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又一天,转眼几个星期过去。跟往年一样,大家引颈期盼的夏天似乎过得特别快。

只是现在还是盛夏的七月,而且依然湿冷、落雨不断,太阳还是惊鸿一现。

马丁·贝克没有时间注意天气。他忙得不可开交,有些日子甚至没有离开办公室。他通常都留到很晚,晚到整个大楼一片安静,人都走空了。这倒不一定是因为有必要。他留下来常常是因为不想回家,或是希望好好思索一番,在电话不断、访客不绝的忙乱的白天,他无法思考事情。

雷亚带她的孩子到丹麦度假去了。孩子的爸爸住在丹麦,她要去三个礼拜。

马丁·贝克很想念她,不过她再过一个星期就回来了,这段期间他只有靠工作和独自待在旧斯坦家中度过沉静的夜晚,来填补生活的空白。

华特·裴楚斯命案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和心思。他一遍又一遍读着从不同部门汇集来的成堆资料,可是走进死胡同的恼人感觉总是挥之不去。案发已经一个半月了,这起案子目前主要由本尼·斯卡基和奥萨·托雷尔负责。他们的判断能力和一丝不苟的态度都靠得住,所以他多半放手让他们自己处理。

缉毒组在经过长时间且仔细的检查后,做出了一份报告。

他们有数点发现:第一,华特·裴楚斯从未经手大量的毒品,没有迹象显示他是毒贩,他拥有的毒品数量一直都不算大。

第二,他们发现华特·裴楚斯虽然偶尔也会吸食大麻烟或是服用兴奋剂,不过他从来不曾大量吸毒。在他住宅中一个上锁的抽屉里,他们发现很多包印有外国名称的药品,很可能是他到国外旅行时带回来的,不过并没有大量偷运的迹象。

他在斯德哥尔摩的麻醉药品市场上,是个人尽皆知的熟客,虽说他的采购量有点儿少,不过他似乎有三个固定的供应商。他付的是行情价,很久才来买一次,毫无一般吸毒者迫不及待的窘相。

他们也询问过其他好几个姑娘,她们跟奥萨问过的两个女孩儿都有同样的经验。华特供应她们毒品,可是只是在她们去他办公室的时候。如果她们想把毒品带回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

受到缉毒组询问的两个姑娘,曾经出现在裴楚斯的一部片子里,不过不是他所承诺的在国际大片中担任重要角色,也没有跟查尔斯·布朗森。合作演出,而是在一部色情片里扮演女同性恋。她们承认,拍片时受到药力的影响,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真是个大杂种!”奥萨看到报告时不禁大骂。

奥萨和斯卡基去迪尔思摩二度拜访过克莉丝·裴楚斯,也和两个在家的孩子谈过。小儿子还在国外,一直没有音讯,虽然他的家人发了电报到他最新的住址,也在《国际先锋报》的人事栏刊登了广告。

“妈,别担心,等他钱用光了自然会出现。”大儿子带着嘲讽说道。

奥萨也和彼得森太太谈过,这位管家大体上对所有的问题只做单音节的回复。她是那种老派的忠仆,嘴里吐出的话虽然屈指可数,对主人一家却是大力赞扬。

“我真想让她去上一堂女性解放的课。”奥萨后来告诉马丁·贝克。

本尼·斯卡基找华特·裴楚斯的园丁兼司机斯图雷·海斯卓谈过。问他对裴楚斯一家的看法,他跟那位女管家一样惜字如金,不过谈到园艺时则是津津乐道。

斯卡基也花了不少时间在罗特布鲁,这里其实是奥萨的辖区,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那儿干什么。有一天大家在马丁·贝克的办公室喝咖啡,奥萨带着调侃问道:

“本尼,你该不是爱上茉德·朗丁了吧?对她你得提防点儿。我觉得她是个危险的女人。”

“我想她是挺爱钱的,”斯卡基说,“不过我倒是跟附近的一个家伙聊了很多,他是个雕塑家,就住在马路对面。他的作品都是用破铜烂铁做的,还真不赖。”

其实白天奥萨也是老半天不见踪影,也不曾告知去向。马丁·贝克终于开口问她在忙什么。

“我跑去看电影了,色情电影。我决定把裴楚斯的电影都看完,只是少量多餐,一天只看个一两部。不过别的不说,这些电影说不定会让我变得性冷淡。”

“你为什么要看那些电影?”马丁·贝克问,“你觉得可以找到什么线索吗?对我来说,一部就够了——那部叫《午夜太阳光芒之爱》还是什么的,就够我受了。”

奥萨大笑。

“跟其他几部比起来,那部电影根本是小巫见大巫。有些片子从技术角度来看高明许多,色彩缤纷、宽银幕等等,该有的都有。我想这些片子是外销到日本。可是坐着看这些电影可真不是乐趣。尤其对女人来说。你只会感到愤怒,”

“这我可以理解,”马丁·贝克由衷说道,“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觉得非看那些电影不可?”

奥萨抓了抓一头乱发。

“噢,你知道,我是看影片中出现的人物,我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住在哪儿、从事什么职业。我找几个男孩儿谈过,他们演过好几部片子。其中一个是专业人士,在一家色情俱乐部工作,认为那就是他的正职。他的收入很不错。另一个在男装店做事,拍电影纯粹是出于好玩,他几乎一毛钱也没拿,我还有好长的名单,以后再慢慢查。”

马丁·贝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面不以为然地望了她一眼。

“不是说我这样做一定会有收获,”奥萨说,“不过如果你不反对,我打算继续做下去。”

“做吧,只要你受得了。”马丁·贝克说。

“我只剩下一部没看,”奥萨说,“《夜班护士的告白》,我想是这个名字,是部惊悚片。”

一个星期过去,七月的最后一天,雷亚回来了。

那天晚上,他们以烟熏鳗鱼、丹麦乳酪、象牌啤酒和她从哥本哈根带回来的阿瓜维特酒一起庆祝。雷亚几乎话没停过,直到她在他的怀里睡着。

马丁·贝克也躺了一会儿,他很高兴她回来,可是象悼啤酒发挥了效力,没多久他也睡着了。

隔天,事情开始有了进展。那是八月的第一天,下着倾盆大雨。

马丁·贝克一觉醒来,感觉神清气爽、头恼清晰,不过上班依然迟到了。三个星期的时间不短,昨晚雷亚急着告诉他到丹麦岛屿旅行的趣闻,随着食物、啤酒和烈酒下肚,两人还没来得及互诉思念就睡着了。早上他们做了补救,孩子们还在丹麦,无人干扰,他们可以从从容容,直到雷亚终干把他推下床。

命令他想想自己的职责,还有他身为长官,应该做个好榜样。

本尼·斯卡基等了他两个小时,已经很不耐烦。马丁·贝克还没来得及坐下,他已经出现在办公室,两脚不断磨来蹭去。

“早安,本尼,”马丁·贝克说,“你那边的事进行得怎么样?”

“很好,我想。”

“你还在怀疑那个用破铜烂铁做东西的艺术家?”

“没有,我只是一开始怀疑过。他住得那么近,工作室里又尽是铁棒、铁管之类的,我本以为八成就是他。他跟茉德·朗丁熟识,目送她出门工作后,只要随便拿起一根铁棒或铅管,再穿过马路,就可以把那老家伙杀了。事情很明显。”

“可是他有不在场证明,对不对?”

“对,有个女孩儿整晚都跟他在一起,早上还跟他一起进城。不管怎么样,他是个好人,和裴楚斯毫无瓜葛。他的女朋友看来也像老实人。她说她睡不好,所以他睡着后她就爬起来看书,还说他睡得像根木头,一直到早上十点才起床。”

马丁·贝克看着那张热切的睑,感觉有点儿好笑。

“那么,你现在又发现了什么?”

“噢,我在那里晃了很久,这里走走,那里看看,还坐下来跟雕塑家说说话。昨天我又去了,我们一起喝啤酒,我坐在那里,看到茉德·朗丁车库里的大木箱,那些板条箱是他的,把作品送去展览时装箱用的。他自己的车库里没有地方放,所以茉德·朗丁就让他借放。打今年三月后,那些木箱就一直放在那儿,没有人碰过。我就想到,不管是谁杀害了华特·裴楚斯,有可能当天夜晚就潜入屋内,因为深夜不会被人看见,然后躲在木箱后面,等到老家伙一人在家时再下手。”

“可是他后来又穿过了大家都看得到的田野。”马丁·贝克说。

“对,我知道。可是如果他真的躲在木箱后面,一定是他知道华特·裴楚斯习惯在茉德·朗丁离家之后不久离开,所以他必须利用老家伙这段短短的独处时间。如果他藏身在木箱后面,就听得到她离去的声音。”

马丁·贝克揉揉鼻头。

“听来是有这个可能,”他说,“你有没有检查过,那里头是不是真的可以藏人?那些木箱不是紧贴着墙壁吗?”

本尼·斯卡基摇摇头。

“不是,木箱和墙壁之间有足够大的空间。科尔贝里和他的大肚子大概挤不进去,不过一般体形的人可以。”

他突然沉默下来。马丁·贝克不大能听关于科尔贝里的负面评价,不过这回贝克似乎没生气,所以他又继续说道:

“我跑到木箱后面看了看。地上有很多沙子、灰尘,还有散落的泥土。我们能不能做些化验?洒上石灰粉找脚印、筛检泥土,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这主意不坏,”马丁·贝克说,“我立刻找人去办。”

斯卡基离开后,马丁·贝克打了个电话,要求对茉德·朗丁的车库立刻进行勘察。

才放下话筒,奥萨·托雷尔没敲门就跑进他的办公室。她气喘吁吁,一脸的热切,跟刚才的本尼没有两样。

“坐下来,别激动,”马丁·贝克说,“你是不是又看了一部小电影?那个夜班护士到底告白了什么?”

“可怕极了。而且她的病人个个了不得,我得说,个个都健康得要命。”

马丁·贝克大笑。

“我希望那是我这辈子必须看的最后一部小电影,”奥萨说,“不过,听我说——”

马丁·贝克双肘撑在桌上,双手托着下巴,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记得吧,我告诉过你我有一份名单,”奥萨说,“就是所有在裴楚斯电影里出现过的演员名单?”

马丁·贝克点点头,奥萨于是又说:

“其中有几部简直糟透了,我想你自己也看过一些——黑白短片,几个杂七杂八的人在一张旧沙发上乱搞——里头有个女孩叫做琪琪·海儿。我试着联络她,可是发现她已经不在瑞典。不过我找到她的一个朋友,探听到不少消息。琪琪·海儿的真名是克莉丝蒂娜·海斯卓,几年前也住在迪尔思摩,跟华特·裴楚斯住在同一条街上。你觉得怎样?”

马丁·贝克突然坐得笔直,往额头上一拍。

“海斯卓,”他说,“那个园丁。”

“完全正确,”奥萨说,“琪琪·海儿是华特·裴楚斯的园丁的女儿。我还没查出她太多的资料。她好像几年前就离开了瑞典,目前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奥萨,听来你还真查出了一点儿眉目。你有车吗?”

奥萨点点头。

“在停车场。我们要到迪尔思摩跑一趟吗?”

“立刻就去,”马丁·贝克说,“我们可以在路上谈。”

在车上,奥萨说:

“你想凶手是他吗?”

“呃,他有足够的理由不喜欢华特·裴楚斩,”马丁·贝克说,“如果我的怀疑正确的话。裴楚斯利用园丁的女儿去拍片,结果被她爸爸发现了,他不可能会高兴。她多大?”

“现在十九岁。可是那些影片是四年前发行的,所以拍片的时候她才十五岁。”

一阵沉默后,奥萨说:

“如果说事情反过来呢?”

“什么意思?”

“如果是她爸爸鼓励她去拍这种片子,好向裴楚斯伸手要钱呢?”

“你是说他卖了自己的女儿?奥萨,看了那么多脏电影,把你的脑子都看脏了。”

两人把车停在路边,穿过裴楚斯家的铁门,来到隔壁的小屋前。小屋的铁门柱上没有摄像头。一条宽大的石径沿着树篱通向左边,尽头处是个车库和一间黄色的灰泥小屋。小屋和车库中间有个小棚子,看来像是工作室或工具间。

“这一定就是他住的地方。”奥萨说。

两人一同朝着黄色小屋走去。花园占地极大,从铁门边望去,小屋的位置颇为隐密,掩藏在高大的树丛间。

工具间的门开着,屋里的海斯卓一定听到了他们踩在石径上的脚步声。他走到门口,看着他们由远而近,眼神带着戒备。

他大约四十五岁,高大魁梧的身躯一动不动地站着,双腿叉开,背脊微屈。

他蓝色

的眼睛眯缝着,表情严肃而凝重。头上不驯服的黑发中夹杂着几根灰白头发,短短的络腮胡几乎全白了。他一手拿着一个刨木机,不干净的蓝色工作眼上黏着几条卷曲的木屑。

“海斯卓先生,我们打扰你工作了吗?”奥萨说。

那人耸耸肩,朝身后望望。

“没有,”他说,“我只是在刨几个模具,这事不急。”

“我们想和你谈一谈,”马丁·贝克说,“我们是警察。”

“已经有个警察来过了,”海斯卓说,“我想我没有别的话可说。”

奥萨取出证件,可是海斯卓别过头不看,兀自走开将刨具放在门后的工作椅上。

“我对裴楚斯先生没什么可说的,”他说,“我跟他不熟,只是替他工作而已。”

“你有个女儿,对不对?”马丁·贝克说。

“对,可是她已经不住这里了。她出了什么事吗?”他侧身半对着他们,手中抚弄着工作椅上的工具。

“据我们所知没有。我们只是想跟你谈谈你女儿,”马丁·贝克说,“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们安静地说说话?”

“可以到我家去,”海斯卓说,“我先把这玩意儿脱掉。”

海斯卓脱下工作服挂在铁钉上,奥萨和马丁·贝克等着他。他在工作服下穿着蓝色牛仔裤和黑衬衫,袖子卷起,腰间是一条宽大的皮带,有着马蹄形的大铜环扣。

雨停了,可是大颗的雨滴,依旧穿过小屋旁核桃树的枝干,不断落下。

外面的门没锁。海斯卓推开门,在台阶上等着,让奥萨和马丁·贝克进入门廊。接着他走在前头,领着他们走进客厅。

房子不大,可以从半开的门看到卧室。除了卧房和从门廊处一眼就可以望见的小厨房,这座小屋没有其他房间,沙发和两张不成套的扶手椅几乎占满了整个客厅。一台老式电视机立在角落,一面墙靠着自制的书架,架上的书摆了半满。

奥萨走到沙发旁坐下,海斯卓消失在厨房,马丁·贝克趁机把那些书名浏览了一遍,其中有不少经典名作,陀斯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斯特林堡。,还有数量惊人的诗集——除了好几本文选和诗词社团的出版物外,还有多位著名诗人,像奈尔·菲林、艾尔摩·狄克托尼厄斯及伊蒂丝·索德葛兰。等人的精装本作品集。

海斯卓打开厨房水龙头,没多久之后就出现在门边,双手拿着一条脏毛巾擦拭着。

“要不要煮点儿茶喝?”他说,“我只有茶可以招待。我不喝咖啡,所以家里没有。”

“你别麻烦了。”奥萨说。

“我自己也想喝一点儿。”海斯卓说。

“那喝茶就很好。”奥萨说。

海斯卓回到厨房,马丁·贝克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桌上摊着一本打开的书。他把书翻过来,是洛夫·帕兰写的《对狗辈的训示》。华特·裴楚斯这个园丁的文学品位显然不俗。

海斯卓从厨房拿来几个马克杯、糖罐、一罐牛奶,放在桌上后又钻回厨房,回来时手上端着茶壶。他在另一张扶手椅上坐下,从牛仔裤口袋掏出一包压扁的香烟和一盒火柴,他点上一根烟,为客人倒好茶,这才看着马丁·贝克。

“你说你要跟我谈谈我女儿。”

“是的,”马丁·贝克说,“她现在在哪儿?”

“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时,她是在哥本哈根。”

“她在那里干什么?”奥萨问,“她有工作吗?”

“我不太清楚。”海斯卓说,两眼望着熏黄的手指间的香烟。

“你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什么时候?”马丁·贝克问。

海斯卓没有立刻作答。

“我其实根本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他终于说,“不过我前一阵子南下找过她。春天的时候。”

“那时候她在干什么?”奥萨问,“她在那里遇到了一个男人?”

海斯卓笑得很苦。

“可以这么说,而且不止一个。”

“你是说,她——”

“她是妓女?没错。”他打断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换句话说,她是站街女郎,她就靠这个生活。我是通过社会服务机构找到她的,可是她消沉得厉害。她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我劝她回家,可是她不肯。”他顿了顿,手指抚摸着香烟。

“她就要满二十岁了,所以没有人能阻止她过自己的生活。”

“你是独自把她养大的,对不对?”

马丁·贝克默默地坐着,让奥萨引导谈话。

“对,琪琪才一个月大我妻子就死了。那时候我们不住在这里,我们住在城里。”

奥萨点点头,他继续说下去。

“我妻子莫娜是自杀的,医生说是因为产后忧郁症之类的。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当然,我知道她很忧郁很沮丧,可是我以为她是担心没钱和将来的种种,担心怎么养孩子。”

“你那时候从事什么工作?”

“我是教堂的管事。那时候我二十三岁,不过我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我父亲是垃圾工人,我妈妈时不时做点儿清洁零工,我只好一毕业就开始工作。我做过打杂的,也在一家仓库工作过,诸如此类的。家境不好,我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所以我们很需要钱。”

“你怎么会当上园丁的?”

“后来我到一家卡车农场工作。老板人不错,他收我当学徒,还替我出学费,让我去学开车、考驾驶执照。他有辆卡车,我负责开车送蔬菜水果到克拉拉市场。”

海斯卓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捻熄在烟灰缸里。

“一面工作一面又要照顾孩子,你怎么应付得来?”奥萨问。

马丁·贝克只是默默喝着茶,一面竖起耳朵听。

“我没有别的选择,”海斯卓说,“她小的时候,我到哪儿都带着她。后来她上学了,下午放学后只好一个人在家。这不是养孩子的好方式,可是我没有选择。”他喝了一口茶,以悲苦的语气加了一句:“后果你们也看到了。”

“你是什么时候搬到迪尔思摩来的?”奥萨问。

“我是十年前找到这份工作的。当时的东家说,只要我照顾这里的花园,就有免费的房子可住。后来我又在其他好几个地方找到园艺工作,所以我们过得挺不错的。我本来以为搬到这地方对琪琪有好处,学校好,朋友素质也高。不过,我想对她来说,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她同学的爸妈个个有钱,住的也都是豪宅大院,她觉得我们这种寒酸的生活很丢脸。她从来没有带朋友来过家里。”

“裴楚斯家有个女儿跟琪琪差不多大,两个女孩儿处得好吗?毕竟是邻居。”

海斯卓耸耸肩。

“她们是同班同学,可是出了学校从来没有在一起玩过。裴楚斯家的女儿看不起琪琪,事实上,她们全家都看不起她。”

“你也是裴楚斯的司机?”

“那其实不是我的工作,不过我常常开车送他出门。当初裴楚斯家搬到这里时,他们雇我当园丁,可是从来没说过要我当司机。不过我照顾车子,他们也多付了我一些钱。”

“你开车送裴楚斯去过哪些地方?”

“他的办公室,还有他在城里办事情的一些地方。有时候我也会送他们夫妻去参加宴会。”

“你可曾开车送他去罗特布鲁?”

“有几次,三四次吧。”

“你认为裴楚斯先生这人怎么样?”

“我对他没有任何看法,他只是我的雇主之一。”

奥萨想了想,又问:

“你替他工作了六年,对不对?”

海斯卓点点头。

“对,差不多,自从他们在这里盖房子以后。”

“那你一定跟他谈过很多话,比如说在车上。”

海斯卓摇头。

“我们在车上几乎从不交谈。即使有交谈,多半也是谈花园该怎么整理之类的。”

“你知道裴楚斯先生拍的是什么样的电影吗?”

“我从来没看过。我这辈子几乎没进过电影院。”

“你知道你女儿曾经在他的一部电影中演出吗?”

海斯卓还是摇头。

“不知道。”他回答得很简洁。

奥萨注视着他,可是他的回避了她的眼神。过了一阵,他问:

“是客串吗?”

“她演的是色情片。”奥萨说。

海斯卓立刻望了她一眼。

“这个我不知道。”

奥萨看着他,半晌才说:

“你一定很爱你的女儿,说不定超过大部分当父亲的。她一定也很爱你。你们只有彼此。”

海斯卓点点头。

“是啊,我们只有彼此。她小的时候,我完全是为她而活。”

他直起腰杆,又点燃一支烟。

“可是现在她长大了,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会再想去干涉她的生活了。”

“裴楚斯先生遇害那天早上你在干什么?”

“我想我是在这里。”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天吧——六月六日星期四?”

“我通常都在这里,也通常很早就开始工作,所以那天很可能就跟平常一样。”

“有没有人能替你证明?例如你某个雇主?”

“我不知道。这种工作相当独立自主。只要我把该做的做好,谁也不会管我什么时候做。我通常八点钟就开始工作。”他顿了顿,又说:“我没有杀他。我没有理由杀他,”

“你或许没有杀他,”马丁·贝克良久以来初次开口,“不过,如果有人可以证实六月六日早上你在这里,会更好。”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帮我证实。我一个人住,如果不在花园,通常就在工作室,总有东西需要修理。”

“我们可能得去找你那些雇主谈谈,还有某些那天可能见到你的人,”马丁·贝克说,“只是为了确定。”

海斯卓耸耸肩。

“事情过去很久了,”他说,“我不记得那天早上我到底在干了什么。”

“确实,恐怕你不会记得了。”马丁·贝克说。

“你在哥本哈根看到你女儿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奥萨问。

“没什么特别的,”海斯卓回答,“她住在一间小套房里,也就是她接客的地方。这是她直截了当告诉我的。她也出去试镜想拍电影,说她接客只是暂时的,可是她其实不觉得当妓女有什么不好,因为收入很不错,不过她说一等到她拿到电影的角色,她就不当妓女了。她答应我要写信来,可是我一直没收到。就这样。一个小时后她就把我打发走,还说她不想回家跟我同住,又说我没有必要再去看她。其实我也不打算再去。就我而言,我已经永远失去了她,我只能接受现实。”

“她离家多久了?”

“噢,她一毕业就离开了,跟一些朋友住在城里。她有时候会回来看我,只是不常。后来她就完全失去了踪影,过了好久我才知道她去了哥本哈根。”

“你知道她跟裴楚斯先生的关系吗?”

“关系?噢,他们之间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或许她在某部电影中有个角色,可是除此之外,她在他眼里只是园丁的女儿,在裴楚斯家其他人眼里也一样。我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不愿意待在这样一个势利的地方,如果你没钱,每个人都看不起你。”

“你知道那边那栋房子现在有人在家吗?”马丁·贝克问,“或许我可以去问问,有没有人在那天早上看到你。”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家,”海斯卓说,“你可以去问问。不过我想他们不会记录我的行踪。”

马丁·贝克朝奥萨眨眨眼,站起身来。奥萨心领神会,替自己和海斯卓又倒了一杯茶,然后往沙发椅背一靠。

那栋房子的女主人在家,至于马丁·贝克的问题,她的回答是:确实,她并没有记录园丁的工作时问,只要他把该做的事做好就行。她还提醒他,那个园丁不只替他们一家做事,他还兼做好几户人家,而且一向来去自由。

马丁·贝克谢过她后便告辞离开,穿过花园往海斯卓小屋的方向走。他知道奥萨很善于套话,心想留她一人应付海斯卓应该比较好。

他停下脚步,朝车库里头张望,车库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备胎、一截卷起的水管、一个大汽油罐。工作室的门开了一条缝,所以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海斯卓正在制作的车床,被螺丝钉固定在工作椅上。一面墙上挂着各种园艺用品,工作长椅上方的钩子和铁钉上悬挂着多种工具。一进门的地方放着一台电动除草机,再过去一些,靠在墙上的,是一排才漆好的温室框架。

马丁·贝克站在工作椅旁边

,食指摸着刚刨平的松木模具,突然看到角落有样东西,被一堆黑色塑料袋遮住了一半,他走过去,把那东西拉出来一看,是个正方形的熟铁窗架,坚固的框架上铸有四根八角形的铁棒。框架中间空了一大片,从两端粗砺的表面看来,本来应该有第五根铁棒才对。

马丁·贝克拿起窗架,回到海斯卓的小屋。

马丁·贝克进门的时候,奥萨正端着茶和海斯卓闲坐聊天,看到他手上的东西,她顿时静默下来。

“我在你的工作室找到了这个。”马丁·贝克说。

“是裴楚斯家盖新房子的时候,我从原来的老宅拿过来的,”海斯卓说,“是从老宅地窖窗户上拆下来的。我以为我会用得到,可是拿来后就一直放着。”

“你确实为它找到了用途,是吧?”马丁·贝克说。

海斯卓没有回答。他转头面向桌子,小心地捻熄烟头。

“上头有根铁棒不见了。”马丁·贝克说。

“那本来就不见了。”海斯卓说。

“我想不是,”马丁·贝克说,“我想你最好跟我们走一趟,好澄清这件事。”

海斯卓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接着他站起身,走进门廊,穿上夹克。他走在两人前头,穿过铁门。在马丁·贝克把窗架放进车厢的时候,他安静地在车旁等候。

奥萨开车,他和马丁·贝克并肩坐在后座。

前往警察局的这段路上,没有人开口说过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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