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上的喇叭不时向厂房里的人发出各种指示;金属蛛侦察兵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人们不停地向喇叭提出问题,总能得到答复,不过几乎都是他们不愿听到的答复。

“该死的,把我们留在这里干什么?”

“想把你们变成老鼠。”黑锥体喇叭说。

“你时而说自己是特罗派尔,时而又说是贾安戈·滕博或其他什么人。你究竟是谁?”

“是的,他们都是‘我们’。”

“请说明确些,你究竟打算怎样处置我们?”

“饿你们。”

“为什么?什么时候?目的何在?”

“把你们变成老鼠,就在不久。”

饥饿的威胁迫使厂房里的人们设法储备水和食物,以备不时之需,然而他们却不能办到。他们手边能获取的惟一原材料是机床工作时产生的废料。机床性能优良,产生的废料极少。车床加工金属或塑料工件时,会产生少量无用的螺线废料;铣床也会铣下工件的突出部分,产生一些条块废料。平时这些废料都经由车间四壁定时喷出的甘油给冲刷走了,现在人们把它们收集起来,进行分类处理。螺线废料被卷起来捶打,得到从上面打下的碎铁屑;条块废料被捆起来,做成小铁砧和捶子。他们试图用捶子在小铁砧上把碎铁屑捶打成储藏罐,结果没有成功。车床车下的铁屑很脆,只勉强可以捶打成铁片,但这些铁片延展性差,不能再继续捶打成罐子。他们曾三次尝试把捶打好的铁片拿到旁边的铸造车间进行退火处理,结果也没有成功。铸造车间是个极其危险的地方,那里气温很高,空气污浊。人置身其中,会感到头晕目眩,甚至昏厥。有的绊倒在赤裸紧绷的钢缆上,有的跌进沸腾的熔化锅里,有的摔倒在自动冲压模里。总之,人们一筹莫展,只落得疑惧、无聊、暴躁而饱食终日的境地。这正好是八人体对他们的要求。

八人体日益神通广大。发展到最后,养护槽里到处布满了电线,而自己却被埋在里面,几乎看不见。它早已把金字塔分派给它的工作,转给躺在另一个闲置养护槽里的另外一个复制的八人体身上。在那个闲置养护槽里复制输入信号控制板和输出信号开关并不难,难的是利用双倍遥控器为复制品编制程序,因为这要求八人体把自己的程序一一回忆出来并一步一步地复制到新体上去。八人体终于完成了这一艰巨任务,16只手全部解放了,八人体获得了在对称星活动的自由,自它身上发出的电线电缆通往对称星各地。渐渐地,绝大多数金属蛛侦察兵已弃置不用,因为八人体有了自己的可以直接获取信息的电子眼及信号转换器。此外,它还分流了足够多的养护液,并用铁甲槽储存起来,以应付紧急情况;强占并储备了发电机,以备在任何断电情况下都可以使自己的系统立即恢复供电:给自己安装了钢、铁、铅、镉等材料制成的防护甲,以抵御任何机械、电磁波及辐射的袭击;为自己及自己的整个庞大供给设施安装了履带;等等。

在北极区的那座水晶宫里,还保留着部分金属蛛侦察兵,继续为八人体服务。那里的设备反对八人体的监视器潜入该地区,但如果八人体的电缆沿食料区的管道延伸,则不妨碍过往的金字塔,适时适地铺设电缆也正是输入智能部件的目的之一。显然,在对称星上安插任何数量的监视器都不会惹起麻烦,只是监视器的信号传输必须有一套如公路上的红绿灯那样的控制系统,以保证不与金字塔的活动环境冲突,不打扰它们的工作——那也叫工作?金字塔在水晶宫里没完没了地对那个触角怪兽进行着一轮又一轮的实验。实验缓慢而庄重。金字塔的举止也比在厂房里走动或是用电子束操作继电器、阻尼棒或箍缩电磁场时慢得多。

对称星最让人着迷的部分是北极,而南极则死气沉沉,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尽管在行星学上南极这个点是非常重要的,但对称星的南极却堆满了历朝历代的废物垃圾,此外空无一物。八人体经过反复思考计算后得出结论:同时利用北极和南极两个地区可以获得最佳效益。因为对称星本身在自转,由此产生一个强大的如地磁场一样的对称星磁场,其能量可以通过电缆网络输送到零磁力地区使用。

八人体于是决定:“既然我们能想到这一点,其他智能部件也一定会想到,尽管他们现在还没有。因此,南极的潜力并不似它表面的样子,它是大有可为的。”

八人体从自己所在地南纬12度地区出发,开始向南铺设一条特殊的电缆。电缆内部充满惰性气体,还有一条功能强大的同轴神经干。这条神经干可以接收和传送最复杂的信号。可以设想,在对称星四通八达的地道深处,一辆履带拖车摸索着向前爬行,车后拉出长长的电缆。新铺就的电缆像聚四氟乙烯做成的鼻子,四处延伸,伸进充满有害气体的室内,绕在房间的周围。电缆避开地道里亮着红灯的区域,专门选择一些凿在基岩上的低洼、黑暗的地方通行。那些地方是金字塔预备存放东西的处所,暂时还没有挤满管道和电线,维修机器人也不常经过。在电缆铺到的地方,各种智能先遣机器设备将电源线连接到电缆上,滚动着向前推进,并以机器特有的耐心等候着各自的作业任务。它们当中,一组是挖掘组,由转臂起重机、万能推土机、挖掘机等机器组成,其专门任务是潜挖、爆破、砾石清理以及通过长得没有尽头的传送带将砾石转运至工地之外。紧接挖掘组的第二梯队是仪表组,它由各种信息收集、传送设备组成。这些设备是一些人造感应器,高度精密化、智能化,以坐标曲线、刻度指针、计数器读数和载波调制等方式报告所得信息。在仪表组后面,还有一台自行驱动的彩色正析摄像管。它只是一个电视显示器,只显示表面图像,而不能像X光那样显示对象的内部结构。

前绵羊杰尔明在大声吼叫,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滚开!别靠近这个龙头。你分明看见我先跑来,却又跟着要来,是何道理?”

他对来自博班的穆罕达什·杜塔嚎叫着。

穆罕达什·杜塔,前米饭崇拜教主要成员,近来苦修教义,已逼近大师境界。他回敬道:“爷自有要事,哪顾得了你这等闲荡无聊之徒。告诉你,是我先到这儿的,你这肥肚皮!”

这诨名叫得也真够愚蠢,因为穆罕达什·杜塔自己的肚皮却干瘪得着实可以,远不如杰尔明的鼓胀气派。“瘦猴子!”杰尔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唇相讥道,“饿死鬼!大嘴巴!长腿贼!”

校园里常见的诨名全用上了。瞧这两人,他们对峙着,血液上涌,青筋肿胀,拳头捏得嘎嘎直响,眼睛鼓得都快暴出来。两人之间,宝贵的葡萄糖汁从龙头无声无息地流淌出来,黏糊糊的,经过微微倾斜的地板,直流进八英寸深的排水沟里。铁、碘、硫、磷、钾——都是人体不可或缺的营养元素——随黏稠的汁水在地板上不停地流淌着;谷氨酸——没有它,氨就会沉积在大脑里,杀死脑细胞——也在地板上流淌着;D核糖、D—2脱氧核糖、腺嘌呤、鸟嘌呤、尿嘧啶、胞嘧啶、胸腺嘧啶和5甲基胞嘧啶——没有这些物质,高过三叶虫的动物都不能将自己的基因遗传到下一代身上——同样在地板上流淌着。两人面对这白白流走的生命液汁,毫不知觉,只顾相互瞪眼对峙,全然忘了左右两边还有那么多的龙头可以使用。这一个是我的,我的!去他妈的理智,去他妈的厚道,别的龙头通通见鬼去吧,我不要!我只要这一个。这个归我!

狼来了。一个人缓步走过来,只见他两眼血红,不过充斥其间的不再是野性的欲望,而是疲乏与困顿。为了平息这群人之间的各种是非争端,维持群体的稳定和平,他不息地奔走操劳着。他就是亨德尔。“收场得了吧,”他说道。穆罕达什·杜塔正抓起一块匕首状的铣床刀具,一听这声音,忙不迭地插进自己的腰布①里。如今那种腰布已成了讲究的绅士最体面的着装了。亨德尔转过身,背对着他,俯身在咕咕直流液汁的龙头上,大口大口地喝起来。突然身后一阵骚动。亨德尔懒洋洋地直起腰,转过身来。只见杜塔已抽出刀来,正准备刺向杰尔明。就在他刚要刺出的一刹那,杰尔明抓住了他的手腕。二人纠缠在一起,一声不吭,死命地较着劲。亨德尔猛一把扭下杜塔手中的刀具,“当啷”一声扔到地上。僵局打破了。

【①热带国家男子蔽体之物。——译者注。】

二人松了手,喘着粗气,怒视着对方。杜塔还不停地搓着疼痛的手腕。

“大家压力都很大,神经绷得紧紧的,已到崩溃的边缘,”亨德尔对着众人训话道,“但这不能成为为所欲为的理由。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活得体面些,要讲风格,否则我们一群人就要落到相互残杀的可悲境地。杜塔,杰尔明,你二人就权当我是一个智慧的长者,接受一次我的建议吧。那边那个上好的龙头归你,杜塔。这儿还有一个上好的龙头就归你吧,杰尔明,等那俄罗斯人一结束,你就可以用了。好啦,现在你们两位听我说,到各自的龙头去,饮它个够吧。”

“肥肚皮!”杜塔还在嘲笑杰尔明。但他毕竟听从了亨德尔的话,边走边回头看着对手,余怒未消。

“瘦猴子!”杰尔明也不示弱,一边走一边还在骂骂咧咧,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龙头。

正当二人弯腰准备饱食一顿时,龙头突然断流了。龙头口处挂着残留的最后一滴液汁,再也流不出汁了。

厂房里顿时骚乱起来,呼喊声尖叫声响成一片。人们跌跌撞撞地围拢过来,看着一个个空空的龙头,有的哭,有的嚎。负责监视金字塔的门卫岗哨及其替换人员也丢下工作跑来了。一些人还用舌头舔食地板上那几摊快干的稠兮兮的残留物。他们还得快些,过一会儿甘油就要喷出来冲刷地板了。更有一些幸运儿挤开一条路,扑到排水沟边,把手臂尽量长地伸进沟里,又是揩,又是擦,把沟壁上粘着物尽数抹在手上、手臂上,然后抬起手来,像小猫一样把它舔食干净。

就在几分钟前还在为前绵羊打斗劝架、教训他们做人要体面周全的亨德尔此时也急了。他站在远离炸开了锅的人群以外的地方,对身边的英尼逊说:“下一步就要断水了。再下一步,我们就只得离开此地,四下逃命去了。我想,大多数人都只有死路一条。”他俩来到那个既是喇叭又是麦克风的黑色锥形物前。这里原来设有岗哨,负责监视锥形物的动静,现在值勤人员跑开了,黑色锥形物独自嗡嗡地叫着,表示此刻它可以受话。但是亨德尔后退了,他把英尼逊拉到一边,对他说:“我决不向它求饶,决不告诉它我们愿做顺从的老鼠。决不!”

同轴电缆终端的庞大机器方阵已抵达对称星南极。各式履带运输车辆上的箱盒沿中轴线裂开,盒盖如蛤蜊壳一般举起,向两侧张开,里面探出各种机械来。有的前端探出旋转起重机,后面推出平衡重物;有的如花儿开放般探出挖掘机的碳化钨掘头,或推土机的碳化钨铲子。各机械臂或轻轻地撬动,或重重地捶击,展开了对太古垃圾堆的进攻。它们掘开浑身小孔、锈迹斑斑的管道,搬走纠结成团的古老热交换器的对流换热片,打穿废弃的钍反应堆的铅防辐射罩、储钍罐,推倒破碎的小型聚变反应堆,清理曾是反应堆外罩的坍塌了的水泥砖头。方阵就这样披荆斩棘地向前推进着。

最后它们掘到一堵穹隆形的墙壁,墙壁压在层层瓦砾下面。氢氧焰吹管在墙壁上灼烧出圆孔来,挖掘机把炸药送进圆孔并夯实。

实施这样的爆破不会损坏墙壁内侧的东西。声纳测量报告显示,爆炸对墙内壁的影响只相当于一打烈性炸药的冲击波。炸药爆炸了,墙壁给炸开一小快,落下一些碎石砾片。推土机开过来,用大铲子把它们推到一边。接着,又填药,又爆炸,又清理,如此反复运行了11次,最后又小心地用机器来钻,终于打穿了墙壁,进到里面来。原来这又是一座水晶宫,与北极那座一模一样,只是这里没有触角绿人,代之而有的是书。水晶书!黄金的文字,水晶片的书页。书页是圆形的,没有装订,只胡乱地叠放在一起。由于文字略微突起,因此书页叠得不密实,页与页间有一定缝隙。书架上,桌子上,地板上,或立或倒,到处堆积这样的水晶书页。正析摄像电子眼把所见的一切拍摄下来,经同轴电缆发送回去,然后再通过一个圆形显示屏显示在八人体的16只眼睛前。八人体目睹了这令人惊奇的重大发现。

八人体一边注视着这一幕,一边作出客观的判断,有的手已经扳动键钮,给远在同心角为60度外的机器方阵发出了指令。根据指令,机器人的机械手展开了水晶书页。首先展开的是最大的一套书,美丽奇特的文字如螺旋一般从圆形书页的边上不间断地一直写到书页的中心。这种书写方式与古老的牛耕式转行书写法①同出一辙。牛耕式转行书写法总是先从左写到右,再由右写到左。可不知怎的,这种书写法后来失传了,代之以现代通行的断行书写法,阅读时要求眼睛在行尾略作停顿并跳转至新行左端。八人体还特别留意了水晶书的“墨”与“纸”的特点,这并非出于偶然。原来这二者的选用是极考究的,特意追求了最强烈的对比效果。首先是颜色的对比,作书页的水晶片是透明的,而金印的文字却是不透明的。

【①一种古代书写法,由右至左,再由左至右互错成行,古埃及语、古希腊语等曾用过这种书写方法。——译者注。】

其次是质感的对比,水晶片是光滑的,而黄金文字表面却呈粗糙的颗粒状,未经打磨抛光处理。第三是导电性的对比,水晶片是绝缘体,而黄金做的文字符号却是良导体。这样,留在南极的这些信息当初便是特意设计的,以便任何眼睛、任何手都可读取的,即使是没眼没手的怪物也可用电读取。

一定存在水晶书的解读密码。是的,找到啦,就在最大的那套水晶书上。

费时费力且常凭猜测的解读工作开始了。地球人终于读懂了最大水晶片上的许多内容。书以算术开篇——当然是指二进制算术。

一点便是1,一点加空格表示2,两点表示3;零是真正意义上的0——什么也没有,流水一般的文字行在这里出现一个小小的间断点;一个用优雅的线条卷曲成的眼睛状符号表示加号;负数不用点而用星号表示;等等。这还只是算术部分。接着,八人体又仔细研究解读了初等几何、圆锥曲线等数学分支。这书上讲解的数学有些含混不清,定义、概念原始古老,不甚明确了然,早已过时。尽管如此,八人体还是发现书中涉及不少概念符号,如“顶点”符号,“因为”符号,“大”、“大于”、“包含”、“逻辑蕴涵”等等符号。一直读下去,直读到第一个选集读本,也就是水晶书中第二大的那一套。这套书的主题是讲有触角绿人的,讲它们的衣食住爬(书中称“行”).触角绿人(书中称“人”)观星象。壮丽的太阳升起来,温暖着“人”。产精子的“人”授精(“爱”?)给产卵子的“人”——你或许会把它们称为“女人”,毕竟它们是雌性的。产下的卵经过166天的——说的似乎是“供养”,婴儿便出壳了。然后开始对婴儿施行第二阶段“供养”,同时分派给婴儿一个小小的怪物。在这个阶段里,父母会用嘴舔舐自己的婴儿——这当然是一种爱抚行为。婴儿在父母和小怪物的看护下吃“饭”——一种上等营养品;婴儿睡得很多,小怪物有时去叫醒它的父母,它们起来对婴儿鼓捣一阵什么——究竟干些什么八人体一时也弄不清,总之是爱抚一类的行为。慢慢地孩子长大些了,开始学习数数、识字一类技能。小怪物帮助它做这些事,但不似以前那般处处爱抚着它了。再后来,孩子走路了,在太阳下奔跑了,甚至还会骑在小怪物身上。这时小怪物也长大些了,因为它与孩子一同成长。等孩子长到半大时,第三阶段的“供养”开始了。这时孩子开始攻读“1218本第一要著”,等这一堆书读完,原来的半大孩子已经长大,不再是孩子而是“成人”了,一个“男人”或是一个“女人”。它的小怪物也已经长大。对新长成的触角绿人来说,新长成的怪物仍然是一个很有用的工具,干什么都用得着的,但它对触角绿人的爱抚又进一步减少了,甚至还会对它造成威胁。触角绿人在对待(即“触摸”,也就是“操作”)长成的怪物时,一旦心不在焉,稍微走神便会招来致命的灾难……

读到关于“心不在焉便会招来致命灾难”这一内容时,养护槽里的八人体吓得不禁颤栗起来。金字塔,这长成的怪物,侍候左右的仆从,原来起源于远古时代。后来它们杀死了制造自己的主人,捣毁了主人视为乐土的星球,把它变成了一个荒凉的垃圾堆,一个适于机器而非生命存在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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