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人一进到店子里,就可以看出他不是个什么上等顾客。

他的服装不体面,脸上还带着点乡下人的“土”劲儿。看样子也就是最近一两个月才来东京的。恐怕手里攒了那么点儿钱,便想到这儿来体会体会大都市的夜生活的吧。

我肯定没有猜错!

美佐子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断力。这家夜总会,以收费高而闻名。因此,这样的地方太不适合他这样的人了。他应当去那种收费低廉的低级夜总会去玩才对。

男待们像嘲讽般地、脸上挂着瞧不起他的笑容看着这个乡下人;而女招待们看样子也没有得到小费的希望,所以也都故意离他远远的,根本不去靠近他呆的那张桌子。

一看到这种情况,美佐子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因为她在这个店子时间最短,资历也最浅,所以,明知挣不到“外快”,也得她去招待。

要快点把他打发走。美佐子想着。这样对他也有好处。

美佐子来到了那个人身旁,弯腰坐了下来。这个人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一脸孩子气,只穿了一件衬衫,领带打得整整齐齐。可领带的颜色式样却显得那么俗气。美佐子的到来使那人感到耀眼夺目。他不住地打量着美佐子,动作有些笨拙、僵硬。

“您要点什么?”美佐子问道。

“什么都行。”那人怯生生地答道。

“什么都行?那我可不好办呀!”

美佐子笑了笑,她知道,要是真的随便给他订点什么的话,一到算账时,肯定要把他吓坏了的。于是,美佐子给他订了一瓶最便宜的啤酒。与其说是为他,倒不如说是为她自己,因为按店里的规矩,如果客人付不起钱时,就要由陪伴的女招待来负担了。

男招待端来了啤酒,并还上了一盘酒菜及水果。那个人看了以后吓了一跳。

“这个店服务得真周到。订了啤酒还白饶这么多酒菜和水果呀。”

听了这话,美佐子便对他说,这些酒菜和水果并不是白给的,最后一块算账时,你可能就会吓一跳的。

这个男的顿时羞红了脸。大概是不常喝酒吧,他人有点醉意而兴奋起来,话也多了:

“我以后还要再来一次这个店子的。”

“我还没有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女人呢!”

他一句接一句地说着,似乎很健谈的样子。出于应酬,美佐子有一搭无一搭地随声附和着。但当这个男人开始提出再上酒时,她多少有点担心了。

“我看你该回去了吧?”美佐子说道。

“再……再等一会儿,不……不刚……刚过一个……小时……吗?”

这个男人低头看了一下手表,脸上露出了不满的神情。这块手表也是一只没有名的便宜货,大概还是塑料机芯的呢。于是她更加坚定了尽快把这个人劝走的决心。

接着,美佐子似乎是强迫般地去到柜台上给这个男人算账。

一看账单,这个男人高声喊了起来:“我只要了三瓶啤酒就五千日元,这也太贵了吧?”

“这不光是啤酒钱,酒菜、水果和服务费也都在里面呢!”美佐子坚定地说道。她认准了这是个没来过这种地方的乡下人,当然也决不会得到小费了。

这个男的都快要哭了。然后,他无可奈何地把口袋翻了个遍,总共才找出了四千八百日元,放在了桌子上。并说只有这些了。

“真倒霉!”美佐子愤愤地说道。就是把他手上那块手表摘下来作抵押,也不会够的。

这个男人像完全被价格吓醒了酒似地,垂头丧气地走出了这个店子。美佐子虽然觉得总算把他打发走了,心里踏实了一点儿,但一看到那个男人一副颓废、失望的神情,也多少有点儿同情。她想,应该还给他剩下点儿坐车钱,于是就追出了门外。

那个男人在大街的路灯下,正呆呆地望着霓虹灯呢。

美佐子很快就忘记了那个男人的事情了。而那个男人也再没有来过这个店子。也许他知道了凭自己的身份,是不配到这种店子里来的吧。

一个月之后。

美佐子上班走到了店堂时,被一个中年人叫住了。这是一个个子不高、但给人一种精明干练的样子的男人。他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一名律师,叫中村康一郎。

“您认识叫金田晋吉的男人吗?”中村问道。

“不,不认识。”

“可他却认识您。”

“那也不认识。金田什么——这是谁,我确实不知道。”

“金田晋吉。他说他来过这个店子,你对他非常和善。”

说着,中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放在了桌子上。

“就是这个人。”

“啊!”

她想起来了。一个月前来过的就是这个男人。那天夜里,美佐子追了出来。然后又交给他了五百日元坐车费。这个男人出于感激之情,问了一下她的名字。美佐子心里得到了一种安慰,便趁着高兴,告诉了他。可现在这个律师来找她了,不会是有了什么坏事了吧?想到这一点,美佐子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

“他干了什么事?那个人?”

“他因杀人嫌疑被逮捕了。”

“杀人?!”

“是的。我接受了他的辩护。”

“可是,不是已经定他是杀人犯了吗?”

中村苦笑了一下,“一个月前,也就是六月二十一日夜里,从这儿乘电车两站地的地方,发生了一件杀人案件。一个商事公司的董事被人勒死在了车里。随身携带的现金和进口手表被人偷去了。”

“真的?”

“三天后,一个叫金田晋吉的人到委托商店去卖表时,被逮捕了。”

“那么,他不就成了杀人犯了吗?”

“是的。警方也这样认为。但金田说那手表是当天夜里在电车道(日本的电车系有轨电车——译者注)走着的时候捡到的。当然警方根本不信。”

“这话我也不信?”

“噢?为什么?”

“拾到的东西应该上交呀!”

“是应该上交。可那天夜里,金田晋吉在这个店子里花掉了所有的钱。虽然你又给了他五百块坐车的钱,可这点儿钱还用不到他的开工资日子呢!”

“……”

“不,你不必介意。只是他不应当到这种地方来随意挥霍。所以他并未上交拾到的这块表,而是打算用它来换点儿钱花。”

“那么您还找我干嘛?”

“目前,对金田晋吉的不利条件很多,除了这块手表的事之外,还有他当年在秋田的时候,因和对方吵架而动手打人,以伤害罪被逮捕过。因为当时他还不到十八岁的成年人年龄,便未被起诉,但这毕竟对他极为不利。”

“所以,您来找我。但我……”

“证明他当时不在现场。”

“不在现场?”

“对。死者的死亡时间,是六月二十一日夜里九点至十点钟。而金田说他在这个时间里,正在你这个店子里喝酒。”

“为什么刚被捕的时候不说,到现在才说?”

“他说不想因这事给你添麻烦。而且,他认为不是件大不了的事,很快就能释放回家。但现在不行了。除了你的证词,否则就救不了他了。所以……”

“可是,时间我记不太准确了。”

“请回忆一下。”中村律师用犀利的目光盯着美佐子,“只有你的证词能够挽救金田晋吉了。”

“虽然这么说……”

“他确实是那一天来这儿喝酒的吗?”

“嗯。”

“喝了多长时间?”

“我想也就一个来小时吧?”

“那么不正好是九点到十点之间吗?他从这里出来,应当是十点。你如果承认是十点之后他离开这里的,金田晋吉就有救了。”

“……”

美佐子感到十分为难,如果如实地说,这事肯定要麻烦了。她害怕自己要承担因一个字、一句话而决定一个人有罪或无罪的重大责任。

“我……不清楚。如果我实在回忆不起来当时的时间,那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

“如果时间上正好,那么金田晋吉将要受到法律的制裁。杀人抢劫,至少要被判二十年徒刑。”

“二十年……”

美佐子低声唠叨着:二十年、二十年。

“请让我考虑一下。”美佐子说道。

“想想看,那天的时间。”律师说道,“你一句话可关系着金田晋吉的命运。”

让我在想一想——美佐子说道。但她心里很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回忆起那天准确的时间了。过了一个月,而且又无什么特别需要记忆的。那天又不是只有金田晋吉一个客人。尽管她在印象中记得这个追出去给了他五百日元的客人,但回来的时间早忘了,也没有必要去记的。

美佐子意识到自己将要作为证人而会被传唤到法庭上去。但是,只有她——用中村律师的话来说——能够挽救金田晋吉的生命,在这种场合下,她也无法拒绝出庭作证。

如果出庭,就必须回答问题。她可以说她根本记不得当时目来的时间,也就是金田晋吉离开店子的时间,这样回答十分容易,而且也是最诚实的回答。

可是……

美佐子在想着。如果真的这样回答了,那么金田晋吉将被判为有罪。律师说至少要二十年。二十年,几乎是美佐子的年龄那么长呀!

如果金田晋吉真的杀了人,这也没有办法;可是,万一他是无辜的呢?

美佐子又回想起金田晋吉进店子时的情景来。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佬”,他那花个钱谨小慎微的样子,一看要了啤酒还带出那么多酒菜来,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而且,当最后一算账,要花去他的全部积蓄时,那副垂头丧气的神情;后来,美佐子追出来又交给他五百元车钱时,他那懊丧的表情一下子又变得明快和感激的情景,美佐子记忆犹新。

那个男人会去杀人?

美佐子不相信金田晋吉会去杀人。如果他是那种图财害命的人,那么当她去向他收取五千元饭费时,还不在店里打翻了天!

如果金田晋吉是无辜的,就应当救他。美佐子在心里多少萌生了一点责任感。对金田晋吉来说,错就错在他不该来这种店子,以致使他钱财一空。而且拾到了手表之后,无论如何也应当交到警察那里去。这样就不会卷到杀人事件中去了。美佐子这样想着,就感到当时收取了他的五千元饭费,店方也过于“黑”了点儿。她心中不禁有些沉重起来。

下了班,回到了公寓,美佐子还在思考着。由于过于兴奋,她怎么也睡不着,在她的手中掌握着一个人的命运,这个沉重的负担,使她一夜未眠。

第二天,中村又来到了店里。他看到了美佐子憔悴的样子,十分吃惊。

“除我以外,还有没有能对金田晋吉说出有利的证词的人了?”美佐子用坚决的口吻问道。她希望尽可能由别人来承担这个沉重的负担。

但律师摇了摇头,“除你之外,再没有人能帮助他了。金田晋吉在一家小铸件工厂干活。那个工厂的人都说他不是那种能杀人的人。但这些话在法律上是不起任何决定作用的。如果你承认金田晋吉是十点钟离开这个店子的,就完全可以挽救他了。”

“……”

“能作这个证词吗?”

“可是,如果要我说实话,那我确实记不清当时的时间了。”

“请好好想一想。”

“如果我实在回忆不起来?”

“就像昨天说的那样,金田晋吉将被判罪,我也就无能为力了。”

“……”

结果都是一样的。无论如何自己也逃不掉了。这个律师把自己推到了证人席上了。美佐子一旦站在那儿,就必须说出证词。如果诚实地说,自己记不起当时的时间了,金田晋吉将被送进监狱;如果说十点钟他离开了店子,那么他就会得到无罪释放。两条道路,她必选其一。

“无论如何,你将要作为证人被传唤到法庭的。”中村说道,“对我来说,除了你我再没有别的‘王牌’了。”

“可是,如果抓住了凶手,我的证词也就没有必要了吧?”美佐子似乎又发现了一线希望。

但中村只是耸了耸肩膀,“我相信金田晋吉是无辜的,我决不相信这个人会去杀人!但是,警方决定把他作为凶手进行起诉。尽管我反对,提出凶手是别人,但警方却无动于衷。我个人没有找出凶手的力量,而且判决一个月后就要执行,在抓住凶手之前,当务之急是要先把金田晋吉从有罪的判决危险中解救出来。”

“一个月……”

美佐子像走投无路般地念叨

着。再过一个月,无论是否情愿,自己都将要被传唤到法庭上去。

于是,她努力地回忆着一个月前,即六月二十一日时的事情,金田晋吉戴着一块廉价的手表,就是卖了也不值五千日元。这一点她记得很清楚。但当时那块表的指针指在什么地方,她是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了。也许是九点?但也许是十点之后了。

美佐子追到电车道旁,递给他五百元钱时,轨道对面就有一座很大很大的塔表,但她实在是回忆不起那大表上的指针指在什么地方了。

一个月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美佐子一直被烦恼所缠绕着。她实在没有办法,就想辞去工作,一走了之,但她又不能这样,逃走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肯定还会为自己的逃走感到后悔,良心上说不过去。

八月末,在一个严酷的残暴的日子里,那件凶杀案的公判开始了。

美佐子作为律师的证人出庭了。那是公判会的第三天下午。

那天是个无风的热天,在休息室里等候的时候,美佐子擦了好几次汗。她想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但是徒劳的。如果这个样子站到了证人席上,会不会顺嘴说出什么不利于金田晋吉的话呢?

时间到了,表情庄重的法警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一刹那间,美佐子突然觉得自己倒成了将要受到审判的被告人了。

法庭中一片寂静,但对于一个女证人的出庭,坐在大厅中的人们还是不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在旁听席上,坐着大约二十来个男女。其中美佐子看到了得知她要出庭作证而特意赶来旁听的夜总会的老板娘。她一看到美佐子走了出来,便抬起了手,意思是让她稳住神儿,不要慌,但美佐子根本无法注意这些。

她往证人席上一站,法警便让她看了一下印有“宣誓书”字样的一张纸,并要求她按内容大声朗读一遍。

“我以良心起誓,我将说真话。我决不说假话和隐藏事实。”

誓词印得清清楚楚。当让美佐子拿起笔在这份“誓词”下边署名时,她感到了自己的手在轻轻发抖。由于被法庭中沉重的气氛所压抑,她完全机械地做着法警要求的事情。她的意识还没有糊涂,老实说,在这份“誓词”上签名,她在心里还是紧张的,因为她很清楚自己今天要作到什么程度。

她好容易才签完了字,然后朝坐着的被告金田晋吉看了一眼。

他脸色苍白地坐在那里。一双眼睛包含着乞求挽救的神情。两个月前第一次见到的金田晋吉,虽然也是今天这种“乡下佬”的样子,但那时他毕竟还是个健康的年轻人;可今天坐在被告席上的金田晋吉,看上去成了一个胆怯和衰竭了的病人一样。

“辩护人,请开始提问吧!”

坐在正面的审判长,用微微提高了的声调说道。金田晋吉的目光也随着这声音向对面扫去。

中村律师从辩护席上站了起来,他的表情与流露着焦燥不安的美佐子相比,更充满了期待。他所担心的就是在今天的审判会上,也许会作出不利于金田晋吉的判决。当然,这决定于美佐子。

“证人认识被告吗?”中村律师问道。

“认识。”美佐子点了点头。她觉得自己由于紧张,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证人和被告在什么地方认识的。”

“金田晋吉先生在我工作的店子里来喝过酒。那时是我接待的。”

“被告是什么日子去的?”

“六月二十一日。”

“这么说,是事件发生的当天?”

“是的。”

“被告在你的店子里呆了多么时间?”

“我想有一个小时吧。”

“被告是六月二十一日什么时间离开店里的,你记得吗?”

当问道这里时,中村律师的脸,似乎也被一下子染红了的美佐子的脸映红了一般。

如果回答是十点以后,那么被告席上的金田晋吉就会被救了,律师这样说过;但是,老实说美佐子早已记不清是什么时间了。“我向良心起誓,我将说真话”。这句“誓词”一下子闯入了她的心中。作为证人,必须说真话。但是,如果说“记不清了”,那么金田晋吉将要被判有罪。

美佐子再一次向被告席那边扫了一眼。

金田晋吉用乞求的目光,在紧紧地盯着她。美佐子理解,这个目光中在诉说:“只有你能救我。”

“记不清了吗?”

当律师平静地问了这句时,美佐子反射般地摇了摇头:“不!我记得。”

“是什么时间?”

“我肯定是十点以后了。大约是十点十分的样子吧!”

美佐子感到法庭内一下子响起了一阵阵地交谈声。

检察官的颜色一下变得十分狼狈;而在他对面,中村律师的嘴角流露出了一丝微微的嘲讽笑意。

“你有理由认定是那个时间吗?”

“有的。”

“什么理由?”

“金田先生没有赖账,但我看他确实没有带什么钱。我们是招待,凭直觉能够看出来的。于是我就注意看一下他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当时我就看了一下他的手表,那时手表指针正好指在10点钟。”

“还有别的吗?”

“金田先生走后,我发觉他掉了东西,便追了出来,在店子外面就是电车道。我在那儿把东西交给了他。在那儿有一座大塔表,当我把东西交给他时,无意中看了一下那个表,正好十点钟刚过。所以我记住了那个时间。”

“提问结束了。”律师放心地说道。

当律师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神情坐下来的时候,美佐子站在证人席上也感到了一阵轻松。但她心头却渐渐地涌起了一阵阵由于说谎而产生的悔恨感,然而,她又马上意识到,这也是出于无奈,不这样回答是没有办法的。

当美佐子的证词讲完时,审判长宣布时间已到,检察官方面对证人还有什么反对的讯问将在明天进行。

听了这话,美佐乎一下子慌了。因为为了回答刚才的问题,她已经耗尽了全部精力。如果再要回答检察官方面的询问,她可没有信心能坚持下来。

当然是疲劳感,但比起肉体上的来,精神上带来的压力更加巨大,几乎无法承受。

当她被法警催促着从证人席上离开时,美佐子再一次向被告席上的金田晋吉扫了一眼。金田晋吉好像被两名法警铐着双手,正带出法庭。手铐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刚才好像没有看到,大概在法庭里被摘去了吧?

金田晋吉也猛然抬起头来,正好也朝美佐子这个方向看着。刚才他脸上那乞求的目光不见了,双眼充满了放心和感激的神色。

虽然说了假话,但还是做了好事。

美佐子一边朝法庭外面走去,一边自己对自己的举动做着解释。那张脸,绝对不是杀人犯的脸。金田晋吉是无辜的。为了挽救一个无辜者,不是不允许说假话的。

而且……

美佐子来到了法庭外面的走廊上,她继续对自己宽释道:虽然自己并不记得金田晋吉离开店子的准确时间,但也没有不是十点之后的证据。所以,就说是“十点十分”,也不一定是完全是说了假话呀!

她一走出法院大门,冷不防被两名新闻记者拦住了去路。其中一个人迅速地为她照了一张相。闪光灯的刺激,使美佐子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你和金田晋吉的关系,不仅仅是女招待和顾客的关系吧?”其中一位记者问道。

她认为这问话显然不怀好意。美佐子十分气愤,“他是第一次来的客人,连他的名字我也是在这次才知道的。”美佐子恼怒地答道。

但对方却深深怀疑似地歪了一下头:“是吗?”

“从我们来看,你在今天看被告的眼神并非寻常,会不会有什么更深的关系?实在令人不能理解。”

“没有那么回事!”

“那么说,金田晋吉十点以后离开店子的是真的了?”

“不是真的,又是什么?”

“不,我没有别的意思。这么说,你不是为了救被告而作伪证了?那么我们误解了,实在对不起。”

这两个记者虽然对自己的错误猜测十分惊奇。但在他们的脸上,仍然残留着满腹疑惑的样子。

美佐子像是要赶快甩开这些记者的纠缠似的,快步走开了。

在她内心,刚才那种坦然的解释顿时消失了,代之而产生的是不安向她心头袭来。

不是做伪证了?——记者们这样说过。也许我会因伪证罪而受到起诉的吧?美佐子一下子又想起了“宣誓书”中的话。由于说谎而产生的不安,会不会在明天的检察官的追问下,忍受不住呢?在美佐子的心中,渐渐地担心起这一点了。

如果可能,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这么一想,那个在明天的检察官的追问下有可能说走了嘴的担心更加厉害了。

她开始憎恨那个叫中村的律师了。如果不是他,自己也不至于受这个罪,整日担惊受怕。而且,不光今天,明天还要胆战心惊地站在那儿。

不,也许不仅仅是明天呢!

美佐子突然意识到,金田晋吉会无罪释放,那么,自己将一生都为在法庭上作过伪证而陷入自疚之中。

我真心希望金田晋吉的确是无辜者,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就算是我作了伪证也不应感到后悔和不安的。

美佐子一边走着,一边朝天空望去。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

真想逃走!

正当美佐子这样想的时候,一个巨大的黑影如疾风一般从她背后向她袭来。当美佐子意识到这是一辆汽车时,她已被无情地推倒在马路边上了。

当她恢复了意识时,最初的感觉就是剧烈的疼痛。她情不自禁地大声喊了起来,并紧紧地皱着眉头。

美佐子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盖着一张白布单子。

她突然看到了几张脸。有大夫的,有老板娘的,还有中村律师的。

“不要紧吧!”老板娘首先问道。

“放心吧,很快就能起床了。”

“审判呢?”

美佐子看了看老板娘,又看了看律师问道。也许因自己受伤还要推迟开庭吧?

“真正的凶手抓住了!”站在旁边的老板娘兴奋地对美佐子说道,“开车撞你的人就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这是我们设下的圈套。”

律师仍然平静地说道,“只是瞒着你一个人。”

“怎么,我成了你们的诱饵?”

美佐子十分惊讶。她又重新看了一下律师的脸。中村律师的脸上露出了狼狈的神色。

“让我从头告诉你吧!”中村律师说道,“当初,我们只掌握了一个重要的嫌疑犯,就是那个被害的董事的秘书。半年前,由于他品行恶劣被这个董事开除了职务。但这个案件发生后,他却突然有了一大笔钱财,挥金如土。于是我们就怀疑是他杀死了董事,抢劫了钱财。但苦于没有证据。正好警方以杀人嫌疑为名逮捕了金田晋吉,并进行了公诉。而且,前景对金田晋吉来说的确不利。这样的结果,只能是判处金田有罪,凶手逍遥法外。于是,我们便找上了你。”

“……”

“那个秘书的名宇叫大塚。如果他是真正的凶手,他就一定非常关心这次审判,也许会到旁听席上来。我们想利用这次机会碰碰运气。如果你作出了有利于金田晋吉的证词,那么大塚一定会处于非常不利的境地,也就是说,如果金田晋吉无罪释放,警方的注意力就会集中在他的身上。他肯定要采取什么行动,我是这样分析的。”

“那么就是说,你们在等待我被车撞的吗?”

“不!”律师慌忙摇了摇头,“我并不认为大塚会真的采取什么行动的。只是考虑到他会给你打什么威胁的电话;或由于害怕,他逃离东京。昨天我看到大塚来到了旁听席,就认为我的分析是正确的,不过,没料到他能这样干,实在是对不起了。不过,由于你,挽救了一个无辜者。太感谢你了!请你原谅吧!”

“……”

“您生气了吗?”

“不,我有一事不明,想问一下。”

“请吧。”

“如果我站在证人席上,说我记不清金田晋吉先生离开店子的时间,到底会出现什么后果?你的打赌不就失败了吗?而且,说实在的,我真的记不清金田先生离开店子的时间了。”

“可是,你已经承认是十点之后离开的了。”

“那是……”

“我明白。我是在打賭。准确地讲,我在打着两个赌:一个是把真正的凶手拉进这个圈套中去,如果成功了,他就必然要承认杀死了董事。因为有人看到了撞你的那辆车的车牌号码;另一个就是你的心。对

于两个月前初次来的客人,是记不清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就没有考虑到我在作伪证吗?”

“尽管我知道,但我还是希望你这样做。金田在出了店子之后,你还追了出来,交给他五百元车钱,当我从金田那里听到这件事时,我就产生了要赌一下你的心的想法。尽管这是件十分危险的‘赌博’,但我还是充满了信心。”

“可是,如果检察官方面一旦追问我时,我就会丧失信心的。我肯定会从实招来的。”

“是呀!”律师竟也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说的是假话。而且也知道在第二天的追问中可能会露出马脚,因为我看得出,你不是那种善说假话的人。不过,对于真正的凶手来说,是看不出你在说假话的。”

“那么,我不会因作伪证被起诉了吧?”美佐子担心地低声问道。

律师笑了笑,“审判已经结束了。检察官方面,决不会再耗费稍力去审理这件毫无意义的‘伪证罪’案了。”

一个星期后,美佐子出院了。

在公寓休息了三个月后,她便步履蹒跚地来到了店里。当她来到广告牌底下时,她又看到了中村律师。

“金田晋吉已经回乡下去了。”律师说道,“这件事后,他说东京这个大城市的事情太令人可怕了。”

对!美佐子深有同感。那个男人应该回到美丽的大自然中去。他是不应当到东京这个地方来的。

“今天早上,金田来了一封信。说因为害怕东京而不得不和你告别。”

“……”

美佐子默默地笑了笑,笑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还要我交给你一件小包裹。本来他要直接送给你,但他说不好意思。”

说着,中村律师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小盒子,然后放到了店里的桌子上。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小木偶人。这做工简朴的木偶,使美佐子回亿起了故乡的景色。美佐子不想像金田晋吉那样重新返回故乡去。即使回去,她也早就被都市的空气染透了。

我出来好多年,也没有给父母写信了。

美佐子一边看着这个木偶,一边想,今天下班,一回到公寓,头一件事就是要给乡下的父母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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