桌旁边坐下,慢慢地绞手巾,擦了衣裳又擦手,一面和玉铭攀谈,问他家乡情形,店中待遇,又把自己的事说个不了。

她那八岁的儿子吉美,她抓了一把杏脯给他,由他自己在药店门首玩耍,却被修道院的梅腊妮师太看见了。梅腊妮白帽黑裙,挽着黑布手提袋,夹着大号黑洋伞,摇摇摆摆走过。吉美和她一向厮熟,便扑上去抱住膝盖,摩弄她裙腰上悬挂的乌木念珠,小银十字架。梅腊妮笑道:“怎么放你一个人乱跑,野孩子似的?谁带你出来的?”吉美指着药店道:

“妈在这里头。”梅腊妮探了探头。一眼瞥见霓喜坐在店堂深处,八仙桌上放了一盆脸水,却又不见她洗脸,只管将热手巾把子在桌沿上敲打着,斜眼望着旁边的伙计,饧成一块。梅腊妮暗暗点头,自去报信不提。

霓喜在同春堂,正在得趣之际,忽闻一声咳嗽,里间踱出一个瘦长老儿,平平的一张黄脸,不曾留须,对襟玉色褂子上罩着红青夹背心,两层都敞着纽扣,露出直的一条黄胸脯与横的一条肚子,脚踏二蓝花缎双脸鞋,背着手转了一圈。

众伙计一起鸦雀无声。霓喜悄悄地问崔玉铭道:“是你们老板?”玉铭略略点头,连看也不便朝她看。霓喜自觉扫兴,拾缀了所买的各色茶食,拉了孩子便走。到家正是黄昏时候。雅赫雅和发利斯做了一票买卖回来,在绸缎店店堂里面坐地,叫了两碗面来当点心。梅腊妮业已寻到店里来,如此这般将方才所见告诉了他,又道:“论理,我出家人不该不知进退,再三地在你老板跟前搬是非,只是你家奶奶年轻,做事不免任性些,怕要惹外头人议论。这些时我虽没和她见面,往常我们一直是相好的,让人家疑心是我居心不正,带累了你们奶奶,我一个出家人,可担不起这一份罪名。再则我们修道院里也不止我一个人,砍一枝,损百技,上头怪罪下来,我还想活着么?”雅赫雅听了这话,不问虚实,候霓喜来家,立意要寻非厮闹,一言不合,便一把采过头发来,揪得她两眼反插上去。发利斯在旁吓愣住了。霓喜缓过一口气来之后,自不肯善罢甘休,丢盘摔碟,跳了一场,心中只道雅赫雅在外面相与了下流女人,故此一来家便乌眼鸡似的。

次日早晨,雅赫雅在楼上贮藏室查点货色,伙计们随侍在旁,一个学待在灶下燃火,一个打扫店面,女佣上街买菜去了。崔玉铭手提两色蜜饯果子,两罐于蜜,寻上门来,只说要寻楼上的三房客姓周的。学徒说已经搬了多时了,他问搬到哪里去了,那学徒却不知道。他便一路扬声问上楼来。霓喜乱挽乌云无精打采走出房来,见是他,吃了一吓,将手扪住了嘴,一时出不了声。雅赫雅从对房里走出来,别的没看见,先看见崔玉铭手里拎着的小瓦钵子,口上粘着桃红招牌纸,和霓喜昨日在药店买来的是一般,情知事出有因,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兜脸一拳头,崔玉铭从半楼梯上直滚下去,一跤还没跌成,来不及地爬起来便往外跑。雅赫雅三级并一级追下楼去,踏在罐子滑腻的碎片上,嗤嗤一溜溜了几尺远,人到了店堂里,却是坐在地下,复又挣起身来,赶了出去。

霓喜在楼上观看,一个身子像撂在大海里似的,乱了主意。侧耳听外面,却没有嚷闹的声音,正自纳罕,再听时,仿佛雅赫雅和谁在那里说笑,越发大疑,撑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来,生怕那汪着的蜜糖脏了鞋。掩到门帘背后张了一张,却原来是于寡妇,和雅赫雅有些首尾的,来到店中剪衣料,雅赫雅气也消了,斜倚在柜台上,将一匹青莲色印度绸打开了一半,披在身上,比给她看。

霓喜挫了挫牙,想道:“他便如此明目张胆,我和那崔玉铭不合多说了两句话,便闹得一天星斗。昨儿那一出,想必就是为了崔玉铭——有人到他跟前捣了鬼。今天看情形也跑不了一顿打。为了芝麻大一点,接连羞辱了我两回!”思想起来,满腔冤愤,一时捞不到得用器具,豁朗朗一扯,将门头上悬挂的“开张志喜”描花镜子绰在手中,掀开帘子,往外使劲一摔,镜子从他们头上飞过,万道霞光,落在街沿上,哗啦碎了,亮晶晶像泼了一地的水。

随着镜子,霓喜早蹿了出去,拳足交加,把于寡妇打得千创百孔,打成了飞灰,打成了一蓬烟,一股子气,再从她那边打回来。雅赫雅定了定神,正待伸手去抓霓喜,霓喜双手举起柜台上摊开的那一匹青莲色印度绸,凭空横扫过去,那匹绸子,剪去了一大半,单剩下薄薄几层裹住了木板,好不厉害,克嚓一声,于寡妇往后便倒,雅赫雅沾着点儿,也震得满臂酸麻,霓喜越发得了意,向柜台上堆着的三尺来高一叠绸缎拦腰扫去,整叠的匹头推金山倒玉柱塌将下来,千红万紫百玄色,闪花,暗花,印花,绣花,堆花,洒花,洒线,弹墨,椒蓝点子,飞了一地上,霓喜跳在上面一阵践踏。雅赫雅也顾不得心疼衣料,认明霓喜的衣领一把揪住,啪啪几巴掌,她的头歪到这边,又歪到那边,霓喜又是踢,又是抓,又是咬,他两个扭做一团,于寡妇坐在地下只是喘气,于家跟来的老妈子弯腰拣起于寡妇星散的钗环簪珥,顺手将霓喜的耳坠子和跌碎了的玉镯头也揣在袖子里。

旁边的伙计们围上来劝解,好不容易拉开了雅赫雅两口子。于寡妇一只手挽着头发,早已溜了。霓喜浑身青紫,扶墙摸壁往里走,柜台上有一把大剪刀,她悄悄地拿了,闪身在帘子里头,倒退两步,腾出地位,的溜溜把剪刀丢出去。丢了出去,自己也心惊胆战,在楼梯脚上坐下了,拍手拍脚大哭起来,把外面的喧哗反倒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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