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发现福尔摩斯已经起床,正在踱步,丝毫没有受前晚意外事故的影响。他说:“华生,你是否愿意为我做一些笔记?”

“乐意之至。”

“我很抱歉让你做抄写员,但是我有一个特殊的原因,希望这件案子的细节能有序地被记录下来。”

“一个特殊的原因?”

“是的。如果你下午有时间,我们去俱乐部拜访一下我的哥哥迈克罗夫特,听听他有何高见。要知道,在某些方面,迈克罗夫特的分析能力比我强。”

“我知道你向来对他非常尊重。”

“当然,他讨厌运动,有久坐不动的能力。如果能发明一种可以上街的椅子,每天下班后能把他从办公室运到家,上班时再送到办公室,迈克罗夫特肯定会是第一个购买者。”

“印象中他确实是个一板一眼的人。”

“因此,他倾向于去除所有的谜语,或无关的人,让棋盘的尺寸更为清晰。虽然与我的爱好不同,但他的分析方法往往相当刺激,而且更为广泛。”

福尔摩斯搓了搓手。“现在,让我们列出事件中的人物。顺序不代表他们的重要性。第一,是夏尔斯公爵……”

福尔摩斯讲了一个小时,我也做了一个小时的笔记。然后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再重新整理记录。整理好后,我交给福尔摩斯,笔记里有先前我并不了解的福尔摩斯在夜间搜集到的信息。

夏尔斯公爵(肯尼斯·奥斯本)

头衔和土地拥有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四二〇年。是第二十代后裔。公爵生活平静,大部分时间都在庄园和位于伯克利广场的别墅度过,他喜欢在别墅画画。他有两个儿子,妻子十年前病逝,再未婚娶。

卡尔法克斯勋爵(理查德·奥斯本)

肯尼斯的大儿子,公爵爵位的直系继承人。有一个女儿黛博拉。令人悲痛的是妻子死于难产。孩子住在德文郡城堡,由家庭教师照顾。父女情深。卡尔法克斯勋爵怀有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他慷慨地把金钱和时间都花在伦敦蒙塔古街的穷人救济所。

迈克尔·奥斯本

肯尼斯的次子,也是他父亲羞愧和悲伤之源。根据证词,迈克尔痛恨自己作为次子而无法继承爵位,开始过起放浪形骸的生活。

据说,他执意要娶一个妓女,给家庭带来的耻辱登峰造极,误入歧途已至末路。那时,他还在巴黎学医,理所当然地被学校开除。自此以后,他今后的命运,以及他现在身处何处,都无人知晓。

约瑟夫·贝克

西普顿大街典当行商店的老板,毫无疑问,是手边资料里最重要的基本数据。

穆雷博士

蒙塔古街的医生,并且努力经营自己一手创办的旅社。

莎莉·杨

穆雷博士的侄女。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旅社。作为专业的护士和义工,是她把外科医生工具箱送到贝克典当行的。被问询的时候,她看上去毫无保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皮埃尔

像个毫无杀伤力的低能儿,被旅社收留,在那里做些粗使活儿。外科医生的工具箱是在他的行李里发现的,被杨小姐送去典当。从随身物品上看,他像是从法国来的。

疤脸女人

情况不明。

福尔摩斯不满地皱着眉头,看着列表。“这样做,好像意义不大,”

他说,“这只是表明了我们已经走了多少路,还有多少路我们仍要继续。这里没有列出即将可能成为受害者的名单。有五次已知的屠杀,我们任何一步延迟都会增加受害者人数。华生,所以赶紧穿上外套,我们必须乘马车去第欧根尼俱乐部。”

当我们在鹅卵石路面上颠簸的时候,福尔摩斯陷入深深的沉思。

我突然想起什么,所以不得不冒险打扰他。

“福尔摩斯,”我说,“我们离开夏尔斯公爵庄园的时候,你曾经提到过卡尔法克斯勋爵有两个失误。我想我已经明白其中一个了。”

“真的吗?”

“他没有问你是如何得到外科医生工具箱的。从逻辑上来看,他好像已经知道了。”

“好极了,华生。”

“如果这是一个失误,我们有理由推断出是他寄给你的吗?”

“我们至少可以怀疑他知道是谁干的。”

“也许卡尔法克斯勋爵就是我们揭开疤脸女人身份的关键。”

“完全有可能,华生。然而,辨别出这样一个关键,和据此行动,可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我必须承认,我还没想到勋爵大人的第二个失误。”

“你肯定还记得,卡尔法克斯勋爵出现时,我把皮箱丢在了地上?他非常有礼貌地在那里捡工具。”

“怎么?”

“也许你没有注意到,他放回东西的时候动作很熟练,每一件都毫不犹豫地放到了合适的位置。”

“哎呀,当然!”

“那么现在你回忆起这些后,对这位勋爵大人有什么别的想法了吗?”

“尽管他自称没有外科知识或经验,但是他对外科手术工具相当熟悉。”

“正是。事实上,我们必须在大脑里存储这些,以备后用。但是现在,华生,迈克罗夫特正等着我们。”

第欧根尼俱乐部!尽管这幽静肃穆的地方我只去过一次,但我仍记忆犹新。那一次是关于希腊译员的案件,迈克罗夫特给予福尔摩斯很大的支持和协助,我也有幸并且满足地记录了当时的一切,尽管福尔摩斯认为那根本不值得炫耀。

第欧根尼俱乐部是为了生活在嘈杂城市中的男人们寻求内心平静而创立的。这是一个豪华的地方,家具简洁,食物上乘,所有设施都非常高档。俱乐部的规则明确而严格,不鼓励甚至禁止一切社交活动。

在会客室里的交谈也被无声的禁止。事实上,任何会员间都几乎不注意彼此。有传言称——事实上,我相信确有此事——有一个会员在椅子上心脏病发作,但是三天以后才被另一个会员发现,他早已在椅子上一命呜呼。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抽出时间在会客室等我们。我后来得知,他放下了在白厅的工作,专程赶来。我得补充一句,打破他的固定习惯,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然而,此刻的情景不像是兄弟会面,倒像是普通的商务会谈。迈克罗夫特高大、富态,有着厚厚的灰色头发,五官明朗,和他弟弟面容相仿。他伸出手,大声叫道:“歇洛克!你看上去不错。英国和整个欧洲大陆都把你的话当圣旨。”他又伸出厚厚的手掌和我说道,“华生医生,我听说你逃离了歇洛克,步人婚姻殿堂了。确定歇洛克没有把你怎么样?”

“我的婚姻非常幸福美满。”我向他保证,“我妻子去一个阿姨家了。”

“福尔摩斯的长胳膊立马就把你拎来了。”

迈克罗夫特笑容温暖。虽然不喜社交,但是他有奇特的天赋,让人立即感到安心。他在门口迎接我们,然后又向可以看到伦敦最繁华街道的凸窗走去。我们跟着过去,兄弟俩肩并肩地站着,俯瞰窗外的风景。

“歇洛克,”迈克罗夫特说,“自从你上次来以后,我再也没来到过这个房间。但是窗外的景色未曾改变。从这儿望过去,一切如昨。”

“但是,”福尔摩斯喃喃地说,“已经变了。旧阴谋消失,新阴谋又诞生了。”

迈克罗夫特伸出手指。“那两个在路边的家伙,他们也参与了可怕的阴谋?”

“你的意思是点灯工人和会计?”

“正是。”

“我不这么认为。只是点灯工人正在安慰刚刚失业的会计罢了。”

“我同意。会计无疑会找到一个新工作,但是他很快又会失业,然后在大街上游荡。”

我不得不中断他们的谈话。“嗨,嗨,”我又听到自己已经重复过很多次的反对意见,“信息量太大了!”

“华生,华生,”迈克罗夫特责备道,“虽然你已经跟随歇洛克这么多年了,我没想到你目光还是这么短浅。从这里看过去,你一定能看到第一个人手指上的黑色和红色的墨水迹。同时可以肯定,这是会计的职业标记。”

福尔摩斯补充道:“看他衣领上的墨水迹,他肯定是不小心把笔碰到质地还不错但邋邋遢遢的亚麻西装上去了。”

“这是怎么造成的就很难分辨了,我亲爱的华生。”迈克罗夫特插话,善良安慰的口吻激怒了我,“是因为这个男人对工作的漫不经心,还是他惹得老板冲他发怒了?”

“老板不仅愤怒,而且无情,”歇洛克说,“很明显,这个会计上衣口袋里插着报纸,打开的那一版是招聘栏。因此,他肯定是被解雇了。”

“但是你说他不久就会找到新工作。”我不耐烦地对迈克罗夫特说,“如果这家伙能力不好,为什么还会有新老板要他?”

“大部分都不愿意,但是他在报纸上做了那么多记号,显然进行了清楚的调查。如此费心去找新工作,不久以后一定会有回报的。”

我举起双手。“老样子,我投降了!但是另一个是点灯工人,你们是如何判断出来的呢?”

“这就需要一点技术了,”我的朋友福尔摩斯承认,“注意他右袖口的内侧往上的部分,已经磨损得发亮。”

“点灯工人的特有标志。”迈克罗夫特说。

歇洛克解释说:“他们要伸长打灯杆碰到煤气灯,灯杆的下端会不断地和衣袖摩擦。华生,这的确很简单。”

我还没来得及反驳,福尔摩斯的心情变了,他皱着眉头转过身。

“真希望我们目前的问题也能这么容易解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来这里,迈克罗夫特。”

“说得详细点儿,”他的哥哥笑着回答,“我没有整个下午的时间。”

二十分钟后,我们坐在会客室舒适的椅子里,沉默着。还是迈克罗夫特先开了口。“歇洛克,到目前为止,你的思路很正确,很清楚。你要确信自己一定能解开谜团。”

“我毫不怀疑,但时间不多了。当务之急是阻止进一步的犯罪。两个人的智慧比一个人多;你的分析可能会帮我节省一两天的调查时间。”

“看看你现在手头上的信息,或者,更确切地说,你还没掌握到的信息。你的调查远远不够完整。”

“当然!”

“然而你还是触碰到了一个敏感点,否则取证的过程和如此迅速地招来致命杀手不会这么同步。除非你将此归因于巧合?”

“我没有!”

“我也这么认为。”迈克罗夫特扯了扯耳朵,“当然,去查证神秘皮埃尔的真实姓名是不理智的行为。”

“我不这么认为,”福尔摩斯回答说,“他就是夏尔斯公爵的次子,迈克尔。”

“迈克尔受伤惨烈,他的父亲可能不清楚。但是卡尔法克斯勋爵在旅社亲眼见过迈克尔,毫无疑问应该认出了他的弟弟。”

“对此,我也确信。”福尔摩斯说,“卡尔法克斯勋爵没有完全说实话。”

“他引起了我的兴趣。慈善的外衣往往是残暴的伪装。很有可能是卡尔法克斯勋爵把迈克尔丢给了穆雷医生。”

“而且,”福尔摩斯严肃地说,“迈克尔的受伤也有可能是他所为。”

“也许。但你必须找到其他证据,歇洛克。”

“时间,迈克罗夫特,时间!那是我的问题。我必须迅速确认,透过杂乱的头绪,准确地抓住凶手。”

“我认为你必须逼卡尔法克斯出手。”

我插了一句:“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华生,我们从没有把你排除在外。”

“我可能帮不上忙,但确认开膛手杰克是我们最关心的。因此我要问,你认为我们碰到过杀人犯吗?还是我们遇到过和开膛手杰克有联系的人?”

福尔摩斯笑了。“你心里已经有了个候选人,华生?”

“如果我不得不作出选择,我想是那个低能儿。但我必须承认,我犯了错误,没有假定他是迈克尔·奥斯本。”

“你认定他的理由是什么呢?”

“恐怕没有什么切实的理由。但是我不能忘记我们离开蒙塔吉街停尸房时我目睹的场景。你可能记得,穆雷博士吩咐皮埃尔给那些不幸的尸体蒙上白布。他的行为没有什么不妥,但是他的态度让我毛骨悚然。他看上去对那些被肢解的尸体很着迷。他的手在冰冷光滑的尸体上抚摸着,似乎很迷恋于屠杀。”

兄弟俩停了停,在思索、判断我的发言。然后,迈克罗夫特沉重地说:“华生,你说了很中肯的一点。相信你也很清楚,判断一个精神严重受损者的行为很困难。然而,你本能的厌恶可能超过我们所能找到的各种逻辑

。”

“观察当然很必要。”歇洛克评论道。

无论如何,我和盘托出的想法,并没有被他们认为毫无意义。迈克罗夫特迈着沉重的步伐。“你必须搜集更多的事实,歇洛克。”

他的哥哥握紧他的手。

我突然意识到,和迈克罗夫特在一起的时候,歇洛克·福尔摩斯一点儿也不像我认识的他那般稳重和自信。正当我迷惑不解的时候,迈克罗夫特平静地说道:“歇洛克,我了解让你混乱的原因。你必须打破它,你对这个案件已经太主观了。”

“我不明白。”福尔摩斯有点冷冷地说道。

“本世纪最令人发指的凶手杀了五个人,也许会越来越多。如果早一点儿介入,你可能会阻止这些,这正是折磨你的症结所在。内疚会饨化最敏锐的智力。”

福尔摩斯没有反驳。他不耐烦地摇摇头,说:“来吧,华生,游戏开始了。我们要追逐残暴的怪兽了。”

“罪犯很狡猾,”迈克罗夫特显然是在警告。他说:“歇洛克,去找那个疤脸女人。同时,还有一个关键线索不要漏掉:迈克尔有一位声名狼藉的妻子,这表明什么?”

福尔摩斯怒视着他哥哥。“你肯定觉得我失去了原有的能力,迈克罗夫特!这显然意味着她们是同一人。”

说完,我们离开了第欧根尼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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