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动机在远处突突地空响着。一人高的草丛间,亨德尔气急败坏,循着声响的方向吃力地奔去。

也许把特罗派尔弄到狼居区来根本就是个错误。这家伙简直就是人性大于狼性——得了,别提这个了,亨德尔想。公正地说,他当然还是狼性大于人性的,只是他的狼性让羊血给玷污了。他争斗起来是只狼;但不论如何,他总不肯放弃有些羊的行为。冥想悟道就是其一。他早被警告过不得冥想,可他放弃过吗?他没有。

如果凡事均由亨德尔做主,特罗派尔早给打发了。不是灰溜溜地回羊群去,就是被弄死了。特罗派尔所幸的是,在这里亨德尔不能完全做主。狼群有狼群的规矩,狼的社会里自然无所谓民主可言,可在这里领袖也得受选民一定的约束,即领袖不得失误。正如保卫狼崽的大灰狼一样,它得履行自己的职责;而且要做得无懈可击。要是小狼崽稍有闪失,群狼便会将它从头狼的宝座拉下来。

选民之一英尼逊就认为他们需要特罗派尔——不是不在乎他身上的那点让他们痛恨的人性,恰恰相反,就是看上了那一点。

亨德尔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特罗派尔!特罗派尔你在哪里?”

没有回音,只有发动机的突突声伴着阵阵清风。亨德尔恼怒万分。

他有重要事要做,没闲工夫找人。但特罗派尔会到哪里去呢?人不见,只见新耕的田畴,规则的犁沟,发动机在田畴尽头无休止地空响着,还有一个燃烧的小火堆——那不就是特罗派尔吗?亨德尔突然停下脚步。口大大张着,正要叫特罗派尔名字,可一下子僵住了,发不出声音。

正是特罗派尔。只见他神情专注,两眼如死鱼眼珠般一动不动,凝视着面前的火光和沸腾的水罐,已然入定。上空赫然悬着那个最令亨德尔感到恐怖的如透镜般的神秘东西:气眼。

那气眼是什么亨德尔不知道,只知道特罗派尔马上就要被它超度了……

它究竟是什么?也许只有时间才能回答。亨德尔弓身缩回齐头高的草丛间,跪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无线电对讲机,急切地呼叫起来:“英尼逊!英尼逊!看在上帝份上快接英尼逊!”数秒钟后,对方回话了。正是英尼逊。“英尼逊,听着!你不是一直要找冥想中的特罗派尔吗?这下你可找到了!老麦田南角,小河边的榆树下。听清楚没有?赶快来,英尼逊——那气眼正出现在他上空!”

万幸!真是万幸!好像事先为此准备好的一样。原来英尼逊为攻击金字塔,正好将直升机准备停当,计划用于测量金字塔所发辉光的各种数据需要的仪器都已安装到机上,等候随时调用。获悉消息后,英尼逊立刻驾机飞来。几分钟后,特罗派尔便听到了直升机的嗡嗡声,并看到螺旋桨叶片在树篱上方旋转着,最后落在榆树后面的空地上。亨德尔小心抬起身来瞧了瞧。好,特罗派尔还在,他上空的气眼也还在。只是飞机发出的声音搅扰了迷幻魔力:特罗派尔有些走神,那气眼也颤抖摇晃起来——但并没有消失。

谢天谢地!亨德尔急忙绕过榆树林,奔到直升机上,与英尼逊一起紧张地按下各种开关,调整镜头……

特罗派尔坐在那里,上空的气眼越来越大,越来越接近他的头顶。亨德尔和英尼逊紧张地观看着。他们还有时间,还有一分钟的时间——已经足够了。他们已把机上的所有仪器都对准了已经入静、一无所知的特罗派尔,只等他一朝消失——他终于消失了。

空气回填特罗派尔消失后留下的空间时,发出一声闷响,把亨德尔和英尼逊吓得弓身趴在地上。

“得到你想要的数据了,”亨德尔粗声说道,“我们读读仪表吧。”

整个超度过程中,机上所有用于远征金字塔的测量设备——包括他们所能设计和制造的所有设备——都对准了特罗派尔,所得数据被送到记录机,记录机的24个磁头以每秒100英尺的速度在一卷飞速旋转的磁带上记录下了这些数据。在超度的一瞬间,周围电场、引力场、磁场、辐射及分子形态等因素在微秒间的变化情况也都被记录了下来。

从观测现场赶回英尼逊的实验室,只花了他们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但把磁带数据输入计算机进行加工处理,并在坐标纸上绘出相应曲线,却花了他们几个小时。英尼逊依据这些曲线来研究超度,得出结论。

“没什么神秘的。我是说,除了速度外整个过程并不神秘。”他说,“想知道特罗派尔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当然想知道。”亨德尔说。

“一束由等离子体的箍缩效应产生出来的静电流自萨迦—玛塔峰方向发射出来——天知道它们如何处理海拔因素干扰——特罗派尔及周围地区被充电而带上正电荷。电荷巨大,超过仪器读数,无法读取。然后静电束分离出目标物,使目标物垂直弹起,在距地一米处,再施力矫正运动方向。最后我们发现特罗派尔向金字塔的对称行星方向高速运动。注意,我说的是高速。这个速度快到使他到达对称行星的时间低于几分之一秒。我想他到达时还活着,因为在充电情况下,人体蛋白质从凝结到致人死命所需时间为几分之一秒。如果它们在到达时立即释放他身上的电荷——我想它们会的——他就会活下来。”

“那摩擦力——”

“奇怪的正是摩擦力问题,”英尼逊平静地说,“他周围只带着一层空气,却没有摩擦力。怎么会没有呢?我不知道。在没有强大电荷吸附住空气的情况下,它们怎样维持他在太空中的生存?我不知道。不带电荷时的速度能超过光速吗?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却不能告诉你怎样发生的。”

亨德尔深思着站起来。“这是个要紧问题。”他闷闷不乐地说。

“弄清超度是怎样发生的远比获得其数据更为重要。”

“我们会慢慢弄清的,”亨德尔向他保证说,“英尼逊,现在你知道要寻找什么了。要坚持跟踪,每天24小时打开跟踪设备,打开可能发现外来信号的一切机器设备,并派专人监管。一旦发现任何新信号——包括一时拿不准的信号,都要向我报告。不论我在吃饭,在睡觉,还是在做爱,都要报告,听见了吗?关于特罗派尔这人,你也许是对的,他对我们的确有用,或许他还会成金字塔肚子里的一条蛔虫,搅得它们不得安宁。”

英尼逊哗哗地反卷着磁带,若有所思地说:“它们把他弄走了,真太可惜了。我们本可以获取更多数据的。”

“可惜?”亨德尔大笑起来,“英尼逊,也许一点不可惜。这一次,它们可是自己招惹上了一只难缠的狼。”

金字塔果然输入了一只狼——对它们来说,这并非小事一桩。

人类对金字塔的了解仅限于一些不可靠的推测,但它们不能区分人与狼,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

金字塔的老巢,地球那颗对称星,是一颗又小又黑、无气无水①的行星,整个地表都建满了屋宇,许多屋宇内安装了动力设施。

在这颗行星的历史上,技术曾经追逐战争、奢侈、政治与休闲而疯狂发展。后来它所环绕的太阳逐渐熄灭,而且临近星球上供金字塔输人的智能部件也快枯竭了。于是金字塔利用最后一批智能部件,继续执行其分裂与推动功能,推动着它们的行星离开了原来环绕的恒星。

它们知道要将这颗行星推到哪里。

一个金字塔就是一个射电天文观测站,其性能之精密与强大,地球射电天文学家连做梦也想像不到。离开原来的恒星,独自在太空中运行后,金字塔制造了各种导航仪表,以弥补其感官简单迟钝之不足。除一小部分“工作人员”外,所有金字塔一律进入一种类似休眠的状态,以便把活动减少到最低限度,降低能源消耗,然后直奔地球而来。它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地球上可以找到更多它们所需的智能部件。它们的估计是对的。

特罗派尔这样的智能机制载体就是智能部件之一。金字塔所以选中他而不是别人,仅仅因为他先于别人成熟的缘故。

特罗派尔奉行的哲学或准则使他成为可选部件之一,而源于禅宗②佛教的禅定对于金字塔来说犹如风吹落的果实,意外的收获。

【①后文又提到被超度到对称星的人在管道里找到水,似与此处矛盾。也许这里的“水”指天然水,而后文提到的“水”指合成水。尽管原文并未如此说明,读者却不妨如此理解。——译者注。】

【②佛教派别之一,以专修禅定为主。——译者注。】

当然,对于禅定本身它们一无所知,也不在乎,因为这无关紧要。

它们只知道在某一时刻,某些潜在智能机制不再是不可用的,而如庄稼成熟一般,可以收获,可以作智能部件使用了。收获时,这种智能机制如果能保持一片空白而不存任何信息,那就再好不过。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样可以省去清空残留信息的麻烦。

特罗派尔就在大脑处于抑制状态而空无一物的那一刹那被收获了。金字塔需要的是空白智能机制,而对具有意志和知觉的机制不感兴趣。它们要利用的仅仅是人脑及其神经的感知本能。人脑具有能开关闭合的跳转功能,这种功能的代码是用比天文数字还要大的拉舍夫斯基大数来表达的,而金字塔就使用拉舍夫斯基大数。

直接说,金字塔利用的是人脑的阈下意识——一种不受意识制约,直接对刺激做出本能反应的生理现象,又称为条件反射。

在条件反射下,人的下意识行为跳过了大脑的筛选处理,未经过“该还是不该”之类的是非判断。这与有意识的理性行为大不一样。

只具下意识行为的人脑才可能成为理想的智能部件。这么说吧,你总不希望自己卧室的电灯开关具有自己的意志吧。你想开灯时,拉动开关,就希望开关能按你的要求打开,而不是相反;关灯时也如此。设想你的开关某天突然有了自己的独立意志,你想开灯时它偏不开,想关灯时它偏不关,你当如何?对金字塔来说,情况何尝不是一样?智能部件是将分解食料转化为合成食料的工业中心使用的材料之一。

金字塔运用其行星逃逸以来积累的长期经验,成功地取得了特罗派尔这块白板①部件。他是被处理成一块完整的大冰并由一层空气裹挟着运抵对称星的。在他坐禅入定时,大脑空无一物,处于醉汉昏迷般的精神麻醉状态,就在那一瞬间被金字塔做了速冻处理,变成了一块大冰。降落时,金字塔以一电荷层垫缓解大冰的巨大冲力,使其安全着陆,并立即释放了他身上的全部静电荷。

【①哲学术语。指人未受外界和自身经验影响的纯净的心灵。——译者注。】

此刻他仍是一个人,一个沉睡的人。

他一直沉睡着。环形磁场——金字塔的升降设备——将他托起,缓缓移入一个宽松舒适的大槽,槽里注满了养护液。周围还安放着许多同样的备用大槽。

大槽可以自己移动。特罗派尔所在的大槽就动了起来,移向一个加料站。中心里还有许多大槽,均被占用了。这地方是一个新部件接收处,室内温度调得十分暖和——这完全出于新部件保存的需要。以前,金字塔是从不为此类奢侈的舒适浪费能源的。在这间屋里,特罗派尔慢慢显出些生命迹象:他的心脏又一次开始跳动,窒息的肺试着开始呼吸,胸部可以看见微微有些起伏鼓动。但渐渐地胸部的起伏越来越小,最后停了下来。其实,心脏的搏动、肺的呼吸均是多余的,大槽里的养护液已经提供了生命活动所需的一切条件。

特罗派尔经由导线被“接入线路”。

这里所谓“接入线路”只是一种勉强说法,并不完全是字面的意思,不过是将一个细小的经消毒处理过的特制电极探入与嗅脑相连的主神经中。嗅脑包含着人的愉快中枢,该中枢是人的行为动机所在(金字塔毁坏丢弃了1000多个部件才获得准确定位愉快中心的经验).部件特罗派尔在“分配职能”后,如果运转得好,连接导线则向愉快中枢输入几个脉冲信号,使特罗派尔的身体充满动物般的愉快与满足,并以此作为对他正确执行指令的奖励。连接导线的作用就在于此。过了一会儿,连线被拆除时,特罗派尔已经学会了怎样完成自己的全部工作,就是说,条件反射已经建立起来了。

在他以后作为一个智能部件的漫长有效使用期里,只要给予相同刺激,这种条件反射将一再发生。

部件有效使用期可能非常长。特罗派尔旁边的养护槽里就躺着一个八只脚、眼圈长满甲壳质缘缨的动物部件。它在这里已经躺了125000个地球太阳年了。

条件反射建立后的部件被投入使用。现在它是这样一件物品:眼睛可以睁开并看见东西;四肢触觉正常,可以感觉事物;手和脚指也可以活动,进行操作。

我们的特罗派尔呢,他哪去了?这物品便是特罗派尔,全部的他,一具还魂尸:没有意志,也丧失了记忆。现在他自身就是一台机器,同时也是一台更大的机器的一个部件。他的性别是光电管的极性,政治倾向是晶体管的性能倾向,欲望是水银开关的闭合欲望。他只知道两件事:输入与输出,而其他本能如性、恐惧、希望等,他一概不知。

信息输入来自他对面控制板上指示灯的闪动,以及扬声器在养护液中发出并送入他耳鼓的振动波。

信息输出是他在不同输入信号的刺激下,按动控制板上的某些键钮而发出的指令。

现在,格伦·特罗派尔就是一只掌握拉舍夫斯基大数开关代码的人体黑匣子,躺在养护槽里,接受着输入信号,并发出相应指令。此外,他什么也不是。

分配给他的具体职能是监控一种叫做“3,7,12—三羟胆烷酸”的化学品。这种化学品是生产另一种化学品“原卟啉9号”必需的原料。原卟啉9号是一种分解代谢品,是金字塔进行新陈代谢作用的“食物”。合成原卟啉9号过程中涉及使用3,7,12—三羟胆烷酸的操作步骤有517个,均须由特罗派尔这一部件完成。

除特罗派尔外,车间里还有其它部件,均各有职能,监控上述操作步骤任务的部件只有特罗派尔一个。3,7,12—三羟胆烷酸存放在一英里外的一些大罐子里。特罗派尔知道它的浓度、温度和压力,也了解影响反应的各种杂质的情况。他轻移手指,揿动键钮,发出一系列二进制码指令,控制各种阀门的开启闭合。他可以精确掌握阀门开合的时间,分秒不差;可以排放一定温度一定容量的液料;可以控制搅拌器,使以一定力度搅拌一定时间。517个大大小小的步骤中如果有一步指令出错,他——它?——会决定是否采取下列措施中的某一条进行补救:

★报废该批次液料;

★关闭有关阀门,隔离液料,使其沿环路流回;

★采取紧急措施,排除故障。

在没有理性规范、没有人性约束的情况下,部件发挥出超凡的能力。各种繁复杂乱的灯光信号和声音信号能被快速接收,评估,并成为决策依据之一。

它——他?——还活着?

这问题毫无意义。它工作着,是一台完美绝伦的机器。金字塔关心的就是这一点。除了对其规定职能作出条件反射外,其自己的意识不过是“一个巴掌拍出的声音”:零,虚空,三昧①,木偶。

【①在印度教和佛教哲学中指一个人在尚受肉体束缚时所能达到的最高精神集中状态,是一种失去知觉的昏迷状态。——译者注。】

它要连续工作一段时间——几分钟或几个月,直到生产出原卟啉9号的要求量。工作期间,它感到愉快(只要操作过程不出故障它就会感到愉快,这个条件反射事先已经建立).工作结束后,它会自动关闭,并发出一条任务结束信号,接着被搁置在一边,处于冻结状态,以备将来重新启用。

这个部件并非取自一个普通的人,而是取自一只特别的狼。可这个区别对金字塔来说无关紧要,都一样。只要它能正常工作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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