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人类就停止工程技术的运用与研究了。

只有在满足下面等式的一定条件时,工程技术才有可能运用发展:可利用热量(卡)/人口=生活方式如果热量/人口比值很大时,比如5000卡或更多,即每人每天热消耗量在5000卡以上时,生活方式值也很大。这种情况下,人类精力过剩,他们会在拉什莫尔山①上凿造出硕大无比的石刻雕像,建造超大工厂,生产出宽大的汽车把主妇运到一英里之外去购买一支小小的口红。总之,就会出现这类精神追求粗俗而物质享受富足的生活。另一种极端情况是热量/人口比值太小,无所谓生活方式,因为地球上生命都已经不复存在,饿死了。

【①位于美国南达科他州西部,山石上雕有华盛顿、杰弗逊、林肯和西奥多·罗斯福等4位美国杰出总统的巨大头像。——译者注。】

实验表明,当上面公式左端的热量值微量增加时,一段时间后,右端的生活方式值将猛增,但在1000一1500卡的热量范围内,生活方式值将表现出稳定状态,不作较大变动。这个热量范围内的热量/人口比导致一种重精神追求而轻物质享受的生活。此时,艺术纤巧精致,人类重视内在生活的追求;而由于物质匮乏,基本生活用品必须平均分配,这又产生出一种尊重传统美德的微妙人际关系。在幕府①黑暗统治下的日本就是如此。日本人在山边地角的泥土里获取维持生存所需的食物,在地衣和破纸片上获取美感享受。

纤巧贫弱的低下艺术是这个时期的典型特征。而这个时期日本人的人均热消耗量正好就在1000一1500卡的范围内。

地球被其对称行星盗走后,人口只剩一亿,而地球村民在这个时期的人均热消耗量也在1000一1500卡的范围内。

尽管还有个别人在用笔头纸片演算着,但科学研究已极端衰微。科学研究用的回旋加速器早已关闭。电站大坝蓄水不多,所发电能仅能维持百万家庭照明及为婴儿烹煮食物所用。曾经有一个献身科学的拜占庭人编过一部权威性的工程百科全书(尽管他本人并不是工程师),共420卷,详尽无遗地记述了古往今来著名的建筑物及其建筑师们,包括吉萨②金字塔及其不知名的承建者,秦始皇万里长城,哥特派建筑大师们,改变英格兰面貌的布鲁内尔③,布鲁克林大桥的设计建造者罗布林父子④,五角大楼⑤的设计者格罗夫斯:美国防核掩体(热量/人口比下降到战争消失前的产物)的设计者达根,等等。然而这位百科全书编纂者就连正确使用计算尺也做不到。

【①日本明治维新以前执掌全国政权的军阀,统治时期为公元1192—1867年。——译者注。】

【②埃及东北部城市,与开罗隔河相望,南郊8公里处的沙漠中有著名的金字塔、狮身人面像和大理石陵庙等古迹。——译者注。】

【③英国土木工程师、机械工程师(1806—1859),设计了第一艘横渡大西洋的轮船和许多著名的铁路、桥梁工程。——译者注。】

【④父J·A·罗布林(1806—1869),子W.A.罗布林(1837—1926),均为美国土木工程师,悬索桥梁设计先驱,设计并建成纽约布鲁克林大桥。——译者注。】

【⑤美国国防部五角形办公大楼,位于弗吉尼亚州阿灵顿,常用作美国国防部的代称。——译者注。】

此后,建筑物的规模日益减小。

地球脱离原太阳系后历经了地壳构造与气候方面的一系列沧桑巨变。随着微型太阳盛衰盈亏、熄灭再造的交替变换,冰川在赤道附近如正弦波般伸缩进退,而热量/人口比却一直恒定不变,热量值减小时,人口值也相应减小。当生存所需的热量日益匮乏时,消耗热量的人口也越来越少。

第45个微型太阳时代的地球已经没有工程师。

即使在对称行星上也没有工程师。对称行星上的金字塔及萨迦—玛塔峰顶上的金字塔也都不是工程师,它们运用的是一套建立在分裂与推动基础上的形而上学原理。

金字塔没有像样的学科体系,它们的全部知识仅限于:任何物体都是由部分组成的,施以推力便会移动。如果使用最大推力仍不能推动,则可将物体分裂为几部分,再逐一推动各部分,如此便可达到推动整个物体的目的。由于使用原子能分裂物体的缘故,它们常将物体分裂为3×109个小块,然后再小心推动各小块。

由于今天是太阳再造日,金字塔运用分裂与推动技术,向熄灭的微型太阳发送了一艘宇宙飞船。飞船上面搭载着四个用作智能部件的地球村民,他们坐禅入静,在“万物相关”的禅定中尖叫着死去。

点燃太阳后宇宙飞船呼啸着返回对称行星。一星火苗从微型太阳上蹿起来,渐渐由殷红变为橘红,最后呈耀眼的蓝白色,蓬勃蔓延着,燃烧开去。

太阳再造时,地球上举行了盛大的庆祝狂欢活动。

然而并非所有的地方都在狂欢。惠灵的五戒监狱里,特罗派尔在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处死。那个发疯杀害了面包师的博伊与他同囚一室。博伊神情肃穆,正幸福而满足地编撰着他的死亡赞美诗。

“和我说话!”特罗派尔厉声责骂博伊,“我们为什么要呆在这儿?你干了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干?我干什么去了?我为什么不抓条凳子把你打死?两小时前你要是看到我,会把我也杀了的!”

博伊身上的激情早已发泄尽了,他没有回敬特罗派尔,只礼貌地奉告他一句有名的格言:“先生,生活的艺术在于用次要的、可以回答的问题代替重要的、不可回答的问题。得了吧,我们还是一起观赏新生的太阳吧。”

博伊转身看着窗外。第谷①的蓝色火苗在整个烧焦的月球表面正蔓延成熊熊烈火。

【①月球表面的一座环形山脉。——译者注。】

他们毕竟是在共同的文化熏陶中长大成人的,特罗派尔也不由自主地同意了博伊的指正,沉默不语了。渐渐地,特罗派尔心平气和,神思悠悠……太阳上那束蓝色火苗由无穷小慢慢变大,变大……充盈了整个宇宙。在那火光中,他消隐了形骸,羽化在天人一体的混沌乾坤里,沉迷陶醉着。天国硕大的七宝莲花绽放了,他融化在花里,物我两忘……

他双眼微闭,心如止水,悟尽了“万物相关”的禅机。

他体验了人生的至善至乐。

25分钟后,当整个微型太阳球体爆发核子聚变反应时,特罗派尔的幻境才开始消失。

牢里渐渐暖和起来,特罗派尔缩紧身子,小心地脱下已经撕得稀烂的大衣,以免弄得更烂,不能着身。博伊更是仔细地拆解着衣服上的每一道线缝,他动作得体,肩臂上的肱二头肌和大方肌有节律地运动着,如表演哑剧一般。

坐禅结束后,特罗派尔注视着他的狱友,心底又默默惊呼了一声:“为什么?”自少年时代始,这个“为什么”便如梦魇一般萦绕在他的脑际,如泣如诉,他千百遍地问过。只在他处于禅定状态时,才肯稍安片刻。尽管特罗派尔放浪形骸,恶名昭彰,但由于他擅长于临水参禅,一些初人道者仍向他求教,让他指点迷津。凝望止水,参悟禅机,给他带来幸福的感受,他乐于此道。对那些一门心思致力于参悟云呀气呀之类——尽管其中也自有禅机在——而从不临水参禅的人,他几乎可怜他们。如果有幸,一个人经过一期的临水参禅便可观察到水沸腾的九个阶段,甚至还可能人静升华,感受悟禅的极乐。

但是,一个人如果坐禅失败——或被神,被金字塔舍弃——会怎样?如果坐禅而不能禅定,反致精神分裂,又当如何?能最终从某个重要事件(如太阳再造)受到启迪,获得灵感而悟禅么?如果是那样,那人便会走火入魔,发疯杀人。特罗派尔想。

博伊就疯了。但特罗派尔没有,他被宣布为“狼之子”——是什么理由,他不明白,但他没有发疯杀人。

不过惩罚却是一样的。对所有重罪,狼性也罢,杀人也罢,惩罚都相同:针刺脊椎骨,作骨髓奉献。特罗派尔想到这里,脊椎骨下端便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痒痛。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痒痛,不同于想占上风的欲望引起的内在的心理之痛,这是实实在在的体肤之痛。

他就要死了。

五戒监狱当班狱卒哈梅因是个老头,他看博伊时面露赞许之色,而看特罗派尔时却满脸阴沉。一般认为,即使是狼,在被揭露捕捉至行刑期间,他(她)的基本尊严是应受到保护的。狱卒无论如何不该对捕获的狼怒目而视或干扰他的刑前坐禅。尽管如此,要让狱卒向他行举手礼也是休想。

特罗派尔没有负罪感。

他凶神恶煞地怒视着狱卒哈梅因,吓得那老头只想赶快逃走。

对博伊他也是如此,但让他纳闷的是,这个杀人犯如何这般安详轻松!

特罗派尔凶狠地对他说道:“他们要杀了我们!你知道吗?他们要在我们的脊椎骨上刺进一根钢针,吸干我们的骨髓,那是要受苦的,明白吗?他们要吸干我们,然后喝我们的骨髓。那是活活的折磨!”

“我们是应该作奉献的嘛。”博伊温和地纠正特罗派尔说,“聪明如狼者难道连杀戮与奉献的区别也都弄不明白?”

真正儒雅的谈吐,哪怕说的是真情实理,都要求说者诙谐幽默地表达,听者当作友善的玩笑愉快地接受。不如此,让人不快的事如何说得出口?不如此,便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后果,或争执,或打斗,有人得为此受到伤害,付出代价的。

微笑在特罗派尔嘴角上绽开,但立即收住了,怒容又重新回到脸上。他们要杀我,我怎能对他们笑!他想做个儒雅的绅士,但努力克制着。

“我不是狼之子!”他绝望地吼叫着。他知道,抗议是徒劳的,惠灵的所有人都不会在乎的,就是在乎也无能为力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抗议着:“什么狼呀狼呀的,都是胡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狼之子,相信谁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言语行事合乎天经地义,而所有人都对我嚎叫什么狼之子。无教养、无知和施暴是你们这些人判定狼之子的标准。可你砍倒了3个人,其罪当诛;而我只不过捡了一片面包,有天壤之别,却同样被视为危险分子!”

“狼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是狼,”博伊叹息道,“鱼还可能自认为是飞鸟呢,而你显然自认为是绅士。绅士像您这样说话么?”

“可他们要杀我们呀!”

“那为何不为自己作首死亡赞美诗呢?”

特罗派尔深吸了口气,痛苦万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啃啮着他的心。

他就要死了,死得屈,死得不值。这已经是够不幸的了,然而真正啃啮他的心、让他痛苦不已的还不是这死。

命运的天平倾斜了,这只蠢羊竟然压倒他特罗派尔了。

特罗派尔充血肿大的肾上腺——而博伊的只有针尖大——分泌出大量荷尔蒙。他的血液沸腾了,情绪激奋起来。人都是要死的,他也不例外,但只要他活着,就不能被人胜过。不论是交往、争论,还是对抗,都不能被人胜过。不战胜,毋宁死。叫我狼?叫什么都可以!狼,投机分子,狡猾鬼,赌徒,等等,全不在乎。

只要存在优势,他就要夺取。这是他的本性。

他于是回答博伊:“说得对,我太蠢了,是该把这颗脑袋丢掉了。”

不同的人思维方式不一样。有的人解剖问题,逐个分析;有的人则罗列事实,类比归纳。特罗派尔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他的方式是柔道式的。力量、武器、权谋等等他一概不要,都让与对手,由对手把它们带入对抗中,供他利用。利用对手的力量打败对手,让对手自搬石头自砸脚,这是特罗派尔的战术(他承认,这是狼性的).特罗派尔思考着。

他想,他要做几件事。第一件事是要下决心承认他就是狼,还自己以狼的本色。他不能坐等腰椎穿刺,他要逃出去。怎么逃呢?第二件事是要制定一个周密的计划。前面有障碍,首先得清除障碍。博伊是一个,五戒监狱狱卒哈梅因也是一个。

翻越障碍的撑杆在哪里呢?加拉,他的妻子加拉。他拥有她,她会做他希望的一切,只要他求助于她。

特罗派尔走到门口,高声叫哈梅因道:“看守!看守!我要见我妻子,赶快派人把她送来。”

看守不能拒绝犯人的此类要求,事实上哈梅因也没有。他温和地答道:“这就去请您夫人。”说着屁颠屁颠地跑走了。

第三件事是争取时间。

特罗派尔转身对着博伊,不容分辩地说:“先生,鉴于你已经作好了死亡赞美诗,而我还没有,可否请您赏脸,在他们来提人行刑时先行一步?”

博伊温厚地看着他的狱友,自轻自贱地笑了笑。

“瞧瞧,果真是狼,没错吧。”博伊说。说得对,特罗派尔就是狼。只是博伊不能也不会拒绝狼的这样一个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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