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到修道院

这是八月末的一天,天气很好,晴朗而暖和。跟长老的会面定在早弥撒之后,大约在十一点半左右。然而我们这几位客人没来做弥撒,他们抵达修道院时弥撒刚结束。他们分乘两辆马车:第一辆十分漂亮,套着两匹名贵的马,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坐在里面,身边还带了一位非常年轻的远房亲戚,二十来岁的彼得·福米奇·卡尔加诺夫,这位年轻人正打算上大学,不知为什么他暂时住在米乌索夫家里,米乌索夫百般怂恿他跟随自己一起出国,到苏黎世或耶拿去上大学,完成学业。年轻人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他爱沉思,似乎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有一张好看的脸,身材魁梧。如同所有心不在焉的人那样,他的目光中常常流露出一种奇怪的滞呆的神色,他有时候会盯着你看好久,可是却视而不见。他沉默寡言,举止有点拙笨,然而跟谁单独相处的时候,又往往会突然变得特别健谈,特别冲动,特别爱笑,无缘无故就笑。不过,他这种活跃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他的衣着始终整齐,甚至十分考究。他已经拥有一份能独立支配的财产,而且可望得到更大的份额。他跟阿廖沙是好朋友。

另一辆相当破旧、吱吱嘎嘎发响然而却十分宽畅的马车里坐着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和他的儿子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这辆套着两匹灰红色老马的出租马车远远落在米乌索夫他们后面。早在前一天就已经把具体时间通知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可他还是迟迟未到。客人们把马车停在围墙外的客舍边,走进修道院的大门。除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其余三人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修道院,而米乌索夫三十多年来似乎连教堂的门都没进过。他东张西望,带着几分好奇,却又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对他这样一位善于观察的人来说,除了一些极其平常的教堂建筑和生活设施外,修道院内部并没有任何值得一看的东西。最后一批信徒正摘下帽子,画着十字,陆续走出教堂。在一群平民中间,还夹杂着几位比较上层的人物,两三位贵妇人,一位年迈的将军,他们都住在客舍里。乞丐们呼啦一下子围住了我们这几位客人,可是谁也没有给他们施舍。唯独彼得·卡尔加诺夫从钱包里掏出一枚十戈比的银币,不知为什么,他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赶紧塞给一名乡下女人,匆匆说了一句:“拿去分吧。”其实与他同行的几个人谁也没有注意这件事,他完全用不着不好意思;可是觉察到这一点之后,他反而更加不好意思起来。

按理说他们应该受到欢迎,甚至隆重的礼遇。因为他们中间有一位前不久还布施过一千卢布;另一位则是富甲一方的地主,很有学问,而且根据诉讼可能出现的结果,修道院能不能在河里捕鱼在一定程度上还取决于他呢。可是很奇怪,修道院里没有一个头面人物出来接待他们。米乌索夫漫不经心地望着教堂旁边一块块墓碑,本来想说把坟墓选在这样的“圣地”肯定要花费很多钱,可是他没有说出来:他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通常那种自由派的讥讽几乎成了愤怒。

“见鬼,在这乱七八糟的地方去问谁……这问题要解决,时间不早了。”他突然自言自语地说。

突然,一位穿着宽大的夏季大衣、长着一对甜腻腻的小眼睛、头发略秃的老先生向他们走来。他稍稍举起帽子,口齿不清地向大家自我介绍说他是图拉的地主马克西莫夫。他马上就明白了我们这些客人要打听些什么。

“佐西马长老就住在隐修室,隐修室与外界隔绝,离修道院四百来步,要穿过小树林,穿过小树林……”

“我也知道要穿过小树林,”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回答说,“就是不记得路怎么走,我们好久没来了。”

“进这个大门,再直接穿过小树林……穿过小树林,咱们走吧,我来带路……我亲自带你们去……往这儿走,往这儿走……”

他们穿过大门,朝一片小树林走去。地主马克西莫夫已经六十岁上下,他似乎不是在走,可以说是一路小跑,一边跑一边还怀着急不可耐的好奇从一旁仔细打量他们。他那双眼睛仿佛都鼓了出来。

“您知道吗,我们是为私事来找长老的,”米乌索夫一本正经地说,“也可以说我们是来‘拜见’这位长老的。我们十分感谢您的一番好意,但我们不会请您跟我们一起进去的。”

“我去过了,去过了,我已经去过了……名副其实的骑士。”这位地主说着朝空中打了个响指。

“谁是骑士?”米乌索夫问。

“长老啊,杰出的长老,长老……修道院的光荣和骄傲。佐西马,一位了不起的长老。”

这时候一名小修士追了上来,打断了他这番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那小修士身材瘦小,戴着高筒修士帽,脸色极其苍白。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和米乌索夫停下脚步。小修士极有礼貌地鞠了一个几乎九十度的躬,说道:

“院长请诸位先生拜访结束之后到他那儿用膳。时间是一点钟,请不要迟到。请您也去。”他转身对马克西莫夫说。

“我一定遵命!”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大声说道,他听到院长的邀请十分高兴。“一定去。您知道吧,我们大家都保证在这儿按规矩办事……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您去吗?”

“怎么能不去呢!要不是为了参观他们这儿的种种习俗,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呢?只是有一件事使我感到为难,那就是我现在必须陪着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

“是啊,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还没有来。”

“要是他不来倒也好了,难道我乐意看你们争争吵吵,还要一直陪着你们吗?午饭前我们一定赶到。请您替我们感谢院长。”他对小修士说。

“不,我还得带诸位去见长老呢。”小修士回答。

“既然这样,那我就直接到院长那儿,现在就去。”地主马克西莫夫嘟囔说。

“院长现在正忙着呐,不过您看着办吧……”小修士迟疑不决地说。

“这小老头真讨厌。”待地主马克西莫夫回修道院之后,米乌索夫出声说道。

“他真像冯·佐恩。”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您就只知道这些……他怎么像冯·佐恩呢?您亲眼见过冯·佐恩吗?”

“我见过他的像片。虽然脸型不同,但有一种说不出的相似之处,完完全全是冯·佐恩的翻版。只要看面孔我就能看得出来。”

“也许是这样,您在这方面是行家。不过有一点,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您刚才自己提到我们保证要守规矩的,这您可得记住。我要告诉您,您得把握住自己。要是您再充当小丑的角色,那我不想让人家把我也看作跟您一样的货色……您看,他就是这么个人。”他对小修士说。“我就怕跟他一起去见规规矩矩的人。”

小修士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嘴角上露出一丝不无狡黠的微笑,但他什么也没回答,很明显,他保持沉默是出于自尊。米乌索夫眉头皱得更紧了。

“嘿,真见他妈的鬼,这些家伙表面上装得道貌岸然,骨子里却是尔虞我诈,为非作歹!”他脑子里这样想。

“这就是隐修室,我们到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大声喊道。“围墙挡道,大门紧闭。”

他走过去对着画在大门上方和两侧的圣像画起十字来。

“进了修道院就得遵守修道院的规矩。”他说。“这里有二十五位圣徒在修行,他们整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吃素斋戒,女人一概不得入内,这真了不起。事实也确实如此。不过我听说长老也接见太太们,有这么回事吗?”他突然问小修士。

“现在这里就有平民妇女,您瞧,就在那边的回廊里躺着,等待接见。这里还为上流社会的太太们预备了两个小房间,就在回廊上,在围墙外面,瞧,那几扇窗户就是。长老身体好的时候就打里面的通道出来接见她们,也就是说中间隔着一道围墙。现在就有一位太太,一位来自哈尔科夫的女地主,霍赫拉科娃太太带着自己瘦弱不堪的女儿在等待接见。大约长老已经答应要接见她们,虽然近来他身体十分虚弱,很少公开露面。”

“这么说来,从隐修室到太太们那儿还保留了一条通道。神甫,您别以为我在含沙射影,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您知道吗,在阿索斯,您听说过没有,不仅禁止妇女朝圣,甚至连雌性的动物都不允许存在,什么母鸡啦,母火鸡啦,母牛啦,都不允许存在……”

“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我要回去了,让您一个人留在这儿吧。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会架着您把您轰走的,这我可要预先警告您。”

“我碍您什么事啦,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您瞧瞧,”他突然高喊着,一步跨进了修道院的围墙。“您瞧瞧,他们简直住在玫瑰花的海洋里。”

确实,尽管现在没有玫瑰花,可还有许许多多罕见的艳丽夺目的秋季鲜花,凡是能栽花的地方都栽满了花。这些花显然由富有经验的人在精心照料。教堂的围墙旁,周围的墓地里,到处散布着一个个花坛。长老修道室所在的那幢带门廊的木结构平房周围,也栽满了鲜花。

“以前瓦尔索诺菲长老在世时,有没有这些鲜花?听说他不喜欢美的东西,见了女人就会光火,甚至还用手杖去揍她们。”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登上台阶时说道。

“瓦尔索诺菲长老有时候确实有点疯疯癫癫,但是大家也说得太离谱了。他从来没有用手杖打过什么人。”小修士回答说。“现在,先生们,请你们稍等片刻,我先去通报一声。”

“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您听着,我最后一次提醒您:您的言行要检点,不然我可要对您不客气。”米乌索夫再一次警告说。

“真不明白您为什么这样激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讥讽道,“也许您是害怕犯下的罪孽吧?听说只要看人的眼睛就能知道这个人要来干什么。可您为什么对他们的意见看得那么重要呢?您这位长住巴黎的人士真使人感到惊讶!”

米乌索夫还没来得及对他的讥讽作出反应,已经有人来请他们进去了。他进去的时候心里还窝着火……

“嗯,我知道自己窝了一肚子火,会跟他们争起来的,可是我一发火就会贬低自己,贬低自己的理想。”他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二、老丑角

他们几乎是跟长老同时走进房间的。长老一看见他们就立即从自己那个小小的卧室里走了出来。在修道室里,两位比他们早到的隐修司祭已经在等候长老了,其中一位是管理图书的神甫,另一位是有病的巴伊西神甫,他年纪不大,但据说很有学问。此外,还有一位年轻小伙子站在角落里等候(后来他一直站在那儿)。这小伙子看上去二十一岁光景,穿一件文职人员的常礼服,是神学校学生,未来的神学家,不知什么原因受到修道院和修士团的照顾。他个子很高,脸色红润,颧骨高突,一对细小的栗色眼睛聪明而专注,脸上露出谦恭的表情,但很得体,并无唯唯诺诺的样子。客人进门时他甚至没有鞠躬致意,尽管他的身份跟他们并不平等,相反,他还处于从属依附的地位。

佐西马长老在阿廖沙和一名见习修士的陪同下走了出来。两位司祭站起来,深深地向他鞠躬致意,手指触到地面,接受长老祝福,并吻了吻他的手。长老为他们表示祝福之后也手指触到地面,向他们同样报以深深的鞠躬,并且请他们每人都为自己祝福。整个仪式自始至终都相当认真,几乎带着感情,完全不像日常的例行公事。不过米乌索夫觉得这一切都是故意装出来的。他站在和他一起走进房间的几位同伴的最前面。按理说,尽管信仰不同,但即使出于最一般的礼貌(这里的习惯就是这样),也应该走上前去求长老祝福,如果不吻他的手,那至少应该接受祝福。这一点,昨天晚上他已经考虑过了。但是现在见到两位司祭这样鞠躬,吻他的手,他立即改变了主意:他郑重其事地按世俗方式深深鞠了个躬,然后走到椅子跟前。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像猴子似的完全模仿米乌索夫,也这样做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也郑重其事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双手贴着裤缝,并没有触地。而卡尔加诺夫慌张得忘了鞠躬。长老放下已经举起准备向他们祝福的手,再一次向他们鞠了个躬,然后请大家坐下。阿廖沙双颊通红。他感到惭愧,他原来的种种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长老在一张款式非常古老的红木皮沙发上坐下,请客人们,除了两位司祭,都坐到对面靠墙的四把黑色包皮已经磨损的红木椅子上,四个人互相紧紧挨着。两位司祭分坐两侧,一位靠门,另一位挨窗。神学校学生、阿廖沙和见习修士依然站着。整个修道室十分狭小,透着颓败的气息。家具陈设相当粗糙、寒碜,都是些必不可少的东西。窗台上放着两盆花,墙角里挂着许多圣像,其中有一幅很大的圣母像,大约画于教派分裂之前。圣母像前点着长明灯,旁边还有另外两幅身穿鲜亮长袍的圣像,再旁边是雕刻的小天使、瓷蛋、象牙制成的天主教十字架和怀抱十字架的悲伤的圣母像以及几幅临摹前几个世纪意大利艺术大师的外国版画。这些精巧珍贵的版画旁边还有几幅色彩鲜艳的圣徒、殉道者、大主教之类的画像,这些极其普通的俄国画像在任何一个市场上只要花几个戈比都能买到。还有几张俄国现任和历任大主教的画像,不过挂在另外几面墙上。米乌索夫迅速地浏览了一遍这些“千篇一律”的东西,然后用专注的目光打量着长老。他非常相信自己的眼力。如果考虑到他已年过半百,那么他这个弱点至少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到了这种年龄,一般富裕而聪明的上流人物总是会变得越来越自以为是,有时候甚至是身不由己的。

从一开始他就不喜欢长老。确实,长老的脸上有一种不仅使米乌索夫而且也使许多人不喜欢的东西。他身材矮小,佝偻着腰,两条细腿,虽然才六十五岁,可是因为有病,看上去要苍老得多,至少比实际年龄大十岁。他那干瘦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眼睛周围特别多。他的眼睛不大,但眼珠很明亮灵活,炯炯有神,就像两个熠熠发亮的光点。只有两鬓还剩几根白发,一撮稀疏细小、呈楔子状的胡子,两片时常露着微笑的嘴唇薄得像两条线。鼻子不算长,可是尖得像小鸟的嘴。

“从各种迹象来看,这是个凶狠、傲慢而渺小的灵魂。”米乌索夫的脑海中掠过这样的想法。总之,他心里很不痛快。

报时的钟声帮助他们开始了这场谈话。墙上那只廉价的带悬锤的小挂钟很快敲了整整十二下。

“约定的时间到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大声喊道。“可我的儿子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还没有来。我替他向您道歉,神圣的长老!(阿廖沙听到他说‘神圣的长老’,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我本人向来都是遵守时间的,一分钟也不差,我牢记准时是国王的礼貌……”

“不过,您总还不是国王吧。”米乌索夫忍不住说道。

“对,是的,我不是国王。但您知道,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这我自己也清楚,真的!您瞧,我说话总是说不到点子上!我尊敬的导师!”他一下子激昂慷慨起来。“您看,站在您面前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丑!我就是这样自我介绍的。唉,是老习惯了!有时候不合时宜地乱说一通,那是故意的,想逗大家发笑,让大家开心。应该讨人喜欢,对吗?七八年前我到一个小城市去办点事情,在那儿结识了几位商人,我们一起去见警察局长,我们有事求他,想请他跟我们一起吃饭。警察局长出来了,他是个又高又胖、浅黄头发、脸色阴沉的人。在这些事情上,碰到这种家伙往往最难对付,他们肝火很旺,脾气暴躁。我径直走到他面前,您知道吗,用上流人士那种满不在乎的口气对他说:‘警察局长先生,请您做我们的纳普拉甫尼克!’他问:‘什么纳普拉甫尼克?’我一看事情糟了。他板着脸站在那儿。于是我就说:‘我只是想开个玩笑罢了,让大家乐一乐,纳普拉甫尼克先生是我们俄国著名的乐队指挥,为了使我们的事情协调起见,我们似乎也需要这样一位指挥……’我这样解释和比喻是很有道理的,对吗?他说:‘我是警察局长,决不允许把我的职务编成俏皮话。’说完他就转身走了。我追上去大声喊道:‘是的,是的,您是警察局长。您不是纳普拉甫尼克!’他说:‘不,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就是纳普拉甫尼克。’您瞧,我们这笔生意就这么黄了!我老是这样,永远是这样。好心永远不得好报。有一次,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对一位很有势力的人说:‘大人,您太太是个非常敏感的女性。’我的意思是指她在名誉方面,也就是在贞操方面不允许别人碰一碰。他马上反问我:‘那您碰过她吗?’我忍不住突然想说句俏皮话:‘是的,大人,我碰过她。’于是他马上狠狠揍了我一顿……不过,这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所以说出来也不怕大家见笑。我老是自讨没趣!”

“您现在也是这样。”米乌索夫厌恶地低声说。长老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俩。

“好像是的。您瞧,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这一点我自己也明白。您知道吗,我一开始说话就预感到自己会这样,您知道吗,我甚至预感到您会第一个向我指出来。当我发现我的笑话不成功的一刹那,尊敬的长老,我的两颊会紧紧贴住下面的牙床,就像抽筋似的,这种情况我年轻时在贵族人家吃闲饭混日子的时候就开始了。尊敬的长老,我生来就是个地道的小丑,就跟那种生来就是疯疯癫癫的人一样。我不否认,我身上附着魔鬼,但只不过是个小鬼而已,大鬼会附到别人身上,但决不会附到您身上,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您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我有信仰,我相信上帝。我只是近来才开始怀疑,但现在还坐在这里等待着重要的训导。尊敬的神甫,我就像哲学家狄德罗。神甫,您知不知道哲学家狄德罗是怎样去见叶卡捷琳娜时代的大主教普拉东的?他一进去就开门见山地说:‘没有上帝。’大主教举起手指回答说:‘连疯子心里也装着上帝。’狄德罗听了叭的一声跪下来,大声说道:‘我信上帝,我愿意接受洗礼。’他马上受了洗。达什科娃公爵夫人是他的教母,波将金是他的教父……”

“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这简直无法容忍!您自己也明明知道这是胡扯,您那个愚蠢的笑话也纯属无稽之谈,那为什么还要装疯卖傻?”米乌索夫已经完全无法控制自己,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早知道这都是无稽之谈!”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兴致勃勃地喊道。“不过先生们,我要对你们说句真话:长老是伟人!请原谅,最后那件事,狄德罗受洗那件事是我刚才临时编出来的,信口胡诌,在这之前脑子里从来没有想到过。是为了逗乐才编出来的。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我是为了讨人喜欢才装疯卖傻。不过,有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这样做。至于狄德罗的事,那么我不止二十次地听本地的地主们说他是‘十足的疯子’,我年轻时就在那些地主家当食客。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我从您姑妈玛芙拉·福米尼什娜那儿也听到过类似的话。他们直到如今还坚信,不信上帝的狄德罗去见普拉东大主教就是为了跟他辩论有没有上帝……”

米乌索夫站了起来,他不但失去了耐心,甚至失去了理智。他气得发抖,而且也意识到自己的样子一定显得十分可笑。事实也是如此,眼前修道室里发生的事情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四五十年来,早在原先几位长老在世的时候,四面八方的来客聚集到这间修道室里,他们始终怀着深深的敬仰,决无其他想法。那些受到接见的人进入这间修道室的时候几乎全都明白这是给予他们的一种极大的恩典。许多人自始至终匍匐在地上不肯起来。许多“上层”人物,连那些学问高深的人,甚至一些自由思想分子,他们出于好奇或其他原因而随着大家进入修道室或者获得单独接见时,无一例外地把表示崇敬和礼貌自始至终当做自己的首要任务,更何况这里规定不收费用,一方只是出于仁爱和慈悲,另一方是为了忏悔和急于解决灵魂方面的某个难题或者消解内心生活的危机。因此,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突然表现出来的那种与他所处环境截然不相适应的小丑作风使在场的目击者,至少使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人感到困惑和惊讶。但是两位司祭依然不动声色,神情严肃地注视着长老会有什么反应,不过他们似乎也像米乌索夫那样准备站起来了。阿廖沙低着脑袋站在那儿,几乎要哭出来。最令他奇怪的是,他唯一指望的能对父亲施加影响并制止其胡闹的二哥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现在居然低着头,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显然怀着一种想看个究竟的好奇心在等待着这一切将如何结束,好像他在这儿完全是个局外人。至于拉基京,阿廖沙非常熟悉甚至非常亲近的那个神学校学生,阿廖沙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拉基京的所有想法他都知道——全修道院也只有阿廖沙知道他的想法。

“请原谅……”米乌索夫对长老说,“也许您认为我也参与了这个不成体统的玩笑。我的错误在于,我相信即使像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这样的人,在拜访令人肃然起敬的人物时总会明白自己的责任……我真没有想到,只是因为自己跟他同来而不得不向您表示歉意……”

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把话说完就已经惭愧得想离开了。

“请您别担心,”长老突然支着两条无力的细腿站起来,他拉住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双手,让他重新坐到原来的位置上。“您放心好了,我特别希望您做我的客人。”说完他鞠了个躬,转过身重新回到自己那张小沙发上。

“伟大的长老,请您说一句话,我这样随便是不是玷污了您的身份?”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突然大声问道,双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把,那架势好像要根据长老的回答随时准备从椅子里跳起来似的。

“我恳请您别担心,也别感到拘束。”长老庄重地对他说。“您不要拘束,就像在家里一样随便,主要是您不要自惭形秽,因为一切皆由此而来。”

“完全像在家里一样?也就是保持本色吗?啊,这未免过分了,太过分了——不过我还是非常乐意听您的劝告!您要知道,崇高的神甫,请您别让我保持本色,您别冒这个险,连我自己也不敢完全恢复原貌。这一点我要事先告诉您,也是为了您好,而其余的一切,暂时还不得而知,尽管有些人想尽量丑化我。这话我是对您说的,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至于您,神圣的长老,那我要说:我非常非常地高兴。”他欠起身,举着双手说道。“‘怀你胎的肚皮,喂你奶的奶头都是有福气的,特别是喂你奶的奶头更加有福气!’您刚才对我说:‘不要自惭形秽,因为一切皆由此而来!’您这句话击中了要害,触到了我的痛处。我跟别人交往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感觉,总觉得自己比谁都卑鄙,大家都把我当做小丑,于是我想:‘那就让我真的扮演一个小丑的角色吧,反正我不怕你们说三道四,因为你们全都比我更卑鄙!’这样,我就成了一名小丑,因为自惭形秽而成了小丑,伟大的长老,完全因为自惭形秽,我这样胡闹也是因为多疑。假如我跟别人交往时确信大家会立即把我当做一个极其可爱、极其聪明的人,天哪,那我肯定成了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师父!”说着他突然跪到地上。“我怎样才能得到永生呢?”

这时候仍然很难断定:他究竟是在开玩笑呢,还是真的深受感动?

长老抬头望着他,微笑说:

“您早就知道该做些什么,您是相当聪明的,您不要酗酒,不要信口开河,不要迷恋女色,尤其不要贪图钱财,您要关闭您那些酒馆,如果不能关闭全部,那至少也得关闭两三家。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别撒谎。”

“是不是指狄德罗的事?”

“不,不是指狄德罗那件事。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不要对自己撒谎。凡是对自己撒谎并且相信自己谎言的人,往往会落到不分是非的地步,既分不清自己的是非,也分不清外界的是非,因而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别人,由于不尊重任何人,因而就不再有爱。既然缺乏爱心,为了消遣取乐便放纵淫欲,作恶多端,最后沦为畜生,这一切都是因为对人对己撒谎的缘故。对自己撒谎的人比任何人更容易受委屈,有时候也乐意受委屈,对吗?他知道没有人欺负他,凭空想象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为了面子谎话连篇,为了哗众取宠又夸大其词,喋喋不休,小题大做,把一粒豌豆说成一座大山——这些他都知道,可还是动辄就要装出饱受委屈的样子,这样心里就舒服了,甚至感到莫大的满足,最后真的会产生怨恨。您起来吧,坐到椅子上,我求您了,要知道这一切同样都是虚伪的做作……”

“我的好人!让我吻您的手。”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一跃而起,迅速地吻了吻长老消瘦的手。“确实这样,受了欺负确实觉得舒服。您说得真好,我还从来没有听别人这样说过。确实这样,我一辈子都觉得自己受委屈,可心里又感到很舒服,我是为了快感才受委屈的,因为受人欺负不但心里感到舒坦,有时候会觉得很光彩。伟大的长老,您忘了说:很光彩!我要把这句话记在本子上!是的,我撒谎,一辈子都在撒谎,天天在撒谎,每时每刻在撒谎。我本身就是谎言,是谎言之父!不过也许不是谎言之父,我老是用词不当,我是谎言之子,那也足够了!只不过……我的天使……关于狄德罗的那些话有时候还是可以说的!说狄德罗不会有什么害处,可别的话就有害处。伟大的长老,我差点给忘了,从前年起我就一直想打听一下,就是想到这里问清楚一件事。不过请您别让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打断我。伟大的长老,我要问的是有没有这回事:《日课经文月书》里说有一位显灵的圣徒因为信仰而受难,最后被砍去了脑袋,这时候他站起来,捡起脑袋‘亲吻’。他走了很久,一边走还一边捧着脑袋‘亲吻’。究竟有没有这回事,诸位诚实的神甫?”

“没有这回事。”长老说。

“《日课经文月书》里根本没有这类内容,您说的是哪一位圣徒?”管理图书的司祭问。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位。我不知道也不清楚。是人家说的,我受骗了。我听别人说过。你们知道是谁说的吗?就是这个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他刚才还为狄德罗而生气,可这件事就是他说的。”

“我从来没有跟您说过这样的事,而且我从来不跟您说话。”

“对,您没有单独对我说,而是当着许多人的面说的,当时我也在场,那还是三年前的事。我之所以提起这件事,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是因为您这个令人发笑的故事动摇了我的信仰。这个情况您不知道,您不了解,我是怀着被动摇的信仰回到了家里,从此以后我就越来越动摇了。是的,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您是促使我堕落的根源!这跟狄德罗没有关系!”

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说得慷慨激昂,虽然大家都明白他又在演戏了。不过米乌索夫还是被他这番话深深地刺痛了。

“真是胡说八道,”他嘟囔着说,“也许我以前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但不是对您说的。我自己也是听别人说的。我这是在巴黎听一位法国人说的,似乎我们这儿做弥撒的时候都要读《日课经文月书》中的这个故事……那个法国人很有学问,专门研究俄国的统计……在俄罗斯住了很长时间……我自己没有读过《日课经文月书》……也不想读……饭桌上闲聊的话题还嫌少吗?当时我们在吃饭……”

“是啊,当时您在吃饭,可我却丧失了信仰!”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挖苦说。

“您的信仰关我什么事!”米乌索夫本想冲着他大喊,突然又控制住自己,只是轻蔑地说道:“什么事给您一搅和,就变得一团糟。”

长老突然站起来。

“请原谅,先生们,我暂时离开一会儿。”他对所有来访的客人说。

“比你们早来的人还在等着我呢。您还是别撒谎吧。”他对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说,脸上露着笑容。

他走出修道室。阿廖沙和一名见习修士跑过去扶他走下台阶。阿廖沙喘着粗气。他为自己能离开而感到高兴,他也为长老没有生气,反而心情愉快而高兴。长老朝回廊走去,他要为等候他的人祝福。可是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还是在修道室的门口拦住了他。

“大善人哪!”他充满感情地喊道。“请允许我再一次吻您的手!是的,跟您还可以说话,可以相处!您以为我一直在撒谎,一直在充当小丑吗?您该知道,我这样做是故意的,为了试探您才这样装疯卖傻。我一直在试探您,看是不是可以跟您相处?您的高傲是否允许我的恭顺占有一席之地?现在我要给您颁发一份奖状:跟您是可以相处的!现在我要保持沉默,始终不说话。我这就坐到椅子上,不再开口。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该您说话了,现在您是这儿最主要的角色……时间是十分钟。”

三、虔诚的乡下女人

紧挨着院墙外侧的木回廊下面,这时候聚集着一群妇女,二十来个乡下女人。她们已经被告知,长老最后总会来接见她们的,因此她们都等在那儿。女地主霍赫拉科娃也来到了回廊里,她也在等候长老,不过是在一间专门为贵客准备的房间里。她们是母女俩。母亲霍赫拉科娃太太很有钱,衣着打扮向来十分高雅,她还相当年轻,模样十分标致,脸色略显苍白,有一对灵活的黑眼睛。她至多不超过三十三岁,可守寡已经五年。她那可怜的十四岁女儿双脚瘫痪,已经有半年不能行走了,只能坐在又长又稳的轮椅上让人推来推去。她的小脸蛋长得很美,虽然由于疾病而略显消瘦,可始终乐呵呵的。她的眼睫毛很长,眼睛又黑又大,闪着调皮的光芒。早在春天的时候她母亲就打算把她带到国外去,可到了夏天又因为安排田庄上的事情耽误下来了。她们在我们城里已经住了将近一个多星期,主要是为了处理事务,其次才是为了朝圣。不过三天前已经见过一次长老。现在她们又突然来了,尽管知道长老几乎不再接待任何人,她们还是苦苦哀求,希望能再一次“有幸见到伟大的治病者”。

母亲坐在轮椅旁的椅子上等候长老出来,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位年老的修士,他不是这个修道院的人,而是从遥远的北方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修道院来的。他也想请长老祝福。长老来到回廊,首先径直向众人走去。人们朝门廊拥过来,那门廊的三级台阶将低矮的回廊和空地联在一起。长老站到最上面的那级台阶上,披上肩带,开始替那些拥挤在他身旁的女人们祝福。一位疯疯癫癫的女人被人抓住双手,拉到长老面前。那女人一见长老便突然莫名其妙地尖叫起来,喉咙哽噎,浑身颤抖,就像产妇惊厥似的。长老把肩带放在她头上,为她念了一段简短的祷文,那女人立即安静下来,不再叫闹了。我不知道现在怎么样,反正我小时候在乡下和修道院里经常见到这种疯疯癫癫的女人,也经常听到她们的叫喊。她们被带到教堂做弥撒,她们尖声号叫,或者像狗叫似的闹得整个教堂不得安宁。可是当端上圣餐,人们把她们带去领受圣餐时,“疯癫”立即停止,这些病人总能安静一段时间。这种变化常常使我这个孩子感到惊讶。不过,当时我听另外一些地主,尤其是城里的教师们回答我的问题时说,这一切都是假装出来的,其目的是不想干活,只要采取必要的严厉措施,随时都可以根治。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们还讲了各种各样的笑话。可是后来我从医学专家那儿惊讶地了解到,这里根本没有丝毫假装的成分,这是一种可怕的妇女病,主要发生在我们俄罗斯,这说明我国乡下女人的命运特别悲惨。这病是因为在缺乏任何医疗条件的痛苦的难产之后马上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引起的,除此之外,还因为难以排解的悲伤、挨打,等等。有些女人天生无法像大多数人那样忍受这些折磨。只要把这些处于癫狂状态乱喊乱叫的女人带到圣餐面前,她们的病往往一下子会奇怪地消失。人们向我解释说这是假装出来的,甚至说是“教派分子”玩弄的花招。其实,这也许是极自然的事情。那些带病人去领受圣餐的乡下女人,主要是病人自己,全都像坚信颠扑不破的真理那样相信:如果把病人带去领受圣餐,那么附在病人身上的魔鬼无论如何也会坚持不住的。因此,当神经和心理上有病的女人领受圣餐的那一刻,她们整个机体一定会经受剧烈的震荡,引起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她们完全坚信并且期待着一定会出现治愈的奇迹,于是,这种奇迹果然出现了,尽管只持续了一分钟。现在的情况正是这样,长老刚把肩带放到病人身上,奇迹马上出现了。

挤在长老身边的许多女人被一时的效果感动得流下了欣喜的眼泪,另外一些女人挤过去哪怕是吻一吻他的衣角也感到满足,也有人不知为什么在那儿哭泣。长老为大家祈祷祝福,还跟一部分人交谈。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他已经认识,她就住在附近,离修道院六俄里的那个村庄里,再说以前她家里的人领她到这儿来过。

“你是远道而来啊!”他指着一位年纪不大,但形容枯瘦的女人说。那女人脸色发黑,但不像是被太阳晒的。她跪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长老,她的目光中似乎有一种呆滞麻木的神色。

“大老远来的,长老,大老远来的,离这儿三百俄里。大老远来的,长老,大老远来的。”那女人不知为什么慢慢地摇晃着脑袋,一只手托着腮帮子,拖长了声音说道。她说话的腔调就像哭泣似的。老百姓中间有一种沉默无言的一忍再忍的悲伤,这悲伤只埋藏在心底,永远不会流露出来。但也有一种外露的悲伤,有时候通过眼泪加以宣泄,从而变成嘤嘤啜泣。这种情况女人居多,其悲伤的程度并不亚于默默无言的悲伤。嘤嘤啜泣不仅无法给人以慰藉,反而更加撕心裂肺。这种悲伤也不希望别人去安慰,它全靠无法排解的感觉而滋长。嘤嘤啜泣只不过是一种不断刺激创伤的手段罢了。

“你是城里人吧?”长老问道,好奇地打量着她。

“我们是城里人,长老,城里人,出生在乡下,住在城里,是城里人。我到这儿来是为了见一见你。我们听说了你的情况,长老,听说了。我埋葬了小儿子就出来求上帝了。我到过三个修道院,他们指点我说:‘娜斯塔茜娅,你上那儿去吧。’就是到您这儿,亲爱的,到您这儿。这样我就来了,昨天住了一宿,今天就上您这儿来了。”

“你有什么伤心的事吗?”

“可怜我那小儿子,长老,才三岁,差两三个月就满三岁了。我想儿子想得好苦啊,长老。我就剩这么个儿子了,我跟尼基图什卡生了四个孩子,可一个都没能活下来,亲爱的,一个都没能活下来。我埋葬了前面三个孩子,也没有太伤心,可埋了这最后一个,心里怎么也忘不掉。就好像还站在我面前,不肯离去,我的心都碎了。一见到他贴肉穿的衬衫衬裤,一件小衬衫或者一双小靴子,我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场。我把他死后留下的东西翻出来,一面看一面哭,我对我丈夫尼基图什卡说,当家的,你让我去求上帝吧!我丈夫是马车夫,我们并不穷,长老,我们不穷,我们有马也有车,全是自己的,可我们这些家当现在又有什么用处呢?只要我不在,我的尼基图什卡就会生病,这是肯定的,以前就是这样:我一转身,他就没有力气了。现在我也不去牵挂他了,我离家已经三个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全忘了,什么也不愿想了。现在我跟他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我跟他之间已经没有牵挂了,跟所有的人都无牵无挂了。现在我不想再看见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产,我什么也不想看见!”

“我要告诉你这当母亲的,”长老说道,“古代一位伟大的圣徒有一次在教堂里看到一位像你一样哭哭啼啼的母亲,她也因为唯一的孩子让上帝召唤去了而心痛万分。圣徒对她说:‘也许你不知道,这些孩子在上帝的宝座前面是多么勇敢。天国里甚至没有比他们更勇敢的了。他们对上帝说:主啊,你赐予了我们生命,可我们刚开始领略生的乐趣,你马上又收回去了。他们那么大胆地向上帝请求,上帝只好立即赐予他们天使的头衔。圣徒说,所以你这当母亲的应该高兴,不必哭泣,你的孩子成了上帝的一名天使。’这就是古时候圣徒对一位哭泣的女人所说的话。他是一位伟大的圣徒,不可能说假话,所以你这当母亲的也应该知道,你的孩子现在正站在上帝的宝座面前,他很高兴,也很快活,还在为你向上帝祈祷。所以你也不必哭泣,应该高兴才是。”

女人手托着面颊,低着头听长老开导。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尼基图什卡也这样安慰我,说的话也一模一样,‘你这傻女人,’他说,‘你哭什么呢,我们的儿子现在肯定在主那儿,跟天使一起唱赞美诗呢。’他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哭了,我见他跟我一样也在哭。我说:‘尼基图什卡,这我知道,我们的孩子不在上帝身边又能在哪儿呢!不过他现在不在我们这儿,尼基图什卡,不在我们身边,不像从前那样坐在我们面前!’我真想看他一眼,哪怕只要再看他一眼也好,我可以不走到他跟前,可以一声不吭,躲在角落里,只要能看他一会儿,听他怎样在院子里玩耍,像从前那样回来奶声奶气地叫一声‘妈,你在哪儿’,我只想听听他迈着小腿在房间里走动的声音,听听他笃笃的走路声,我记得他常常这样跑到我身边,又是喊又是笑。我只想听一听他的脚步声,我一听就能听出来!可是他不在了!长老,不在了,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你看,这是他的腰带,可他人不在了,现在我怎么也见不到他了,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她从怀里掏出孩子的一条镶着金银饰边的小腰带,刚看了一眼就哭得浑身哆嗦起来,她用手指捂着眼睛,泪水突然从指缝里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而这就是,”长老说,“这就是古代的拉结哭他的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你们这些当母亲的在世上的命运注定就是这样。你别安慰自己,你也不需要安慰自己,你别安慰自己,你尽管哭好了,但每次哭的时候都一定要想到你儿子现在成了上帝的一名天使,他从天国望着你,也能看到你,看到你的眼泪他很高兴,还把你的眼泪指给上帝看。伟大的慈母之泪你还要流很久,但这眼泪最后将使你转忧为喜,你那伤心的眼泪将成为暗自激动的眼泪,成为能够脱离罪恶、净化心灵的眼泪。我要为你的孩子祈祷安息,他叫什么名字?”

“阿列克谢,长老。”

“这名字真可爱。取自圣徒阿列克谢的名字吗?”

“是的,长老,是用了圣徒阿列克谢的名字!”

“他是个多好的圣徒!我一定为你的孩子祈祷,也要为你这当母亲的悲伤和你丈夫的健康祈祷,只不过你抛弃丈夫是一件罪孽,你要回到丈夫身边,精心照料他。如果你的孩子从天国看到你抛弃了他的父亲,他会为你们而伤心得哭起来的。你为何要破坏他的安宁呢?要知道他还活着,还活着,因为灵魂是永生的,尽管他不在家里,但他还在你们身边,只是看不见罢了。你说你恨自己的家,那他怎么能回家呢?如果他回家见到自己的父母不在一起,那他又去找谁呢?现在你经常梦见他,你心里感到痛苦,将来他会让你做各种美好的梦。回到你丈夫身边去吧,今天就回去。”

“我这就回去,亲爱的,我听你的话,我回去。你把我的心思琢磨透了。尼基图什卡,我的尼基图什卡啊,你等着我,亲爱的,你等着我吧!”女人说着哭了起来,但长老已经转过身跟另一位年迈的老妇人说话了。那老妇人的穿着打扮不像朝圣者,而像城里人。从她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她有什么心事,她来是要诉说什么。她自称是士官的遗孀,住得也不远,就在我们城里。她的儿子瓦辛卡在政府部门当差,后来到西伯利亚的伊尔库茨克去了,他从那里来过两三封信,但最近快一年没有信来了。她曾经打听过他的消息,不过说实在的,她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打听才好。

“不过前几天斯捷潘尼达·伊里伊尼什娜·别特里亚金娜对我说,她是做买卖的,很有钱,她说,你把你儿子的名字写进追荐册,送到教堂里,祈祷他的灵魂安息。她说他的灵魂会想念你,这样,他就会给你写信。斯捷潘尼达·伊里伊尼什娜说,这肯定灵验,这办法试过多次了,每次都见效。不过我只是有点怀疑……亲爱的,这话是真是假?这样做好不好?”

“别信这一套,连提这样的问题也是可耻的。怎么能为一个活着的人做安息祈祷呢,况且这样做的又是他亲生母亲!这是极大的罪孽,就跟施妖术一样。但是因为你无知,尚可饶恕。你最好还是求救苦救难的圣母保佑你儿子健康,求她饶恕你的邪念。我还要告诉你,普罗霍罗芙娜:你儿子或者会很快回到你身边,或者一定会写信给你。你去吧,从今以后你就放心好了。我告诉你,你儿子还活着。”

“亲爱的,愿上帝赐福给你,你是我们的恩人,你替我们大家祈祷,饶恕我们的罪孽……”

长老已经注意到在人群中有一个神情疲惫、好像害痨病的年轻农妇,她那两道燃烧似的目光正盯着他。她一声不响地望着他,那眼神在请求着什么,但她又不敢走上前。

“你有什么事,亲爱的?”

“请你饶恕我的灵魂吧,亲爱的。”她不慌不忙地轻轻说道,跪下来向他磕头。

“我犯了罪,亲爱的长老,我害怕自己的罪孽。”

长老坐到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那女人跪着将身体挪到他身边。

“我守寡两年多了,”她悄悄地说,浑身像在发抖,“我出嫁以后日子难过,丈夫是个老头子,经常把我打得死去活来。后来他病倒了,躺在床上,我瞅着他那模样,心里想:要是他病好了,重新起床怎么办?当时我就生出了那个念头……”

“等一等,”长老说着把自己的耳朵凑到她嘴边,女人继续悄悄地说着,几乎什么也听不清。她一会儿就说完了。

“两年多了吗?”

“两年多了。起初不觉得什么,现在开始闹病了,心烦意乱。”

“你是远道来的吗?”

“离这儿一千里地。”

“忏悔的时候你说过没有?”

“说了,每次说两遍。”

“让你领过圣餐没有?”

“领过了,我害怕,我怕死。”

“什么也不用害怕,永远不用害怕,也不用发愁,只要你不断忏悔,上帝会饶恕一切的,只要你真正忏悔了,那么世上就没有也不可能有上帝无法饶恕的罪孽。一个人也不可能犯下那种连博大的上帝之爱都无法宽容的弥天大罪。难道有什么超出上帝之爱的罪孽吗?你只管不停地忏悔,根本用不着害怕。你要相信,上帝是爱你的,爱得出乎你的想象。尽管你犯了罪,罪孽在身,上帝还是爱你的。上帝对一个忏悔的人比对十个规规矩矩的人还喜欢,这是句老话。你去吧,不要害怕。不要迁怒于他人,受了委屈不要生气。你死去的丈夫侮辱过你,你心里要饶恕他,你要真心诚意地跟他和解。你忏悔了,就会有一颗仁爱的心。你有了爱心,你就是上帝的人了……爱能赎回一切,拯救一切。既然连我这样跟你同样有罪的人都能怜悯你,那上帝就更能怜悯你了。爱是无价之宝,你用爱可以赎回整个世界,不仅可以赎你的罪,还可以赎别人的罪。你去吧,别害怕。”

他为她画了三次十字,从自己脖子上摘下一枚小圣像,戴到她身上。她默默地向他磕了个头。他欠起身,高兴地看着另一个怀抱婴儿的健壮妇人。

“我是从维舍戈里耶来的,亲爱的。”

“离这儿十二里地,抱着孩子来去不容易啊。你有什么事吗?”

“我来看看你。我到你这儿来过几次,你不记得了?要是把我都给忘了,那你的记性真的不太好。我们村里的人说你病了,我心里就想:好吧,让我亲自去看看他吧。现在我见到了你,哪有什么病啊?你还能活二十年,真的,上帝保佑你!为你祈祷的人还会少吗?生病会轮得上你吗?”

“谢谢你的一片好心,亲爱的。”

“顺便我还有个小小的请求,这儿是六十戈比,亲爱的,你把这些钱送给比我还穷的人。我到这儿来的路上想:最好还是让他去给吧,他知道应该给谁。”

“谢谢,亲爱的,谢谢,好心的人。我爱你,我一定照办。你手里抱的孩子是个女孩吗?”

“是女孩,亲爱的,丽扎维塔。”

“愿上帝赐福予你们母女俩,赐福予你和你的丽扎维塔。你让我心里感到非常快活,亲爱的。再见了,亲爱的人们,再见了,可敬可爱的人们。”

他为所有的人祝福,向大家深深地鞠躬。

四、信仰不坚的太太

远道而来的地主太太看着长老与平民百姓谈话并为他们祝福的整个场面,禁不住默默流下了一串串眼泪,不时用手帕擦着。她是位多愁善感、真诚善良的上流社会的太太。当长老最后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兴奋异常地迎上去说:

“看着这动人的场面,我真是百感交集……”她激动得说不下去了。“啊,我知道人民爱您,我自己也爱人民,我愿意爱他们,怎么能不爱人民呢,不爱我们优秀、淳朴、伟大的俄罗斯人民呢?”

“您女儿的身体怎么样?您还想跟我谈话吗?”

“啊,我坚决请求,我恳切请求,我愿意跪下来,我情愿在您面前哪怕跪三天,只要您放我进来。我们到您这儿来,是要向您这位包治百病的高手表示衷心的谢意。您治好了我的丽莎的病,完全治愈了。用什么办法治好的呢?就是星期四那天您为她做了祈祷,把您的手放在她头上。我们急着赶来吻您的双手,表达我们的感激和崇敬之情!”

“怎么能说治好了呢?她不是还躺在轮椅上吗?”

“可是夜间热病的症状完全消失了,从星期四到现在已经整整两天两夜没犯病了,”那太太神经质地匆忙说道,“不仅如此,她的两条腿也有力气了。今天早晨她起床的时候身体很好,她睡了一整夜,您看看她那红润的脸色,看看她那明亮的眼睛。以前老是哭个不停,现在却笑声不断,又快活又高兴。今天她硬是要求让她站一会儿,她居然独自站了足足一分钟,没有什么帮衬。她跟我打赌,说两星期后能跳‘卡德里尔舞’。我请来了本地的赫尔岑斯图勃医生,他耸了耸肩说:我感到惊讶,感到不可思议。难道您不希望我们来打扰您,不希望我们急匆匆赶来感谢您吗?丽莎,你谢啊,道谢啊!”

丽莎那可爱的喜气洋洋的小脸蛋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她尽量从轮椅上稍稍坐起来,眼睛望着长老,双手合在胸前,可忍不住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这是笑他,笑他!”她指着阿廖沙说,她因为忍不住笑出了声在生自己的气。假如这时候有谁看一眼站在长老背后一步之遥的阿廖沙,那一定能发现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通红,他的眼睛闪亮了一下又连忙低垂下来。

“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她有东西要交给您……您身体好吗?”丽莎的母亲突然转身问阿廖沙,并把自己保养得极好的手伸给他。长老回过头来,突然朝阿廖沙仔细看了一眼。阿廖沙走到丽莎跟前,脸上露出奇怪的微笑,也把自己的手伸给她。丽莎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托我把这交给您。”她递给他一封短柬。“她特别请您到她那儿去一次,越快越好,不要骗她,一定要去。”

“她请我去一次?让我到她那儿……为什么?”阿廖沙深为惊讶地说道,他的脸上突然露出疑惑的神情。

“啊,这全是因为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以及最近发生的几件事情。”丽莎的母亲匆匆解释道。“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现在拿定了一个主意。为这件事她一定要见您……为什么?我当然不知道,可是她请您尽快去。您会这样做的,肯定会这样的,基督徒的感情也要求您这样做。”

“我总共才见过她一次。”阿廖沙还是困惑不解。

“啊,她是个多么崇高、多么完美的人!……即使单凭她受的那些苦难……您想想,她经受过多少苦难,她现在还在经受什么样的苦难,您想想她面临的困难……这一切真可怕!真可怕!”

“好的,我一定去。”阿廖沙匆匆浏览了那封神秘的短柬后说,短柬里除了坚决请他前去,没有任何解释。

“啊呀,您这样做是多么友好,多么高尚!”丽莎突然兴奋地大声喊道。“可我还对妈妈说,他是绝对不会去的,他正在修行呢。您真好,真好!我一直认为您是个大好人!我现在对您说这话,心里真高兴!”

“丽莎!”她妈妈严厉地喝住她,不过随即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您把我们都给忘了,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您根本就不想上我们家,可丽莎一再对我说,只有跟您在一起她才感到快活。”阿廖沙抬起低垂的眼睛,突然又脸红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笑了笑。不过,长老已经不再注意他。他在跟那位远道而来的修士说话,那位修士,我们上面已经说过,正站在丽莎的轮椅旁边等待着长老出来。很显然,他是那种最最一般的修士,也就是他地位卑微,眼界狭隘,思想偏执,但是他信仰坚定,意志顽强。他自称来自遥远的北方,来自奥勃多尔斯克的圣西里维斯特尔修道院——总共只有九名修士的穷修道院。长老为他祝福并邀请他方便的时候到他的修道室去。

“您怎么敢做这样的事情?”修士严肃地指着丽莎突然问道。他这是指长老为她“治病”的事。

“当然,说痊愈还为时尚早。减轻病情并不等于彻底治愈,而且这也可能是由于其他原因造成的。如果说有什么好转,那么除了上帝的旨意,谁也没有这个力量。一切都取决于上帝。请您来看望我,神甫。”临末他对修士说。“我不能随时接待客人:我经常生病,我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啊,不,不,上帝不会把您从我们身边夺走的,您还会活很久很久。”丽莎的母亲大声喊道。“再说您有什么病?您看上去是那么健康、快活、幸福。”

“今天我感到好多了,但我知道这是暂时的现象。我现在对自己的病知道得非常清楚,如果您觉得我非常快活,那么再也没有比您刚才说的话更加能使我高兴的了。因为人是为幸福而生的。谁真正幸福了,谁就有资格对自己说:‘我在这世界上履行了上帝的预言!’所有恪守清规的人、所有圣者、所有神圣的殉道者都是幸福的。”

“啊,您说得多好,您的话是多么大胆、多么高尚!”丽莎的母亲喊道。“您的话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可是幸福,幸福,它又在哪儿呢?有谁可以说自己是幸福的?啊,既然您是那么善良,今天允许我们再次见您,那么我把上次没有说完、没有勇气说的话,把我长期以来感到痛苦的一切统统告诉您吧!我痛苦的是,请原谅,我痛苦的是……”她神情激动地合拢双手伸到他面前。

“什么事使您这么痛苦?”

“我的痛苦是没有信仰……”

“不信上帝?”

“啊,不,不,这是我连想也不敢想的,可是我觉得来世是个谜!谁也无法解开这个谜,没有人能解开!您听我说,您能医治百病,您洞察人们的心灵,我当然不敢希望您完全相信我,但是我可以向您郑重保证,我现在绝不是信口开河,关于来世的想法使我痛苦不安,甚至害怕和恐惧……我也不知道该去问谁,我一辈子都不敢……现在我鼓起勇气来问您……天哪,您现在会把我当成什么人啊!”她激动地双手一拍。

“您不用担心我会怎么看,”长老回答说,“我完全相信您的烦恼是真诚的。”

“啊,我该怎样感谢您啊!您看,我闭上眼睛在心里想:如果大家都有信仰,那么这信仰是怎么产生的呢?人们说,这一切起初来自对可怖的自然现象的恐惧,实际上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我想,我相信了一辈子,可是我一旦死去,一切都马上不存在了,‘坟墓上只会长出牛蒡草’,就像一位作家说的那样。这真可怕!用什么办法,怎样才能恢复信仰呢?不过,我也只是小时候才相信,机械的,没有动过脑子……用什么,究竟是用什么来证明这一点呢?我现在就是来向您请教这个问题的。如果我错过了眼前这个机会,那么这一辈子就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了。用什么来证明?怎么能使我相信?唉,我真不幸!我发现周围的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无所谓,现在谁也不去考虑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无法忍受。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毫无疑问,这很可怕。可这是无法证明的,只能相信。”

“怎样才能相信?根据什么可以相信?”

“就靠化为实际行动的爱的经验。您要尽量爱您亲近的人,这爱要付诸行动,要坚持不懈。您在爱的方面做出的成绩越大,您就会越来越坚信上帝的存在,相信您灵魂的永生。如果您对亲近的人爱到可以作出自我牺牲的地步,那么您肯定会得到坚定的信仰,任何怀疑都不会侵蚀您的灵魂。这是最可靠也是最正确的办法。”

“付诸实际行动的爱?这又产生了一个问题,而且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您看:我很爱人类,您相信吗,有时候我幻想着要抛弃一切,甚至所有的一切,离开丽莎,去当护士。我闭上眼睛,心里在想,在幻想,这时候我感到自己身上有一股不可战胜的力量。任何创伤,任何脓疮都不会使我害怕。我会亲手去包扎,去清洗,我可以看护那些痛苦不堪的病人,我准备亲吻这些疮疤……”

“您能这样考虑,而不想别的,这已经很好,很不容易了。有时候您真的会不知不觉地做一件好事。”

“是的,可我怎么能长久地忍受这样的生活呢?”这位太太激烈到近于疯狂地继续说道。“这才是最主要的问题!这是最折磨人的问题。我闭上眼睛问自己:你在这条路上能长期坚持下去吗?假如有一位病人,我为他清洗伤口,他非但不知恩图报,反而用种种任性的言行来折磨你,对你充满爱心的服侍不加珍惜,不予重视,冲着你大喊大叫,提出粗鲁的要求,甚至向上司告你的状(这种情况在痛苦难耐的病人身上是经常发生的),那时候你怎么办?你的爱能不能继续下去?您看我已经胆战心惊地预料到: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使我对人类这种‘付诸实际行动’的爱立即冷却下去的话,那便是忘恩负义。一句话,我做了事情是要求报答的,我要求马上得到报答,也就是要夸奖我,用爱来报答我的爱,否则我不可能爱任何人!”

她处在最真诚的自我鞭策的激情中,说完便带着挑衅般的坚决神情看了看长老。

“有一位医生跟我说过完全一模一样的话,只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长老说,“他已经上了年纪,无疑是个聪明人。他像您一样说得十分坦率,尽管带有玩笑的性质,但那是一种伤心的玩笑。他说,我爱人类,但自己觉得奇怪的是我对整个人类爱得越深,却对个别人,也就是一个个单独的人,爱得越少。他说,我往往在头脑中幻想着要热情地为人类服务,为了他们也许真的愿意走上十字架,假如突然需要这样做的话。但是经验证明,我无法跟任何人在一个房间里住上两天。只要看到别人接近我,那么他的个性就会压抑我的自尊,束缚我的自由。不出一昼夜,即使最好的人我也会恨得要命:恨这个吃饭吃得慢,恨那个伤风了不停地擤鼻涕。他说,只要别人稍稍招惹我一下,我就会成为他们的仇敌。然而事情往往会这样:我对个别的人恨得越深,我对整个人类的爱就越炽烈。”

“可怎么办呢?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呢?这时候应该绝望吗?”

“不,既然您为这件事感到十分难过,这就足够了。您要力所能及地去做,而且您一定能得到报偿。您能这样深刻和真诚地反省自己,说明您已经做了许多,如果您刚才这样真诚地跟我说话仅仅是为了让别人像我一样夸奖您的真诚,那么您在爱的行动方面肯定不会做出任何成绩,一切将停留在您的幻想中,您的一生也就只能像幻影般消逝。这样的话,您对来世的问题也会忘得一干二净,最后会糊里糊涂地感到心安理得了。”

“您完全击中了我的要害!刚才,也就是此时此刻,我方才明白,当我对您说我无法容忍忘恩负义的时候,就像您所说的那样,我确实在期待着您夸奖我的真诚。您用我自身的例子来提示我,开导我,而且用我自身的例子向我解释清楚了!”

“您说的是真心话吗?那么现在,您这样坦率地承认之后,我相信您的话是真诚的,您的心是善良的。即使您达不到幸福的境界,那您也要永远记住,您走的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千万不要离开这条正路。主要的是您要避免撒谎,时时刻刻都要提防自己撒谎,对自己对别人都要避免提出苛刻的要求。如果您觉得自己身上有卑劣的东西,只要您自己觉察到了,那就说明已经在排除了。您要避免恐惧,尽管恐惧是任何谎言引起的必然结果。永远不要害怕在将爱化为行动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胆怯,即使这时候作出错误的行为也不必过分害怕。我很遗憾,我不能对您说些令人高兴的话,因为比起停留在幻想中的爱,积极的爱是件残酷而令人望而却步的事情。幻想式的爱渴望迅速获得成功,立即得到满足,并引起众人的注意。有时候甚至愿意献出生命,但千万不能旷日持久,而要立竿见影,就像舞台上演戏那样立即见出分晓,只求引起大家的注意和喝彩。至于积极的爱,那是一项工作,是一种毅力的考验,对有些人来说也许是一门深奥的学问。不过我要预先告诉您,当您看到自己尽了最大努力却没有接近目标反而远离目标因而感到气馁的时候,我要预先告诉您,这时候您会突然达到目的,您会清楚地看到冥冥中上帝奇迹般的力量,那永远爱您、永远在暗中引导您的上帝的力量。请原谅,我不能再跟您多说了,他们还在等我。再见了。”

那位太太哭了。

“丽莎,丽莎,请您也为我的丽莎祝福,为她祝福吧!”她突然激动得像展翅欲飞的鸟。

“她是不值得爱的,我看到她一直在那儿淘气。”长老开玩笑说,“您为什么总要取笑阿列克谢?”

丽莎确实一直在耍小孩脾气。她早就发现,上一次就发现,阿廖沙见到她就害羞,并且尽量不去看她。这使她感到非常有趣,她专心致志地等待着捕捉他的目光。阿廖沙抵挡不住那紧盯着他的目光,自己也会情不自禁地、在一股难以克制的力量驱使下时不时偷偷瞟她一眼。这时她的脸上立即漾起得意的微笑,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阿廖沙更加羞得无地自容。最后,他索性转过脸躲到长老的背后去了。过了几分钟,在那股不可抑制的力量的驱使下,他又回头看看她是不是还在注视他,他发现丽莎从轮椅上几乎探出了整个身子,从侧面望着他,迫不及待地等着他看她。当她捕捉到他的目光之后,便哈哈大笑起来,以致长老都忍不住问道:

“你这淘气鬼,为什么要这样羞他?”

丽莎突然完全出人意料地涨红了脸,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神情严肃得可怕,突然用一种激动而恼恨的语气,神经质地飞快说道:

“他为什么把一切都忘了呢?我小时候他抱过我,我们一起玩耍,他还来教我读书识字,这您知道吗?两年前,他临走时说他永远不会忘记我们是好朋友,永远永远是好朋友!可他现在突然怕我了,难道我会把他吃了,还是怎么的?为什么他不愿意走近我?为什么他不跟我说话?为什么他不愿意上我们家?难道是您不放他来吗?我们知道他可以随便行动。我不好意思叫他,他首先应该想起来,如果没有忘记的话。是啊,他现在要拯救自己的灵魂呢!您干吗给他穿上这件修道长袍……他一跑就会绊倒的……”

突然,她忍不住用手蒙住了脸,不可抑止地大笑起来,这是一种长长的、神经质的、颤抖而无声的笑。长老微笑着听她说完后充满温情地为她祝福。她开始吻他的手,猛地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眼睛上,哭了起来。

“您别生我的气,我是傻瓜,一钱不值……也许阿廖沙做得对,他不愿理睬我这样可笑的人,这样做是很对的。”

“我一定让他到您那儿去。”长老说得很果断。

五、必定如此,必定如此

长老离开修道室大约有二十五分钟左右。已经过了十二点半,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依然不见踪影。大家就是为了他才聚集到这儿的,可是好像都把他给忘了。长老重新回到修道室,看到客人们正在热烈地交谈。谈兴最浓的是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和两位司祭。看样子米乌索夫也热烈地参与了谈话,不过他又不走运,显然处于次要地位,大家甚至很少理睬他,也许这新的情况使他憋在肚子里的火气越来越大。事情是这样的,在这之前他就跟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在见识方面有过一番较量,他不能无动于衷地忍受对方的那种不屑一顾的态度。他内心想道:“直到如今我至少一直站在欧洲的进步立场上,可这新的一代人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暗暗下了决心要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保持沉默。他也确实沉默了一段时间,不过他还是脸带嘲笑地注视着自己的邻座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他在光火,显然有点幸灾乐祸。由于某种原因,他早就想报复他一下,因此现在不愿错过这个机会,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凑近邻座的肩膀,悄悄地再次逗引他:“刚才‘热情地吻手’之后您为什么没有离开,而愿意留在这伙不体面的人中间呢?那是因为您觉得受了欺凌和侮辱,留下来想进行报复,想显示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在没有向大家显示自己的智慧之前,您是不会走的。”

“您又来这一套了?恰恰相反,我马上就走。”

“要走您也走得比任何人都迟!”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又刺了他一句。这时候正好长老回来了。

争论停止了一会儿,长老坐到原来的位置上,扫了大家一眼,似乎客气地请大家继续谈下去。对长老的几乎每一种面部表情都深有研究的阿廖沙清楚地看到,他已经疲惫不堪,但还在勉强支撑着。自从生病以来,他常常因为虚弱而晕倒。现在,他脸上又出现了晕倒前的那种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可是他显然不想让大家散去。看样子他有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目的呢?阿廖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我们正在议论他那篇非常有趣的文章,”管理图书的约瑟夫司祭指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对长老说,“他提出了许多新的见解,但他的中心思想似乎可以有两种解释。关于宗教社会法庭及其权力范围这个问题,有位宗教界人士曾经写过整整一本书,他在杂志上刊登的文章就是回答那位教会人士的……”

“遗憾的是我没有拜读过您的大作,不过我听人说起过。”长老回答说,锐利的目光盯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

“他的观点很有意思,”管理图书的司祭继续说道,“在宗教社会法庭问题上他似乎坚决反对教会和国家分离。”

“这很有意思。但是从什么意义上否定的呢?”长老问伊凡·费奥多罗维奇。

他终于回答了长老的问话,但态度并不像阿廖沙头天担心的那样倨傲,而是谦虚谨慎,彬彬有礼,绝无含沙射影的意味。

“我的依据是,混淆两种因素,即混淆教会和国家根本性质的现象将会长期存在,虽然这两者不能混为一谈,也绝对不可能使这两者处于正常的或者哪怕是起码的协调状态,因为这样做从根本上说就隐藏着虚伪。依我之见,国家和教会之间要在司法这类问题上实行妥协,就其纯粹的全部实质而言,是绝对不可能的。我的论敌,那位宗教界人士断言,教会在国家中应有明确的地位。而我则反驳他说,恰恰相反,教会本身应该包括整个国家,而不是仅仅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如果说现在由于某些原因还难以做到,那么无疑应当成为基督教社会今后进一步发展的直接的首要目标。”

“完全正确!”巴伊西神甫,那位沉默寡言、学问渊博的司祭坚决而神经质地说。

“这是彻头彻尾的教权无限论!”米乌索夫喊道,不耐烦地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

“咳,可我们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山啊!”约瑟夫神甫扬声道,接着又对长老说:“请注意,他还反驳了自己的论敌——那位宗教人士这样一些‘基本的实质性的’观点。第一,‘无论哪一个社会团体不可能也不应该谋取支配其成员民事和政治权利的权力。’第二,‘刑事和民事诉讼权不应该属于教会,这与教会的本质是不相容的,因为教会是神的机构,是人们为了宗教目的而组成的团体’。第三,‘教会是世外的天国’……”

“教会人士这样玩弄词句未免太无聊了!”巴伊西神甫忍不住又打断他说。“我读过您所反驳的那本书,”他对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说,“我对这位教会人士居然说出‘教会是世外的天国’这样的话感到惊讶。既然是世外,那么也许就根本不可能在人间存在。福音书里‘世外天国’这句话也不是这个意思。玩弄这些词藻是不行的。我们的主耶稣基督来到人间就是要在地上建立教会,天国自然不在人间,而在天上,但是只有通过人间的教会才能进入天国,因此在这个意义上使用世俗的双关语是不应该也是不合适的。教会才是真正的天国,注定要成为主宰,最终无疑将成为人间的天国——这是我们的夙愿……”

他突然沉默了,似乎克制住了自己。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恭恭敬敬地仔细听完了他的话,然后怀着异常平静的心情,依然愉快而坦率地对长老说:

“我那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是这样的:在古代,基督教最初的三个世纪里,基督教仅仅是作为一种宗教而出现在世界上,而且也只是一种宗教而已。但是当异端的罗马帝国想成为基督教国家的时候,必然出现这样的情况:这个国家虽然成了基督教国家,但只是把教会包括在自身之内,在许多方面依然是异端的国家。其实,出现这种情况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但是罗马作为一个国家,依然保留了许许多多异端的文明和智慧,甚至连国家的目的和基础这些东西都保存下来了。而基督教会进入国家之后,当然不可能再从自己的基础、从自己赖以存在的基石上后退半步,它必然要追求上帝已经明确提出并指明的那些目的:把整个世界——当然也包括那个古代的异端国家——变成教会。因此,作为未来的目的,并非像我所反驳的那位作者所说的那样,应该由教会这个‘社会团体’或者‘人们为了宗教目的组成的联盟’在国家中谋取一个位置,恰恰相反,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国家理所当然地要完全演变成教会,并且也只能成为教会,而不是别的,要放弃与教会相左的种种目的。这一切丝毫不会降低它的地位,不会剥夺它作为一个大国的荣誉,影响它的统治者的显赫声名,只会使它离开异端的邪路,走上唯一能引向永恒目的的光明大道。所以,《宗教社会法庭原理》一书的作者在探讨并提出这些原理的时候,假如能把它们仅仅看作一种临时的、对我们这个罪孽深重的尚未结束的时代来说必不可少的折中办法,而没有别的意思,那么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可是只要这些原理的制造者敢于宣称他现在所提出的这些原理——其中有一部分刚才已被约瑟夫神甫列举过了——是不可动摇的、合乎自然的、永恒不变的,那就是直接反对教会及其神圣的、永恒的、不可动摇的使命。这就是我那篇文章的全部内容。”

“简而言之,”巴伊西神甫一字一顿地说,“根据其他一些在我们十九世纪阐述得已经十分清楚的理论,教会应该演变成国家,就像从低级形态上升为高级形态,然后让位于科学、时代精神和文明,最后完全消失。如果它不情愿或者抗拒,那只能在国家中留给它一个小小的角落,而且还要加以监督——这种情况在当代的欧洲各国都是普遍存在的。但根据俄国人的理解和希望,却不是让教会演变为国家,从低级形态上升为高级形态,恰恰相反,国家最终应该成为教会,而不是别的。将来必定如此,必定如此!”

“我得承认,现在您多少给我增添了一点勇气。”米乌索夫冷冷一笑,两条腿又替换了一下位置。“据我的理解,这也许是要实现某种无限遥远的、基督第二次降生时才能实现的理想。反正怎么说都行。这是一种再也没有战争、没有外交官、没有银行等等的极其美妙的乌托邦幻想。在某些方面甚至有点像社会主义。而我原来还以为这一切都是要认真实行的,譬如说,教会现在就要审理刑事案件,判处鞭刑和苦役,也许还有死刑。”

“假如现在只有一个宗教社会法庭,那么教会也不会把人送去服苦役或者送上绞刑架。罪行以及对罪行的看法到时候无疑会发生变化,当然是渐渐地改变,不是突变,也不是现在马上就变,但是速度相当快……”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说,平静得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您是认真说的?”米乌索夫盯着他说。

“假如一切都变成了教会,那么教会就会把犯了罪的人和不服从的人开除出去,而不是去砍他们的脑袋。”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继续说道,“我问您,被开除的人出路何在?要知道那时候他们不但应该像现在这样远离人群,而且要离开基督。他们犯罪不但意味着他们跟人类作对,而且也是跟基督教为敌。当然,严格说来,现在也是如此,但毕竟没有明确宣布,因此现在的罪犯常常这样自欺欺人:‘我偷了东西,但不是冒犯宗教,我不是基督的敌人。’现在的罪犯经常这样安慰自己,但是教会一旦取代了国家,那时候他就很难这样安慰自己了,除非他否定世间的整个宗教:‘大家都犯错误,大家都搞歪门邪道,大家都是假基督徒,只有我这个杀人凶手和窃贼才代表真正的基督徒。’这种话是很难说出口的,这需要特殊的条件,需要百年不遇的环境。现在请您从另外一个角度重新审视宗教本身对犯罪的看法:难道不应该抛弃现在那种近乎异端的观点吗?难道不应该改变如今通行的那种为了保护社会而机械地开除腐败分子的做法,彻底地而不是虚伪地转变成拯救人、复活人的观念吗?……”

“此话怎讲?我又不明白了。”米乌索夫打断说。“又是一种幻想,一种模糊的东西,而且无法理解。什么叫开除?开除是什么意思?我怀疑,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您简直是在开玩笑。”

“实际上现在就是这样。”长老突然说道,大家一下子把脸都转向他。“假如现在没有基督教会,那么罪犯作恶就没有任何阻拦,事后也不会对他进行惩罚。这里指的惩罚是真正的惩罚,并非他们刚才所说的那种表面的、在多数情况下只能刺激心灵的惩罚,而是真正的惩罚,唯一有效、唯一令人生畏、使人安分、能唤醒良知的惩罚。”

“请问,这是为什么呢?”米乌索夫十分好奇地问道。

“这是因为,”长老开始解释,“流放、苦役以及从前的鞭刑等办法,都不可能改造任何人,更主要的是几乎不可能使任何一名罪犯感到害怕,因此犯罪的人数非但不会减少,相反会越来越多。这一点您不得不承认。最后的结果是,社会根本得不到保护,虽然犯罪分子被机械地开除了,而且被流放到远方,眼前清静了,但是马上会有另外一名甚至两名罪犯来代替他的位置。如果说在我们这个时代还有什么东西能够保护社会,甚至改造罪犯本人,使罪犯重新做人,那就是体现在人的良知中的基督的法则。只有意识到自己作为基督社会即教会的儿子犯下了罪孽,他才会承认自己对社会即教会犯下了罪孽。因此,现代的罪犯只能在教会面前,而不是在国家面前,承认自己有罪。假如法庭从属于作为教会的社会,那么社会就应该知道把什么人从放逐中接回来,重新吸收他成为自己的成员。可现在呢,教会没有任何有效的法庭,只能从道义上进行审判,因而自行放弃了对罪犯卓有成效的惩罚。教会不能把罪犯开除出去,只能不断地给予他慈父般的教诲。不仅如此,教会甚至应该努力跟罪犯保持所有宗教事务的联系:让他参加礼拜,允许他领圣餐,赐予他礼物,待他像俘虏一样,而不是把他当做罪犯。假如连基督的社会即教会也像民法那样排斥他、抛弃他,那么,天哪,罪犯会怎么样呢?假如在国法惩罚罪犯之后教会每一次立即再用开除的办法惩罚他,那会造成什么结果呢?除了绝望,不可能有更好的结果,至少对俄国的罪犯来说是这样,因为俄国的罪犯毕竟还信奉上帝。但是谁知道呢,也许那时候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罪犯那颗绝望的心灵可能失去对上帝的信仰。到时候怎么办呢?教会就应该像一位慈祥的充满爱心的母亲,放弃积极的惩罚,因为即使没有她的惩罚,罪犯受到国家法庭的惩罚已经够严厉的了。总得有人怜悯他吧。之所以要放弃惩罚,主要是因为宗教法庭是唯一拥有真理的法庭,因而甚至不可能与任何其他的法庭在本质上或道义上结合起来,也不可能实行暂时的妥协。这方面不能做交易。据说外国的罪犯很少有忏悔的,因为即使那些最现代的学说都竭力使他相信,他的罪行不是罪行,而是对横行霸道的压迫势力的反抗。社会依靠那股制服他的势力,用完全机械的方式强行将他排除出去,同时对他还怀着仇恨(至少欧洲人自己这么说的),对这位亲兄弟今后的命运漠不关心。在这些事情上教会没有表示丝毫的怜悯,因为多数情况下已经根本不存在什么教会,只剩下那些教职人员和富丽堂皇的教堂,教会本身早已热衷于从低级形态转化为高级形态,转化为国家,以便最终完全消融在国家里面。至少在那些信奉路德教的国家里情况就是这样。至于罗马,公开宣布国家取代教会已经有一千年的历史了。因此,罪犯本人已经不再意识到自己是教会的一员,被开除以后,就陷于绝望之中。即使重新回到社会,内心往往还怀着强烈的仇恨,以致认为社会与他格格不入。最后会出现怎样的结局,你们自己可以作出判断。在许多情况下,我们这里的情况也大致如此。但问题在于,除了已经设立的那些法庭,还存在着教会,教会永远不会跟罪犯断绝联系,始终把罪犯当做自己可爱的宝贝儿子,不仅如此,至少在思想上也还保留着教会的法庭,虽然这法庭目前还缺少行动,但为了未来还依然存在——哪怕只存在于幻想之中,而且这教会的法庭已经被罪犯本人所承认,被他心灵的本能所承认。刚才这里所说的话颇有道理,如果真的出现了教会的法庭,而且拥有全部权力,也就是说整个社会变成了教会,那么教会的法庭能够以前所未有的力量促进罪犯的改造,甚至犯罪的数量也会大大减少。毫无疑问,教会对于未来的罪犯和未来的罪行的理解,在许多情况下也会跟现在大不一样,而且能使被开除的人重返社会,使图谋不轨的人得到警告,使堕落的人获得拯救。当然(长老苦笑了一下),基督教社会本身目前尚未成熟,仅仅依靠七名圣徒才得以存在;但是既然这些圣徒人数不会减少,所以教会便不可动摇地依然存在,等待着社会从几乎带有异端特征的团体彻底演变成全世界统一的、主宰一切的教会。这一定会实现,哪怕要等待千百年也一定会实现,因为这是注定要实现的!也大可不必为了时间和期限的漫长而苦恼,因为时间和期限的奥秘在于上帝的智慧,在于他的预见和他的爱。如果按照人类的企盼尚需漫长的岁月,那么按照上帝的预见也许已经处于来临的前夜,已经走近它的门槛了。这必定如此,必定如此!”

“必定如此,必定如此!”巴伊西神甫虔诚而庄严地附和说。

“奇怪,太奇怪了!”米乌索夫说。他的口气并不激动,但似乎隐含着愤怒。

“究竟什么东西使您感到这样奇怪?”约瑟夫神甫小心翼翼地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米乌索夫突然怒气冲冲地大声问道。“取消人世间国家,让教会上升到国家的地位!这不但是教皇权力无限论,简直是超级教皇权力无限论!这是格里高利教皇七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您的理解完全相反了!”巴伊西神甫严肃地说。“不是教会变成国家,这一点您要明白。那是罗马和它的幻想。那是魔鬼的第三次诱惑!恰恰相反,国家应该变成教会,应该上升到教会的地位并成为全世界的教会——这跟教皇权力无限论,跟罗马,跟您的理解是截然相反的,这只不过是正教在世界上的伟大使命。这颗灿烂的明星将从东方升起。”

米乌索夫威严地沉默着。他的整个姿态全部表示出一种非同寻常的自尊感。他嘴边浮起一种居高临下却又宽宏大度的微笑。阿廖沙怀着一颗狂跳不已的心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这场谈话自始至终使他浑身感到激动不安。他偶尔看了拉基京一眼,拉基京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原来的那个位置上,全神贯注地在倾听和观察,虽然他低垂着双眼。可是从他脸颊上飞起的一阵阵红晕来看,阿廖沙猜到连拉基京也激动万分,其程度并不亚于他自己。阿廖沙知道他为何这样激动。“先生们,请允许我给诸位讲一段小小的趣闻。”米乌索夫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神情显得特别严肃。“我在巴黎的时候,那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就在十二月政变之后不久,有一次去拜访一位非常重要的当时还握有大权的人物,在他的家里碰到一位非常有趣的先生。这家伙不仅本人是个密探,好像还是一大批政治密探的头目——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个权力相当大的人物。出于极大的好奇,我乘机跟他聊了一番。他不是主人的朋友,而是作为一名下属官员前来汇报工作的,所以他看见我受到他上司的接待,便跟我谈得比较坦率——当然喽,这种坦率只限于一定程度,与其说是坦率,倒不如说是出于礼貌,法国人本来就很讲究礼貌,更何况他见我是个外国人。但是我非常明白他的意思。话题是关于当时正受到搜捕的社会革命党人。现在我把谈话的实质撇开不谈,只说说这位先生突然脱口而出的那些非常有趣的话:‘那些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者,什么无政府主义者啊,无神论者啊,革命党啊,我们倒并不十分害怕,我们监视他们,他们的动向我们都掌握,可是他们中间有些人,虽然数量不多,但很特别,他们信奉上帝,是基督徒,同时又是社会主义者。我们怕就怕这些人,这是些十分可怕的人!既是社会主义者又是基督教的人比不信上帝的社会主义者更可怕。’这些话当时就令我十分惊讶,现在我听了你们的话,先生们,不知为什么又突然想起来了……”

“这么说来,您是想把这些话强加到我们头上,认为我们也是社会主义者吗?”巴伊西神甫没有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喊道。可是还没等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回话,门突然开了,姗姗来迟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走了进来。大家似乎真的不再等他了,他的突然出现在最初的一刹那间使大家甚至感到有点惊讶。

六、这种人活着有什么用!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是个二十八岁的青年,中等身材,一张端正的脸,不过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他肌肉发达,可以想见他的力气很大,但是他脸上似乎有一种病态。他的脸相当消瘦,两颊陷了下去,带一点不健康的灰黄色。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向外鼓着,虽然显得坚定而固执,但多少有点游移不定。即使他情绪激动、怒气冲冲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也并不服从他内心情绪的指挥,往往流露出另外的、有时候跟他的情绪完全不一致的神色。“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跟他说话的人有时候会这样议论他。有的人看到他目光中流露出沉思和忧郁的神色,可往往会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莫名其妙,这笑声说明正当他眼神中露出忧郁的时候,他脑子里恰恰想着快活有趣的事情。不过,他脸上的某种病态在目前倒是可以理解的:大家都知道或者听说过,最近他在我们这儿正沉湎于那种令人担忧的“荒淫无度”的生活。同样,大家也都知道,他跟他父亲为了一笔有争议的钱款而大动肝火。关于这件事,全城都在流传不少笑话。其实,他生来就容易发火,正如我们这儿调解法官谢苗·伊凡诺维奇·科恰尔尼科夫在一次会上一针见血指出的那样:“他容易冲动,神经不正常。”他走进来的时候衣着十分讲究,无可挑剔,常礼服的纽扣全都扣着,戴着一双黑手套,拿着一顶高筒礼帽。作为一名退役不久的军人,他蓄着唇须,深褐色的头发理得很短,两边的鬓角向前翘着。他走路迈着果断的大步,颇有军人风度。他在门口站了片刻,用目光朝大家扫了一遍,他猜想长老是这里的主人,便径直向他走去。他深深地向长老鞠了一躬,请求为他祝福。长老站起来为他祝福。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恭恭敬敬地吻了吻他的手,然后激动异常地,几乎气恼地说道:

“请您多多原谅,让您久等了。不过,关于时间的问题,我反复问过父亲派来的仆人斯梅尔佳科夫,他两次毫不含糊地回答说,约定在一点整。现在我才知道……”

“别担心,”长老打断他说,“没关系,迟到了一会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非常感谢您,我知道您一向是宽容大度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打断他说,接着又深深鞠了个躬,然后突然转过身向自己的父亲也恭恭敬敬地深鞠一躬。很显然,这样鞠躬他事先早已仔细考虑过,而且也是出于真心,认为自己有责任用这样的方式表示自己的敬意。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虽然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但立即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了应付的办法:为了向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还礼,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也向儿子郑重其事地鞠了个躬。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一本正经,不过这反而使他显得十分凶狠。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接着向所有在场的人都鞠了个躬,然后迈着果断的大步走到窗前,在离巴伊西神甫不远处唯一空着的椅子上坐下,整个身子向前倾着,准备倾听刚才那场被他打断了的谈话。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的出现只占去了不到两分钟时间,因此谈话自然而然地恢复了。但是对于巴伊西神甫提出的那个固执的近于恼怒的问题,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认为无需回答了。

“请允许我撇开这个话题,”他用社交场合那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况且这话题也太深奥了。你们瞧,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正在笑我们呢,也许他对这个问题的见解令人感兴趣,不妨听听他的高见吧。”

“我没什么要说的,只有一个小小的意见。”伊凡·费奥多罗维奇马上回答说。“一般说来,欧洲的自由派,甚至我们俄国的那些一知半解的自由派,早就把社会主义和基督教的最终目标混为一谈了。这种粗暴的结论当然是他们的一种特征。不过,把社会主义和基督教混为一谈的不仅仅有自由派以及一知半解的自由派,在许多情况下还包括宪兵,当然是外国的宪兵。您说的发生在巴黎的那个笑话是很有代表性的,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

“这个话题请您不必再谈了。”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再次重申道。“我倒想给诸位讲一个关于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本人的笑话,非常有趣也非常典型。就在前不久,四五天之前吧,在这里的一次多半是女士参加的聚会上,他在争论中郑重宣布,全世界绝对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人爱自己的同类,根本不存在那种‘人爱人类’的自然法则,如果说世界上曾经有过,并且至今还存在着爱,那并不是由于这样的自然法则,而仅仅是因为人们相信自己的永生。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还补充说,整个自然法则便是这样,因此人类对自己永生的信念一旦遭到毁灭,那么不仅爱,甚至连尘世生活得以继续的种种活力也将立即消失。不仅如此,那时候也就无所谓什么道德不道德了,人们可以为所欲为,甚至吃人肉喝人血的事情也是允许的了。这样说他还嫌不够,最后结束时还断言,对于每一个像我们现在这样既不信上帝又不信自己永生的个人来说,自然的道德原则应该立即变成与以前那种宗教法则截然相反的东西;而利己主义,即使是达到了暴行程度,不仅应该得到允许,而且被认为是摆脱困境的一条最合理、几乎是最高尚的必由之路。先生们,根据这种荒谬的说法,你们完全可以想象我们这位可爱的滑稽演员和奇谈怪论的高手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所宣扬和打算宣扬的其他种种理论了。”

“且慢,”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突然出人意料地大声说,“不知道我有没有听错。‘暴行不仅应该得到允许,而且被认为是任何一个不信上帝的人摆脱困境的最聪明的必由之路!’是不是这样说的?”

“正是这样。”巴伊西神甫说。

“我一定牢记。”

说完,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又突然沉默不语了,跟刚才他插话时一样突然。大家好奇地看着他。

“难道您真的坚信人们丧失了灵魂不死的信念就会产生那种后果吗?”长老突然问伊凡·费奥多罗维奇。

“是的,我是这样说的,没有灵魂不朽,便没有道德。”

“既然您有这样的信念,那您会感到十分愉快,或者非常不幸!”

“为什么不幸?”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笑着问。

“因为很显然,您自己既不相信您灵魂不死,同时也不相信您写的关于教会和教会问题的文章。”

“也许您说得对!不过我不完全是开玩笑……”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奇怪地承认,但马上脸红了。

“您不完全是开玩笑,那倒是真的。这观念在您内心还没解决,因此在折磨您的良心,但是受折磨的人有时候喜欢拿自己的绝望来解闷,就像因为绝望而寻开心一样。您现在正是由于绝望才在杂志上写文章,在社交场合与别人争论,以此取乐,您自己不相信自己的论证,而且怀着痛楚的心情在暗中加以嘲笑……这个问题在您内心没有得到解决,您最大的悲哀就在这里,因为这是非解决不可的……”

“这问题在我内心能解决吗?能朝着肯定的方向解决吗?”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奇怪地问道,脸上依然带着一种捉摸不透的微笑望着长老。

“如果不能朝肯定的方向解决,那么也永远不会朝否定的方向解决,对您自己心灵的这个特征您是知道的,您内心的全部痛苦就在这里。但是您应该感谢造物主给了您一颗高尚的心,能感受这般痛苦,能‘思考并探索天上的事物,因为我们的住所在天上’。愿上帝保佑您能在人间解除心灵的疑虑,祝福您的前程!”

长老举起手准备在座位上为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画十字,可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接受了他的祝福,吻了吻他的手,又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的态度非常坚决非常认真。他的这个举动,以及在此之前出乎大家意料的跟长老的那番谈话,都因为令人费解甚至带点庄严的意味而使大家惊讶得暂时停止了谈话,而阿廖沙脸上则露出了近乎惊恐的神色。米乌索夫突然耸了耸肩膀。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则从椅子上突然站起来。

“神圣的长老!”他指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说,“这是我的儿子,我的亲生骨肉,我最心爱的骨肉。这是我最最受人尊敬的卡尔·穆尔,而刚才进来的儿子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也就是我要求您加以管教的这个儿子,他是最最不受人尊敬的弗兰茨·穆尔,他们俩都是席勒的《强盗》中的人物,而我呢,我自己在这种场合就成了掌权的冯·穆尔伯爵!请您评评理,拯救我们!我们不仅需要您的祈祷,还需要您的预言”

“您说话不要装腔作势,也不要一开始就侮辱自己的家人。”长老用微弱无力的声音回答说。他显然累了,越来越累,越来越没有力气。

“一场卑鄙的闹剧,我到这儿来的路上就预感到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同样从椅子上跳起来,气愤地大声说道。“对不起,神甫,”他转身对长老说,“我是个粗人,甚至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您,但是您上当了:您太善良了,居然允许我们聚在您这儿。我父亲需要的只是吵架,至于为什么——那只有他心里有数。他始终有他自己的打算。不过我现在也好像知道是为什么了……”

“他们全都责怪我,一股脑儿地责怪我!”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也大声喊道。“连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也责怪我。您责怪我了,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您责怪我了!”他突然转身对米乌索夫说,虽然米乌索夫不想打断他。“他们责怪我,说我把孩子们的钱藏到靴子里,侵吞了一半。但是请问,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法院会给您搞清楚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根据您的收据、信件和契约,可以算出您总共有多少,花掉了多少,还剩多少!为什么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避而不谈呢?对他来说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又不是陌生人。这是因为大家联合起来反对我,而说到底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还欠我的呢,而且不是什么小数目,有好几千呢。我这有全部凭证!他的荒淫无耻闹得满城风雨!在他原先服役的那地方,他不惜花一两千卢布去勾引良家姑娘。这些事情,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我们连最秘密的细节都知道,我可以证实……神甫,您相信不相信:他使一位出身名门、品行高尚的姑娘爱上了他。那姑娘的父亲是他原来的上司,一位功勋卓著、脖子上挂着带剑安娜奖章的上校。他向姑娘求婚,因而损害了她的名声。现在他的未婚妻成了孤儿,眼下就在这城里,可他倒好,就在这姑娘的眼皮底下跟这里一位出卖色相的女人往来。虽然这个出卖色相的女人跟一位尊敬的人物同居,可她具有独立的人格,对大家来说是座攻不破的堡垒,完全像一位合法的妻子,她品行高尚,是的,神甫,她品行高尚!而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想用金钥匙打开这座堡垒,所以他现在跟我胡搅蛮缠,想从我身上刮一笔钱,到目前为止他在这女人身上已经花掉了好几千卢布,为了这个目的,他不断地借债,顺便说一句,您知道这钱是向谁借的?要不要说出来,米佳?”

“闭嘴!”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吼道。“等我出去了您再说也不迟,不许您当着我的面侮辱一位高贵的女士……只要您再胆敢提到她一句,对她就是一种侮辱……我决不允许!”

他喘着粗气。

“米佳啊,米佳!”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带点神经质地喊道,同时还挤出了几点眼泪。“您连父亲的祝福也不当回事吗?如果我诅咒你,那会怎么样呢?”

“无耻!虚伪!”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在狂怒中吼道。

“他居然这样咒骂自己的父亲!自己的父亲!对别人更不知道会怎样呢!先生们,请你们想象一下:这里有位贫困然而受人尊敬的退伍大尉,他遭到了不幸,被开除了公职,不过没有公开,没有经过法院审理,还保留着所有的名誉。他家里人口多,负担重。而在三个星期之前,我们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在酒馆里一把抓住他的胡子,揪着他的胡子把他拖到街上,当众把他痛打了一顿,就因为他担任了我一件小买卖的不公开的代理人。”

“完全是胡说!表面上像真的一样,实际上都是假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气得浑身发抖。“爸爸!我不想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是的,我可以当众承认:我对这位大尉的态度粗暴得跟野兽一样,现在我也为自己像野兽那样发怒而感到后悔,并且讨厌自己,可您的那位大尉,您的那位代理人居然到您所说的那位以色相勾引男人的女士那儿代表您向她提出建议,由她收下我那些保留在您手里的票据,如果我过分坚持就财产问题跟您算账的话,就由她向法院起诉,让法院根据这些票据把我关进监狱。您现在指责我拼命追求这个女人,可是您自己却又唆使她来勾引我!这是她当面对我讲的,是她亲口告诉我的,一面说还一面嘲笑您呢!您想把我送进监狱,这完全是因为您为了这个女人而忌妒我,因为您自己也开始向这个女人求爱了。这情况我也一清二楚,这也是她告诉我的,也是一面说一面还嘲笑您呢——您听见没有,她还嘲笑您呢。各位神甫,在你们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就是这样一个指责浪荡儿子的父亲!各位见证人,请你们原谅我肝火太旺,但是我预感到,这个诡计多端的老头把你们大家召集到这儿的目的就是为了吵架。我来此地的目的就是为了饶恕他,假如他肯把手伸给我,我就饶恕他,也请他饶恕我!可是因为他一上来不仅侮辱了我,而且侮辱了那位高贵的女士——出于对这位女士的崇拜,连她的名字我都不敢无缘无故地提起,所以才下决心当众彻底揭穿他这一套把戏,尽管他是我的父亲!……”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两眼冒火,呼吸急促。修道室的人一个个都很激动。除了长老,所有的人都赶忙站起来。两位司祭神色严峻,但还在等待长老表态。长老坐在那儿,脸色煞白,不过并非由于激动,而是因为病体虚弱。他嘴上闪动着央求的微笑,他不时举起一只手,似乎想让狂怒的人们安静下来,当然,他的一个手势就足以使这出戏收场。可他自己也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专心致志地观察着,似乎有什么事情自己还不明白,希望进一步弄清楚。最后,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终于彻底感到自己受了侮辱,大丢面子。

“对于刚才发生的这场争吵我们大家都有责任!”他激昂慷慨地说。“不过我到这儿来的路上没有料到会这样,虽然知道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这件事应该马上结束!尊敬的长老,请您相信,对于刚才这里揭露出来的种种细节,我原来不太清楚,也不愿意相信这些事情,直到现在我才第一次听说……当父亲的为了一个行为放荡的坏女人而吃儿子的醋,而自己又跟那畜生合谋把儿子送进监狱……现在我又被迫跟这一伙人到这儿来……我受骗了,我向大家声明,我上的当不比别人小……”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突然吼叫起来,连声音都变了。“假如您不是我儿子,我会立即找您决斗……用手枪,距离三步……蒙上手帕!蒙上手帕!”说到最后他连连跺脚。

那些一辈子都在演戏的撒谎老手,往往会完全投入角色,真的会激动得浑身颤抖,热泪盈眶,尽管就在这一刹那,或者一秒钟之后,他们会对自己说:“这是在撒谎呀,你这不要脸的老东西,你现在还是在演戏,尽管你是在‘神圣的’时刻发泄‘神圣的’愤怒。”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脸色铁青,怀着难以形容的轻蔑看了父亲一眼。

“我原来想……我原来想……”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话声音很轻,语气也很克制。“带着我心灵的天使,我的未婚妻,回到家乡是要给他的晚年增添一点乐趣,可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淫荡的色鬼和卑鄙的小丑!”

“决斗!”老头儿又开始大喊大叫,喘着粗气,唾沫横飞。“而您,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您该知道,先生,你们那个家族中间过去和现在还从来没有比这女人更高尚更诚实——听见没有——更诚实的人了,而您刚才居然胆敢骂她是畜生!而您,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居然想用您的未婚妻来换取这个‘畜生’,那您自己肯定认为您的未婚妻还不如她的一只脚后跟,这就是你们所说的‘畜生’的身价!”

“可耻!”约瑟夫神甫忍不住脱口而出。

“真是没羞没臊!”一直默不作声的卡尔加诺夫突然用激动得发抖的少年所特有的声音喊道,他的整个脸都涨得通红。

“这种人活着有什么用!”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闷声闷气地吼道,他气得近乎发狂,不知为什么两只肩膀耸得老高,因而身体几乎佝偻着。“请问,还能让他玷污大地吗?”他用手指着老头,看了看大家,一字一顿说。

“听见没有,修士们,你们听见没有,这逆子居然想杀死亲生父亲!”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冲着约瑟夫神甫吼道。“这就是对您所说的‘可耻’的回答!有什么可耻?那‘畜生’,那‘品行恶劣’的女人也许比你们这些修行的司祭先生们更圣洁!也许她年轻时受环境的影响曾经堕落过,可她有‘广博的爱’,而博爱的女人是连基督也会饶恕的……”

“基督不会宽恕这种爱……”向来温和的约瑟夫神甫也憋不住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不,是这种爱,正是这种爱,修士们,就是这种爱!你们在这里吃素修行,自以为品行高洁!你们吃鲍鱼,每天吃一条,就认为可以用鲍鱼买通上帝了!”

“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只听见从修道室的四面八方发出一片喊叫。

然而这个荒唐的场面却以一种最出乎意料的方式结束了。长老突然从位置上站起来。阿廖沙刚才因为替长老也替大家担心而几乎不知所措,这时候赶紧上前挽住他的胳臂。长老朝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走去,一直走到他跟前,在他面前跪下来。阿廖沙起初还以为他是由于虚弱而跪下的,其实不然。长老双膝下跪,向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行了一个一丝不苟、完全清醒的大礼,额头都触到地面了。阿廖沙惊讶得连他站起来的时候都没来得及去扶他一把。长老的嘴上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宽恕吧!宽恕一切!”说着他向四周的客人鞠躬。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一时间站在那儿完全呆住了。向他下跪——这是怎么回事?最后他终于突然喊了一声:“天哪!”接着又双手捂住脸,从房间里冲了出去。所有的客人尴尬得都没向主人鞠躬告辞便随着他蜂拥而出,只有两位司祭再次上前请求祝福。

“他干吗要下跪?这是不是一种象征?”情绪略为平静的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不知为什么突然试图开始交谈,但他不敢直接问谁。这时候大家已经走出修道院的围墙。

“我对疯人院和疯子不负责任。”米乌索夫马上恶狠狠地说。“但是我要离开你们这一伙人,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请您相信,永远离开。刚才那位修士到哪里去了?……”

“那位修士”就是刚才邀请他们到院长那儿去吃饭的那一位,并没有让他们久等。客人们刚走下长老修道室的台阶,他马上迎上前去,仿佛一直在等候他们似的。

“劳您大驾,尊敬的神甫,请向院长转达我深深的敬意,并代我米乌索夫向尊敬的院长请求原谅,由于突然发生了未能预见的种种情况,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席他的宴请了,虽然我十分真诚地希望赴宴。”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气呼呼地对修士说。

“您说的未能预料的事情,当然是指我喽!”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马上接茬说。“您听见了没有,神甫,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愿跟我一起留下来,不然他马上就会去了。您去吧,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您到院长那儿去吧——祝您吃得痛快。您该知道,需要回避的不是您,而应该是我。回家,回家,回家去吃。留在这里我觉得不合适。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我亲爱的亲戚。”

“我不是您亲戚,从来不是,您这下贱的东西!”

“我是故意这样说的,叫您听了生气,因为您不承认这门亲戚,但是不管您怎样拒不承认,您总还是我的亲戚,我可以根据教历找到证据。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待一会儿我会派车来接您的,要是愿意的话,你也留下吧。至于您,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即使出于礼貌现在也该到院长那儿去,应该为咱们刚才的胡闹表示道歉……”

“您真的要走吗?您不会撒谎吧?”

“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出了这种事情我怎么还敢撒谎呢!先生们,请大家原谅,是我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再说,我也十分惊讶!十分惭愧!先生们,有些人的心像亚历山大·马其顿,有些人的心像小狗菲德里卡。我的心就像小狗菲德里卡,我吓怕了!闹出了这种乱子我哪有面子再去赴宴,再去狼吞虎咽修道院的佳肴呢?真不好意思,我不能去,请原谅!”

“见鬼,他真会骗人!”米乌索夫沉思着停住了脚步,用困惑的目光注视着渐渐远去的小丑。那小丑回头看到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正在注视他,便向他送去一个飞吻。

“您去院长那儿吗?”米乌索夫气呼呼地问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为什么不去呢?再说昨天我收到了院长的特别邀请。”

“不幸的是我确实感到自己几乎非去参加这次倒霉的宴会不可,”米乌索夫依然用那种苦涩的愤怒口气继续说道,甚至不理会那小修士就在一边听着。“至少要为我们在这里的行为去表示歉意,并解释清楚,这不怨我们……您看怎么样?”

“是的,应该解释清楚,这不能怪我们。再说父亲也不会到场。”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说。

“要是您父亲在场就糟了!这顿饭肯定不欢而散!”

不过大家还是都去了。小修士不声不响地在一旁听着,直到经过一片树林的时候他才告诉他们院长已经等了好久,大家已经迟到了半个多小时。谁也没有搭理他。米乌索夫愤愤地看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一眼。

“他居然若无其事地去赴宴!”他想。“真是木头脑袋加上卡拉马佐夫式的良心。”

七、野心勃勃的神学校学生

阿廖沙把长老搀进卧室,让他坐到床上。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几件必不可少的家具,狭窄的铁床,床上没有褥子,只铺着毛毡,屋角的圣像旁摆着诵经台,诵经台上放着十字架和福音书。长老无力地坐到床上。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有些气喘。坐定之后,他目不转睛地看了看阿廖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你走吧,亲爱的,走吧。我有波尔菲里就行了,你赶快去吧。那儿需要你,到院长那儿去吧,去侍候他们用膳。”

“您让我留在这儿吧。”阿廖沙央求说。

“那里更需要你。那里不会太平的。你去侍候一下有好处。魔鬼一抬头,你就念祷词。你要知道,孩子(长老喜欢这样称呼他),这里也不是你的久留之地。你要记住这句话,年轻人。一旦上帝把我召去,你就要马上离开修道院,彻底离开。”

阿廖沙哆嗦了一下。

“你怎么啦?眼下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我祝福你到俗界去完成伟大的功德。你应该四处游历,还应该结婚,应该结婚。在你重新回来之前,应该经历种种磨炼。有许多事情需要你去做。我信得过你,所以才派你出去。基督与你同在。你爱护他,他也会保佑你。你将看到深巨的苦难,并在苦难中获得幸福。你应该在苦难中寻找幸福,这便是我留给你的遗言。你要好好干,不知疲倦地干。从今以后你要牢记我的话,虽然我还会跟你谈话,但是我活在世上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不是以天数计算,而要论钟点了。”

阿廖沙脸上的表情又变得紧张起来。他的嘴角在颤抖。

“你又怎么啦?”长老微微一笑。“俗界的人用眼泪为死者送行,而我们这里为神甫升天感到高兴,高高兴兴地为他祈祷。你走吧。我该祈祷了,你赶快走吧。到你哥哥身边去吧,不是一位哥哥,而是到两位哥哥的身边。”

长老举手祝福。阿廖沙非常想留下来,但不能违背长老的意愿。他还想提一个问题:“向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跪拜是什么意思?”话到了嘴边,他却没有勇气问。他知道,如果可以的话,不用他问长老自己会向他解释的。他显然不愿意解释。但这样跪拜的确使阿廖沙惊讶万分。他盲目地相信,其中必有神秘的含义,神秘的,也许是可怕的含义。当他走出隐修室的围墙,想赶在院长宴请开始之前进入修道院(当然仅仅是为了在餐桌旁服侍宾客)的时候,他心里突然难受得好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于是他站住了:他耳边似乎回响着长老预言自己不久就要死去的那句话。长老的预言,说得那么准确,肯定会应验的,阿廖沙对此深信不疑。可是没有长老,他怎么办呢?见不到长老的面,听不到长老的话,那他怎么办呢?他又该上哪儿去呢?长老嘱咐他不要哭泣,并且要离开修道院。天哪!阿廖沙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这样苦恼了。他赶紧朝那片分隔隐修室和修道院的树林走去。他甚至无法忍受萦绕在脑际的种种沉重的念头,于是开始察看林间小道两侧的千年古松。这一段路并不长,才五百来步,不会再多。这种时候一般不会碰到什么人,可是在小道的第一个拐弯处,他看到了拉基京。拉基京正在等候什么人。

“你是在等我吗?”阿廖沙走到他身边的时候问道。

“就是等你。”拉基京笑着说。“你是忙着到院长那儿去吧?我知道,院长今天请客,自从那次接待主教和巴哈托夫将军以来,你记得吗,还没有这样宴请过谁呢。我不到那儿去,你去吧,帮着端个汤递个菜什么的。你告诉我,阿列克谢,这该怎么解释呢?我想问的就是这件事。”

“你指的是什么?”

“就是向你哥哥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磕头的事呗。而且还磕了个响头!”

“你是说佐西马长老吗?”

“是的,是佐西马长老。”

“磕响头?”

“啊,这样说有失恭敬!算了,失敬就失敬吧。总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米沙。”

“我早知道他不会给你解释的。当然,这也没什么奥妙,无非又在故弄玄虚。不过这把戏是故意做给人看的。现在那些善男信女会把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再在全省到处传播。依我看,老人的确嗅觉灵敏,他闻到了刑事犯罪的气息。你们家散发着一股臭味。”

“什么样的刑事犯罪?”

拉基京显然要想说什么。

“这起刑事犯罪将发生在你们家庭里。发生在你两位哥哥和你那有钱的父亲之间。所以佐西马长老才叩了响头,那是为了以防万一。今后一旦出了什么事,大家就会说:‘唉呀,这不是神圣的长老早就说过的吗?这不是他早就预言过的吗?’其实叩个响头又算得上什么预言呢?可是人们偏要说这是一种象征,一种寓意,鬼知道还有别的什么。人们会颂扬他,永远记住他,说什么他预见到了犯罪,也指出了犯人。迷狂的人都是这样的:对着酒馆画十字,却朝教堂扔石头。你那位长老也是这样:用棍棒驱赶品行端正的人,却朝杀人凶手下跪磕头。”

“什么罪行?哪一个杀人凶手?你说些什么呀?”阿廖沙木头似的站住了,拉基京也停下脚步。

“哪一个?好像你不知道似的!我敢打赌,你自己已经想过这件事了。说起来也挺有意思:阿廖沙,你老是脚踩两条船,可你从来都是说实话的呀。现在你回答我:你到底想过这件事没有?”

“想过。”阿廖沙的声音很轻,连拉基京也有点尴尬了。

“你怎么啦?难道你真的想过?”他大声喊道。

“我……我倒不是真想过,”阿廖沙嘟囔说,“是你刚才莫名其妙地谈起了这件事,我才觉得自己好像也真的想过。”

“你瞧你说得多明白,你瞧!今天你看到自己的父亲和米佳大哥那德性,是不是想到了犯罪?也许我没说错吧?”

“你等等,等等,”阿廖沙惊慌地打断他,“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更重要的是你对这件事为什么这样感兴趣?”

“这两个问题没有联系,但又是很自然的。让我来分别回答吧。为什么我看出来了?要不是今天我一下子彻底了解了你大哥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一下子认清了他的为人,那么我是什么也看不出的。根据某种特征,我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全部本质。这种十分直率却又十分好色的人有一条界线,而这条界线是千万不能超越的。一旦越过这条界线,那他甚至可以用刀子捅死自己的父亲。你父亲又是个酒色无度的放荡之徒,从来不懂得分寸——一旦两人失去控制,那么扑通一声,会双双掉进泥坑……”

“不,米沙,不,如果仅仅这样的话,那你倒让我放心了。事情还不至于闹到那种地步。”

“那你干吗浑身发抖呢?你知道其中的奥秘吗?虽然米佳是个诚实的人(他愚蠢,但诚实),但他是个好色之徒。这就是他的特征,也是他的全部内在实质。这种卑劣的好色性格是他父亲遗传给他的。阿廖沙,只有你才使我感到奇怪:你怎么还保留着童男之身?你不也是卡拉马佐夫家的人吗?在你们这个家庭里,性欲旺盛到了燃烧的地步。你看这三个好色之徒现在正虎视眈眈地互相盯着……靴子里藏着刀。三个人的脑袋撞到了一块儿,而你也许是第四个。”

“你对那个女人的看法是错误的,德米特里对她……是瞧不起的。”阿廖沙说,不知为什么浑身在发抖。

“你是指格鲁申卡吧?不,老弟,不是瞧不起她。既然他公然抛弃自己的未婚妻而去追求她,那么他就不会瞧不起她。这里面……这里面,老弟,有些事情你还不懂,要是男人爱上了什么美的东西,爱上了女人的身体,甚至仅仅是女人身体的某个部分(这是好色之徒能理解的),那么他愿意为之出卖自己的亲生儿女,出卖自己的父母,出卖俄罗斯,出卖祖国。本来是老实的,也会去偷东西;本来是温顺的,也会去杀人;本来是忠诚的,也会叛变。女人玉腿的歌手普希金在自己的诗篇里为女人的大腿大唱赞歌;有的人并没有啧啧赞扬,但一见到女人小巧玲珑的玉腿便禁不住浑身颤抖。而且不仅仅限于女人的大腿……老弟,在这方面单单瞧不起是没有用的,即使他真的瞧不起格鲁申卡。既瞧不起她,但又离不开她。”

“这我明白。”阿廖沙突然脱口而出。

“真的吗?既然你一开口就说你明白,那也许你是真的明白。”拉基京幸灾乐祸地说。“你这是情不自禁说出来的,是脱口而出的。这样的承认就显得更加宝贵了,也许这是你熟悉的一个题目,这件事你已经想过,想过情欲的事了。你啊,还说你是童男子呢!阿廖沙,你这人不声不响,你圣洁,这我承认,虽然你不声不响,可是鬼知道你肚皮里还想过什么,鬼知道还有什么事你不明白!一个童男子,可已经考虑得这样深——我早就在观察你了。你本来就是卡拉马佐夫家的人嘛,你是道道地地的卡拉马佐夫家的人。这样看来,血统作用还真不小呢。从父亲那儿遗传了好色的性格,而从母亲方面遗传了古怪的脾气。你干吗发抖?是不是给我说对了?你知道吗,格鲁申卡求我:‘你把他带来(也就是指你),让我把他的修道服剥下来。’她求我的时候反复说:你千万千万要把他带来。我当时只是想:为什么她对你这么感兴趣?你知道吗,她可是个不寻常的女人!”

“请代我向她致意,就说我不去。”阿廖沙撇了撇嘴,冷冷一笑。“你接着说,米哈伊尔,你把话说完,然后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

“还有什么可说的,不是都清楚了吗?老弟啊,这都是老生常谈。如果连你也是个好色的情种,那你的同胞兄弟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就更不用说了。他也是卡拉马佐夫家的人。你们卡拉马佐夫家的全部问题就在于:人人都是好色之徒,人人都贪婪钱财,人人都有怪脾气,你二哥伊凡本人是无神论者,却不知出于什么愚蠢的考虑,莫名其妙地发表神学文章,在那儿开玩笑,可你的伊凡自己完全知道这样做是卑鄙的。不仅如此,他还想把他哥哥米佳的未婚妻夺过去,这个目的看样子他能达到。他手段高明,显然取得了米佳本人的同意,米佳为了摆脱未婚妻并尽快投入格鲁申卡的怀抱,情愿把自己的未婚妻让给他,这一切又都是在崇高无私的名义下进行的,请你注意这一点。这种人最容易惹事了,鬼知道你们是些什么人,自己意识到卑鄙,却偏要往卑鄙里钻!听我说下去,现在你父亲这老头儿又要出来跟米佳作对了。你父亲突然发疯似的迷上了格鲁申卡,一看见她就口水直流。刚才他在修道室里大吵大闹的唯一原因就是米乌索夫骂她是淫荡的畜生。他追女人的劲头赛过野猫叫春。从前她只靠帮他干些非法勾当或者为他的酒馆办些事而赚点工钱,可现在他突然把她看透了,摸准了她的脾气,胆子便大了起来,向她提出各种建议——当然不可能是光明正大的建议。这样一来,他们父子俩就成了狭路相逢的冤家对头,而格鲁申卡两边都没答应,暂时还在摇摆,逗引着父子俩,她在权衡究竟跟哪一个更有好处,因为尽管可以从老的身上捞到许多钱,可是他决不会娶她,最后还会像犹太人那样把钱袋子扎得紧紧的。在这种情况下米佳有自己的长处,他没有钱,可是会娶她,一定会娶她的!他会抛弃自己的未婚妻,富裕的贵族小姐和上校的女儿,美丽无比的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去娶那个本城的头面人物、荒淫而粗鲁的老商人萨姆索诺夫的姘妇格鲁申卡。这一切的确可能导致一场刑事纠纷。你二哥伊凡恰恰在等待着这样的结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既能把自己苦苦思念的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搞到手,又能捞一笔六万卢布的陪嫁。作为第一步,这对他这样的小人物和穷光蛋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你还得注意,这样做不仅不会得罪米佳,反而会让他感激一辈子呢。我确切地知道,就在上星期,米佳在小酒馆里跟几个茨冈女人喝得醉醺醺时,他亲口大声说他配不上自己的未婚妻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而他弟弟伊凡跟她正好般配。至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她对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这样迷人的男子到最后也不会加以拒绝的。况且她现在已经在他们兄弟俩之间摇摆呢。这个伊凡有什么魅力让你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呢?他却在一旁看你们的笑话,仿佛在说:你们争得不亦乐乎,我坐收渔翁之利。”

“这些事你怎么全知道?为什么你说得这么肯定?”阿廖沙突然皱着眉头,厉声问道。

“为什么现在你要这样问我,而且事先就害怕我的回答呢?这样看来,你自己也承认我说的是实话。”

“你不喜欢伊凡。伊凡不贪图金钱。”

“真的吗?那么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美貌呢?这里不单单是钱的问题,尽管六万卢布也是一笔令人垂涎的数目。”

“伊凡的目标更远大,几千几万卢布是不会使他动心的。伊凡追求的不是金钱,也不是太平,他追求的也许是苦难。”

“你这话又怎样解释?唉,你们……真是改不了贵族脾气!”

“米沙,他的灵魂纷乱不安,他的头脑受了迷惑。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他没有解决,他属于那种不需要百万家产,而要解决思想问题的人。”

“阿廖沙,你这是在剽窃。你在套用长老的话。这是伊凡给你们出的一个谜语!”拉基京恶狠狠地说。他的脸色都变了,嘴角也扭歪了。“而且这是个愚蠢的谜语,不用煞费苦心去猜,稍稍动一下脑筋就能明白。他的文章既可笑又荒唐。刚才还听了他那套谬论:‘既没有灵魂的永生,也不存在什么道德,一切都是允许的。’还记得吗,你大哥米佳听了这句话就大声说:‘我会记住的!’对那些无耻之徒来说,这种理论很有诱惑力——我骂人了,这不好……不是无耻之徒,应该说是那些满脑袋装着‘无法解决的深刻思想’,夸夸其谈的学究。他是个说大话的家伙。全部实质就在于:‘一方面不能不承认,另一方面又不能不意识到。’他那套理论可以概括为两个字:卑鄙。人类一定会在自己身上找到一种力量,为美德而生活,即使不相信灵魂不朽也无妨!在自由、平等和博爱中找到力量……”

拉基京激动得几乎难以自制。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停止不说了。

“好吧,不说了。”他撇了撇嘴,露出一丝苦笑。“你笑什么?你以为我是个庸俗的人吗?”

“不,我从来不认为你是个庸俗的人,你很聪明,但是……你别在意,我只是随便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容易激动,米沙,你这样感兴趣,我猜想你自己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也不是无动于衷的吧,老兄,我早就有怀疑了,所以你才不喜欢我二哥伊凡。你是忌妒他吗?”

“最好你再加一句:我还眼红她有钱呢!是这样吗?”

“不,金钱方面的事我是一句也不会提的,我不想惹你生气。”

“既然你这样说了,那我相信你。尽管如此,你跟你二哥伊凡还是见鬼去吧!你们谁也不会明白,即使没有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事他也不招人喜欢。凭什么我要喜欢他?真是见鬼了!他骂了我,为什么我就没有权利骂他呢?”

“我可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你,好话坏话都没说过。”

“不过我倒是听说前几天他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里把我痛骂了一顿——你看他对鄙人是多么关心啊。既然这样,老兄,我真不知道究竟是谁忌妒谁!据他说,如果在不远的将来我不同意担任大司祭的职务并且下不了削发的狠心,那么我肯定要去主持彼得堡的一家大杂志的笔政,写上十几年的文章,先把这家杂志盘到自己手里,然后再重新发行,而且一定带有自由派和无神论的倾向,带上社会主义色彩,甚至带点社会主义气派,但做得十分谨慎,也就是说实质上两边都不得罪,只是遮人耳目罢了。根据你哥哥的解释,我最终的野心是:尽管有社会主义色彩,但这并不妨碍我把预订杂志的钱款存入银行,并在适当时候在某个犹太人指导下将这笔款子用作周转资金,最后在彼得堡盖一座大楼,把编辑部也迁进去,将剩下的几层楼面租给房客。他连大楼的位置也指定好了,就在涅瓦河上的新石桥旁边,听说彼得堡正在筹建这样一座连接铸造厂大街和维堡大街的桥……”

“哎呀,米沙,这一切也许真的都会应验的,丝毫不差!”阿廖沙突然忍不住笑着说。

“连您也来讥笑我了,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

“不,不,我是说着玩的,请原谅,我脑子里想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请问,是谁把这些细节都告诉你的?你是听谁说的呢?他这样说你的时候,你本人总不可能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里吧?”

“我不在场,可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在场,我是亲耳听他说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那我可以告诉你,不是他直接告诉我的,而是我偷听到的,当然是在无意间听到了,因为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在隔壁房间的时候,我一直坐在格鲁申卡的卧室里不敢出来。”

“哟,我差点给忘了,她是你的亲戚……”

“亲戚?格鲁申卡是我的亲戚?”拉基京突然大声说道,脸涨得通红。“你是不是疯了?脑子出了毛病?”

“怎么?难道不是亲戚吗?我听说是这样的……”

“你这是从哪儿听说的?不,你们卡拉马佐夫家的各位先生硬说自己是世袭的大贵族,可你父亲原来是寄人篱下供人取乐的一名小丑,靠主人的恩典才能在厨房里有一席之地。尽管我是神甫的儿子,在你们贵族面前微不足道,但请你不要这样幸灾乐祸而又肆无忌惮地侮辱我,我也有自己的人格,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我不可能是格鲁申卡的亲戚,她是娼妓。请你明白这一点!”

拉基京气愤异常。

“看在上帝分上,请原谅我吧,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生这么大的气。再说,她怎么是娼妓呢?难道她是这样的人吗?”阿廖沙突然脸红了。“我跟你再说一遍,我真的听说她是你亲戚,你经常到她那儿去,你自己对我说跟她没有恋爱关系……我从来没想到你会这样瞧不起她!难道她真的该受歧视吗?”

“如果我去拜访她,那么我自有原因,这你不用管。至于亲戚关系,那你哥哥或者你父亲倒很有可能使你,而不是我,跟她成为亲戚。好了,我们到了,你最好还是到厨房去吧。哟!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啦?是不是我们来迟了?他们总不至于吃得这么快吧?是不是你们卡拉马佐夫家的人又闹出了什么乱子?肯定是这样的。我看那是你父亲,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就跟在他后面。他们是从院长那儿赌气冲出来的。你看伊西多尔神甫正站在台阶上冲着他们背后叫喊呢。你父亲也在挥舞双手大喊大叫,肯定是在骂人。糟了,你看米乌索夫坐上马车走了,你看他已经走了。你看连地主马克西莫夫也跟着跑。肯定出事了。看样子,这顿饭没吃成!他们会不会把院长给揍了?或者他们挨了打?真是活该!……”

拉基京这样大惊小怪不是没有道理的:的确发生了一场争吵,一场闻所未闻、出人意料的争吵。而事情的起因全在于“灵感”。

八、争吵

米乌索夫和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走进院长住处的时候,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这个真正体面而正派的人,内心很快经历了一个微妙的变化过程。他开始为自己失态而感到惭愧。他内心觉得,对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这种丑类理该嗤之以鼻,大可不必像刚才在长老的修道室里那样失去理智,那样沉不住气。“至少修士们没有任何责任,”他站在院长室的门口突然想到,“既然他们都是些正派的人(尼古拉院长看样子也是贵族出身),那对他们的态度为什么不能和蔼、亲切、客气些呢?……我不会再争论了,甚至可以附和他们,用亲热博得他们的好感;并且……并且……最后向他们证明,我跟那个伊索,那个小丑,那个插科打诨的戏子不是一路货,我跟他们一样完全是受骗上当的……”

至于有争议的砍伐森林和捕鱼问题(具体地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决定向他们完全让步,今天就一劳永逸地解决,再说这些东西也值不了多少钱。对修道院提出的所有诉讼也一律停止。

当他们进入院长餐厅之后,所有这些善良的打算变得更加坚定了。其实院长根本就没有餐厅,因为整幢房子总共只有两个房间,当然比长老的那间要宽畅舒适得多。可房间里的陈设同样也没有什么特别舒适的地方:包着皮的红木家具都是二十年代的旧款式,连地板也没有上油漆。然而所有的家具都揩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窗台上放着许多名贵的花卉。不过此刻最大的奢侈品自然要数那张豪华的餐桌了,尽管这也是相对的:洁白的台布,锃亮的餐具,三种烤得很好的面包,两瓶葡萄酒,两瓶修道院自产的出色的蜂蜜,一只玻璃大罐里装着修道院自制的闻名遐迩的克瓦斯。但没有伏特加酒。据拉基京后来说,这顿饭准备了五道菜:第一道是鲟鱼汤和鱼肉包,第二道是做得十分精致的清蒸鱼;第三道是红鱼丸子、冰激凌和什锦水果;最后一道是类似牛奶杏仁酪的果子羹。这都是拉基京忍不住特意到院长的厨房里转了一圈之后打听到的。他跟厨房也有关系,他到处有熟人,到处有人为他提供消息。他有一颗很不安分很容易忌妒的心。他完全意识到自己颇有能力,可是因为自命不凡,往往神经质地夸大了这种能力。他认定自己将来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但是让十分欢喜他的阿廖沙苦恼的是他的这位朋友很不诚实,而且缺乏自知之明,反而认为自己总不至于去偷桌子上的钱,因此觉得自己是最最诚实的人。在这方面,不仅阿廖沙,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他。

拉基京是小人物,当然不会受邀赴宴。不过约瑟夫神甫和巴伊西神甫以及另一名司祭都受到了邀请。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卡尔加诺夫和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走进餐厅的时候,他们已经等在院长的餐厅里了。站在一旁等候的还有地主马克西莫夫。院长站在餐厅中央迎接宾客。院长是个又高又瘦,但还很结实的老头,黑发中间夹着几缕银丝,一张阴沉严肃的长脸。他默默地向客人们一一鞠躬致意,但他们这一次却纷纷上前请他祝福。米乌索夫突然想吻他的手,但院长不知为什么及时把手缩了回去,因而没有吻成。不过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和卡尔加诺夫这一次却完整地行了个祝福礼,也就是像普通老百姓那样诚心诚意地咂咂有声地吻了他的手。

“我们应该向您表示深深的歉意,尊敬的院长。”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说道,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可是口气依然一本正经、恭恭敬敬。“请您原谅,我们没有跟我们的同伴、受到您邀请的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一起前来。他不得不辞谢您的盛情,而且不无原因。刚才在尊敬的佐西马长老的修道室里,他跟自己的儿子发生了不幸的争执,在气头上说了些很不恰当的话……总而言之,说了些有失体面的话。关于这件事(他朝几位司祭看了一眼),尊敬的院长,想必您已经知道了。因此,他自己意识到做错了事,深感后悔和惭愧,因此请我们,我和他儿子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向您转达他真诚的遗憾、痛心和忏悔……总而言之,他希望并且愿意今后设法补救,而现在他恳求您不计前嫌,为他祝福……”

米乌索夫沉默了。说完这一大段话之后,他对自己非常满意,刚才心里那股怒火已荡然无存。他又全心全意地爱人类了。院长严肃地听完他的话,微微低下头,回答道:

“对他的缺席我深表遗憾。假如他跟我们一起用膳也许会爱我们的,就像我们会爱他一样。请吧,诸位,请入席。”

他站到圣像面前开始朗读祷文。大家恭恭敬敬低下头。地主马克西莫夫甚至特意向前跨了一步,双手合十,显得格外虔诚。

就在这时候,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又使出了最后怪招。应该指出,他确实想离开,也确实感到自己在长老修道室丢人现眼之后再也不可能若无其事地到院长那儿去赴宴了。这倒不是说他感到十分惭愧和内疚,也许恰恰相反。但他毕竟感到要是去赴宴总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当那辆马车吱吱嘎嘎地驶到客舍门口来接他,而且他正要登上马车的时候,他又突然停住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在长老那儿说的话:“无论我走到哪里,我总觉得自己比谁都卑贱,大家也都把我当做小丑——那好吧,让我真的扮演一下小丑的角色,因为你们人人都比我更愚蠢,更卑鄙。”他要为自己的丑恶行径向大家报复。现在他又突然想起,有一次,那还是从前的事,人们问他:“您为什么这样恨这个人?”当时他用厚颜无耻的小丑腔调信口回答说:“我恨他的原因是:他确实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可我却做了一件非常对不起他的事,刚做完我就立即为此而恨他了。”现在回想起这件事,他在片刻的沉思中恶狠狠地冷笑了一下。他的眼睛闪出亮光,连嘴唇也哆嗦起来。“既然开了头,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他突然下了狠心。此刻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感觉可以用这样几句话来表述:“反正现在我也不可能替自己恢复名誉了,那就让我不顾廉耻地再向他们吐唾沫吧:在你们面前,我不会感到可耻的,就是这么回事!”他吩咐车夫稍等片刻,而自己很快回到修道院,径直去找院长。他暂时还不太清楚自己会作出什么举动,但他知道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只要外力稍稍推动一下,马上可以干出某种卑劣之极的事情,不过也仅仅是卑劣而已,绝不是什么犯罪行为或者会受到法律制裁的出格举动。到关键时刻他始终善于把握自己,有时候连他自己对这种自控能力也会感到惊讶。他在院长餐厅里出现的时候祈祷刚结束,大家正在陆续入席。他站在门口,打量了大伙一眼,便发出一阵无耻而凶恶的狂笑,边笑边肆无忌惮地盯着大家。

“他们还以为我走了呢,可我就在这里!”他对着整个大厅喊道。

一刹那间,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大家才突然意识到马上会出现一种令人厌恶的荒唐局面,肯定会有一番激烈的争吵。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情绪立即从宽宏大量转变为怒不可遏。他内心本来已经平息的怒火呼啦一下子又窜了上来。

“不,这我无法容忍!”他大叫起来。“绝对不能容忍……无论如何不能容忍!”

他浑身的血液直往脑门冲去。他甚至有点语无伦次了。可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他一把抓起自己的帽子。

“什么事他不能容忍啊?”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大喊大叫,“他说的‘绝对不能容忍,无论如何不能容忍’,到底是什么事呀?尊敬的院长,能让我进来吗?您能招待我一起用餐吗?”

“衷心地欢迎您!”院长回答。“先生们!是否允许我,”他突然补充了一句,“恳请诸位抛弃前嫌,在用这顿便饭的过程中恢复友爱和亲戚之间的和睦,并且祈祷上帝……”

“不,不,不可能,”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大声喊道,显得有点失态。

“既然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不可能,那么我也不可能,我也不想留下来。我本来就不打算留下来吃饭。现在我要随时随地跟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在一起: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您走我也走,您留我也留。院长,您刚才提到要恢复亲戚之间的和睦,这句话特别刺痛了他的心,他拒不承认是我的亲戚!是这样吗,冯·佐恩?冯·佐恩也在这里,你好,冯·佐恩。”

“您……这是在说我吗?”地主马克西莫夫莫名其妙地嘟囔说。

“当然是说你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喊道。“不说你又说谁呢?总不至于说院长是冯·佐恩吧!”

“可我也不是冯·佐恩啊,我是马克西莫夫。”

“不,你就是冯·佐恩。尊敬的院长,您知道冯·佐恩是怎么回事吗?曾经审理过这么一个刑事案件:在一个淫窟里——你们这儿好像就是这样称呼那种场所的吧——他被谋杀了,钱物也被抢劫一空,尽管他已经到了受人尊敬的年龄,但他的尸体还是被钉进箱子,密封后装在行李车上从彼得堡运到莫斯科,箱子上还编了号码。装箱的时候那些荡妇又是唱歌又是弹竖琴,噢不,弹的是钢琴。这位就是冯·佐恩本人。他是死后复活了,是这样的吗,冯·佐恩?”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呢?”只听得司祭们在议论纷纷。

“咱们走吧!”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对卡尔加诺夫喊道。

“不行,别走!”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冲着他尖声叫道,又朝膳堂里跨了一步。“请让我把话说完。刚才在修道室里他们败坏我的名声,说我有不敬行为。其实,不就是我说了句鱼的话嘛。我的亲戚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说话喜欢‘崇高多于真诚’,而我恰恰相反,我说话喜欢‘真诚多于崇高’,我对‘崇高’嗤之以鼻。是这样吗,冯·佐恩?对不起,院长,我虽然是名小丑,扮演小丑角色,可我却是维护荣誉的骑士,我要表明自己的看法。是的,我是维护荣誉的骑士,而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心只想着自尊受到了伤害,别的什么也不关心。刚才我到这儿来就是想看一看,说出我的意见。我儿子阿列克谢在这儿修行,我这当父亲的关心他的命运,这也是应该的嘛。我一直在听,在装小丑,同时也在悄悄地观察。现在我把自己最后的结论告诉你们。我们这儿是怎么个情况呢?我们这里,凡是跌倒了的就只能躺着,我们这儿一旦跌倒了,就永世不得翻身。这样不行!我想站起来,神甫们,我对你们的行为非常气愤。忏悔是一项伟大的圣礼,对这样的圣礼连我也万分崇敬,顶礼膜拜。可是刚才大家跪在修道室里大声地忏悔。难道可以大声忏悔吗?按规定忏悔要凑到耳朵边悄悄地进行,只有这样忏悔才算得上伟大的圣礼,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要不当着众人的面我怎么向他解释,我做了什么什么事……也就是做错了什么事,明白吗?因为有时候不好意思说出来,说出来就乱套了!不行,神甫们,跟你们在一起说不定会被拉入鞭身教的……只要有机会,我要上书东正教事务管理局,还要把我的儿子阿列克谢带回家去……”

这里有个情况需要说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曾经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有人居心叵测地造谣说长老过于受到尊重,甚至损害了院长的地位,还说长老滥用忏悔的圣礼,等等。这些谣言不但传到了我们修道院,还传到了其他一些已经建立起长老制的修道院,甚至传到了大主教的耳朵里。当然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渐渐地,谣言不攻自破,在我们这里和其他地方都自行消失了。可是愚蠢的魔鬼抓住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并且引诱他沿着神经质的思路越滑越远,最后陷入了一个可耻的深渊。魔鬼把那些曾经流传过的无端指责偷偷告诉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而此人对这些流言蜚语没有丝毫的分辨能力。他本来就不善于有条不紊的表达,再加上这一次谁也没有跪在长老的修道室里大声忏悔,因此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不可能目睹类似的场面,只能凭着勉强记得的一些流言蜚语胡诌一通。可是他说完一堆蠢话之后又觉得自己说得过于离奇,于是又想向在场的人,首先是向自己证明,他绝对不是在胡说八道。虽然他非常清楚,他的话无非是越说越荒唐越说越离谱罢了。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就像一块石头从山上滚落下来,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真可耻!”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喊道。

“对不起,”院长突然说。“自古以来就有这样一种说法:‘假如有人说我坏话,甚至把我说得一无是处,那我听了之后心里应该这样想:这是耶稣的惩戒,是医治我虚荣心的一副良药。’因此我们对您表示衷心感谢,尊贵的客人!”

他向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深深鞠了一躬。

“得啦,得啦!虚伪的老一套!老调子,老手法!老一套的假仁假义,千篇一律的点头哈腰!我们知道这种点头哈腰是什么意思!‘口蜜腹剑’,就像席勒在《强盗》中写的那样。诸位神甫,我不爱虚伪,我只要真理!但真理不在鮈鱼之中,这我已经公开说过了!修士们,你们为什么要吃斋?为什么你们希望用这种办法得到上天的赏赐?为了得到这样的赏赐,我也可以去吃斋!不,神圣的修士,你不该关在修道院里吃现成饭,不要坐等上天的赏赐,而应该立身行善,造福社会——这要困难得多。院长,你看我不是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吗?今天他们准备了些什么?”他走到餐桌前问。“波尔多陈葡萄酒,叶里谢耶夫兄弟公司的散装蜜酒。哎呀,神甫们!这跟鮈鱼可不好比呀!神甫们摆出了顶刮刮的好酒!嘿—嘿—嘿!可这些东西是谁提供的呢?是俄国的老百姓,是那些卖苦力的人提供的,是他们把那几个用长满老茧的双手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送到这里的,是他们硬从自己家里和国库中抠出来的!神甫们,你们吃的是民脂民膏啊!”

“您说这种话太不成体统了。”约瑟夫神甫说。巴伊西神甫始终一声不吭。米乌索夫从房间里冲了出去,卡尔加诺夫紧随其后也冲了出去。

“好了,神甫们,我也要跟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一起走了!我再也不到你们这儿来了。哪怕你们跪下来求我,我也不来了。我已经给你们捐过一千卢布,现在你们眼巴巴地盼着我再捐。嘿—嘿—嘿!不,我再也不捐了。我要为失去的青春,为我受到的侮辱报仇雪恨!”他拍着桌子,假装情绪异常激动。“你们这个小小的修道院对我的一生有过很大的影响!它曾经使我流过许多痛苦的眼泪!你们唆使我那个犯癫痫病的妻子来反对我。你们在大大小小的宗教会议上诅咒我,你们到处败坏我的名声!够了,神甫们,如今是自由派的时代,是轮船和铁路的时代!别说一千卢布,就是一百卢布,一百戈比你们也别想再从我手里拿去!”

这里还有一个情况需要说明。我们这个修道院对他的一生从来没有起过任何特别的影响,他也从来没有因为修道院而流过一滴伤心的眼泪。可是他太陶醉于自己硬挤出来的几滴眼泪,以致一时间几乎连自己都相信这是真的,甚至感动得差一点要哭出来。但是就在这一刹那,他又感到这出戏该收场了。院长听了他这番恶毒的谎言,低着头,郑重其事地说:

“古人还说:‘要容忍别人的侮辱,要为诅咒你的人祝福,为凌辱你的人祈祷。’我们也要照这样去做。”

“得啦,得啦!又是什么自我反省之类的废话!你们去反省吧,我可要走了。我要行使我当父亲的权力,把我的儿子阿列克谢带回去,永不再来。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我可敬的儿子,请允许我命令您跟我回去!冯·佐恩,你留在这儿干什么?马上跟我回城里去,我家里才快活呢。总共才二里地,我不会让你吃素油,我要给你吃乳猪米饭,咱们好好吃一顿。先喝白兰地,再喝蜜酒,还有悬枸子酒……喂,冯·佐恩,不要放弃大饱口福的机会啊!”

他指手画脚地离开了膳堂。拉基京一看见他出来,便指给阿廖沙看。

“阿列克谢!”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也发现了他,从远处喊道。“你今天就给我搬回来住,全搬回来,把枕头、褥子什么的都给我搬回来,今后永远不许你再来。”

阿廖沙一下子呆住了,默默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场面。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登上马车,伊凡·费奥多罗维奇闷闷不乐地跟在父亲后面,甚至没有回头跟阿廖沙告别,正打算坐到马车里。可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个滑稽得几乎不可思议的小插曲。地主马克西莫夫突然出现在马车的踏脚旁边,他怕迟到,是气喘吁吁跑来的。拉基京和阿廖沙都看到了他那上气不接下气、慌慌张张的模样。他非常着急,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的左脚还没离开踏板,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把一只脚伸了过去,双手紧紧抓住车身,准备跳上马车。

“我也去,我跟你们一起回去!”他嚷着,一面往上跳,一面快活地嘻嘻笑着,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和不顾一切的决心。“把我也带上吧!”

“我不是说过了吗,”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得意洋洋地喊道,“他就是冯·佐恩!他就是道道地地的死里逃生的冯·佐恩!你是怎么从那儿逃出来的?你这个冯·佐恩在那儿干了些什么勾当?又怎么能逃掉这顿饭的?这要有个铜脑袋才行啊!我也有个硬脑壳,可是老弟,我还是佩服你的铜脑袋啊!跳,快跳啊!让他上来,瓦尼亚,有了他更快活。就让他躺在我们脚下,你愿意躺着吗,冯·佐恩?要不让他往车夫身边挤一下?……冯·佐恩,你往车夫座位上跳!”

已经稳稳坐在座位上的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一声不响地朝马克西莫夫当胸狠狠推了一把。马克西莫夫飞出去一丈远。如果说他没有摔倒在地,那纯属偶然。

“快走。”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恶狠狠地对马车夫喝道。

“你干吗?你干吗这样?你为什么这样推他?”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气势汹汹地责问道,可是马车已经驶走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没有理睬父亲。

“唉,你啊!”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沉默了两分钟,然后又开口说道,眼睛斜睨着儿子。

“到修道院来是你自己的主意,你自己怂恿的,又是你自己赞成的,现在你发什么脾气啊?”

“你说废话也说得够多的了,歇一会儿吧。”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严厉地打断他。

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又沉默了两分钟光景。

“现在最好来点白兰地!”他劝谕似的说。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还是没有理睬他。

“回家你也喝点儿。”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始终沉默不语。

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又等了约摸两分钟。

“我还是要把阿廖沙从修道院接回来,尽管你会不高兴,尊敬的卡尔·冯·穆尔!”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轻蔑地耸了耸肩,转过身望着前面的道路,一直到家门口两人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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