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的行进路线确定北转。半途中下起雨势惊人的豪雨。好不容易抵达山庄入口时,说来丢脸,我早已经头晕目眩到不由自主地紧靠在门柱上。

坐五十分钟的小田急线从新宿到神奈川的本厚木,然后再花一个小时换乘巴士前往半原。抵达终点站后,沿着中津川河流的走势前进,冒雨攀爬了超过四公里的上坡路。过没多久,连内衣都被雨水淋湿了,我甚至想过如果中途出了一点意外,我会不会因为过度的饥饿与冰寒而冻死在路上呢?

此时,我感觉门与玄关的距离相隔甚远。我用湿淋淋的手指按压门铃。平时总是嘹亮响起的铃声被绵绵细雨所掩盖,声音变得有些闷沉。终于,听到内侧似乎响起某位女人的声音,然后离鼻尖不远的大门被打开了。

“啊,你来了呀。快,快请进。哎呀哎呀,你全身都淫透了呀……”

好久没听过良子独特的尖锐嗓音。我迅速地进入屋内,为了避免大雨灌进室内,我立刻将大门阖上。

“我帮你拿包包吧。”

将小型的旅行包递给她,我慌张地将雨帽与防水外套脱掉。鞋子与裤子都湿透了。

“牧先生还好吧?”

在牧一族里,被我尊称为“牧先生”的就只有良介先生一个人。今天是良介先生六十岁诞辰庆祝会。

“是的,非常健康。我偶尔还会被老爷大声斥责呢。”

接过外套后,将伞上雨珠抖落后插入到伞架里。

“不过,你也真是有心呀。冒着大雨大老远地从东京出发……”

“因为难得接获邀请呀,当然一定得来呀。对了,其他客人呢?”

“一共有六位,你是最后一位抵达的唷。”

略为歪头,妩媚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我。是一位美人。

由于我与良介先生都对于日本的旧货币感到相当有兴趣,双方因此而结识。只是年龄与气质相差甚多,其实我们之间也并非有多么深入的交情。不过,这个人并没有其他亲密的朋友,所以只要一有要事就会邀请我前来拜访。隐居在神奈川深山里的这种环境中,想必感到非常寂寞吧。与其说是为了与我谈话,倒不如说良介先生其实是想要感受伴随我一同来到此地的城市氛围吧。

旅行包里除了盥洗用具之外,还有微不足道的小礼物。良介先生家财万贯,如果换算成层层迭起的钞票几乎都可以把地基压垮。像这样的大富翁也许会觉得我这种程度的礼物就好比在咖啡馆收到的火柴盒,不过,毕竟也是一份聊表心意的礼物。

我被带到去年秋天时也有住过的二楼房间。当时,我能从窗户眺望山腰处的美丽枫叶,但是现在的时令是晚夏,而且因为下着倾盆大雨,也无法冀望能听到鸽子的叫声。

“马上就要用餐了喔。还是你要先去洗个澡……”

“好,请让我先洗个澡。我感到相当寒冷。而且我在新宿时来不及吃午餐,现在肚子饿扁了。”

“哎呀哎呀,那么,请你赶快去洗澡吧。我帮你在这边准备了一套浴衣唷。”

定眼一看,椅子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套菊花图样的干净浴衣。从她的声音与态度可以感受到真心招待客人的心意。向她道谢后,我从包包里取出毛巾与肥皂。

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我,所以当我洗完澡后马上就开始用餐。我很熟悉餐厅的模样。但是,坐在那边的男女们,除了良子与他的丈夫海彦、这个家的主人良介先生以外,其他都是我没有看过的面孔。

“今天是六十岁诞辰的庆祝会,在现场的都是稀客呀。这位是我的下棋对手猪谷老先生,其他人则是我的甥侄。”

良介先生心情愉悦地介绍大家。战前的人们以五十岁为人生的分水岭,迎接六十岁诞辰时,无论愿不愿意都必须穿着红色背心,显得相当老气横秋,不过到了现在,六十岁诞辰寿星的打扮已经跟青年几乎一样了。良介先生红润的双颊发出油亮光泽,看起来相当健康。身高很高,身材胖得结实,浓密的黑发渐渐褪色成银发。近视眼镜里的眼眸不时闪耀的阵阵光芒,正是年轻时担任海关官的痕迹。不论在国内外,良介先生始终如一地从事这个职业,以海关关长的身分在伪满州国迎接战争结束。回到日本后便辞官隐居此地,开始展开所谓悠闲自在的生活。与大多数的归国者不同,良介先生的经济方面没有任何不法所得,所以在海外的资产并没有被冻结,谣传他的资产总数高达数千万。

“我叫做猪谷,在八王子经营一家书店。”

一位与自己的名字相符、肥大脖子犹如猪颈的人坐在原地自我介绍。我故作镇定地向他鞠躬。似乎比良介先生还要年长个二、三岁,是位身材矮小又肥胖的男人,留着与海豹相似的胡子。头上已经秃得精光,看到胖胖鼓起的肚子总会让人不禁联想到布袋和尚。

“顺带一问,你是罗马拼音论者,还是假名拼音论者呢?”

正当我等待入座时,布袋和尚突然问道。

“两者都不是。当我书写时习惯使用新假名拼音。”

“真是可惜吶。若将新假名拼音追根究柢到极限之处,还是不得不变换成假名拼音呀……”

良介先生在一旁微笑,听着他遗憾地说道,最后才露出恶作剧的眼神看向我。

“这位可敬的先生可是名狂热的假名拼音论者吶,而我则热衷于罗马拼音主张,所以两人常常为此争论。其实猪谷老先生信奉的假名拼音文字主义,是希望能提倡所有书籍都用假名拼音文字来印刷,如此一来,老人与小孩年龄层的读者将会增加,想必书籍的销售量也会跟着上升,的确符合他书店老板的身分,相当注重现实根据呀……”

“您答得真好。真是不好意思呀,啊哈哈哈哈!”

老人们面对面互相看了一眼后,一起放声大笑。严格说起来,良介先生其实算是性格严谨的人。或许是因为今天是庆祝会,所以他的心情似乎非常好。也可能是因为我与他的交情浅薄,当时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大笑的姿态。

良介先生转身面向我。

“还有一位稀客。喂,我不知道何时跟你提过,当伪满州国还在掌权的年代,我有位下落不明的亲戚吧。今年春天,报纸地方版面的随笔专栏上曾经刊登由我书写这件事情的文章唷。然后,当事人也偶然地看到这篇文章吶,相隔二十年后我们伯侄二人终于泪眼相认了。”

“简直是一出浪漫爱情剧吶。”

书店老板说道。可能是因为他的嘴巴一直靠着玻璃杯,所以发音有点奇怪。我听起来的发音是:“浪漫漫情剧”。

“毕竟待在对岸时,我只有与她见过一次面呀。当初那位穿着水手服、系着蝴蝶结的短发女孩已经长得亭亭玉立,当她来拜访我时,我甚至忘记自己的岁数也有变老,只是一味地感到相当意外呀。”

良介先生喜悦的声音显得有点急促,不知道是不是想到当时的回忆,语气里充满感慨。

“她的名字叫做牧绘马子,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

绘马子站起身向我打招呼。小小的脸蛋上有着清楚显眼的双眼皮,年约二十四、五岁的女孩。炯炯有神地发出耀眼光芒的大眼睛,看似腼腆的樱桃小嘴,高耸挺立的鼻子,这样的五官组合似乎暗示出女孩矛盾的性格,是张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容貌。最近加里普索风格已经退流行,女孩仿佛困惑着不知该如何顺应现今潮流来整理头发,黑色长发披散在左肩胸口。

良子身穿全新的白色围裙端来料理,绘马子似乎看不下去,立刻站起身来。胭脂红的衬衫搭配奶油色的裙子,由于身材纤瘦,绘马子苗条的姿态犹如一只羚羊。这个姿态必会在异性之间引起一股骚动,杞人忧天地担心着她是否还是单身呢?有没有未婚夫呢?

“绘马子小姐,不用麻烦了唷。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可是客人呀,请坐下来吧……”

“才不麻烦,请让我帮忙吧。”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那么,我现在就拿围裙给你。”

良子一边说道,一边在我面前摆放盘子。刚出浴的脸颊微微泛红,几乎就要触碰到我的脸颊。左手按着浴衣袖子的身段显得相当娇媚,当我意识到这点时,胸口不禁噗通噗通地狂跳。不愧是以前经常从新桥受邀出席宴会的人,与绘马子轻快的动作相比,全身上下都充满着日本风味,不管是单眼皮的眼睛、纤细的鼻梁、没有个性的小嘴等等,都会让人联想到与菩萨相同的高雅。

良子将盘子摆放完毕后,与绘马子一起离开餐厅。如果将日本风味的良子与现代的绘马子摆在我眼前,硬要我从两人之间选择一个的话,我可能耗费一个月的时间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不管哪位都是出色的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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