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干过两件让我妈悲痛欲绝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在高考的时候我偷偷填了考古专业的志愿,并且顺利考上。后来我才知道,在全民经济热浪的那个时代,当招生老师看到我的第一志愿上大大的“考古”两个字时,几乎热泪盈眶。我和那些脸色铁青被“服从调剂”给调到考古系来的同学一起入学时,心情可谓是冰火二重天。我妈哭着把我送上火车,让女儿成为律师的梦想算是破灭了。

第二件事是在大学毕业前夕,我直升了本系研究生。当我签完字后打电话告诉我妈这个好消息时,我妈又哭了。我彻底断了她的念想,从此我妈只有把希望寄托在找一个律师女婿身上,当然她还是没成功。

高考结束后的九月,我一个人拖着行李,风尘仆仆地走到S大新生接待处。当时有两个男生猛虎下山般冲向我,其中一位头大如斗,多边形的脸上戴着厚厚的镜片;另一位则身长玉立,时不时流露出白痴般的淫笑。他们热情洋溢地帮我办好了报到手续,并奋力扛起行李送到我六楼的宿舍里。这两位男生当然就是我的两位师兄,考古系里知名的两位大神——魏大头和李大嘴。他们在此后的时光里成为我的亲密战友,辗转奋斗在全国各地阴森的墓地遗迹中。

S大本来男多女少,考古系的比例更是可怜,这就不难理解为何那些师兄志愿者在新生接待处奋不顾身地冲向新生尤其是女生。

魏大头和李大嘴的事迹在考古系可谓一时瑜亮,罄竹难书。这里要讲的,是老魏惊悚的“求爱记”。这件事情不仅严重影响了魏大头的身心健康和光辉形象,现在回想起来,更是导致日后我们踏入北疆之行的第一步。

我大二的时候,魏大头已经是研一的学生了。度过了四年青黄不接的本科生活之后,魏大头的情窦已经开得不能再开了,于是他决定找一个女朋友。

老魏是一个做事非常有计划的人。首先他通过对全校适龄女生的普查,锁定了计算机系一个单身女生。其次,他拟定了一个周详的求交往计划,并发动一班好友全程支持。我和李大嘴都属于被他征用的范围。

相比老魏的光辉历史,老李毫不逊色。有关老李的种种勾当,后文再表。

在魏大头精密的求交往计划中,第一步是这样的:魏大头找了一位中文系的哥们,拟定了一份声情并茂的匿名情书,以诗经体表达了自己对该女生的一见钟情、倾慕之心。中文系哥们吃了魏大头请的一顿火锅,将情书几经修改之后,终于定稿。

第二步是由我带着这封沉甸甸的情书,在学校5号食堂蹲点。每周二中午,该女生都会在上完第四节课后,抱着一摞书匆匆奔向食堂用餐。我的任务是将该女生狠狠撞一下,然后边说对不起,边帮她拾取书本——同时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情书夹入她的书本中。

第三步是魏大头的出现,他大步流星走向女生,帮她拿起书本,以亲切的微笑给她留下人生的第一印象。

计划是周密的,发展却是意外的。

当我终于如愿将计算机系女生撞了一下时,万万没有想到因为力度过大,将她撞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更令人悲愤的是,我刚刚将情书夹入她书中,试图将她扶起时,路过的某物理系男生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殷勤地将该女生扶了起来,并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

在一旁的魏大头目瞪口呆,完全没有应变能力。

他头虽大,但脸皮太薄。

结果可想而知。该计算机女误以为是物理男夹的情书,不由得芳心暗许。物理男平白无故捡了个女友,魏大头却唉声叹气了一个学期。

但魏大头的过人之处在于,他从来都很有耐心,更有锲而不舍的精神。正是他这样的品质,让我们在后来很多田野考古过程中经历的异常事件中得以生还。

魏大头等待了一学期之后,计算机女终于和物理男分手了。魏大头这次没再找我帮忙,而是通过其他方法终于得以和计算机女交往。虽然没有明确到男女朋友的地步,但据魏大头招供,已经八九不离十,就差捅破一层纸了。

冷眼一瞥,生与死。骑者,且赶路。

在金坛发掘的是一个明前期的合葬墓,属二次葬,双穴,大小只有5×5的两个探方。魏大头和李大嘴的主要工作是负责绘制墓穴的平面图和剖面图,周谦负责摄影。那时候我们学生还没有手机这回事,他们发掘的地方又是在野外,因此魏大头每天只能在帐篷里思念他的计算机系美娇娘。

谁都没有想到,这次毫不起眼的金坛考古发掘,却导致了几个意外的结果。像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带着让人无法捉摸的微笑。

漫长的两个月之后,魏大头和李大嘴终于回来了。风尘仆仆的魏大头回到宿舍先洗了个澡,然后背上他心爱的草绿军用书包直奔新教2号楼301室找他的姑娘。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周谦出事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立刻想到的是周谦。

艰苦的田野考古工作和体内荷尔蒙的过剩,让魏大头几乎要变身狼人,在新教外的草坪上对着月亮长鸣。我和老李极力撺掇怂恿魏大头,搞得他热血沸腾,决心今夜表白,绝不拖延。

他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将计算机女叫到走廊上,期期艾艾道:“我回来了。我……挺想你的。”

计算机女点点头:“啊,我也很想你。”

这句回答岂止是让老魏飘飘欲仙,隔着老远我都能看到老魏酥软着身子,一脸谄媚道:“我冒着生命危险,给你带来了一件珍贵神奇的礼物。你把手伸到我书包里……”

顺便说一句,在民间举行的全校八十分大战中,我和魏大头搭档,也干掉过哲学系。最后我们输给了数学系,不过不觉得丢人。只要赢了哲学系,我们就张灯结彩过节了。

魏大头的书包鼓鼓囊囊的,这珍贵礼物的显然体积不小。

计算机女的手指在礼物上摩挲了片刻,接着笑容变得有点奇怪,她用手指慢慢地将礼物勾了出来。

魏大头继续献媚道:“想把它带出来可不容易呢。你看,光亮光亮的,我还给它打了层蜡。”

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声从计算机女的口中传出。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件珍贵的礼物。

尖叫声把一群正在自习的同学们从教室里震了出来。如此轰动,倒是令魏大头始料不及。

老魏和老李游荡到荒墓地点后,果然看到了周谦。

逝者如斯。小谷就这样走了。周谦去认的尸。

他一心把自己心爱的东西奉献给心爱的女人,这是男人的通病。只不过有人送的是钻戒,有人送的是人民币,而魏大头送的是死人头骨。

计算机女摇摇晃晃地倒在惨淡的日光灯下。那些围观的女生尖叫着跑开,留下一群石化的男生。

此事惊动了校保卫处,魏大头被带走了。

后来是范教授把他领出来的,并经过极力斡旋,仅仅让魏大头落下了一个严重警告的处分。

魏大头一愣,反应不过来。虽然魏大头的脑袋很大,但里面的容量配置很简单。如果分区的话,只有AB两个区。A区是学术区,B区是女人区。倒是李文常一下子明白了,摇着周谦的肩膀急切道:“你说的是不是金坛荒墓的墓主?”

大凡学校里的学生看到考古系的人,都会绕路走。甚至在食堂吃饭时,都会很自觉的跟我们保持一段距离。

我曾经问过李大嘴,魏大头怎么可能不经归档私自带回一个头骨?

李大嘴的回答是,这是他们发掘墓穴边的一个无主荒墓,年代不可考,但不会早于清末。此墓没有考古发掘价值,由于当地的公路开发,基本上要被夷为平地了。他们几个曾在此墓被毁前连夜发掘,想趁机练练手,做一次独立发掘工作。

计算机女每晚在此自习,这是我汇报给魏大头的情报,换了一大包旺旺。

悲剧的是,恰在此时魏大头被导师派往金坛干活。伙同他前往的有李大嘴和另外一位师兄周谦。本来我也想去,但因为经费有限,况且当时我又是本科生,因此我被无情的阻挡在这次神奇的金坛之旅门外。

大凡做考古的人,都有点跟孔子类似,对鬼神之说存而不论,大不了是敬而远之。若真的说是相信鬼神,也不可能做这种阴气极重的工作。李大嘴是个喜欢卖弄文采、动不动就故作神秘的人,他的话我向来十分只信八分。但听他这么一说,我也不能不配合。

“怎么个邪气法?”

李大嘴压低声音道:“那晚发生了不少怪事。”他咽了口口水,接着说:“跟你直说了吧,这个墓葬位置不正,不合常规。露出棺木后,棺木的方向头朝西北,脚向东南。这在传统墓葬中属于大忌。如果不是慌乱中下葬的,就是此墓主不得善终。而且更奇怪的是……”

我的好奇心被勾引上来了:“更奇怪的是啥?”

“开棺前,周谦说墓主是个女的。”

我当然知道考古系的男生个个如狼似虎,尤其对一切散发雌性激素的事物特别敏感。但若周谦开棺前知道墓主是女性,这确实太玄了。

我还从来不知道周谦的道行修炼到了这种地步。

李大嘴见我不信,有点急。他一拉我胳膊,低声道:“周谦说那女子身穿黑衣入葬,我们还以为他说着玩的,结果开棺一看,里面果然有破败的黑布。老魏一见完整的头骨,眼睛就直了,跟我们说他要这个头骨,谁都不许抢。当时我心里凉飕飕的,他们俩一个忙着刷头骨,一个蹲在棺边发呆,我看他俩都跟中邪了一样。”

听李大嘴唠唠叨叨,我心中不由得有些不耐烦。周谦一直沉迷周易、八卦、推命、灵异,平时在图书馆做的笔记全是有关赶尸、养小鬼、附身等这些在我们看来野路子的知识。就算他偶然一次蒙对了荒墓的墓主性别,甚至猜对了这不合常理的服饰,也没什么奇怪。因为每次开棺前周谦都会念念有词,语出惊人,十有八九不准。好不容易准一次,到了李大嘴的口中就成了邪事。要是被老范知道,免不了一顿训斥。

老范就是范铭贤教授,是李大嘴和魏大头的导师,也是我的目标导师。平时我们都叫他范老夫子。老范是个坚定的充满革命精神和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也是马列主义的忠实斗士。在他的钱包里,至今还有毛爷爷的像章珍存着。

李大嘴真的急了,一跺脚道:“实话告诉你吧!那晚我们从无主荒墓回到营地后,睡到凌晨四点我醒了,结果发现了什么你猜?”

我想了想回答道:“古尸复活在你们帐篷外吃烧烤?”

李大嘴摇摇头,声音有点颤抖:“周谦不见了。”

李大嘴身高一米八,人虽不帅却也算模样周正,算得上是考古系的一朵奇葩。但人的胆量和身高没有必然联系,尤其在李大嘴身上是呈反比例状态。李大嘴一看周谦人没了,立刻推醒魏大头,叫上营地里所有的工人,两人一组,打着手电筒四处寻找。

李大嘴和魏大头一组。

在营地周边找了一圈后,魏大头打了个呵气说,会不会这小子又跑荒墓那里去了?搞不好他要在那边把井字、十字、梅花布孔法全部练一遍。他吃独食吃惯了,没事就跑老范那里吃小灶,眼下碰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定然不会放过。

李大嘴想想也有道理。周谦当时是说过想挖到生土层。一般来说墓葬的填土都是五花土,而考古发掘除非有重要遗迹需要保留,否则探方均需下挖至生土层。所谓生土层,是指不含任何人类活动的遗迹、遗物的自然堆积。

他们三个一起发掘的时候,一是人力、工具有限,二是李大嘴实在有点胆虚,故在他的极力主张下,只开棺检验后便又掩上泥土离开了。如果说周谦想去独力再挖一回,也不是没有可能。

在新教3楼走廊里惨淡的日光灯下,计算机女笑靥如花地将手伸入了魏大头的书包。

周谦一个人站在再次被挖开的墓边,没有言语,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S大在全国高校里的名声,主要是建立在两点基础之上。

一是食堂饭菜之难吃、荤菜里的肉之少,让大师傅们非常痛心疾首。因此经常会有老鼠、蟑螂等志愿者溜进饭锅,为我们这群眼睛发蓝的学子们补充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二是学校住宿条件之恶劣,令人出离惊奇。本科生是10~12人一间宿舍,研究生是6人一间宿舍,博士生是3人一间宿舍。宿舍里除了人之外,还聚居了大量的小动物,比如常见的蟑螂老鼠蜘蛛,甚至还有顺着百年老树爬进屋来的蜈蚣、蚯蚓等。

招生简章上的照片拍得美轮美奂,把学校描绘成了天堂一般的所在。后来李大嘴在网上征婚时,我帮他做材料时才醒悟到,原来不同的角度描述,可以将芙蓉姐姐变成芙蓉仙子。

我终于理解了学校的一片

苦心。

周谦就是住的三人宿舍。他宿舍里另外两个室友,一位是近代史的博士,主攻经济分析,用的是计量史学的方法论。另一位是数学系的博士,主攻模型理论。不知道学校是用什么规则分的宿舍——抽签?

我在李大嘴的撺掇下,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终于还是去拜访了周谦师兄。

考古系多出奇人。除了大头、大嘴这样的神人,还有周谦这样的大仙。

据说周谦在选修了《殷商文化》这门课后,专门去宠物市场买了一只乌龟,准备仿照殷商人士,以龟壳占卜决定自己的人生道路。

但是乌龟养出了感情,周谦又舍不得弄死它而取龟壳了,只好一直养在宿舍里。好在乌龟从来不叫,宿舍阿姨也没发现。

我怀着一探究竟的心情,想从周谦嘴里套出那晚他在荒墓边一个人究竟干了什么。尽管我对周谦及他的宿舍做了相当的心理准备,但一进门时,仍然是大吃一惊。

男生宿舍最显著的特征是“臭”。

臭球鞋、臭袜子、整年不洗的衣服、床单,混合着饭盆的油腻味道,以及永远的康师傅泡面味,这一切让所有拜访男生宿舍的人感受到强有力的冲击。

但是周谦他们宿舍却异常整洁。

没有异味,一切井井有条,有条到让人惊讶。

Y男轻描淡写道:“这屋子里有鬼。”

走近一看,洗脸盆里养着一只青蛙。

Y男和周谦不在。小谷热情洋溢地接待了我,倒茶后说,周谦去图书馆了,18分钟后肯定回来。我正想问小谷为何对周谦的行踪如此了解,后来瞥到周谦桌子上玻璃板下压着的作息时间表,精确到分钟,于是心中明了。

等周谦回宿舍的时间里,我和小谷闲聊起来。话题是从脸盆里的青蛙开始的。如果养宠物是小猫小狗,这我都能理解,甚至乌龟——比如周谦那只,我也能理解。但是青蛙……

小谷见我疑惑,笑眯眯解答道:“这青蛙不是宠物。是这样的,我和Y男想学游泳,但是发现游泳馆的教练既粗暴,也没有系统的方法论。因此我和Y男各出资50%,购买了一只青蛙,由我和他每日轮流记录青蛙游泳的运动轨迹、使用肌肉方法、各种姿态的配合。进行汇总研讨后,总结出一套蛙泳的标准姿势和方法,目前初见成效。”

S大果然是盛产神人的圣地。

小谷看了看表,说:“学妹,你先坐会,我得去打水了。今天宿舍卫生和打水都是我负责。这有点心,你先吃着。”

他临出门前还回头叮嘱一下:“点心的包装纸不要乱丢。屋子里有3个垃圾桶,中号绿色的那个是丢可降解垃圾的。”

我一个人坐在整洁的宿舍里,3个从大到小排列的垃圾桶整整齐齐码在墙角,和我面面相觑。我起身转悠到周谦的桌前,随意浏览他书架上的书籍。书籍是按体积和涉及的不同领域双重标准排列的,从《博物馆学》到《黄帝内经》,摆放得一丝不苟。

就在这时,我发现周谦桌子右下方最靠地面的一个抽屉有条缝隙。我向里面瞄了瞄,隐隐绰绰看不清楚,但总是让人觉得不对劲。

我思想斗争了很久,大概有将近一分钟的时间。

计算机女休学半年后,被学校送到法国做了交换生。此事的另一个后果是,我们考古系的名声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非常狼藉。

这好奇心后来也害过我很多次,幸好我命够硬。说实话,我倒情愿永远没有打开过那个抽屉。

那些含着话梅的、嚼着口香糖的、小情侣眉来眼去偷着亲嘴的自习生们跑到走廊上围观的时候,无一不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当我石化在那里,看着满眼亮闪闪的化妆品时,根本没有动过任何念头再去打开那个黑布包看看里面是什么。

万一是毛茸茸的小手铐,或者情趣丝袜内衣,我可真是要被天雷劈成外焦里嫩了。

“你怎么在这里?”

周谦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正呆立在书桌前,压根没听见他进门的声音。

周谦脸色先天苍白,一看就是常年伏案的读书人。他戴着八百多度的眼镜片,性格忧郁。其实如果他摘下眼镜你会发现,此人还算帅气,有点像《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的冯远征。

我胸腔里的心脏欢快而杂乱的跳着,脸上却是淡定的微笑:“周师兄,听说你们刚从金坛回来,我过来看看你,顺便听你讲讲奇闻轶事。老夫子不许我去,只能听你说说,解解馋。”

一边说着,我一边用脚不动声色地将抽屉关上。

周谦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没什么好说的。金坛那个墓已经被盗过两次了,基本上没有考古价值。”

我连忙给周谦倒了杯茶:“听说……你和大头、大嘴他们另外去探了个荒墓?”

周谦立刻警惕起来:“你听谁说的?是李文常说的对不对?我就知道他嘴里藏不住事情。”

我嘿嘿笑了一下,央求道:“那个荒墓,你怎么知道墓主是女性?还有,你怎么知道她下葬时穿的是黑衣?黑衣殡葬很罕见哪。”

周谦沉默了一会,脸色变得有些铁青。

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毕竟我和魏大头、李大嘴他们比较熟悉,说话也口无遮拦。但是周谦在系里向来独来独往,不仅没有任何朋友,人也是出了名的难以相处。

片刻后周谦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一个女孩家,还是不知道这些比较好。”

这是让我最讨厌的话之一。当即我忍不住冷笑一声:“学术无性别。自从人类度过冷兵器时代以后,女性价值的体现早已超越了靠体力谋生的蛮荒时代。想不到周博士还在津津乐道于此。”

周谦看了我一会,再次轻轻叹息一声。他闭上眼睛,说的话到今天我还犹在耳畔,连他的呼吸和微微的颤抖都历历在目。

“我看到她了。那晚,我看到了墓主。梁珂,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你记住我的话,金坛荒墓的事情不要再问、再提。忘记这件事情。”

熟悉S大历史的人应当知道,在那两年间学校里曾经发生过的几件轰动大事。如果不是学校极力捂着,并且将事件合理化,恐怕没人再敢报考这个号称全国前五的院校。

只见计算机女的手上,赫然捧着一个圆润的头骨。魏大头没有说谎,他不仅将头骨擦拭干净,并且确实精心打了蜡。

这个头骨,就是这个单人葬穴主人遗留的。

从周师兄那里回来后,我的好奇心并没有得到满足。周谦说了那段不着边际的话后,就三缄其口,无论我怎么威逼利诱都没用。

当然我也没把他的话当真。一个智商在平均线以上,满怀为考古事业奉献青春以及毕生精力的S大新女性,怎么可能会相信一个抽屉里有比女生还多化妆品的变态博士的话。那段时间已经进入期末考试阶段,我要和六级考试做殊死搏斗。而魏大头和李大嘴的硕士论文也进入了开题阶段,大家各自忙事情,联系比以前少了很多。

再到后来,1993年开始发掘的郭店楚墓竹简经过几年漫长的整理、汇编终于面向全世界发布考古成就。其中出土的包括《缁衣》、《五行》、《老子》、《太一生水》等先秦儒道两家典籍与前所未见的古代佚书共十八篇,对古文献研究尤其是儒、道思想界来说不啻一场大地震。

我们都激动万分地捧着竹简的拍照影印本,窝在宿舍床上彻夜研读。尤其是魏大头,声称自己发现竹简中有段话遗漏了一句,一定是在考古发掘的时候少挖了一篇竹简。

这一发现让魏大头做了很久的学术成名梦,他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精心写了篇论文,投给考古权威核心期刊。可惜没有下文。

就连魏大头的偶像庞朴老先生也根据出土竹简提出了“儒家三重道德论”、“从心旁字看思孟学派心性说”等精辟见解,并据竹简材料对当年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帛书五行篇研究》进行增改,重写成《竹帛〈五行〉篇校注及研究》一书。

那时候我们连在食堂吃饭的时候都在谈论竹简,生活中除了竹简似乎别无旁物。这个令所有考古系、历史文献专业学生无法回避的巨大漩涡,将我们牢牢卷入其中,丝毫注意不到其他系学生看我们时奇怪的眼神。

终于还是有件事情让我们从先秦时代回到现在的S大校园。

有一天,魏大头匆匆找到我,脸色凝重。

“梁珂,出大事了。”

抽屉里被分成了两部分。靠外的部分,是一整套化妆品。从唇彩、胭脂、眉笔到粉扑一应俱全。靠里的部分,是一个16开大小的包裹,用黑布包着。

我错了。

魏大头神色哀戚,心有余悸:“小谷自杀了。”

与其他寺庙不同,这座古刹有一尊倒坐观音菩萨像面朝北而望,佛龛上的楹联道明原因:“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我的目光落在Y男身上,只见他在床铺边忙来忙去,连被子、褥子都打包收拾了起来。我奇道:“Y男,你这是干吗?”

历史系跟我们考古系是一样的,除了招生困难,人数上也都稀疏可怜。如果历史系和考古系不联合,连学校的足球比赛都参加不了。

小谷虽然是历史系的博士,但他人很开朗热情,尤其是体育不错。他率领的历史、考古联合篮球队,曾经在S市的五大高校联赛中获得季军佳绩,改写了我们两个系的篮球史。最让人感到扬眉吐气的是,打败了我们的夙敌哲学系。从此哲学系那帮孙子见了我们,难免有点气短。

李大嘴的神情有些奇怪,似乎还有些话欲言还休。我当然不能放过他,在我的逼问下,李大嘴四处望望,见无人在侧,便附在我耳边道:“师妹,我觉得这个墓有邪气。”

说谁自杀都可能,但小谷是万万不可能的,偏偏事实如此。

我们S市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城。城内寺庙众多。小谷选择自杀的地方,就是在一座千年古刹里的高塔上。根据目击者声称,当天小谷穿着毛衣,牛仔裤,失魂落魄地走进古刹。

周谦还是坐在那里不说话。

小谷在倒坐观音前跪了很久,后来神情越来越烦躁。他从蒲团上站起,喃喃低语片刻后,向西南角的药师佛塔走去。这一切都很自然,大凡到寺庙里上香祷拜的人都有难心事,谁也没注意这个青年才俊苍白的脸庞。

他进入药师佛塔后,终于有一位居士注意到小谷烦躁的神情,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这是很正常的问候,小谷却如见了鬼一般,眼睛血红,嘶哑着嗓子颤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居士莫名其妙。小谷转身飞奔着跑上塔顶,仓皇如逃跑。大约几分钟后,小谷从塔上一跃而下,彻底终结了他年轻的生命。

居士在给警方做笔录时,一直非常懊悔,说自己如果当时能拦住小谷,多和这孩子说几句话,他也不至于做傻事。

尽管知道擅自翻看别人的抽屉是不对的,但我实在克制不了这该死的好奇心。

大凡从高处坠落的人,死相都很恐怖。小谷尤甚。他是头部先着地,脑浆四溅,连身上的皮带都断成几截。

这件事情当时影响很大,从系主任、书记到小谷的导师齐齐出动处理善后事宜,接待死者家属。学校给出的说法是小谷在博士论文准备过程中遇到了问题,又不善于和导师沟通,最终因为害怕不能完成论文毕业而产生了厌世情绪,选择了自杀。

我们系心有戚戚焉。领导给我们所有学生,包括本、硕、博所有学生都开了思想动员会,马书记反复告诫我们生命是可贵的,世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思想上有波动的话,可以找辅导员,找年级导师,找指导教师,找书记、系主任来谈。系办公室大门永远为学生敞开。

很多同学在会上哭红了眼圈。小谷虽然是历史系的,可在我们心中跟自己系的兄弟是一样的。

会后,魏大头和李大嘴找到我,说是一起去看看周谦。他不仅去认的尸,而且还在现场协助警方收尸,想必他的心理压力不会小。

我和魏大头、李大嘴一起走到五舍的时候,正是晚饭时间。宿舍楼里人流不息,别系同学打闹说笑的样子与我们悲痛的心情形成了鲜明对比。

走进409室时,周谦正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台灯没亮。

Y男也在,正在收拾东西。

没人和我们说话,我们仨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李大嘴硬着头皮开口道:“周谦,我们来看你了。”

万事皆有因果。即便是我们不愿意去承认、去认知的那部分世界,也遵循着这个哲学规律。

我不是故意在这里浪费笔墨,讲述跟考古无关的S大校史。实在是因为这几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跟我们后来的考古奇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

它们有共同的源头。当然,从我们一身正气的党委书记到勤恳一生的范教授,没人认为此事和我们考古系有任何关系。但事实是,我、魏大头、李大嘴和其他人经过漫长的几年时间,横跨了半个中国,最终搞清楚了这其中的逻辑脉络,或者说至少知道了其中的一部分真相。

Y男抬头道:“我准备搬宿舍,学校已经批准我的申请了。”

几乎是同时,我们仨一起张大嘴巴问:“为什么?”

在很久以前,我们考古系是历史系下属的一个专业。后来经过院系调整,考古专业独立了出来。即便独立出来,我们和历史系还是有着深刻的联系。很多公共课、选修课是一起上的,两个系之间的学生、老师都相互熟悉。

不知道是Y男的语气太过平淡,还是我们考古系的人天生变态。听到“这屋子里有鬼”六个字后,当时我第一个反应是兴奋。

从古至今,无数人想证明鬼神的存在。从上古时期人类的文明发端开始,中国人的先祖就在和鬼神打交道。今天的医学、音乐、文学、舞蹈、历史、文字,所有文化的源头都可以追溯到对神的崇拜和对鬼的祭祀。而今天,在这平凡的S大五舍409室,在这简陋的老鼠与蟑螂丛生的房间里,竟然有一位异常理性冷静的数学系博士说屋子里有鬼,何等的令人振奋期待。

小谷是历史系的。

李大嘴身子有点微微发颤,不自觉地向我身后缩了一下。

Y男用手指点了点周谦,没好气道:“你问他。”说罢他背起大旅行包,手里抱着被子出门去了。

周谦坐在昏暗的桌前,还是沉默着。

魏大头走近周谦,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叫了声:“喂,你没事吧?我们给你买了点水果带来……师兄,你节哀。”

周谦忽然抬起头,一把拉住魏大头的胳膊颤声道:“我们不是三个人回来的。她跟我们一起来了。”

看得出魏大头一样和我兴奋,他探头探脑问道:“鬼?在哪里?”

周谦木讷地看着眼前的白墙,身子被李大嘴晃得风雨飘摇。李大嘴见周谦又不说话了,急得一迭声道:“可把人的肠子要急断了,你倒是快说啊!”

周谦仿佛在梦游中,慢慢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窗下就是五舍的入口大门,此刻带着饭盆鼓盆而歌、来来往往的学子颇为热闹。他的声音冷静了下来,甚至带着一股寒意:“新疆尉犁营盘遗址发掘工作报告你们读过没有?”

这话的跨度实在有点大。上一秒我们还沉浸在荒墓女鬼带来的战栗中,这一秒周谦忽然问起这个著名的营盘古墓的考古发掘工作,有点像课堂上老师的突击提问。但在任何时候,有什么问题可以难倒我们现在的魏硕士、未来的魏博士呢?

魏大头清了清嗓子,从容道:“营盘位于汉晋时期的塔里木河下游,孔雀河中游一带,距离著名的古楼兰160公里左右。营盘原本是墨山国的都城,曾经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公元五世纪,由于孔雀河和罗布泊的枯竭,墨山国消失,成为隔壁荒漠中的废墟。距今年代么……大概一千五百年以上。营盘遗址发现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最初是俄国探险家科兹洛夫由吐鲁番穿越天山,沿库鲁克塔格山脉前往罗布泊的途中,在孔雀河古道北侧发现了营盘古城。”

“1914年斯坦因,1928年贝格曼都曾到过营盘考察。我国在1980年曾由彭加木组织罗布泊综合考察队,对当地的水文、地址、地貌、历史地理等进行了综合考察。1995年楼兰国际学术会议期间,XJ文物考古研究所组队对营盘进行了抢救性的发掘,历时一个多月,获得了大量的珍贵文物资料。当时参与发掘工作的有托乎提、艾克拜尔、刘之宁……”

“好了,别说了。”周谦打断了魏大头的个人秀。我和李大嘴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

周谦摆摆手,声音低沉:“你们知道就好。记住,无论以后有任何人要求你们——包括我在内——去古墨山国做二期考古发掘工作,一定要拒绝。切记,绝对不能去。”

我实在忍不住了,插嘴问道:“为什么?”

我不是问为什么不要去,而是问周谦为何会觉得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居然会有人找我们去古墨山国做考古发掘工作。

周谦摇摇头,看着我们,声音有些悲哀,“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是她选中了我们,还是只选中了我?”

魏大头赶紧捅了捅李大嘴,小声道:“记下来,把他的话都记小本上,形成文献,回去慢慢研究。”

周谦显然听到了魏大头的话,他惨笑了出来:“不用记了。很快你就会发现,小谷只是个开始。她不会放过我们。包括你,也包括你!”

他的手指点向李大嘴和魏大头,让他们俩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李大嘴声音发抖道:“自家兄弟,不带这么吓人的。这都什么跟什么,赶紧去吃个火锅,啥屁事儿都没了。”

李大嘴每当遇到麻烦,总是试图以吃饭解决问题。这毛病他到现在都没改,我也不知道因此跟着蹭了多少饭了。

我正要捂着嘴偷笑,忽然看到409半开半掩的门背后,一道黑影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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