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夜,拉乌尔循着道路骑车前行,一则为了摆脱别人的追缉,二则为了活动活动。翌日早上,他精疲力竭,到了里尔贝纳的一家旅店。

他禁止人家唤醒他,把房门上了两道锁,把钥匙扔出窗外。他睡了二十四小时还多一点。

当他穿好衣服,吃过饭,便只想骑上自行车回到“懒散”号上去。抵制爱情的斗争开始了。

他心绪很坏。他从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未这样痛苦过,从未这样因为绝望而气恼。其实他很容易排遣这种绝望的心情。“为什么不让步呢?”

他想,“只要两小时我就到那边了。过几天,当我对决裂准备更充分时,谁会阻止我离开呢?”但他做不到。那伤残的手一直浮现在他眼前,左右他的行动,并迫使他由此及彼,想起其他那些野蛮可鄙的行为。那些事是约西纳干的。约西纳杀了人。她在杀人的罪行前从不却步。当犯罪对她的事业有利时,她认为杀人是简单自然的事。而拉乌尔害怕犯罪。它引起他生理上的反感和本能的抵制。他一想到会因过度反常而被卷入流血事件,就感到害怕。

而最可悲的现实却把这种恐惧与他所爱的女人紧密联系起来。他于是留了下来,但作了多大的努力呀!忍住了多少眼泪呀!他无力的反抗发出多么痛苦的呻吟!约西纳向他伸出美丽的双手,向他奉献嘴唇的亲吻。怎么抗拒这肉感的女人的召唤?他内心深处受到触动,才第一次意识到他使克拉里斯·德蒂格忍受了无限痛苦。他想到她的哭泣,想象她那失望的生活的悲伤。他充满懊悔,想对她说出一些柔情洋溢的话,回忆他们相爱的动人时刻。

甚至,他还给她写了信,因为他知道信会直接送到她手里。

亲爱的克拉里斯,请原谅我。我对您的行为像一个坏蛋。希望我们有一个更美丽的将来,请您慷慨的心灵宽容地想念我。亲爱的克拉里斯,再次请您原谅,原谅。——拉乌尔。

“啊!”他想,“在她近旁,我会很快忘记这一切坏事!要紧的不是有纯洁的眼睛和温柔的嘴唇,而是有克拉里斯那样忠诚而严肃的心灵!”

但他爱慕的是约西纳的眼睛和朦胧的微笑。当他梦想这少妇的爱抚时,他不在乎她有一个既不忠诚又不严肃的心灵。在这期间,他忙于寻找卢塞琳寡妇提到的那座古老灯塔。由于她居住在里尔贝纳,他相信古老灯塔的地点就在附近。他头一天晚上就是往这个方向寻找。

他没有搞错。他一打听就得知,在围着唐卡尔维勒城堡的树林中有一座废置的古老灯塔,而且灯塔的主人把钥匙交给了卢塞琳寡妇,让她每个星期四来打扫。他只通过一次夜间行动,就取得了这些钥匙。

现在,离那个持有匣子的陌生人和卢塞琳寡妇碰面的日子还有两天。由于被困和受伤,那寡妇无法取消约会。一切都安排妥当,使拉乌尔可以利用这次约会。他认为这次约会十分重要。这种前景使他平静起来。他又重新考虑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探索的问题,似乎解决问题的时间已经临近。为了免得发生意外,他在约会前夕去查看了约会地点。到了星期四,约会前一小时,他以轻捷的脚步穿过唐卡尔维勒树林。在他看来,成功似乎是必然的,因此十分高兴和自豪。这些树林的一部分,超出了公园的范围。一直伸延至塞纳河,覆盖了岸边的峭壁。从中间的一个路口向四周分出一些岔路。其中一条通过一些峡谷和陡坡伸延到一个陡峭的岬角。在那里半隐半显地屹立着废置的灯塔。平常的日子,这地方僻静无人。星期日有时有散步的人经过。

要是登上灯塔平台,可以看见唐卡尔维勒的运河和塞纳河口的宏伟景色。但灯塔下面,在这个季节,青枝绿叶把什么都遮盖住了。

底层只有一个相当大的房间,开了两扇窗,摆了两把椅子。门朝陆地那一边开,对着覆满荨麻和野生植物的围墙。拉乌尔走近时放慢了脚步。他感到一些重要事件即将发生,不仅要遇到一个人,取得那惊人的秘密,而且将与他作殊死搏斗,敌人将被彻底打败。这个敌人,就是伯爵夫人——她和他一样知道从卢塞琳寡妇那里得来的供词。她不甘心失败,又拥有多种调查方法,很容易找到那个古老灯塔。看来在这个地点将演出这出戏的最后一幕。

“我不但相信她会参加约会,”他自嘲地低声说,“而且我希望她参加。我能再见到她。作为两个战胜者,我们将相互拥抱。”拉乌尔进入一道栅栏围着的地方。这栅栏是随便砌在一堵插着玻璃碎片的矮墙石头上的。在野生植物中间,没有道路。但可以从另一个地方越过围墙,跨过侧面的一个窗子。

拉乌尔的心脏怦怦直跳。他紧握拳头,如果遇到伏击,就准备抵抗。

“我真傻!”他想,“为什么想到伏击?”

他打开一道被虫蛀坏的门,进入里面。

他立即强烈地感到,有人藏在门角落里。拉乌尔来不及返身对付袭击者,只是出于本能来加以防备。可他的脖子已被一条绳子套住向后拉。他的腰部被一个人的膝盖猛顶了一下。他一时透不过气来,身子向后,失去平衡,摔倒在地。“莱奥纳尔,手段高明!”他结结巴巴说,“报复得好!”他搞错了。这不是莱奥纳尔。他从袭击者的侧影认出是博马涅安。当博马涅安捆绑他的双手时,他改了口,通过简单的话承认他的惊讶:“瞧,瞧,这还俗的人!”

那紧拉着的绳子系在对面墙上一个铁环上。铁环下面正好是一个窗子。

博马涅安用不连贯的有点失去理智的动作,打开窗子,让那已腐蚀的百叶窗半开着。他把铁环作为滑轮,拉动绳子,强使拉乌尔前行。拉乌尔从半开的百叶窗中看到从灯塔下面笔陡的峭壁到石堆和巨树之间的空落落的空间。巨树枝叶茂密的顶端遮蔽了地平线。

博马涅安使他转过身来,让他背靠着百叶窗,把他的手脚捆绑起来。

拉乌尔处于这种境地:如果他尝试向前走,那打了活结的绳子就会勒死他。要是博马涅安突然想到要摆脱他,只要猛力推他,百叶窗就会倒下,他就会跌入深渊,被绳子吊死。“这倒是作一场严肃约会的好地方。”他冷笑着说。再说他已打定主意。如果博马涅安的意图是让他选择死亡或者说出他已成功探悉了什么情况,他会毫不犹豫地说:“服从您的命令。”

他说:“审问吧。”

“闭嘴!”博马涅安吼道。他一直怒不可遏。

博马涅安把一团棉花塞在他嘴里,并用一条围巾堵紧,从后面系上。

“你要是哼一声,”他说,“动一下,我一拳就把你打到半空中。”他看了拉乌尔一会儿,好像在思忖是否应当立即完成计划中的行动。但他忽然走开,步履沉重,声音很响,走过房间,在门前蹲下,从半开的门看外面。

“情况不妙。”拉乌尔想,十分担心。“由于我弄不清他要干什么,情况就更糟糕。他怎么到这里来了?我是否应当假设卢塞琳寡妇说的大好人就是他,她不愿损害的就是他?”但他对这个假设不满意。

“不,不是这些。我由于不慎和天真,上当受骗了。不过是另一种方式。博马涅安这样的人显然知道卢塞琳的一切,知道她的约会和时间地点。当他知道她被绑架后,就亲自并令人监视里尔贝纳和唐卡尔维勒四周……这样,就注意到我的出场和来来往往……于是设下埋伏……于是……”

这一次,拉乌尔确信自己判断。这位曾在巴黎战胜博马涅安的人输了第二个回合。轮到胜利者博马涅安把他绑在百叶窗上,像在一只蝙蝠停在墙上一般。现在他守候着另一个人,以便控制她,从她那里取得秘密。

但是还有一点搞不清楚。为什么他摆出这种猛兽捕食的架式?看上去,这与情况不符,因为他和那个人的会见可能是和平的。博马涅安只要到外边去等候,对来人说:“卢塞琳夫人生病,派我来代替她。她很想知道刻在匣盖上的是什么字。”

“除非是,”拉乌尔想,“除非是博马涅安有理由预见有第三者到来……信不过,……因而准备进攻……”

拉乌尔一想到这个问题,就立即知道该怎么对付了。博马涅安对他设下埋伏,只不过是计划的一半。埋伏是针对两个人的。不过,博马涅安这样激动不安地守候的是谁呢?是不是约瑟芬·巴尔莎摩?

“就是她!就是她!”拉乌尔想,恍然大悟,“就是她!他猜到她还活着。对,有一天,在巴黎面对着我时,他大概觉察了这可怕的事实。这是我犯的一个错误……缺乏经验的错误。想想看!如果约瑟芬·巴尔莎摩死了,我会那样说话,那样行动么?怎么!我来对这个人说,我读到他给戈德弗鲁瓦男爵的信,我参加过在德蒂格庄园举行的聚会,可却不了解他为伯爵夫人翻了什么牌!我那样的大胆的小伙子,会放弃这个女人?!是的!我曾经参加聚会,我也下过峭壁的阶梯。他们把她抬上小艇时,我正在沙滩上!我救了约瑟芬·巴尔莎摩!我们两人彼此相爱……我们的爱情不是从去年冬天开始的,而是在所谓的约西纳死亡之后!……这就是博马涅安所想的。”

一个证据接着证据。事情环环相扣。

约瑟芬·巴尔莎摩卷入了卢塞琳的事件,因此为博马涅安所追踪。她也在古老灯塔附近走动。博马涅安得知后,立即设下埋伏,却使拉乌尔中了计。

现在轮到约西纳了……似乎命运想肯定拉乌尔的一连串想法。就在他作推论时,传来一辆马车在峭壁下运河边的大路上行驶的声音。拉乌尔立即听出是莱奥纳尔的小马急跑的声音。

博马涅安显然知道应该怎么办,因为他立即站起来倾听。马蹄声停了,接着又放慢一点儿响起。马车爬上通向高地的一条石头路,从那里分岔出一条马车不能通行的林中小径,经过古老灯塔的峭壁。

五分钟后,最多五分钟,约瑟芬·巴尔莎摩出现了。在这关键的几分钟里,每过去一秒钟,博马涅安的激动与狂热就要增加一分。他结结巴巴地吐出一些不连贯的音节。他那浪漫的演员面孔变得像野兽那样丑恶。谋杀的意志和本能歪曲了他的面容。这意志,这野蛮的本能突然一下变得明朗起来,这显然是对付拉乌尔的,是对付约瑟芬·巴尔莎摩的情夫的。博马涅安的腿再次无意识地踏着地板。他无意识地像一个醉汉那样走起来。他将下意识地杀人。他的双臂僵直,两拳紧握像两个羊角锤,被一种持续的不可抗拒的力量缓缓推到拉乌尔胸前。他再往前走几步,拉乌尔就会被击出窗外,跌入空中。拉乌尔闭上眼睛,但他不愿听之任之,想方设法保持某种希望。“绳子会断的,”他想,“石头上会有厚厚的青苔,我会跌在那上面。的确,亚森·罗平先生的命运不是被吊死的。我这样的年纪,如果没有运气逃脱这种险境,那就是因为迄今为止一直保佑我的神明再不管我了!在这种情况下,也就没什么遗憾了!”他想到父亲,想到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体育技能和杂技……他低声呼唤克拉里斯的名字……

但是,打击并没有发生。虽然他感到博马涅安就在面前,但对手的冲动似乎已经止住。

拉乌尔张开眼皮,看见博马涅安直立着,个子高高的,正俯视着拉乌尔。

但博马涅安一动也不动,双臂弯起。在他脸上,谋杀的意念使面容变得狰狞可怕。但他的决定好像暂时中止。拉乌尔倾听着,什么也没听见。也许博马涅安神经异常激动,听见约瑟芬·巴尔莎摩的来临。的确,他一步步后退,突然一下回到门右边的角落里。

拉乌尔从正面看到他。他的样子十分难看。就像一个架着枪打埋伏的猎人,把枪举起来,放下去,又举起来,以便在看准的时刻放枪。而博马涅安是双手抽搐着准备杀人。这双手分开,保持适当的距离,手指弯起像爪子,准备扼人咽喉。拉乌尔惊慌起来。他的无能为力是一件可怕的事,他为之受着痛苦的折磨。

虽然他知道一切努力都是徒然,他仍想挣脱捆绑。啊!要是他能喊叫就好了!但嘴里塞的东西闷住了他的叫喊,捆绑的绳子割痛了他的皮肉。

外面,在沉寂中,传来了脚步声。栅门吱吱作响。裙子摩擦着树叶。石子被踩得滚动。

博马涅安身子贴着墙壁,举起手肘。他的双手像被风吹动的稻草人的手那样抖动,好像要掐住一个人的脖颈,活活地扼杀。拉乌尔大叫,但发不出声来。

门被推开了。悲剧开始了。

正如博马涅安所设想和拉乌尔所想象的那样,门口出现的是个女人的身影——就是约瑟芬·巴尔莎摩的身影。博马涅安立即冲过去,把她压倒。一声低弱的呻吟发出来,却被凶手喉咙里像狗犬一样的吼声盖住了。

拉乌尔急得直顿足:他从来没有像现在看见约西纳垂危时那样爱她。她不是有过错么?不是犯了罪么?但这有什么关系?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这一切的美貌,这可爱的微笑,这为抚爱而生的富有魅力的身体,都要被消灭了。没有

任何援救的可能。没有任何力量能和这野蛮人不能抗拒的力量对抗。

挽救约瑟芬·巴尔莎摩的,是只有与死亡能够匹配的极端爱情。这种爱情到了最后一刻阻止了罪恶的工作的完成。博马涅安精疲力竭,突然沮丧起来,发疯似的倒下去,在地上打滚,撕着自己的头发,用脑袋猛磕地板。

拉乌尔终于出了一口长气。不论约瑟芬的样子如何,尽管她一动也不动,但她肯定还活着。的确,她慢慢站起来,摆脱了这可怕的恶梦,虽然仍有余悸,伤心不已,但还是恢复镇静,站了起来。

她穿着一件朝圣者的大衣,戴着一顶无边女帽,罩着一条绣着大花的面纱,她脱下大衣,内衣撕裂了,露出了肩膀。无边女帽和面纱也都揉皱了。

她把它们取下。她的头发从前额两边披下,那浓密的鬈发反射出黄褐色的光。

她的双颊更红,眼睛更光亮。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两个男人狂热地端详她,不是把她当作敌人、情妇或受害者,而是当作一个令他们心醉神迷的光彩照人的女人。拉乌尔情绪激动。博马涅安一动也不动,俯伏在地。两人都同样热烈地爱慕着她。

她首先把拉乌尔熟悉的一个金属小哨子放在嘴上。莱奥纳尔大概在不远处守着,她一呼唤,他就会立即跑来。但她改变了主意。为什么叫他来呢?

她已控制了局势。

她走近拉乌尔,解开勒住他嘴巴的围巾,对他说:“拉乌尔,我以为你会回来,可你并没回来。你会回来么?”要是他没有被捆住,他会热烈地拥抱她。但为什么她不割掉他身上的绳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阻止她这样做?他肯定地说:“不会回来……我们的关系结束了。”

她踮起脚,一边吻他的嘴唇一边低声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完了?我的拉乌尔,你发疯了!”

博马涅安被这意外的抚爱惹恼了,一跃而起,向前走去。当他企图抓住她的手臂时,她转过身来,一直保持的镇静忽然让位于她怀有的真正感情,就是对博马涅安的憎恨和厌恶。她突然发怒,其激烈的程度出乎拉乌尔的意料。“不要碰我,坏蛋。别以为我怕你。今天你只有一个人。我刚才看到你永远不敢杀我。你不过是一个懦夫。你的手在发抖。博马涅安,时机到来时,我的手不会发抖。”

在这咒骂和威胁前,他向后退去,而约瑟芬·巴尔莎摩在愤恨中继续说:“但时刻还未到。你还没有受够痛苦……你甚至不痛苦,因为你以为我已死掉了。现在你的痛苦是知道我还活着而且在爱着。

“是的,你听着,我爱拉乌尔。我起先爱他是为了报复你,是为了对你说我爱他。我今天爱他是无理智的,是因为我爱的是他,是因为我再不能忘记他。他几乎不知道这点。我也是这样。但几天以来,当他逃离我时,我才感觉到他是我生命的全部。我过去不了解爱情,爱情就是激动我的迷恋。”

她倾倒出这一番热烈的话语。她那热恋的呼喊使她和博马涅安一样痛苦。看着她这样子,拉乌尔感到厌恶而不是愉快。危险临头时他重新燃起的欲望、爱慕和爱情的火焰终于熄灭了。约西纳的美貌和魅力像海市蜃楼那样消失了。在她那没有什么改变的面孔上,他只能看到一个残酷和病态的心灵的反照。她继续对博马涅安进行猛烈的攻击。对方只是以妒忌的愤怒来反击。

这的确是一件令人困惑的事。看到这两个人长久以来寻找谜底眼看就要找到时,却陷入感情的争端而忘记了一切。几世纪前的巨大秘密、宝石的发现、传说中藏宝的石头、匣子和上面刻的文字、卢塞琳寡妇、朝他们走来将为他们提供真实情况的人……他们都无暇顾及。爱情像一股激流带走了一切。仇恨和激情挑起那使情人痛苦的永远的纷争。

博马涅安的手指又像爪子那样弯起来。他那战栗的双手准备扼住她的咽喉。约西纳却奋力追击,盲目地胡乱地以自己的爱情来侮辱他。

“博马涅安,我爱他。燃烧你的火也吞没了我。这种爱情和你的一样,夹杂着谋杀和死亡的想法。对,我宁可杀死他也不愿让他属于另一个女人或再不爱我。但是,博马涅安,他爱我,你听着,他爱我!”

一阵意外的笑声从博马涅安那抽搐的嘴巴中发出。他的忿怒变为一种恶意的嘲笑。

“他爱你么,约瑟芬·巴尔莎摩?你有道理,他爱你!他爱你像爱所有的女人。你很漂亮,他对你怀有欲望。换了另一个女人,他也一样对她怀有欲望。而你,约瑟芬·巴尔莎摩,你很痛苦,像入了地狱。你得承认!”

“像入了地狱,对,”她说,“是像入了地狱,如果我相信他的叛变。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你愚蠢地试图……”她不说了。博马涅安如此高兴地恶意地嘲笑,使她害怕起来。她不安地低声问:“有证明么?……给我一个证明……甚至不要证明……只要指点一下……使我不得不产生怀疑……那我就像打死一条狗那样打死他。”

她从内衣掏出一条用鲸骨和铅球做的棍子。她的眼神显得凶狠起来。

博马涅安回答:“我给你提供的,不是可疑的,而是肯定的事。”

“说吧……说出一个名字。”

“克拉里斯·德蒂格。”他说。

她耸耸肩说:“我知道……一段无关紧要的爱情。”

“对拉乌尔可十分重要,因为他向她父亲求过婚。”

“他要求和她结婚?不是的,这不可能……我打听过……他们只是在野外见过两三次面。”

“不止是那样,还在少女房间里见过。”

“你说谎!你说谎!”她大声说。

“更确切地说是她父亲说谎。因为这是前天晚上戈德弗鲁瓦·德蒂格告诉我的。”

“他是从谁那里得知的?”

“从克拉里斯那里。”

“这太荒谬了!一个少女不会这样承认的。”博马涅安开玩笑说:“在有的情况下,她不得不承认。”

“嗯?什么?你敢说什么?”

“我说的是……不是那小情人坦白出来的,而是做母亲的……做母亲的想保住孩子的名声,是母亲要求正式结婚。”约瑟芬·巴尔莎摩似乎透不过气来,不知所措。“正式结婚!和拉乌尔结婚!德蒂格男爵同意么?”

“怎么不同意?!”

“说谎!”她大声说。“那女人说长道短,搬弄是非!或是你捏造的。没有一句真话。他们两人没有再见过面。”

“他们相互写信。”

“证据,博马涅安?立即拿出证据来!”

“一封信足够么?”

“一封信?”

“他写给克拉里斯的。”

“四个月前写的?”

“四天前写的。”

“你有这封信么?”

“在这里。”

拉乌尔担心地听着,浑身发抖。他认出他从里尔贝纳寄给克拉里斯·德蒂格的信封和信纸。

约西纳拿了信,低声地念,清晰地读出每个音节。亲爱的克拉里斯,请原谅我。我对您的行为像一个坏蛋。希望我们有一个更美丽的将来,请您慷慨的心灵宽容地想念我。亲爱的克拉里斯,再次请您原谅,原谅。——拉乌尔。她几乎没有气力读完这封不承认她并且伤害她最敏感的自尊心的信。她站立不稳。她的眼睛寻找拉乌尔的眼睛,他知道克拉里斯必死无疑,在他内心深处,他知道他只有对约瑟芬·巴尔莎摩的仇恨。

博马涅安解释道:“是戈德弗鲁瓦截住了这封信。他交给我征求我的意见。由于信封上贴的邮票是里尔贝纳的,我就找到了你们俩的踪迹。”约西纳沉默不语。她的面孔显得十分痛苦,使人感动。如果她的痛苦不是为一种强烈的复仇愿望所控制,她那从双颊慢慢流下的眼泪会得到人们的怜悯。她在拟订计划,准备设圈套。她摇摇头对拉乌尔说:“我已经警告过你了,拉乌尔。”

“得到警告的人抵得上两个人。”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别开玩笑!”

她不耐烦地大声说。“你知道我对你说过的话,最好不要让她在我们的爱情中插一杠子。”

“你也知道我对你说过的话,”拉乌尔以同样不高兴的神气回答,“要是你碰她一根头发……”

她发起抖来。

“啊!你居然嘲弄我的痛苦,站在另一个女人那边来反对我!……反对我!啊!拉乌尔,该她倒霉!”

“不要恐吓,”他说,“她会安全的,因为我会保护她。”博马涅安看着他们,为他们的不和以及相互仇恨而庆幸。但约瑟芬·巴尔莎摩控制住自己,大概认为现在谈那到时会实现的复仇是浪费时间。此时她有别的事要干。

她留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同时低声说出自己的心思:“博马涅安,有人在吹哨子,对么?我一个手下在监视小路,这是他通知我……我们等着的那个人大概出现了……因为你大概也是为她来这里的吧?”

确实,博马涅安来这里的意图并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约会的时间的?

难道他掌握了与卢塞琳事件有关的特别资料?她望了拉乌尔一眼。拉乌尔被捆绑住了,不可能妨碍她的计划,不可能参加最后的战斗。但博马涅安似乎使她不安。她拖他朝门走去,好像想去迎接那个人。与此同时,从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于是她返身向后走,并推了博马涅安一把,让他给莱奥纳尔让路。

莱奥纳尔打量两个男人一眼,接着把伯爵夫人拉到一边,耳语了几句。

她似乎十分惊愕,低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她转过头去,以免别人看出她的感情。但拉乌尔感到她很高兴。“你们别动,”她说,“有人来了……莱奥纳尔,把手枪掏出来,来人一跨进门,就瞄准。”

博马涅安企图打开大门。她骂道:“您疯了么?有什么事?呆在那里别动。”

博马涅安坚持要开门。她生气道:“为什么您要出去?什么理由?您认识这个人,想阻止他……或带他走?……什么?……为什么不回答?”博马涅安仍然抓着门把手,约西纳试图拦住他。当她发现拦不住时,便转身向着莱奥纳尔,用空着的手向他指指博马涅安的左肩,示意他打击那个地方,但不能过于粗暴。于是莱奥纳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尖刀,在敌人的肩上轻轻地扎上一刀。博马涅安骂了一声:“啊!臭婊子……”倒在地上。她沉着地对莱奥纳尔说:“来帮我的忙。快。”

他们两人割下捆着拉乌尔的绳子上一段过长的绳头,把博马涅安的手脚捆住,扶他靠墙坐着。她细看他的伤口,用一条手帕把它包起来,说:“不严重……只不过两三个钟头感到麻木……我们各就各位。”

他们埋伏起来。

她不慌不忙地作了这一切,脸色平静,动作很有分寸,好像是事先已有准备。她只发出几声命令。声音虽低,却显出胜利的口气,以致拉乌尔越来越觉得不安,想大声叫喊,警告来人不要陷入埋伏。

可有什么用呢?伯爵夫人可怕的决定是无法对抗的。再说,他再也不知该怎么办。他的头脑因胡思乱想而疲惫。况且……况且……为时已晚。他不由得叹息一声:克拉里斯·德蒂格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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