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之前,这家店铺招牌上写着这几个字:“老牌酒家”。今天招牌上漆上了更现代的店名“庄记酒吧”。但油漆下面,有些地方还可以模糊看出老店的痕迹。不过酒店虽然改名,却一直处在格莱纳尔平民区人迹稀少的死胡同里,在工厂区中间,靠近刚刚流经圣母院到战神广场这一段巴黎最壮丽景区的高贵的塞纳河。

这酒吧的常客都是住在这一带靠跑马场为生或欠债的人,跑马场草坪上的赌客、未注册的赌注登记人和出卖赛马结果预测的人。

中午和下午五点钟工厂下班时,这里顾客盈门,大家都来结帐。

晚上,这里便成了一个地下赌场。有人有时在这儿打架。有人经常在这里醉酒。每逢这时候,“勒博客”——这是“赌注登记人”的法语简称——“勒博客”托马斯就神气起来了。他赌得很豪爽,而且总是赢。他喝酒也很豪爽,但是很难醉。他样子长得憨厚,但表情冷酷,头脑清醒,外表能干,口袋充实,穿着像一位绅士,戴着一顶从来不脱下的圆顶礼帽。他被人认为是一个“懂行”的人。懂什么行呢?大家都不明说。这天晚上,大家看到他表现,对他的敬重更是大增。

晚上十一点钟左右,有一个人来到酒吧的柜台上。这人脸色苍白,双腿发软,似乎刚刚喝了不少酒,支持不了。他的外套虽然破旧肮脏,仍令人想起上乘的剪裁。衬衫上的活硬领积满油垢,但还算有一条活硬领。他的手很干净,下巴剃得光光的。总之,一个失去社会地位的人。

他吩咐说:“茴香酒!”

老板不放心地说:“要先付钱。”

那人拿出一个小本子,里面露出几张十法郎的钞票。

托马斯毫不犹豫向他建议:“玩‘四A’怎样?”

他接着自我介绍:“勒博客托马斯。”

那个人以同样的礼貌回答,带着一点美国人口音。

“‘绅士’,我不玩骰子。”

“那玩什么?”

“一打一。”

结果是选择了“一打一”,其实与“四A”差不多。

“绅士”输了,要扳回来。经过几个回合,他输了二百法郎。

玩牌中间,他付了酒钱,喝了第二杯茴香酒。输钱是由于茴香酒还是手气不好?他唉声叹气起来。后来他摇摇晃晃地走了。

大家欢呼托马斯获胜,但有点不安。失败的“绅士”给人以好感。他出身贵族。

翌日,他又来了,醉得连纸牌也拿不住。大家看得很清楚,让他难受的不是输钱,而是茴香酒。他又哭哭啼啼起来,同时结结巴巴说一些含糊的话,其中有几句使托马斯感到很奇怪,于是连续给他斟了三杯茴香酒,自己也喝了三杯,虽然喝了别的酒再喝这种酒他也受不了。

两人摇摇晃晃地离开酒吧,在埃米尔——左拉大马路一张长凳上坐下,睡着了。

醒来后,两人说起话来,话语连贯一点了。托马斯比较清醒,而且另有想法,便搂着伙伴的脖子,作出亲热的样子。

“怎样,伙伴,一切都好么?你喝得太多了,嘴上把不严,会要坐牢的。”

“我,坐牢!”

“绅士”言语困难地提出异议。

“可不是!你在小酒馆里老是说维齐纳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维齐纳?”

“不错,是维齐纳。警察办的一个案子。报纸议论纷纷。你在那里偷了钞票么?”

“没有偷,是人家给的。”

“真的?”

“一个人给的。”

“一个维齐纳人给的么?”

“不是。”

“你到底去没去过维齐纳?”

“去过。”

“什么时候?”

“大战前。”

“你骗我们……你现在拿的不是战前的钞票,对么?”

“不错。”

两人乱争了二十分钟后,“绅士”终于说:“勒博客,你有道理。是前些日子。”

“也许是十多天前,对么?”

“也许是。”

“那人叫什么名字?”

“勒博客,这我不能告诉你。”

“你不能么?”

“是的,那人不许我说出来。”

“为什么他把钞票给你?”

“作为报酬。”

“作为你干的一件事的报酬么?”

“不是的,作为一件应该干的事的报酬。”

“哪一件事?”

“我记不清了。”

两人又没完没了地争起来。他们逛到大道上,进了一家酒吧,在那里“绅士”又喝了两杯茴香酒,硬要勒博客也喝两杯。接着他们唱着歌离开小酒店,一直走到塞纳河码头。

他们走下沿河的低堤,那里靠着一些驳船。“绅士”陷入了沙滩之间。

托马斯到河边去洗脸,浸湿手帕来揩“绅士”的脸。

“绅士”呼吸顺了一些,于是托马斯继续努力,急于获得回答。但这次他换了一种方式,首先尝试唤醒这醉汉头脑中的思想。

“让我给你解释……有人在维齐纳一栋别墅里,偷了一个价值贵重的灰布袋。可又把这袋子弄丢了。人家给你五张钞票让你去把它找回来,对么?”

“不对。”

“对的,一个戴着起白点大花结领带的高个年轻人给的。”

“不是这样……没有袋子也没有白点领带的事……”

“你说谎!那为什么人家给你五百法郎?”

“人家没有给我五百法郎。”

“那给了什么?”

“五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五千法郎!”

“勒博客”托马斯显得异常兴奋。五千法郎!但他无法抓住事实,它像水一般从他的指缝间漏走。这时他醉得更利害,更糊涂了。轮到他唉声叹气,把心里话在不知不觉间像呻吟似地流露出来。

“听着,老朋友……他们像强盗那样对我……是的,老巴泰勒米和西门……是这样……他们总不让我参加他们的行动。他们只是吩咐我:‘去租一辆小货车,到夏图桥附近等候我们……我们干完了就去和你会合……’但后来他们被杀死了。这一切,我并不在乎。别再谈了……还有别的事……”

“绅士”在暗处用一只手慢慢把身体支起,用清醒的眼光仔细看在朦胧的月光下托马斯流着泪的脸。

“别的事?什么事?”他低声说,“你说的别的什么事,勒博客。”

“他们共谋的一件事,”托马斯结结巴巴说,“一件可怕的事。我知道不少,但不是一切。我知道他们共谋对付的是谁,但他们没有告诉我那个人现在用的姓名和住在什么地方……要不是这样,我们会获得几十万的钱……几十万……啊!要是我知道……”

“对……”

“绅士”低声说,“要是我们知道……我,我会好好帮你忙。”

“你会帮我忙,是么?”勒博客嘟嚷地说。

“当然,我可以帮你忙。有些地方是专门解决难题的……一些代办机构……”

“你认识么?”

“我怎么不认识。就是因为认识,我才有五千法郎……”

“你告诉我是一个人给你的。”

“是一家代理机构的人……他对我说:‘绅士’,有一个人想知道刚被关进监牢的名叫费利西安的是什么人。你去打听打听。你要是摸到了情况,还会得到同样数目的钱。”

“勒博客”托马斯听了惊跳起来。费利西安这名字使他从酒醉中惊醒过来。他说:“你说什么?要你去打听一个名叫费利西安的人么?”

“是的,在监牢里的那个人。我得亲自去见那位先生。”

“那位让人付你五千法郎的先生么?”

“是的。”

“你和他约好了么?”

“和他的司机约好,到时用汽车带我到那位先生那里。”

“在什么地方约定见面?”

“协和广场斯特拉斯堡雕像前。”

“什么时候?”

“三天后……星期四上午十一点钟。司机手里拿着报纸作为记号……你看,钱能够帮你忙。”

托马斯用两个拳头压着头部,好像想把他的一些想法留住,给它们一种形状,以便理解。费利西安?……给五千法郎的那位先生……这不就是线索?

他问道:“这位先生住在什么地方?”

“绅士”说:“好像住在维齐纳……对……住在维齐纳……”

“当然,人家把他的名字告诉了你?”

“是的……报纸上谈了这件事……好像叫塔韦尔尼……不,是叫达韦尔尼……”

“绅士”的声音似乎十分疲倦。他不再说话。

托马斯竭力使头脑里的杂乱声音平静下来,把乱糟糟的思绪理清。一切都模糊不清。虽说他听不出人家叙述中的矛盾之处,但还是在黑暗中看见两三点比较固定,比较明亮的光点。他的思想围着这些光点盘旋。

在他旁边,“绅士”头耷拉在胸前睡着了。闷热的夜晚,天上层云密布,夜色更浓。驳船泊在水上不动,灯光在河面闪烁。在河的另一侧,可以看见一列漆黑的房子、特罗卡代罗大饭店的黑影和一个个桥拱。码头上没有任何行人。

托马斯轻轻地把手伸到“绅士”的外套和背心之间,摸摸他的口袋。背心的内袋用一个英国扣针扣着,他费力地把它解开,摸到了结实的钞票纸。

他把钞票抽出来,不幸让扣针尖刺痛了,引起一点轻微的反应。

“绅士”醒了,也许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把身体弯下去,两手抓住托马斯那只手。托马斯也不再拘束,竭尽全力想把那只手抽出来。

对方的抵抗比托马斯预料的要利害得多。他的指甲抠进对方皮肉,直至把对方的皮肉撕开。对方开始呼救。

托马斯害怕起来。他用尽全力摇对方。把他拖到地上。对方精疲力竭,忽然松了手。但托马斯狂怒不止,停不下手来。酒醒了一些,他明白自己透露了秘密,虽然不清楚是什么秘密,但他非常生气。当他终于抽出自己的手时,两人像角斗士一般面对面跪在河边。托马斯向周围望一望。

没有人。

托马斯推了“绅士”一把,使他摔下河堤。有一阵他惊恐不安,对自己几乎不自觉作出的事感到害怕。为什么这样干?是想偷“绅士”的钱么!或是为了阻止他去会见那位给五千法郎的先生?

他看到“绅士”在水里挣扎,沉下去又浮上来,最后消失了。

于是他返回家中……

在水底,“绅士”顺流游了一分钟。确信不会给托马斯看到以后,他才浮出水面。他是个游泳高手,沿着码头迅速游过去,在离格莱纳尔桥不远的地方上了岸。

就在这附近,他的司机在等他。他登上汽车,换了衣服,朝维齐纳驶去。

凌晨三点钟,拉乌尔睡在了明净居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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