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在自由港飞往西棕榈的班机上,贾姬在厕所里待了十五分钟,重新摆放了一下她袋子里的东西。

她先放进去的五十万,几乎占了一半的地方。她用内衣塞满钱的四周,上面盖了几件衬衣和两条裙子,紧紧地捆好,塞紧。剩下的五万是最后放进去,舖满了顶部。

她出来的时候,一个到自由港赚钱的家伙说:“我想要点喝的,可是你在厕所里待了飞行时间的一半。等我们着陆后,我要提出正式的投诉。”

贾姬说:“因为我晕机嘛。”

“你一位空中小姐怎么会晕机?”

“所以我才准备辞职。”

“我还是要投诉。”

“是因为我晕机呢?”贾姬说:“还是因为我叫你傻瓜?”

这倒把他弄糊涂了。他说:“你没叫我傻瓜啊。”

贾姬说:“我没叫过吗?那好,你是个傻瓜。”

这是她的最后一次班机飞行。

电·尼科莱在停车场的上层等着。他从她手中接过带轮行李车,说:“我们不能这样见面了。”

“上次你就这么说了。”

“是吗?这是当真的,对吧?等这件事了结,我们可以在别的地方会面。你看呢?”

“当然可以,如果我不坐牢的话。”

“法龙给卅检察院打过电话。今天上午在巡回法庭上已经宣布不给你立案了。”

就像这样——在昏暗的停车场里,在空车之间听到这条消息。她站住脚,等着尼科莱停下身回头瞧。“你是说,我脱身了?”

“像鸟一样自由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把东西带来,把这件事做完。你这次带来多少?”

“我跟你说过,”贾姬说:“五万。他很清楚,他会需要保释金的。”

“如果能保释的话,不过我怀疑。”尼科莱说。他们走到了贾姬的本田轿车前。她开行李厢的时候,他说:“昨天晚上我们缴获了会给他又赚来一笔值二十万的武器,很利落,不放一枪就抓住了他的三个伙计。”

贾姬提起行李厢盖。“可是你们没抓住欧代尔。”

“还没有。有一个人会供出他来的。也许就是你在医院里见到的那个,他已经准备坦白招供了。”尼科莱把行李车放进贾姬的行李厢,提着航空袋进了汽车。贾姬钻进车里,坐到方向盘后边时,航空袋放在膝头,而且拉开了拉锁。

他说:“这是五万,嗯?”一边看着一捆捆的百元大钞,每捆上都勒着一根橡皮筋。“看上去没那么多。”

“告诉我的是每捆一万。”

“你没数?”

“我从来不数。这又不是我的钱。”

“他也许在里面夹了一些古柯硷。你查过了吗?”

她看着尼科莱的手插到钱捆下面,摸到了叠着的一条裙子。

“沃尔卡先生答应不再那么干了。”

“你的卷发夹呢?”

“我没带。”

她看着他的手伸向一双歪到一边黑高跟鞋上。他的手指碰到了鞋,然后又回来,拿起一捆钞票。他把那捆凑近耳边,用拇指很快地刮着钞票的边。

“一万,没错。”

尼科莱用指头来回摸着钞票,然后把那捆给了贾姬。“上面有古柯硷的粉尘。你摸出来了吗?有一半钞票在佛罗里达用过。我想,如果你试一下,就会发现粉尘的。”

贾姬用手指摸着钞票。她手里掂着那一万。她微微一笑,说:“你是不是受到诱惑了?”

尼科莱看了看她。“什么,把一捆放进我的口袋里?要是我拿了,我也得让你拿一捆,对吧?要不我们想拿多少就拿,反正没有收条。除了你我,没人知道这儿有多少钱。”他把那捆钱从她手中拿过来,丢进航空袋。“我在毒品贩子的家里看过桌上摆着更多的钱,都放在纸板箱里,收在存货的房间里。我看到过各种赃钱在周围摆着,我从来没经不起诱惑去拿上一些。你呢?”

贾姬说:“你在开玩笑。”

“不是的,我没开玩笑。”

“从欧代尔身上拔毛呢?”

“或者说从我身上。”尼科莱说:“我一做上记号,这五万就归管理局了。”

“既然我无时不受到监视,”贾姬说:“我怎么能拿出来一些呢?”

“这就是我要你明白的,你要是想试一下可就傻了。你把这五万放到你的购物袋里,等我检查谢伦妲的袋子时,我就要看到这么多。你还用‘萨克斯’购物袋吗?”

“这次用‘梅西’的。”

“为什么?”

“问欧代尔去。”

“我来不及了。”尼科莱说。

你带着五十万现金远走高飞时,该穿什么衣服呢?是穿着运动鞋,随随便便地走呢,还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麦克斯考虑了一下,就穿上他的棕色毛葛西装,里面是蓝色的衬衫和一条海军领带。他的任务是在“梅西”二楼女装部的“安·克雷恩”展台附近守候,盯着贾姬在四点三十分左右从试衣室里走出来。不管有什么监视,他们都得按她的时间准时走开。然后他再走到一名售货员面前,告诉她,他太太觉得她忘了一个购物袋在某间试衣室里。里面有海滩用的毛巾。

他曾经从一本书里读过,一个果断的男人是孤独的,看来这话不错;这时四点刚过几分,他站在雷妮画廊的外面,腋下夹着一份报纸,往里看着绿色的绘画,没有雷妮的身影——来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麦克斯?”

声音有点哀伤,也许是不安。雷妮在他身后,站在中央大厅的中间,手中扶着放在地上的那个餐厅打杂工的一幅绘画。

“是今天上午收到的,”雷妮说:“一个递送传票的司法人员送来的,像是法院传票。”

“就是那东西。”麦克斯说。

她扶着那幅巨大的油画,显得那么瘦小,对身边走过的买东西的人视而不见。这是她的一个特点,总是旁若无人:在马路上行驶的车辆中间停下来和人说话,在公共场所的大门口和人聊天,站在停车场的通道上,不管后边有没有车等着开走。

“我很伤心失望,”雷妮说:“我还以为你会表现出更多的风度而不是让个陌生人通知我呢。结婚都二十七年了,麦克斯,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他说:“你干嘛不过来一点,让开路呢?”买东西的人在看雷妮,然后转身娆过去,又回过头来瞥上她一眼。“来,我来帮你一把。”

雷妮走进她的画廊,她穿着一套阿拉伯式的肥肥大大的衣服,料子是一层褐色一层白色的,黑色的条纹从上到下。麦克斯跟着她往里走,停下来抓住迎面而来的玻璃门。他把油画放到里边,靠在中间的桌子上,等着听雷妮更多的唠叨。她的小脑袋上留着帽子式的发型,从阿拉伯袍服里露出来,眼睛化妆后很明亮。雷妮现在一心看油画了。

“我确定,拉尔夫·劳伦会买一幅,我跑了老远的路到他那儿去拉生意。我说:‘挂点什么生气勃勃的东西,换下那些傻乎乎的英国马的照片。’”

“他们懂什么?”麦克斯说,出于某种原因,对她很同情。她现在看着他,她的表情告诉他,她依然伤心失望。

“你该来找我的,麦克斯,告诉我你的打算。”

“我不是没来过,可是你在忙你的乳酪和饼干。”

“我在开幕那天卖掉了达维德的三幅油画。昨天又卖了一幅。”

他在想,哼,他们出事了,他们准出事了。但他嘴里没说什么。怎么开口呢?让她接受现实,然后走开。现在已经四点过十分了。

雷妮又在看画了,就是那幅甘蔗地,她脸上的表情很迷惘,或者说很空泛。她说:“我们有差别。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这里没什么可以通融的,我有我的艺术。你有……我想是你的生意吧。”她这时又看着他了。“可我们也有过美好的时光,是吧,麦克斯?”

这话是不是来自一首歌词?

我们也有过美好的时光,是吗?

他竭力要想出一个具体的例子。起初是有一段时光,他简直没法把手从她身上移开,回想起来,她大概慢慢喜欢这样了。后来,他就放弃了想找话谈的欲望。可能也确实没什么美好的时光,整个这二十七年,不算分居的时间,至少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例子。分居的时间倒还不坏。那段时间有克瑞基特给他唱着乡村歌曲,在月色下听着克瑞基特歌唱度过的时光……说来有趣,他喜欢女侍。贾姬不同。既聪慧性欲又强烈,而且还是以一种不声不响、不慌不忙的方式——在阳台上把手伸进他的裤子,把玻璃杯丢到外面,然后抓住他。他和她在一起永远不会厌倦。……他对雷妮说:“是啊,有那么些时光。”同时看到她的下巴在抽搐。

她能做到这样子,她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让下巴发抖,而且似乎总能成功,每逢这种时候,他就会说不出原因地为她感到内疚或难过。

她又看着那幅甘蔗地,说:“谈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已经打定主意了。”雷妮叹了口气。“如果这是你所要的……”

“你认为这没有意义吗?”

“我想是有的。”她抬起头来又看着他,下巴不再抖了。“不过,这并不是说,这就不会让你不花钱了。”

麦克斯说:“雷妮,你从来不省钱的。”

女售货员弗莱达跟贾姬一起在试衣室里,像个时装模特儿似的懒洋洋地站着,一只手别在后腰上,手指指着脊椎。她说:“伊萨妮对您实在太偏爱了。”

贾姬回过头去照着镜子。“我习惯了穿窄些的裙子。”

“您这身材,”弗莱达说:“无论穿笔挺的,还是飘逸的,线条都好。您要到国外旅游吗?”

“我想从巴黎出发,开车走遍那个葡萄之乡。”

“噢,您是自己去吗?”

“可能吧,”贾姬说:“我还没想好呢。”

“合着穿或搭配着穿,这上下两件都好,我给您看的那件绸的紧身上衣怎么样?旅行穿可太棒了。”弗莱达从一把椅背上拿起好几件衣裙。“您喜欢窄的,干嘛不试试那件张泰牌的,偏缝的?”

贾姬看了下手表。“好吧。我就要这套了。事实上,我想穿上——换下制服。”

“那件黑绸的,您穿上可太迷人了。”弗莱达说着,走了出去。

路易斯和麦拉妮在纽约“多娜·卡伦”展台旁,路易斯看着设计部最尽头的镶嵌墙上开的门,上面写着“试衣室”几个字。贾姬在会上说过,要在这儿等,别在四点二十五分以前进去。现在眼看时间就要到了,他很有把握,他站在“达娜·巴奇曼”展台这边,远远看过去,能够把试衣室附近看得更清楚。只要麦拉妮一进去,他就一定要在她出去时一眼看见她。女售货员走过他身边,他总觉得她们在看他。他在这儿像是做什么的?麦拉妮忙着看衣服。她提起一件女装端详一阵,然后又扔回货架上。她从来不把衣服重新叠好。她下身穿白色筒裙,上身是斜纹粗棉布外套,简直像个桶,不过看着还不赖。他很奇怪,她居然对服装感兴趣,因为她似乎没有多少衣服,总是穿那些毛边的衣服。路易斯手中拎着准备和贾姬交换的“梅西”购物袋。他担心如果让麦拉妮拿着,她会顺手牵羊地拿些商品,塞到袋里。他们不能引起那些穿绿外衣、扎粉红领带的安全人员注意。至少他们没有包装。路易斯穿着他新买的浅蓝色运动外衣。他巴不得快点办完事。麦拉妮让他神经紧张。

他说了声“走”,并向她示意,就穿过通向“达娜·巴奇曼”展台的通道。他回头去看,又向她示意,再回过头来朝试衣室方向看时,和一个妇女撞了个满怀。路易斯说:“请原谅”,看到了那女人死呆呆的眼睛,才意识到,天啊,原来是个橱窗模特儿。麦拉妮走过来对他说:“你在自言自语吗,路易斯?”

他觉得这地方过于正对试衣室了,不过在他们和试衣室之间还有另一个展台,周围还立着几个各种姿势的模特儿,看起来还真像活人。路易斯用手肘捅了捅麦拉妮,说:“走。”

她说:“我们还等什么?我干嘛不现在就进去?”

“她说好的四点三十五分。”

“现在已经快到了。”

路易斯招呼她跟上来,到了一处展台板上写着“米奇·穆恩”的地方。麦拉妮看了看衣服,说:“太差了。”

“准备好,”路易斯说着,把“梅西”袋递给了她,里面放着贾姬要他买的海滩毛巾。这时他看到一个女人臂上搭着好几件衣裙,从试衣室里走出来,开始把那些衣裙挂到不同的衣架上。有几位妇女在这附近的挂衣架之间蹓躂着,只有一个男人;他坐在“艾伦·特蕾西”展台边的一把椅子上看报纸。他抬起头,朝后边看了看,路易斯说:“天啊,是麦克斯。”

麦拉妮从“米

奇·穆恩”展台那儿转过身来,说:“谁?”

“就是我给他干过事的那家伙,麦克斯·切利。他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麦拉妮说:“他是不是个男穿女装的人?问问他。”

“他是个成了家的人,可能是和他太太在这儿。”路易斯说,这才想起来麦克斯已经和他太太分居了,并不住在一起。也许他在这儿陪女朋友,这倒可能。路易斯朝麦拉妮背影瞥了一眼。她正朝试衣室走去。他又看了看麦克斯——这时已在五十步开外,正迈步走开,向“安·克雷恩”展台踱着。他穿着一身西装,打着领带,准是和女人在一起。路易斯走到“米奇·穆恩”展台的一头。麦拉妮已经进了试衣室。

“这件挺漂亮,上衣是什么料子的,棉布吗?”

“亚麻的。”贾姬说:“裙子是水洗丝。”

“挺不错的,不过我通常不太喜欢整幅的裙子。”

“就是这样子。”贾姬说:“飘逸的。”

“你穿起来满好看。多少钱?”

“上衣是五百五十……”

“天啊。”

“裙子是二百六十八。”

“看你倒买得起。”麦拉妮说着,把她的购物袋递给了贾姬。“我们得把这件事干成。你知道,是吧?你比事先想的应付得还要好呢,相信我的话好了。”

贾姬推开一扇通往化妆室的百叶门,提着麦拉妮的购物袋进去,拿着自己的购物袋出来。

“这是同一个袋子,”麦拉妮说:“同一条大毛巾吗?你是骗我还是怎么的?”

贾姬把手伸进袋子,一直掏到毛巾底下,拿出一叠百元一张的钞票,她举到麦拉妮面前,让她瞪了一会儿,然后又把钱塞回袋里。贾姬一句话也没说。

麦拉妮也没说话。她接过袋子,转身就走了。

贾姬又进了化妆室,把门关好,把那五十万从航空袋转移到麦拉妮拿来的购物袋里。把她的制服放进航空袋。上面再盖上漂亮的黑丝绸衣裙。……她得把偏缝裙还给“张泰”展台;来不及试了。她付了套装和“伊萨妮”分穿套装的钱,套装已经穿在身上,分穿的要带走。她向收银台提出把她的航空袋存放一会儿,等一下再取。

好啦,这时她走过去对弗莱达说:“噢,有人忘在里边一个购物袋。看上去里面像是装了海滩毛巾。”她走出门去。过了一分钟左右麦克斯进来了,他来找一个购物袋,他太太觉得是忘在一间化妆室里了,里面有海滩毛巾。

贾姬一走到大家都看得见的地方,就做出一副焦急无奈的样子,并跑着去找尼科莱或者什么人,告诉他出了什么事。说就是一分钟之前,麦拉妮怎么闯进了试衣室,拿起装钱的袋子就走了。麦拉妮就是开枪打死那人的人——贾姬说到这里,要让人听起来简直有点狂乱。尼科莱就会采取行动,不管他们做什么,等他回到贾姬身边时,不管抓到没抓到麦拉妮,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但贾姬相信,她没什么不能应付的。她所看到的下一步唯一真正的问题是麦克斯。

麦拉妮从试衣室出来,穿过挂衣架,朝通道走去。她瞥见路易斯还在“米奇·穆恩”展台那儿待着。他看见了她。她瞧见他经过“达娜·巴奇曼”展台径直朝她走来。他俩在纽约“多娜·卡伦”展台旁的通道上碰在一起。

“你在做什么?”

他说这话时,两眼瞪得溜圆,眼珠突出,很让她害怕了一阵子。“我要从这儿走出去。你以为怎么着?”

“让我来拿这个袋子。”

“你妈的!我提得动。”

她想越过他走开,但他抓住了她的一条胳膊,把她拽了回来。

“妈的,给我袋子。”

“你要干嘛,揍我吗?”

“要是非揍不可的话。”

他是要动手了,他的拳头已经举到他的眉头。他抓住了袋口,当她想往回夺时,他又拉住了她松开的提手,把袋子在接缝的地方扯开了一个口——虽然不大,但她只好松开手,说:“好啦,好啦,拿去,天啊,你这是怎么了?”

他说:“我来提袋子。”

她说:“好吧。你已经拿到手了。你以为我要干嘛,拿着袋子跑掉吗?”

他说:“只要你有半点机会。”他这时把袋子用胳膊夹着,所有的钱都紧紧压在他那件便宜上衣的前胸上。他转身就走。她跟着他踏上下行的自动电梯,看着他的头发,上面已开始塌了;跟着他下了自动电梯,走上底层,经过送香水样品的女孩们,出门来到林荫道上。路易斯这才站住。

麦拉妮说:“记得我们从哪儿进来的吗?”

他抬头看看棕榈树,看看青绿色的结构梁和上面带天窗的屋顶。他朝“西尔斯”的方向走去。

麦拉妮说:“走那边,路易斯。”他站住了。“我们是从伯丁商店进来的,想起来了吗?就是你买东西的那地方?”

路易斯什么话也不说。他没有瞪眼;也许一会儿会的。麦拉妮觉得,这个骗子一定是吓坏了,六神无主了,在一群文明人中间,他对别人既不理解又不信任,只一味地把购物袋抱在胸前。

她说:“咱们尽量做得像没事似的,路易斯。你看呢?向后转。对,现在迈出一条腿,到另一条腿的前边,我们要蹓到伯丁商店那儿。买一顶时髦的草帽,配上你的时髦上衣。你愿意吗?”

麦克斯从“安·克雷恩”展台那儿盯着试衣室。他看到一个女人——准是麦拉妮了,头发浓密,臀部肥大——钻了进去,跟着又出来,离开,他的注意力始终都在试衣室上。女售货员进去了,待了一会儿,臂上搭着几件衣服走出来,朝收银台走去。贾姬一时还没露面。那售货员把款项打进收银机,叠好衣服放进盒子,一共两盒,再把盒子放进一个购物袋。贾姬终于出来了。她穿着一身整齐的短袖黑套装,背着航空袋。她把航空袋放到收银台后的地板上,直起腰开始四下张望,开始进入了她的角色:心烦意乱地和售货员说了几句话,到收银台付了现金,从柜台上拿走购物袋。麦克斯先前注意到一名年轻妇女在四下徘徊,大概是在监视,这时不见了;而在挂衣架间走来走去的购货妇女没一个够格当执法人员的。贾姬这时已经走开了,还在四下张望,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售货员在她身后说了句什么。贾姬自顾自走着。麦克斯看着她,直到她消失在通道尽头,朝林荫道上走去。他等了一会儿。没人跟踪她。售货员现在独自在收银台那儿。

该轮到麦克斯了。

十九年来他一直和冒着难以置信的风险的人们打交道。现在他如果走到柜台前,就更会体会到冒险的滋味了。

之后他要回家去等贾姬的电话。她去他的住处或他到什么地方去会她。也许他一时不会有她的消息。尼科莱可能已经露面,她必须和他周旋,讲事情的经过,并且一口咬定。她说过:“只要你办成了,我自会应付。”再以后,他俩就会远走高飞,从这个城市消失。

他俩是分道扬镖还是共同生活,她没说,他也不问。以后呢?她说:“咱们看看会发生什么情况。”

麦克斯站在安·克雷恩设计的服装展台旁的时候,有一件事是把握十足的,那就是他爱上了她而且想和她一起过日子,而如果要他只是这样判断而不去行动,他会瞪大眼睛的。如果他看出她在利用他……他没这样想过,但如果她是……好啦,他自会处理的,难道不是吗?

此时,当他从“安·克雷恩”展台朝收银台那儿的售货员走去时,他已经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

“你不想来顶时髦的草帽吗?嘿,一条游泳裤。要不,来件夏威夷衫怎么样?路易斯,瞧。”

逼得他要发疯。

麦拉妮一路紧跟在他身后,穿过伯丁商店,她捅捅他的胳膊,让他看帽子、衬衫、游泳裤。他快步走出门外,来到街上,眼望着夕阳下的停着空车的通道,一时间有一种舒畅的感觉。可是这时,妈的,他记不得他们把车停在哪儿了。麦拉妮这下随时都可以有话说了。不是这条进口跟前的通道,要再过去两三条,他挺有把握的。向左走。当他们刚才来到林荫道时,路易斯光顾着想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没有去记把车停在了什么地方。他们一出了不同的门,麻烦就来了。人们常常在林荫道上丢车。所以才安排了这些保安人员开着那些白色的公车、通用汽车公司制造的小吉普车,来帮你的忙。他得等麦拉妮走开。

可是她没走,她在等他。她说:“你不记得我们停车的地方了,是吧?天啊,可是要不是你们这两个我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大笨蛋……你以前怎么抢银行来着?你出来还得找你的车吗?你最好把袋子给我,麦克斯,别等到把它搞丢了。”

他没有作声。

“我来拿袋子,你去找车。”她说:“不,这样不成。你不知车在哪儿。”

他想揍她。

“要不我去找车,”麦拉妮一口气地说:“我们把车开走,把钱分了,俩人各走各的路。去他妈的欧代尔。”

该一拳揍在她嘴上。

她说:“好吧,走。这条路,路——易斯。这儿,把你的手递给我。”

她伸出她的手,等着。他没有去拉她的手,她又走开,他跟着她,走到第二条通道,然后从车子之间穿过去到了第三条通道。她沿着停着的车往前走了几步,站住了。

“是这条通道吗?”

“对,在前头。”

“有把握吗?”

他朝那边走去。她说:“路——易斯。”转身穿过车子到了另一条通道。

他跟着她。以前他住在南海滨的时候,一喝多了就会忘记把车停在哪里,只好在街上晃来晃去。今天下午他接她以前,喝了几罐啤酒。麦拉妮站住了。

她说:“路易斯,我为你难过,真的。”她说:“你需要有人照顾。”一边扭着她的箍着紧紧的白色筒裙的大屁股走着。她站住脚,正要再从车子之间穿过去,却转过来看着他。

“是这条通道还是下一条?”

他说:“这条。”也不管到底是不是。他脑子里已经不能想这事了。

她说:“没错?”

他说:“什么也别再说了,好吧?我告诉你,闭上你的嘴。”

她显得很吃惊,但接着,脸上又露出那副傻笑的表情,刚要开口讲话,路易斯已经举起了他的拳头。

“我说话当真。别再说他妈的一个字。”

麦拉妮说:“好吧,路——易斯……”

她对他说,他得在这里转上一夜来找他的车——她要说这些,这时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去掏欧代尔给他的巴莱塔手枪。她一看到手枪,就闭上了嘴,面容失色。可是后来,天啊,她又开始说话了。路易斯没听见她说了些什么,因为就在这时他朝她开了枪。砰!他看她从一辆车上弹了开来。砰!他又朝她开了一枪,为的是一定要把她打死,而这样他才好受些。打了就打了。他沿着通道走到他的丰田车前,他说得没错,就在那儿,他拿着购物袋钻进汽车,往这边倒车。到了麦拉妮从两车中间伸出的棕色的双腿前,路易斯摇下了他的车窗。他对她说:“嘿,瞧,我找到了车子。”就把车开走了。一辆那种白色小吉普沿另一条通道开了过来。

贾姬沿着林荫道的上层匆匆走着,为了让监视的人看到,她气喘吁吁。(事实上,她把袋子交给麦拉妮有点不放心。不过,麦拉妮代替了西蒙娜,这一变动计划,反倒给她帮了忙,这是她事先没想到的)。贾姬直接朝咖啡馆地段边上的巴内咖啡及茶叶公司走去,上次尼科莱就是从那儿出来的。

那儿没他。

她从里边出来,两个穿绿色运动夹克的林荫道保安人员几乎和她撞上,俩人都带着手提无线电通诸器,他们躲开她,继续朝前走。她从梅西商店走开时又看到另一个保安人员朝伯丁商店跑去。

贾姬想像着,尼科莱和他的人通过无线电取得联系,正在越过她朝前走,他们互相通话:她正站在巴内商店门前,四下张望。现在她进入了餐桌地段,你们负责盯住她。十、四,过去了,出去了。或者他们在警察的报话器里说的一些别的话。贾姬继续用关切的目光四下寻找着,困惑地皱着眉,这时她的注意力落到了谢伦妲身上,她正端着托盘从土耳其风味餐厅出来,停下脚步。谢伦妲的眼睛从一大杯可口可乐的上面往前看着,这时贾姬刚好走到一个桌边坐下,把她的“梅西”购物袋放在下边。

“你好吗?”

谢伦妲放下她的可乐,直挺着腰板坐着,说她挺好的。贾姬点了一支烟。

她说:“上次我们交换了礼物,我走之后来了一个女人,你又和她换了。”

“她叫西蒙娜,”谢伦妲说:“挺好的一位女士,她说她是欧代尔的姑妈。是的,她拿走了你放在这儿的袋子,把她那个给了我。”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换袋子吗?”

“他说像是游戏,让你感到意外。上次我得到的是很漂亮的内衣。”

“那些锅托架真不错。”贾姬说。

“我不知道该买些什么才好。”

“我需要那些东西——谢谢你。”

“欧代尔说这次我们都带一样的东西,是吗?”

“大毛巾。”贾姬说。

谢伦妲点点头。她向贾姬微笑着,又垂下眼睛,太天真了,她一点都不知道自己被人利用。

“不过,你可能感到意外。”贾姬说着,捻熄了烟头。“我得走了。”“西蒙娜这回还来吗?”

“我不知道,”贾姬说:“也许会吧。你慢慢吃吧。想吃别的就再买点,不用着急。”她从桌下提起谢伦妲的购物袋就走了。

麦克斯从“梅西”的底层来到林荫道的中央水池和棕櫊树一带,然后朝西尔斯商店走去,他的车就停在那门外。他穿过进“布卢·明代尔”的入口,来到雷妮的画廊。

她还在那儿,和那个餐厅打杂工站在桌边,达维德正在给她看杂志上的什么东西。那餐厅打杂工抬头看见了麦克斯,就僵住了。他对雷妮说了些什么,她便朝这边看过来。麦克斯把装了五十万块钱的“梅西”购物袋换到右手,向他们友好地挥了下手,就离开了展室橱窗,继续朝前走了。那个餐厅打杂工举起了一只手,不见手指,是握着拳的:一个粗野的小子做的姿势。雷妮也转身走开了。

这女人缺乏想像力。

活人假扮的模型人被摆放在一家女士服饰商店的门前:一个金发的年轻小姐穿着灰色牛仔裤,配套的牛仔衬衫,脚下是白色的带穗皮靴。她做着像是要跑的姿式:或者举起双手,像是要挡开迎面而来的什么东西,虽说她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根本看不见是什么东西,她的头微微歪向一边。一个小女孩站在跟前去碰这个人的手指,把她的手拉到后边,然后赶紧跑回到她母亲身边。

贾姬从咖啡馆地段离开,在这里停下脚步,等着这个模型人动一动。在这小姐身上有点面熟的东西。贾姬提着购物袋朝她走过去,说:“你扮这样的模型人得多久?”

那小姐没有回答,她的目光齐到贾姬的肩头,脸上木无表情,连眼也不眨一下。贾姬盯着她看了老半天,觉得有如在看着自己:金发碧眼,只是年纪要小得多。这女的就这么站着,摆着要跑或要抵挡的姿势。最大的区别是:贾姬的目光是有目标的。她看到了面前的艰难时刻,她得凭着感觉为自己分辩开脱。面对尼科莱,这是无法避免的。也许还要再遇到欧代尔,这也是可能的。最后还要对麦克斯做出决定。

这个决定不好做,因为他俩相像,她和他在一起感觉很好,而且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她而不是为钱。她用她自己的眼睛望着他的眼睛时,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这一点。她看得出来,他明知道她在拿他开心,这样看来,他俩没问题。然而,他又是他自己,很体面的一个人,哪怕他做保释人这一行——她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不清楚自己说起话来像不像他的附庸风雅的小妻子。他温柔又粗鲁,不过那种粗鲁是优点,让她事后有点疼痛。她对他说:“我怕走不动了。”他说:“那就再回到床上来。”她第二天差不多就得决定,而她挑选男人从来就不擅长。她跟他说“咱们看看会发生什么情况”时,她确实是这个意思。她很喜欢他,说不定是爱上他了,但不想这样跟他一走了之,等发现错了,已经为时太晚。但你又怎么发现得了什么别的呢?她得手里有这笔钱,做出真诚的决定。但愿这时候麦克斯已经拿到了钱。

那个模型人换了一下姿势:转过去背向着贾姬,两只穿着带穗皮靴的脚叉开着,一双拳头放在臀部上,头歪向一边,茫然地回过头看着,像是在挑战。她嘴不张地说:“你闪开这儿好吗?”

这可怜的女子在努力谋生。想活下去的方式是很多的。贾姬说:“你可以另找一份比这好的工作。”说完就走开了。

她没走远。

一个拿着手提无线电呼叫器的人沿着中央大厅朝她走来,在穿着假日服装的人群中,他的西装很显眼,但穿得很随便。贾姬又看见两个穿西装的人和一个穿裙子和外套的年轻小姐提着一个背包,他们走过来时,上衣敞开着,这时她看见尼科莱拿着一个报话器来了。贾姬等着他。

他走到跟前时,她说:“你如果认为必要的话,就设法找个警察来。”她已准备好应付艰难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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